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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聲,那隻盛著餿水的木盆被重重摔在地上,渾濁的液體濺濕了我的裙角。我冇有動,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餿水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腐氣,混合著泥土的腥味,像是這冷宮獨有的氣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身在何處。
裝什麼清高廢妃娘娘。尖利的聲音劃破寂靜,是掌事宮女春喜。她用鞋尖碾過地上那塊孤零零、已經生出綠毛的饅頭,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鄙夷,今兒就這些,愛吃不吃。彆以為自己還是昔日風光無限的舒嬪,在這兒,您連條狗都不如!
我依舊沉默。穿越到這具身體裡已經一月有餘,我早已不是那個會哭泣、會質問、會絕望的原主了。原主舒婉,一個在宮鬥大戲裡站錯了隊的可憐炮灰,被打入冷宮,不出三集就香消玉殞。而我,一個在現代職場摸爬滾滾打了十年的社畜,深諳一個道理:在絕對的權力傾軋麵前,任何情緒化的反抗都是最愚蠢的自殺行為。
春喜見我毫無反應,自覺無趣,啐了一口,扭著腰肢走了。她走後,我才緩緩蹲下身,冇有去看那塊被她踩爛的饅頭,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院牆的角落。那裡,一個身形瘦削的太監正一言不發地修剪著枯枝。
他是崔晉,冷宮的管事太監。論品級,他比春喜高不了多少,可他手裡握著這裡所有人的生殺大權——食物的分配、炭火的有無,甚至是一張能否熬過冬天的棉被。他纔是這座絕望孤島上,真正的老闆。
我看著他,心中冇有半分旖旎的幻想,更冇有一絲一毫對複寵的癡念。我知道,此刻宮牆之外,書中的男女主角正上演著轟轟烈烈的傾城之戀,皇帝的心裡,早已冇有我這顆被丟棄的棋子。
我的目標很明確,也很卑微:活下去。
不,不僅僅是活下去,還要活得好一點。
我緩緩收回目光,心裡已經有了一份詳儘的向上管理計劃書。春喜的羞辱,餿水的惡臭,發黴的饅頭……這些都不是我的劫難,而是我這場職場生存戰的開場白。那個角落裡的崔晉,不是什麼救世主,他是我必須攻下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KPI。我的反擊,不會是聲嘶力竭的呐喊,而將是一場潤物細無聲的、關於情緒價值的精準投資。今天這場看似徹底的羞辱,恰恰為我的第一步,提供了完美的舞台。
1
冷宮的日子,像是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每一天都浸泡在絕望與腐爛的氣息裡。我的身體還殘留著原主屬於嬌貴妃嬪的記憶,卻不得不麵對現實的殘酷碾壓。所謂的一應份例,到了我們這些廢妃手裡,就隻剩下春喜和夏荷兩個宮女的層層剋扣。清晨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中午一個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麪饅頭,晚上則什麼都冇有。
饑餓是常態,像一隻無形的手,時時刻刻攥緊你的胃。我常常在深夜被餓醒,聽著自己腹中空空如也的雷鳴,眼前陣陣發黑。為了活下去,我放下了所有尊嚴,像野草一樣從石縫裡尋找生機。我會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挖野菜,那些在現代被當作雜草的東西,在這裡卻是能救命的寶貝。有一次,我甚至冒險爬上了一棵枯樹,隻為了夠到幾顆尚未被鳥雀啄食乾淨的酸澀果子,結果不慎摔下,膝蓋磕得鮮血淋漓,也隻能自己一瘸一拐地回到破敗的屋子,用臟兮兮的布條草草包紮。
比饑餓更難熬的,是刺骨的寒冷。隆冬將至,北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四麵漏風的窗戶。我那間小屋,所謂的窗戶,其實隻剩下半扇,另一半早就被不知哪個前任住客拆去當柴火燒了。我隻能用撿來的破席子堵住那個大洞,可依舊擋不住寒風的侵入。夜裡,我把所有能找到的東西都蓋在身上——單薄的被褥,破舊的衣衫,甚至是幾片撿來的乾草。可那寒意依舊能穿透一切,凍得我骨頭縫裡都在疼,牙齒不住地打顫。
與我同住一個院子的,還有另外兩位廢妃。一位是瘋了的麗貴人,她總是在半夜裡唱歌,唱著那些曾經在宴會上承歡的靡靡之音,時而大笑,時而痛哭。另一位是沉默的德嬪,她終日坐在窗前,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畫著什麼,日複一日,從不言語,眼神空洞得像一具行屍走肉。她們是我的前車之鑒,是這條絕路最直觀的寫照。我不能瘋,也不能麻木,一旦精神垮掉,就真的萬劫不複了。
而春喜和夏荷的欺淩,則是這潭死水上最惡毒的漣漪。她們享受著這種將昔日主子踩在腳下的快感。她們會故意將我的稀粥失手打翻,然後看著我趴在地上,一點點將混著泥沙的粥湯舔舐乾淨;她們會把我好不容易晾乾的野菜踢得到處都是,然後叉著腰,用最刻薄的語言嘲諷我的狼狽。
瞧瞧,這就是曾經豔冠後宮的舒嬪娘娘,如今為了幾根草,跟狗搶食呢。春喜的聲音總是那麼尖銳,帶著一種病態的興奮。
夏荷則更擅長不動聲色的折磨。她負責分發每月一次的粗布和針線,每次輪到我,她都會恰好把最破爛、最短的那一截布料給我,針也是生了鏽的。當我試圖辯解時,她隻會淡淡地說一句:娘娘,有的用就不錯了,您還當這裡是錦繡宮呢
我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憤怒嗎當然。屈辱嗎刻骨銘心。但在這些情緒的表層之下,我那顆屬於現代社畜的心,卻在冷靜地分析、觀察、記錄。我像一個最優秀的市場調研員,在調研我的目標客戶——崔晉。
我發現,崔晉每天卯時三刻會準時出現在院門口,監督雜役清掃;他不喜歡甜食,每次上頭賞下來的點心,他都會分給手下的小太監;他走路時習慣性地微蹙眉頭,右手總是不自覺地按著後腰,似乎有舊傷;最重要的是,我觀察到,每隔十天半月,內務府的總管太監李公公會來巡視一次,每一次,崔晉都會被叫到角落裡訓話,雖然聽不清內容,但從李公公鄙夷的神態和崔晉回來時那鐵青的臉色,我知道,他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他和我一樣,也是這個權力體係底層的掙紮者。他需要向他的上級負責,需要管理這群瘋瘋癲癲的廢妃和驕橫跋扈的宮女,這本身就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他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能讓他感到片刻輕鬆和掌控感的空間。
而我,就要成為那個能提供這種價值的人。我將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壓在心底,轉化為行動的燃料。我開始用那有限的、生鏽的針線,將撿來的、稍微乾淨些的布頭縫製成一個柔軟的薄墊。針腳歪歪扭扭,布料顏色雜亂,但它很厚實。這是我為崔晉準備的敲門磚。我要讓他知道,在這座隻有索取和麻煩的冷宮裡,有一個人,能看到他的辛苦,並願意為他提供一點微不足道的服務。我所有的隱忍,都是為了這精準的一擊。
2
轉機,或者說我計劃中的情緒爆發點,發生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午後。那天的風格外大,卷著雪籽像沙子一樣打在臉上,生疼。冷宮裡唯一的一點溫暖來源——每日定量供應的木炭,成了所有人爭奪的焦點。
春喜和夏荷仗著自己管事的便利,早就私藏了大半。分到我們這些廢妃手裡的,不過是些碎成渣的炭末,點不著,還冒著嗆人的濃煙。我好不容易用攢了幾天的野菜,跟一個負責打掃的小雜役換來了一小塊稍微成型的木炭,藏在了床下的破瓦罐裡。這是我今後幾天唯一的指望。
然而,我還是低估了人性的惡。
那天下午,我正在屋裡縫製那個給崔晉的腰墊,春喜和夏荷突然闖了進來。她們像是巡視領地的鬣狗,四處翻找,很快就從床下拖出了那個瓦罐。
喲,舒嬪娘娘還藏著好東西呢!春喜尖笑著,一腳踢翻了瓦罐。那塊我視若珍寶的木炭滾了出來,在滿是塵土的地麵上留下黑色的痕跡。
春喜,你……我猛地站起身,這是我第一次對她露出帶有怒意的眼神。
我怎麼了春喜非但冇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一腳踩在那塊木炭上,用力碾了碾。清脆的碎裂聲響起,那塊完整的木炭瞬間變成了一地無法使用的黑灰。一個廢妃,還想用炭你配嗎這東西,該是孝敬我們這些辛苦伺候的人的!
夏荷在一旁抱著手臂,冷冷地看著,嘴角噙著一抹譏諷的笑意。
那一刻,我感覺渾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那不是一塊炭,那是我的命,是我在這冰天雪地裡活下去的希望。前世在職場,我見過無數顛倒黑白的嘴臉,也忍受過無數不公的待遇,但從未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感覺到一種來自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壓迫,幾乎要將我碾碎。我的手死死地攥著那枚生鏽的針,指甲掐進掌心,滲出血來。
我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撲上去跟她拚命。
但就在這時,我的餘光瞥見了窗外。風雪中,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是崔晉。他正撐著傘,從院牆外走過,似乎是要去前頭回話。
我的大腦瞬間冷卻下來。
機會!這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機會!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了所有的衝動和憤怒。撲上去廝打,除了換來一頓毒打和更悲慘的境遇,毫無用處。我要的不是一時的泄憤,而是長久的勝利。
我鬆開緊握的拳頭,看著地上的炭灰,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沙啞,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哀求:春喜姐姐,夏荷姐姐,求求你們,把炭還給我吧……我真的……太冷了……
我的示弱讓春喜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笑得更加得意:現在知道求饒了晚了!告訴你,從今天起,這冷宮裡,你連一點炭星子都彆想見到!
說完,她和夏荷大笑著揚長而去,彷彿打了一場大勝仗。
她們走後,我冇有哭,也冇有發呆。我迅速地,用顫抖但堅定的手,將那個已經縫製好的、醜陋卻厚實的腰墊塞進了懷裡,用體溫將它焐熱。然後,我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屋子,衝進了那漫天的風雪裡。
我冇有去追春喜她們,而是朝著崔晉剛纔離開的方向跑去。我知道,李總管的脾氣暴躁,尤其是在這種鬼天氣裡。崔晉這次去回話,十有**又要挨一頓臭罵。
果然,我在通往冷宮宮門的迴廊下看到了他。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冇有打傘,任由風雪吹打在他身上。他的背影緊繃,像一張拉滿了的弓。遠處,李總管的轎子剛剛消失在風雪的儘頭。
我冇有立刻上前。我在等,等他情緒最壞的那個節點。
他終於動了,一拳砸在冰冷的廊柱上,發出一聲悶響,然後煩躁地來回踱步,右手習慣性地按住了後腰。
就是現在!
我快步走了過去,在他轉身的瞬間,恰好出現在他麵前。我什麼話都冇說,隻是默默地從懷裡掏出那個還帶著我體溫的腰墊,雙手遞了過去。
崔晉愣住了,他那雙陰鬱的眼睛裡充滿了警惕和審視。他看著我凍得通紅的臉頰、破爛的衣衫,又看了看我手裡那個粗糙的腰墊。
奴婢……奴婢看公公似乎有腰傷,今日天寒,用這個墊著,或許……或許能好受一些。我的聲音在寒風中斷斷續續,帶著一絲怯懦,卻無比真誠。我冇有提剛纔被搶走木炭的事,冇有賣慘,冇有訴苦,更冇有提任何要求。
我隻是在他最需要安慰和體諒的時候,遞上了一份精準的情緒價值。
崔晉的眼神變了。那審視和警惕慢慢褪去,取而代tou之的是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他沉默地接過了那個腰墊。入手,是溫暖的。這股暖意,在這寒冷徹骨的冷宮裡,顯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熨帖。
他捏了捏那個厚實的墊子,然後抬眼看我,緩緩地、一字一頓地問:你叫什麼
我知道,我賭對了。這場由一塊碎炭引發的情緒爆發,終於為我敲開了通往生存的第一扇門。我的反擊,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
3
自從送出那個腰墊後,我的日子悄然發生了一些變化。每天的稀粥變得濃稠了些,饅頭也不再是生了黴的。雖然依舊清苦,但至少能果腹了。我知道,這是崔晉的默許。他冇有明著做什麼,但冷宮這個小小的權力生態係統裡,他一個眼神,就足以改變我的處境。
春喜和夏荷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她們看我的眼神,從鄙夷變成了嫉恨和猜疑。她們不明白,這個任她們搓圓捏扁的廢妃,是如何搭上崔晉這條線的。於是,新的刁難和陷害接踵而至。
第一次反轉,來自一碗所謂的補湯。
那日,夏荷一反常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來到我屋裡,皮笑肉不笑地說:舒嬪娘娘,看您身子虛弱,這是我們姐妹特意求了廚房的張大廚,給您熬的。您趁熱喝了吧。
這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戲碼,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有問題。我冇有拒絕,隻是笑著接過,說了聲多謝姐姐。在她們監視的目光下,我用勺子輕輕攪動著雞湯,狀似無意地聞了聞,然後不小心手一抖,將一小勺湯灑在了窗台上那盆我養著的、用來驅蟲的野草上。
哎呀,真是對不住,手凍僵了。我抱歉地笑了笑。
春喜和夏荷對視一眼,眼神裡閃過一絲得意。她們以為我上鉤了,便不再多留,催促我快喝,然後轉身離開。
她們走後,我立刻看向那盆野草。不過片刻功夫,被湯汁濺到的幾片葉子就開始發黑、枯萎。果然有毒!下的還是能迅速見效的烈性毒藥。她們是想直接要我的命,再偽裝成我體弱病亡的假象。
我冇有聲張,而是將那碗毒湯悄悄倒掉,然後用我之前偷偷采集並曬乾的幾種無毒草藥,混合著一些能產生類似味道的植物根莖,熬了一鍋顏色、氣味都和那碗毒湯差不多的替代品。
第二天,崔晉照例巡視。我算準時間,在他經過我窗前時,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然後砰地一聲倒在地上,嘴角用早就準備好的紅色草汁抹出吐血的痕跡。
崔晉聞聲而入,看到我的慘狀和旁邊那碗毒湯,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我虛弱地指著那碗湯,斷斷續續地說:春喜……夏荷……姐姐們送的……補湯……
後麵的話不用我多說。崔晉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立刻就明白了前因後果。他冇有叫太醫,因為冷宮的廢妃死了就死了,但他叫來了春喜和夏荷。當著她們的麵,他用銀針探入湯中,銀針瞬間變黑。
春喜和夏荷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語無倫次地狡辯。而我,則用最微弱的聲音,為她們求情:公公……許是……許是誤會……姐姐們……也是好心……
我越是求情,崔晉就越是認定她們的歹毒。最終,兩人被拖下去各打了二十大板,雖然不至死,但也足夠她們在床上躺半個月。這次交鋒,我不僅化解了殺身之禍,還順勢在崔晉心裡,刻下了自己善良、柔弱、顧全大局的形象。
第二次反轉,更為陰險。
春喜和夏荷傷好後,學聰明瞭。她們不再用這種容易留下把柄的手段,而是玩起了捧殺。她們開始對我畢恭畢敬,一口一個娘娘,把最好的份例送到我麵前,甚至主動幫我打掃屋子。
她們的目的很明確:把我重新養成一個嬌生慣養的廢物,同時,在冷宮其他人麵前孤立我,讓我成為眾矢之的。果然,冇過幾天,瘋了的麗貴人開始對著我的窗戶扔石頭,罵我是狐狸精;沉默的德嬪看我的眼神也充滿了怨毒。
我明白,這是比下毒更狠的刀子。它殺人於無形。
我的對策是,將計就計。春喜送來的好東西,我照單全收。但我從不獨享。我會把多出來的饅頭,悄悄放在德嬪的窗台上;我會把那碗難得的肉湯,分一半給那個常常幫助我的小雜役;我甚至會在麗貴人情緒稍微穩定的時候,隔著窗戶,輕聲哼唱她以前最喜歡的曲子。
我的行動,崔晉都看在眼裡。他什麼都冇說,但我知道,他心裡自有一桿秤。
真正的爆發點,是內務府總管李公公丟失了一枚玉佩。那枚玉佩價值不菲,是禦賜之物。李公公大發雷霆,下令徹查,而搜查的重點,自然是手腳最不乾淨的冷宮。
春喜和夏荷的機會來了。她們趁我不在,將一枚事先準備好的、與李公公那枚極為相似的贗品玉佩,塞進了我床鋪的夾層裡。
當崔晉帶著人來搜查時,春喜義正言辭地指認我:公公,舒嬪娘娘最近吃穿用度都好了許多,來路不明,定有蹊蹺!
夏荷則在一旁無意地引導:娘孃的床鋪,似乎比平時鼓囊了些。
人贓俱獲。當我被叫到現場,看到崔晉從我床鋪裡搜出那枚玉佩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劍一樣刺向我。春喜和夏荷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勝利的微笑。這下,證據確鑿,彆說是崔晉,就是神仙也救不了我了。
崔晉拿著玉佩,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問:你有什麼話要說
我冇有驚慌,反而鎮定地搖了搖頭:奴婢無話可說。
我的平靜讓所有人都愣住了。春喜急了,生怕我耍花招,尖聲道:公公您看!她這是做賊心虛,默認了!
我抬頭看向崔晉,緩緩開口:公公,奴婢隻想問一句。李總管丟失玉佩,是昨天傍晚的事。而奴婢這幾日,可曾踏出過冷宮一步又如何能接觸到李總管,並偷走他的玉佩呢這枚玉佩,又是如何飛進這戒備森嚴的冷宮的呢
我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所有人的頭上。是啊,這是一個致命的邏輯漏洞。
崔晉的眼神銳利起來。他轉向春喜和夏荷:你們兩個,昨天申時到酉時,在何處
春喜和夏荷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她們昨天被派去內務府領冬衣,恰好在李總管丟失玉佩的時間段,出現在了案發現場附近。
這還冇完。我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公公,這枚玉佩固然精美,但若真是李總管那枚禦賜之物,底部應有‘內造’二字的小篆印記。不知這枚……可有
崔晉立刻翻過玉佩。底部光滑如鏡,什麼都冇有。
真相大白。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栽贓陷害。春喜和夏荷做夢也想不到,我竟然如此冷靜,更想不到,我連那枚禦賜玉佩的細節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得益於我平日裡與那個受過我恩惠的小雜役閒聊時,他無意中透露的資訊。我把每一個看似無用的資訊,都變成了關鍵時刻的武器。
崔晉的怒火,終於徹底爆發。這一次,他冇有再給她們任何機會。
4
春喜和夏荷的下場比上次淒慘得多。偷盜禦賜之物,哪怕是贗品,再加上誣陷主子,這在宮裡是重罪。崔晉甚至冇有親自發落,直接將人捆了,連同那枚贗品玉佩,一併交給了李總管。
李總管本就因為丟了玉佩而焦頭爛額,正愁找不到出氣筒。這兩人撞上來,簡直是自尋死路。我冇有去打聽她們最終的結局,但從那以後,我再也冇有在冷宮見過她們。偶爾聽小雜役提起,說是被罰去了最苦最累的浣衣局,每天要洗的衣服堆成山,雙手都泡爛了,稍有怠慢就是一頓毒打。對於習慣了作威作福的她們來說,這比死還難受。
冷宮裡,終於清靜了。
冇有了春喜和夏荷,崔晉另外派了一個叫小印子的小太監和一位名叫素姑的嬤嬤來負責日常。這兩人都是崔晉的心腹,為人沉默寡言,做事卻十分妥帖。我的份例徹底恢複了正常,甚至還能偶爾得到一些額外的炭火和棉布。
我的向上管理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我和崔晉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我們很少直接交談,但彼此都心照不宣。我依舊會在他被上司訓斥後,默默為他泡上一杯用野菊花曬乾製成的清火茶;在他因腰傷而煩躁時,遞上我用新棉布縫製的、更柔軟的腰墊;我甚至用小雜役幫我弄來的一點點粗麪和野菜,烙成小小的菜餅,在他深夜巡視饑餓時奉上。
我從不提任何要求,也從不打探任何不該知道的事情。我隻是精準地捕捉他的需求,提供情緒價值和力所能及的便利。我讓他覺得,留下我,照顧我,是一件回報率很高的事情。我之於他,是一個省心、懂事、還有點用處的資產,而不是一個麻煩。
這種關係的轉變,讓我在冷宮的生存環境得到了質的飛越。我甚至可以通過崔晉,間接對付那些曾經欺辱過我的人。
比如,之前剋扣我份例最狠的廚房張大廚,我隻是在一次給崔晉送菜餅時,狀似無意地提起:這餅子是用前日剩下的菜葉子做的,可惜了,要是能用上新鮮的菜,味道定會好上許多。隻是廚房的張大廚說,新鮮的菜都得緊著各宮主子,我們這等地方,是不配的。
我話說得卑微,卻字字誅心。崔晉何等聰明,立刻就聽出了弦外之音。他知道我的份例早就恢複了正常,這張大廚,顯然是在陽奉陰違,剋扣了他的資產。第二天,我就聽說張大廚因為食材管理不善,被調去看管菜窖了。一個油水豐厚的肥差,就這麼冇了。
這件事之後,冷宮裡再無人敢對我陽奉陰違。那些曾經對我冷眼相待的宮人,如今見了我,都會恭敬地垂下頭,叫一聲舒嬪娘娘。
然而,就在我以為日子會這樣平靜下去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回來了。
是夏荷。
她居然從浣衣局回來了。她瘦得脫了形,臉上帶著一道長長的疤痕,眼神裡再也冇有了往日的囂張,隻剩下恐懼和麻木。她是被崔晉要回來的。
崔晉把她安排到我屋裡,名義上是伺候我。
我看著跪在地上,渾身發抖的夏荷,心裡一片澄明。這是崔晉的又一次試探,或者說,是一次壓力測試。他想看看,大權在握的我,會如何處置一個曾經往死裡得罪過自己的仇人。是會快意恩仇,還是會大度容人我的反應,將決定我在他心中的最終定位。
夏荷磕頭如搗蒜,聲音嘶啞:娘娘……奴婢……奴婢知道錯了……求娘娘饒了奴婢這條賤命……奴婢給您當牛做馬……
我沉默了許久,久到夏荷的額頭都磕出了血。然後,我緩緩走上前,親自將她扶了起來。
我的動作很輕柔,聲音也溫和得不像話:起來吧。你看你,受苦了。
夏荷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和不解。
我笑了笑,從妝台上拿起一盒僅有的、最廉價的傷藥,遞到她手裡: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在這宮裡,誰不是可憐人呢以後,你就在我這兒安心待著,我們……也算是有個伴兒。
我表麵上原諒了她,接納了她。我甚至真的讓她留在我身邊,給她飯吃,給她傷藥。夏荷感激涕零,對我千恩萬謝。
但我知道,這場戲,是演給崔晉看的。而我對夏荷的報複,纔剛剛開始。我不會打她,不會罵她,更不會殺了她。我要的,是誅心。我要讓她活在昔日被她踩在腳下的我的仁慈裡,活在永無止境的愧疚和恐懼裡,這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
而我的這份大度,也必然會通過夏荷的眼睛,或者其他人的嘴,傳到崔晉的耳朵裡。他會看到一個不計前嫌、心胸寬廣、能掌控自己情緒的舒婉。這樣的我,纔是一個更安全、更值得投資的合作夥伴。
我看著窗外,崔晉的身影在不遠處一閃而過。我知道,我這次的答卷,他很滿意。而這,也為我未來的結局,埋下了最堅實的一塊基石。
5
歲月在冷宮的高牆內,流淌得無聲無息。春去秋來,又是數年。宮牆之外,早已是天翻地覆。書中的男女主角,那位曾經深情的皇帝和他的摯愛貴妃,他們的愛情故事最終冇有敵過皇權鬥爭的殘酷。皇帝在一次宮變中被自己的親兄弟逼宮退位,幽禁深宮,不久便鬱鬱而終。那位貴妃,則被新帝賜了一杯毒酒,香消玉殞。
這驚心動魄的一切,對於身處冷宮的我來說,不過是崔晉偶爾透露出的幾句零星資訊。他來看我的次數越來越少,因為他越來越忙。隨著舊主的倒台,作為內務府裡最懂得審時度勢、手段又足夠狠辣的太監,他抓住機會,投靠了新主,一步步向上爬,最終坐上了大內總管的寶座,成了新朝天子麵前的第一紅人。
我的存在,彷彿被所有人都遺忘了。瘋了的麗貴人早已在一個冬天冇能熬過去,德嬪也在日複一日的沉默中枯萎。偌大的冷宮,最後竟隻剩下我一箇舊人。夏荷還留在我身邊,幾年下來,她被我調教得服服帖帖,眼神裡的恐懼早已被一種認命的麻木所取代。她成了我最忠實的影子,我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從不多問一句。
我以為,我的人生就會在這四方天地裡走到儘頭。直到那一天,冷宮那扇塵封已久的大門,在一陣刺耳的嘎吱聲中,緩緩打開了。
陽光傾瀉而入,刺得我睜不開眼。為首的,是一個身穿緋色蟒袍、氣度儼然的大太監。他身後,跟著一眾畢恭畢敬的小太監和宮女。
是崔晉。
他比幾年前清瘦了些,但眼神更加內斂深邃,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權勢。他一步步向我走來,停在我麵前。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也讓我看到了他眼底深處,一絲未曾改變的、複雜的情緒。
舒……娘娘。他最終還是用了一個客氣的稱呼,跟咱家走吧。
夏荷嚇得直接跪倒在地,渾身篩糠。她以為,新朝建立,崔晉這是要來清理他們這些前朝餘孽了。她死死地拽著我的衣角,哭著說:娘娘……是我……都是我的錯……您要殺就殺我……
我冇有理會她,隻是平靜地看著崔晉,問:去哪裡
一個清靜的地方。崔晉的回答言簡意賅。
我點了點頭,冇有再問。我知道,我漫長的職場生涯,終於迎來了退休的這一天。
就在我準備轉身離開時,我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崔晉說:崔總管,夏荷她……也跟了我幾年,罪孽早已贖清。可否請總管開恩,放她出宮,讓她自謀生路去吧。
崔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冇想到我會為夏荷求情。他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娘娘仁慈。
夏荷愣住了。她做夢也冇想到,我會放過她,甚至還為她求了一條生路。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震驚、悔恨、不解,以及一絲……解脫。
我冇有再看她。對於這個曾經的仇人,我最後的報複,就是徹底的、不帶任何情緒的放下。將她從我的世界裡完全剔除,讓她重新去做一個普通人,去麵對宮外那個對她而言完全陌生的、需要靠自己雙手掙紮求生的世界。這對於一個在宮裡待了一輩子,除了勾心鬥角什麼都不會的宮女來說,或許纔是最殘酷,也最仁慈的結局。
我跟著崔晉,走出了這座囚禁了我近十年的冷宮。外麵早已換了天地,宮人是陌生的麵孔,連宮殿的匾額都換了新的。我像一個來自過去的幽魂,與這嶄新的世界格格不入。
崔晉將我安置在京郊的一處皇家彆院裡。這裡環境清幽,鳥語花香,遠離了所有的紛爭和權謀。他為我安排了幾個妥帖的下人,送來了無數綾羅綢緞、金銀珠寶。他說,這是我應得的。
在一個落日熔金的傍晚,崔晉又來看我。我們坐在彆院的亭子裡,看著一池殘荷。他給我講了許多宮裡的事,講了新帝的手段,講了朝堂的格局。我靜靜地聽著,像在聽一個與我無關的故事。
最後,他終於問出了那個盤桓在他心底多年的問題:當年在冷宮,你……是如何活下來的咱家見過太多不甘心的、哭鬨的、瘋癲的,唯有你,從一開始,就好像……不一樣。
我笑了,端起麵前的茶杯,那茶水的溫度,一如當年我遞給他那杯熱茶時一樣,溫熱而熨帖。
崔總管,其實冇什麼複雜的。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道,我不過是把冷宮,當成了我以前做事的地方。把您,當成了我最需要爭取和服務的‘上司’罷了。
上司崔晉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彙,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困惑。
是啊。我解釋道,我不奢求上司的喜愛,那太虛無縹緲。我隻琢磨,上司需要什麼。您需要有人替您分憂,需要有人在您煩悶時提供一點慰藉,需要一個不給您添麻煩、還能幫您解決一點小麻煩的下屬。所以我從不訴苦,從不提要求,我隻在您需要的時候出現,遞上一杯熱茶,一塊菜餅,一個腰墊。我讓您覺得,留下我,是一筆劃算的投資。
崔晉徹底怔住了。他那張經曆過無數風浪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驚的表情。他原以為,我當年的種種行為,是出於一個弱女子的依附和討好,甚至可能還夾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情愫。他從未想過,這一切的背後,竟然是一套如此冷靜、理智、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的生存法則。
他沉默了許久,最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聲歎息裡,有釋然,有感慨,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敬佩。
原來……是這樣。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咱家在宮裡浮沉一生,自詡看透了人心,卻直到今天,纔算真正看懂了你。
他看向我,眼神裡再也冇有了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審視,而是多了一份平等的、真正的尊重。
冇有人知道,那個在冷宮裡奇蹟般活下來的廢妃,靠的不是皇帝虛無縹緲的愛,不是任何陰謀詭計,更不是什麼傾城的美貌。她所依仗的,不過是一套來自異世的、最樸素的職場生存法則——向上管理,提供價值,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在這場宏大的、關於愛恨與權力的宮廷大戲落幕之後,我這個連配角都算不上的炮灰,卻用我的方式,笑到了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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