-“節哀。”
手機螢幕的光在昏暗的高鐵車廂裡顯得格外刺眼。
窗外飛速倒退的模糊光影,此刻都扭曲了。
魏淑芬死了。
不是癌症,而是她自已選擇的終結。
葬禮簡單得近乎潦草。
冇有遠道而來的親戚,隻有幾個街坊鄰居沉默地聚在小小的墓穴旁。
“淑芳也真是可憐,還那麼年輕......”
一位頭髮花白的大嬸一邊用枯瘦的手往鐵桶裡添著紙錢,一邊用袖子抹著怎麼也擦不乾的眼淚。
“淮淮。”,她轉向旁邊臉色灰敗的陸淮,聲音哽咽,“你一個人也要好好活,知道嗎?你媽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保佑?”
陸淮喉嚨裡擠出一點乾澀的聲音,“都到天上去了還要保佑我......就不能為自已活一回嗎?”
這話衝口而出。
他想起母親那張總是帶著疲憊卻強撐笑意的臉,想起她佝僂著腰熬紅的雙眼,想起餐桌上永遠緊著他吃的葷腥......
她的一生,像一根被拉扯到極限的弦,終於無聲地斷了。
大嬸歎了口氣,煙霧繚繞中,她的麵容更顯滄桑。
“你媽那個年代是那樣的啊,淮淮。女人家,心都掛在孩子身上,自已多吃一口苦,就覺得孩子能少受一分罪。”
“為自已活一回?”
她搖搖頭,“說得容易。她們那會兒,要是隻想著自已,脊梁骨都能被街坊鄰居的唾沫星子戳穿嘍。”
陸淮沉默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知道大嬸說的是什麼。
那個年代,像他媽這樣的女人,被時代的浪潮裹挾著,被無形的道德枷鎖捆綁著,成瞭如今某些人口中“最被鄙視的人群”。
她們的全部價值似乎隻在於燃燒自已,照亮家庭、丈夫和孩子。
曾經的“賢惠”、“奉獻”是人人稱頌的美德,如今在某些審視的目光下,卻成了“愚昧”、“冇有自我”的象征。
勇敢走出藩籬的女人固然值得敬佩,可像他媽這樣,被生活的重擔、無形的壓力碾磨得隻能選擇犧牲的女人,她們的無奈和掙紮,難道就可笑嗎?
這份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大嬸粗糙的手掌帶著燒紙的溫熱,輕輕拍了拍陸淮僵硬的肩膀。
“房子的事兒,我已經托人問好了幾家,你真要賣啊?”,她擔憂地問。
陸淮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個小小的、新堆起的土包上,喉嚨發緊。
他點了點頭,聲音低啞:“嗯。墓地......挺貴的。我上大學,還要錢。”
“那......以後還回來嗎?”
大嬸追問,眼裡有不捨。
陸淮避開了她的目光,望向遠處灰濛濛的天空,那裡冇有一絲雲彩。
“可能......偶爾......”
他含糊地說,後麵的話堵在喉嚨裡,再也說不出來。
回來讓什麼呢?
這裡已經冇有等他的人了。
大嬸看著他躲閃的眼神,歎了口氣,冇再追問。
“那你回去把東西收拾一下吧,你媽房間裡......”,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還給你留了......有信。”
信?
他告彆了大嬸,回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家,徑直走向母親的房間,推開門。
吉他旁邊,放著一個素白的信封。
他拿起信封,抽出裡麵的信紙。
母親的字跡有些歪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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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淮淮: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媽媽應該已經去了冇有病痛的地方。
彆難過,這對媽媽來說,是解脫。
你的人生纔剛剛開始,從今以後,你就要一個人走下去了。
媽媽一直記得,你從小就是個特彆特彆懂事的孩子。
懂事得讓人心疼。
你那麼小,就學會了把喜歡藏起來,怕給媽媽添麻煩。
第一次看你捧回歌唱比賽的獎狀回來,媽媽就覺得我兒子真棒,所以攢錢,給你買了把吉他。
可是,當你不小心看到媽媽手上磨出的繭子和血泡時,你眼裡的光,一下子就暗下去了。
媽媽看得清清楚楚。
你那麼快就把歌藏了起來,把夢想也藏了起來,藏得那麼深......你是不想再給媽媽肩上壓哪怕一根稻草了,對嗎?
……
媽媽知道自已的病,是個填不記的無底洞。
我不願讓你看著我一天天被病魔拖垮,變得不成樣子;更不願讓你為了那像天文數字一樣的藥費,早早地折斷你剛剛展開的翅膀。
你還那麼年輕,你的路還那麼長。
媽媽最最心疼的,就是你這份過早的“懂事”。
你無聲的退讓,隱忍的渴望,媽媽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是媽媽冇用,冇能給你一個溫暖富足的家,隻能讓你簡單地吃飽穿暖,卻還要讓你被迫懂事,放棄自已喜歡的東西,放棄自已的夢想......
對不起,淮淮,真的對不起。
以後的日子,完完全全屬於你自已了。
如果......如果你心裡還喜歡著音樂,還喜歡唱歌,那麼,這把吉他,就是媽媽送給你的告彆禮物。
彆再把它藏起來了。
現在這個時代多好啊,那麼開放,機會那麼多。
我兒子的才華,肯定會被更多人看到的。你那麼優秀,那麼努力,一定會被很多人喜歡的。
如果......如果將來你真的站上了更大的舞台,成名了,能給媽媽也寫一首歌嗎?
然後,帶著你的吉他,到媽媽的墓前來,彈給媽媽聽。
一定能聽見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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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紙從陸淮手中滑落,無聲地飄到地上。
他靠著牆壁滑坐下去。
那些被刻意遺忘的、深埋的委屈、壓抑的渴望、對母親的心疼、對自已的怨恨......
都有一種俗稱,叫窮病。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天色已近黃昏。
陸淮將信紙摺好,放進口袋裡。
胃裡空得發疼,他一天冇吃飯了。
他抱著吉他,下了樓,走進街角那家熟悉的的小麪館。
店裡冇什麼人,隻有幾個老街坊在角落安靜地吃著麵。
“一碗素麵。”,陸淮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麵很快端上來。
味通嚼蠟。
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混入清湯。
他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
麪館角落,一個看起來風塵仆仆的男人,從陸淮進門時就注意到了這個悲傷的年輕人。
他默默地吃完了自已的麵,結賬時,又走到老闆麵前低聲說了幾句,指了指陸淮的方向,然後掏出錢放在櫃檯上,轉身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老闆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麪走了過來,輕輕放在陸淮麵前。
陸淮茫然地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老闆冇說什麼,隻是把一張摺好的小紙條放在碗邊,用粗糙的手指點了點,然後轉身走開了。
陸淮怔怔地看著突然出現的牛肉麪,又看了看那張紙條,展開。
紙條上的字跡有些潦草。
——你看起來好像不開心,請你吃碗牛肉麪。
——明天會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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