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冷的液體順著喉嚨燒灼而下,像一條淬了劇毒的蛇,蠻橫地撕裂五臟六腑。程雲歸想掙紮,想尖叫,想將那杯酒潑回陸硯書那張俊美無儔、此刻卻寫滿虛偽快意的臉上。可她的身體軟得像一灘爛泥,連抬動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視線裡,陸硯書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中扭曲、模糊,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他那雙曾令她沉溺的桃花眼,此刻隻剩下冰錐般的冷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解脫。
雲歸,安心去吧。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卻比毒酒更刺骨,你的商戶出身,終究是侯府跨不過去的檻。彆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命不好,擋了路。
商戶出身…擋路…
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程雲歸殘存的意識上。十年!整整十年!她殫精竭慮,用父親留下的微薄嫁妝苦苦支撐著搖搖欲墜的侯府中饋,熬乾了自己的心血,換來的是什麼是夫君的薄情寡義,是闔府上下視她如敝履的輕賤!原來,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隱忍,在這些人眼裡,不過是低賤血脈攀附高門的原罪!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陸硯書迎娶那位真正的高門貴女的最大絆腳石!
徹骨的恨意如同岩漿,在她瀕死的軀殼裡轟然爆發,瞬間壓倒了那穿腸蝕骨的劇痛。她死死瞪著陸硯書,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想將他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意識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
……
猛地睜開眼!
劇烈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悶熱。空氣裡瀰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一種陳腐的、屬於久病之人的衰敗氣息。視線艱難地聚焦,映入眼簾的是刺目的、象征著喜慶的大紅帳幔,那紅色紅得如同凝固的鮮血,沉甸甸地壓下來。身下是硬邦邦的雕花拔步床,硌得骨頭生疼。
這不是她臨死前的臥房!更不是陰曹地府!
程雲歸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猛地坐起身,動作牽扯得一陣天旋地轉,差點又栽倒回去。她扶住冰冷的床柱,急促地喘息著,目光驚疑不定地掃視四周。
觸手可及的,是身上同樣刺眼的、繡著粗糙鴛鴦戲水圖案的大紅嫁衣。粗劣的料子摩擦著皮膚,帶來陣陣不適。目光移向床榻內側——一個年輕男子無聲無息地躺著,麵色是久病的青白,嘴脣乾裂,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正是她那本該在沖喜後不久就病逝的夫君,忠勇侯世子——陸硯書!
轟!
記憶的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擊著她的腦海。大婚沖喜!替嫁!就是這一夜!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她,一個被家族推出來頂替嫡姐、嫁給奄奄一息世子的商戶女,被塞進這間充斥著絕望和死亡氣息的新房!
她回來了!
不是做夢!她真的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一切悲劇的起點!
巨大的震驚過後,是滅頂的狂喜,隨即又被滔天的恨意瞬間凍結。程雲歸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尖銳的疼痛卻讓她感到一種詭異的清醒和力量。
她緩緩轉過頭,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鋒,一寸寸刮過陸硯書那張即使在病中也難掩俊逸的臉。前世,這張臉曾是她少女時期全部的光,是她心甘情願付出一切的源頭。此刻再看,卻隻覺得無比諷刺,無比噁心。
低賤商戶女擋了侯府世子迎娶高門貴女的路
程雲歸的嘴角一點點勾起,形成一個冰冷刺骨、毫無溫度的弧度。那笑容裡冇有半分新嫁孃的羞怯,隻有刻骨的仇恨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胸腔裡燃燒的火焰,名為複仇。
嗬……一聲極輕的冷笑從她唇齒間溢位,在死寂的新房裡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毒蛇吐信。
陸硯書,她聲音低啞,帶著地獄歸來的森然,侯府的榮華富貴……這一世,我程雲歸,親自來毀。
她不再是那個任人擺佈、心存妄想的商戶孤女。前世十年侯府生涯,耗儘了她所有天真,也讓她在夾縫中看透了太多權貴門閥的肮臟與傾軋。那些她曾被迫接觸、被迫記住的世家秘辛、官場潛流,此刻都成了她最鋒利的武器。
第一步,活下去,並且,離開這吃人的牢籠!
新婚翌日,天剛矇矇亮,侯府上下還沉浸在沖喜的喜氣中,程雲歸已穿戴整齊,那身粗劣的紅嫁衣被她換下,穿上了自己帶來的唯一一件還算體麵的素色襦裙。她無視了新房外探頭探腦、目光裡滿是鄙夷和好奇的下人,徑直走向侯府深處——老夫人的慈安堂。
孫媳程氏,給老夫人請安。她姿態放得極低,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怯懦和疲憊,對著端坐上首、麵容威嚴刻板的老夫人盈盈下拜。
老夫人掀起眼皮,渾濁的老眼銳利地掃過程雲歸蒼白的臉和眼下明顯的青黑,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對這個代替嫡姐嫁進來的商戶女,她是一百個看不上眼,若非為了沖喜……
起來吧。老夫人聲音冷淡,昨夜……硯書如何
程雲歸垂著頭,肩膀幾不可見地瑟縮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絲強忍的哽咽:回老夫人,世子……世子他……氣息微弱,藥喂進去也吐了大半,孫媳……孫媳守了一夜,實在……實在害怕……她抬起臉,眼中恰到好處地蓄滿了淚水,恐懼和無助表現得淋漓儘致,孫媳鬥膽,聽聞……聽聞京郊紫雲觀有位玄清道長,醫術通玄,尤擅疑難雜症……孫媳願……願吃齋茹素,徒步前往,為世子祈福求醫!求老夫人恩準!
她將姿態放到最低,語氣裡的恐懼和擔憂恰到好處地迎合了老夫人此刻最在意的事情——陸硯書的命。一個沖喜的媳婦,能主動提出去道觀祈福,無論真心假意,傳出去都是侯府的體麵,也是她這個賢惠孫媳的本分。
老夫人審視的目光在程雲歸臉上停留了片刻。那張臉雖憔悴,卻難掩清秀,此刻淚眼婆娑,顯得格外楚楚可憐,倒不像是作假。沖喜本就是死馬當活馬醫,讓這商戶女去試試,萬一……就算不成,也不過是舍掉一個無足輕重的棋子罷了。
嗯,老夫人矜持地點點頭,語氣緩和了一絲,你倒是有心。去吧,多帶些人手,路上小心。若真能請得道長出手,侯府自有重賞。
謝老夫人恩典!程雲歸再次深深拜下,額頭觸及冰冷的地磚,掩去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冷冽寒光。重賞她程雲歸要的,從來不是侯府的施捨!
紫雲觀坐落於京郊雲霧繚繞的半山腰,香火不算鼎盛,卻自有幾分遠離塵囂的清幽。程雲歸此行,祈福是假,尋人是真。
前世她隨陸硯書赴任江南時,曾偶然救下一個被權貴追殺的落魄賬房先生——蘇文柏。此人不僅精通數算,更有一項無人知曉的本事:記憶力超群,過目不忘,且對天下各處的風土人情、奇聞異事、乃至某些隱秘的勢力分佈,有著近乎狂熱的收集癖好,堪稱一部行走的活典籍。隻是他性情孤僻怪異,不善經營,空有滿腹雜學,卻混得窮困潦倒。
程雲歸記得很清楚,前世救下他時,他曾感慨自己剛從紫雲觀附近的山林裡躲藏出來。時間,正是這個深秋!
她以為世子祈福需心誠為由,隻帶了兩個粗使婆子,便開始了在紫雲觀附近山林的虔誠搜尋。一連數日,風餐露宿,腳底磨出了血泡,終於在一條人跡罕至的溪澗旁,找到了那個形容枯槁、靠啃食野果野菜度日,幾乎奄奄一息的蘇文柏。
先生!程雲歸不顧婆子驚愕的目光,快步上前,將自己僅剩的乾糧和水囊遞了過去。
蘇文柏抬起渾濁的眼,警惕地看著眼前衣著樸素卻氣質沉靜的少婦,以及她身後兩個明顯是仆婦模樣的女人,冇有伸手。
程雲歸蹲下身,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坦誠:先生勿驚。小女子程雲歸,並非權貴爪牙,隻是……偶然得知先生有難,特來相救。此地不宜久留,追兵隨時可能搜山。
蘇文柏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
程雲歸直視著他,繼續道:先生滿腹經綸,通曉天下經緯,何苦在此埋冇小女子雖出身微末,但深知先生之才,可助先生一展所長。她頓了頓,拋出了最重的砝碼,先生難道不想知道,當年陷害您、奪走您祖傳書樓的‘義兄’王德海,如今在江南織造任上,是如何利用那書樓中的孤本古籍,勾結鹽梟,中飽私囊的嗎
蘇文柏渾身劇震!這個名字,這段仇恨,是他心底最深、最痛的刺!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程雲歸:你……你究竟是誰如何得知!
我是誰不重要。程雲歸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洞察人心的力量,重要的是,我能給先生一個機會。一個複仇的機會,一個讓先生胸中那包羅萬象的‘雜學’,不再是旁人眼中的無用之物,而是足以攪動風雲的利器的機會!先生,可願信我一次
蘇文柏枯槁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那渾濁的眼底,熄滅已久的光芒在瘋狂掙紮。複仇!施展所學!這誘惑對於一個飽受屈辱、瀕臨絕望的人來說,足以壓過一切警惕。他看著程雲歸那雙沉靜如淵、卻又燃燒著某種奇異火焰的眼眸,一種莫名的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子,或許真的能帶他走出絕境。
他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了水囊。
程雲歸心中一塊巨石落地。她知道,這枚關鍵的棋子,第一步,落下了。
將蘇文柏秘密安置在京城一個不起眼、但絕對安全的民宅中,程雲歸回到了侯府。她表麵依舊是那個溫順、沉默、為世子病情憂心忡忡的新婦,每日按規矩晨昏定省,侍奉湯藥,忍受著府中下人若有若無的輕視和白眼。
暗地裡,她以為世子祈福需靜心為由,在靠近侯府後巷一處偏僻小院開辟了一個小小的佛堂。藉著抄寫經書、供奉香火的由頭,她開始頻繁出入後巷,每次都會順路去巷口那家經營慘淡、幾乎無人問津的雜貨鋪慈心齋購買些劣質的香燭紙錢。
雜貨鋪的老闆,是個跛腳的老鰥夫,姓李,人稱李跛子,整日沉默寡言。冇人知道,這個看起來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曾是南來北往最大的私鹽販子之一,手下掌握著一條貫穿數州、極為隱秘的運鹽路線和一張龐大的底層資訊網。隻因一次火併重傷,才隱姓埋名,窩在這京城角落苟延殘喘。前世陸硯書為了打擊政敵,曾費儘心機想收服此人未果,程雲歸也是偶然得知這段秘辛。
程雲歸冇有直接招攬。她隻是每次去買東西時,都刻意多給幾個銅板,偶爾會無意提起巷子裡某家孤兒寡母快斷糧了,或是感歎一句聽說城西米鋪新米摻了沙子坑人。這些看似無心的閒談,傳遞的卻是最底層最真實的生存資訊。
起初,李跛子隻是掀掀眼皮,毫無反應。直到有一次,程雲歸閒聊起:聽前街賣炊餅的張嬸說,她那在漕幫跑船的兒子,上月莫名被扣了工錢,說是船上丟了批要緊的‘貨’,可那批貨……好像是南邊某位大人物的私鹽
李跛子渾濁的老眼驟然閃過一絲銳利如鷹隼的光,他猛地抬頭,第一次正眼看向程雲歸。那眼神充滿了審視和驚疑。
程雲歸迎著他的目光,神色平靜無波,彷彿隻是隨口一提,將多給的銅錢放在櫃檯上,拿起一遝粗糙的黃紙,轉身離開。
幾天後,當程雲歸再次踏入慈心齋時,李跛子破天荒地主動開口,聲音嘶啞乾澀:……那批鹽,是江南轉運使劉胖子夾帶的私貨,被漕幫一個小頭目黑吃黑了。劉胖子不敢聲張,隻能拿下麵跑船的出氣。
程雲歸腳步一頓,冇有回頭,隻是輕輕嗯了一聲。她知道,這條盤踞在京城陰影深處的地頭蛇,開始向她吐信了。
蘇文柏提供上層脈絡和隱秘線索,李跛子的底層網絡負責收集、傳遞最直接、最雜亂無章卻往往直擊要害的市井資訊。程雲歸,則成了那個最核心的織網者。她擁有著超越這個時代十年的眼光和前世積累的、關於朝堂格局和未來走向的模糊記憶。她像一個最精密的樞紐,將蘇文柏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雜學資訊,與李跛子傳遞上來的、來自街頭巷尾、茶樓酒肆、碼頭腳行的零碎訊息,進行篩選、串聯、分析、提煉。
她開始用最不起眼的渠道,將一些經過精心包裝的情報,投石問路。
第一個目標,是戶部一個鬱鬱不得誌、因剛直而屢遭排擠的七品小官——裴謙。程雲歸記得,此人前世在幾年後一場轟動朝野的江南稅銀貪墨案中,以驚人的膽識和縝密揪出了關鍵證據,一舉成名,後來官至戶部尚書,是皇帝後來大力提拔的寒門能臣之一。而此刻,他正因為追查京郊皇莊田畝被勳貴侵占一事,得罪了某位實權侯爺,被上司刁難,困頓不堪。
一份謄抄工整、冇有任何署名、詳細記錄了那位侯爺侵占田畝的具體位置、麵積、甚至私下交易的經手人和偽造的地契編號的清單,被巧妙地塞進了裴謙下衙回家必經之路的舊書攤上,夾在一本無人問津的《農政全書》裡。
當裴謙如獲至寶地捧著那份清單,激動得雙手顫抖時,他並不知道,改變他命運的推手,正隱在侯府深深的後院,對著佛龕上跳躍的燭火,麵無表情地抄寫著《金剛經》。
時間在表麵的平靜和暗地的洶湧中悄然流逝。侯府上下驚異地發現,那個沖喜嫁進來的商戶女,似乎真的帶來了幾分喜氣。原本被太醫斷言藥石罔效的世子陸硯書,竟在纏綿病榻數月後,奇蹟般地甦醒了!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但意識已然清明。
一時間,侯府內喜氣洋洋。老夫人更是喜極而泣,拉著程雲歸的手,難得地說了幾句軟和話:好孩子,你是有福的!硯書能醒來,多虧了你誠心祈福,日夜照料!侯府不會虧待你!
陸硯書睜開眼,看到守在自己床邊的程雲歸時,眼中也掠過一絲真實的驚訝和……複雜。他記憶裡,這個妻子出身低微,唯唯諾諾,他從未放在心上,甚至隱隱厭惡。可此刻,看著對方眼中那恰到好處的、帶著疲憊的欣喜和關切(程雲歸演得無可挑剔),再聽下人們七嘴八舌說起她如何不辭辛勞去道觀祈福、如何衣不解帶地侍奉湯藥,他心底那點輕視,竟也淡去了幾分。
辛苦你了。他聲音沙啞,難得地溫和。
程雲歸微微垂眸,掩去眼底冰封的冷意,聲音輕柔:世子能醒來,是妾身的福分,不敢言苦。
心底卻在冷笑:醒來就好。你若死了,這場戲,我一個人怎麼唱得精彩
陸硯書的康複像一針強心劑,注入了沉寂已久的忠勇侯府。侯爺陸秉忠一掃頹唐,開始在朝堂上重新活躍。陸硯書更是憑藉過人的心機和俊朗的外表,迅速在勳貴子弟中嶄露頭角。程雲歸作為福星世子夫人,地位也水漲船高,至少,明麵上的苛待和鄙夷少了許多。她甚至被允許掌管一部分不太緊要的中饋。
程雲歸對此欣然接受,甚至表現得更加溫順勤勉。她利用這來之不易的、可以名正言順接觸府內外事務的機會,悄無聲息地將自己的情報網絡編織得更加細密、牢固。蘇文柏的雜學寶庫和李跛子的市井網絡,在她的整合下,開始源源不斷地產出價值。
這年開春,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在戶部掀起。京郊幾處官倉上報的存糧數目,與裴謙暗中覈查的結果,出現了巨大的、無法解釋的虧空。矛頭直指主管倉廩事務的戶部侍郎,此人是勳貴集團安插在戶部的重要棋子。
朝堂之上,勳貴們群情洶洶,指責裴謙無中生有,誣陷大臣。那位侍郎更是聲淚俱下,指天誓日說自己清白。皇帝高坐龍椅,麵色沉靜,看不出喜怒,但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芒。勳貴把持朝政、侵吞國庫,早已是他心頭大患。
眼看裴謙就要被扣上構陷的罪名,打入大牢。就在此時,一份謄抄得一絲不苟、內容卻石破天驚的賬冊副本,連同幾封關鍵的書信,被悄然送到了裴謙家中。賬冊記錄了官倉糧食如何被分批損耗、黴變,實則被高價倒賣給了京城幾家最大的糧商,而其中最大的買家,正是那位侍郎妻弟名下的商鋪!書信則是侍郎與糧商之間敲定交易、分贓的密函!
證據確鑿,鐵證如山!
裴謙當庭呈上。朝堂嘩然!那位侍郎麵如死灰,癱軟在地。皇帝震怒,當場下令徹查,涉事官員、糧商儘數下獄,抄冇家產!裴謙因檢舉有功,擢升為戶部主事,正式進入了皇帝的視野。
勳貴集團遭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打擊,元氣未傷,卻顏麵儘失。
無人知曉,那份扭轉乾坤的關鍵證據,是程雲歸通過李跛子手下一個在糧行做苦力的線人,從糧商夥計醉酒後的牢騷中捕捉到線索,再經蘇文柏從浩如煙海的舊檔中分析出糧食流向的異常,最終由她精準鎖定目標、製定計劃,讓李跛子的人以梁上君子的手段,借了出來。
她像一個最高明的棋手,落子無聲,卻已在棋盤上攪動了風雲。而她手中的籌碼,正隨著每一次巧合的勝利,悄然累積。
裴謙的晉升,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一顆石子。程雲歸的情報網絡,開始有意識地捕捉更多關於寒門官員的資訊。誰清廉正直卻遭排擠,誰才華橫溢卻困於門第,誰被勳貴打壓……這些資訊經過蘇文柏的梳理和李跛子的覈實,最終彙聚到程雲歸手中。
她不再滿足於被動的投遞。她開始利用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在有限的社交場合,不動聲色地牽線搭橋。
一次勳貴女眷舉辦的賞花宴上,程雲歸偶遇了同樣因出身寒微而備受冷落的新科進士之妻柳氏。兩人同病相憐(程雲歸偽裝得極好),相談甚歡。程雲歸無意間提起,聽聞柳氏的夫君文章寫得極好,可惜……語氣中滿是惋惜。柳氏聞言,眼圈微紅,道出夫君因無錢打點,又得罪了吏部某位官員,被外放到一個偏遠貧瘠之地做縣令。
唉,真是可惜了人才。程雲歸歎息道,隨即又像是想起什麼,對了,前日聽我家世子提了一嘴,說陛下近來很是關注吏治,尤其對敢於任事、不懼權貴的年輕官員頗為看重……可惜,能直達天聽的奏章,太少了。
她點到即止,留下柳氏若有所思。
不久後,一份詳細列舉了該偏遠縣吏治**、民生凋敝、並附有切實證據和治理方略的萬言書,以極其隱秘的方式,出現在了皇帝禦案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皇帝閱後,龍顏大悅,大讚其見識卓絕,體恤民情。那位新科進士被火速召回,破格提拔為都察院禦史,成為皇帝手中一把刺向貪腐的利劍。
寒門新貴裴謙、鐵麵禦史……這些名字開始在朝堂上嶄露頭角,像一顆顆投入滾油的水珠,激起勳貴集團越來越強的警惕和反彈。
陸硯書在勳貴子弟中的地位愈發重要。他英俊,聰慧,手段圓滑,長袖善舞,很快成為新一代勳貴核心圈子裡的佼佼者。他的康複和崛起,讓忠勇侯府的門楣似乎重新煥發了光彩,也讓他內心的野心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
而隨著地位的提升,陸硯書看向程雲歸的眼神,也悄然發生了變化。曾經的幾分複雜和稍許的感激,在權勢的熏染下,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和……越來越明顯的疏離與輕視。她依舊是那個出身商戶的沖喜工具,即便有福星之名,也改變不了骨子裡的低賤。尤其是在他接觸了更多真正的名門貴女之後,程雲歸的小家子氣和上不得檯麵(程雲歸刻意為之),愈發讓他感到厭煩。
程雲歸對此心知肚明,甚至樂見其成。她依舊扮演著溫順、沉默、偶爾顯得有些愚鈍的世子夫人,將陸硯書所有的變化儘收眼底,心底的寒冰卻越結越厚。
這日,陸硯書下朝歸來,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徑直闖入程雲歸打理中饋的小書房,將一疊賬冊重重摔在桌上,震得硯台裡的墨汁都濺了出來。
程氏!你給我解釋清楚!陸硯書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城西那三家鋪子,上月的進項為何少了三成!還有莊子上的收成,賬目也對不上!你就是這麼替我管家、替我侯府開源節流的嗯!
他居高臨下,目光銳利如刀,彷彿要將程雲歸釘穿。那神態,與前世他遞上毒酒時如出一轍,隻是少了那份虛偽的深情,隻剩下**裸的責難和厭惡。
程雲歸心頭猛地一刺,前世被毒殺時的冰冷與絕望瞬間翻湧上來,幾乎讓她窒息。她強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著表麵的鎮定。
她緩緩站起身,臉上適時地浮現出惶恐和委屈:世子息怒!妾身……妾身冤枉!她聲音微微發顫,帶著哭腔,城西鋪子,上月因南街新開了兩家大綢緞莊,搶走了不少生意,掌櫃們已儘力周旋,實在……實在難以維持舊例。至於莊子上……她拿起一本賬冊,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麵,世子請看,上月京畿大雨連綿,好幾個莊子都遭了澇災,收成本就銳減。妾身已命人加緊排澇,並撥了一筆銀子下去賑濟佃戶,這些……賬目上都有記錄啊!
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陸硯書,將一個被冤枉、被苛責的無助婦人演得入木三分:妾身自知出身微賤,才疏學淺,管家理事或有疏漏,但絕不敢有半分私心!世子若不信,可派人詳查!妾身若有半句虛言,甘受家法處置!她說著,屈膝就要跪下。
陸硯書看著她這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憐的模樣,聽著她條理清晰的辯解,再瞥了一眼賬冊上確實記載的澇災和賑濟款項,滿腔的怒火像被戳了個洞,泄了大半。他煩躁地揮揮手:罷了!起來吧!哭哭啼啼成何體統!以後賬目給我盯緊些!侯府不養閒人,更不養蛀蟲!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留下滿室壓抑的冰冷。
程雲歸慢慢直起身,臉上的惶恐和淚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她走到窗邊,看著陸硯書怒氣沖沖遠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蛀蟲陸硯書,你很快就會知道,真正的蛀蟲,早已將你們這看似光鮮的侯府,蛀得千瘡百孔!你今日的每一分輕賤,來日,我都會讓你百倍、千倍地償還!
她轉身,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裡,壓著一份剛剛由李跛子緊急傳遞進來的密報,上麵隻有一行潦草的小字:世子近日與鎮國公府嫡次女沈清漪過從甚密,數次私會於京郊望月彆院。
鎮國公府……沈清漪……
程雲歸眼底寒光乍現。前世,陸硯書毒殺她後,迫不及待迎娶進門、為他帶來無上榮耀和助力的高門貴女,正是這位沈清漪!
好戲,終於要開場了。
鎮國公府,頂級勳貴,手握部分京畿兵權,是皇帝都需忌憚幾分的龐然大物。沈清漪作為嫡次女,身份尊貴,容貌才情俱是上佳,是京中無數勳貴子弟的夢中情人。陸硯書能攀上她,在勳貴圈子裡,簡直是鯉魚躍龍門般的壯舉。
程雲歸的情報網絡全速運轉起來。蘇文柏從故紙堆裡翻出了鎮國公府幾樁陳年舊案的模糊線索;李跛子手下的三教九流則像最敏銳的獵犬,死死盯住瞭望月彆院和所有可能與陸沈二人相關的場所、人物。
很快,一條條看似零碎的資訊彙聚到程雲歸手中:陸硯書為沈清漪豪擲千金購得前朝孤本;沈清漪身邊的貼身嬤嬤頻繁出入京城最大的銀樓寶華軒,似在定製貴重首飾;更有望月彆院的灑掃婆子無意間透露,曾聽到世子與沈小姐爭執,提及名分、賜婚等字眼……
程雲歸坐在佛堂的陰影裡,指尖撚著冰冷的佛珠,眼中毫無慈悲,隻有一片算計的寒光。名分賜婚陸硯書,你還真是迫不及待啊。看來,前世那杯毒酒,已經在你心裡醞釀多時了。
時機,就在眼前!
暮春時節,宮中舉辦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勳貴重臣、皇親國戚、以及有誥命在身的貴婦貴女們齊聚禦花園,衣香鬢影,熱鬨非凡。程雲歸作為忠勇侯世子夫人,自然也位列其中。她穿著符合身份的素雅衣裙,安靜地坐在角落,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場中,陸硯書無疑是風頭最勁的人物之一。他身著月白雲紋錦袍,長身玉立,言談風趣,舉止優雅,在勳貴子弟中如眾星捧月。他的目光,更是頻頻落向不遠處被一群貴女簇擁著的沈清漪。沈清漪身著霞影紗宮裝,明豔照人,偶爾與陸硯書目光相接,便含羞帶怯地低下頭,頰邊飛起兩朵紅雲。兩人之間那若有若無的情愫,在場不少有心人都看在眼裡。
皇帝在皇後和妃嬪的陪同下駕臨,接受眾人朝拜。氣氛達到**。就在這觥籌交錯、一派祥和之際,陸硯書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冠,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越眾而出,撩袍跪倒在禦座之前,聲音清朗而飽含情意:
臣,忠勇侯世子陸硯書,鬥膽叩請陛下天恩!
喧鬨的禦花園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沈清漪更是緊張地攥緊了手中的絲帕,眼中充滿了期待。
皇帝端坐禦座,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和笑意:哦陸愛卿有何請求起來說話。
陸硯書並未起身,反而將頭埋得更低,姿態恭敬而懇切:臣……臣傾慕鎮國公府嫡次女沈清漪小姐已久,情難自禁。沈小姐才貌雙全,品性高潔,實乃良配。臣自知魯莽,然一片赤誠之心,天地可鑒!懇請陛下垂憐,賜婚於臣與沈小姐,臣定當結草銜環,以報陛下隆恩!說完,深深叩首。
禦花園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陸硯書這大膽的當眾請婚震住了。鎮國公臉色微變,目光深沉地看向自己的女兒。沈清漪則羞得滿麵通紅,卻又難掩得意和欣喜。勳貴們交換著眼神,心思各異。這陸硯書,好大的膽子,好深的心機!若能得鎮國公府為姻親,忠勇侯府的地位必將水漲船高!
皇帝臉上的笑容依舊,眼神卻深了幾分。他看著跪伏在地的陸硯書,又瞥了一眼遠處嬌羞的沈清漪和麪色深沉的鎮國公,冇有立刻開口。勳貴聯姻,強強結合,這絕非他想看到的局麵。一股無形的壓力在禦花園中瀰漫開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個清冷、平靜,卻異常清晰的女聲,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陛下,臣婦程雲歸,亦有要事啟奏。
眾人愕然循聲望去。隻見角落處,那個一直沉默得幾乎被人遺忘的忠勇侯世子夫人,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禦座之前。她穿著素淡的衣裙,在滿園錦繡中毫不起眼,但此刻挺直的脊背和沉靜的麵容,卻透出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陸硯書猛地抬起頭,看向程雲歸,眼中充滿了驚愕、不解,隨即是洶湧的怒火!她來做什麼!她怎麼敢!
程雲歸對陸硯書噬人的目光視若無睹。她走到禦前,在陸硯書身旁幾步遠的地方,同樣姿態端莊地跪下,雙手高舉過頭頂,托著一份厚厚的、用黃綾包裹的卷宗。
臣婦自知身份卑微,本不該在此等場合妄言。然,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了寂靜,事關社稷安危,涉及通敵叛國之大罪!臣婦身為大胤子民,不敢因一己之私而緘默不言!此乃臣婦偶然所得之鐵證,關乎忠勇侯世子陸硯書,暗中勾結北狄,出賣邊關軍情,意圖顛覆我朝之滔天罪行!請陛下明察!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禦花園炸響!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指控震得魂飛魄散!通敵叛國!還是世子夫人親自告發!
程雲歸!你血口噴人!你瘋了!陸硯書目眥欲裂,再也顧不得禦前儀態,猛地站起身,指著程雲歸厲聲咆哮,臉色因極致的憤怒和驚恐而扭曲得猙獰可怖。他下意識就要撲過去搶奪那份卷宗!
放肆!禦座之上,皇帝一聲冷喝,如同寒冰。侍立兩旁的金吾衛立刻上前一步,冰冷的刀鋒瞬間出鞘半寸,寒光凜冽,鎖定了陸硯書。
陸硯書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難以置信地瞪著程雲歸,那個他從未正眼看過、視如草芥的商戶女,此刻竟像一座冰冷的山嶽,散發著令他窒息的壓力。
皇帝身邊的近侍太監快步走下台階,從程雲歸高舉的雙手中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卷宗,恭敬地呈到禦前。
皇帝麵無表情地解開黃綾,展開卷宗。目光掃過上麵密密麻麻的字跡、清晰的印鑒、詳實的交易記錄……他的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陰沉得可怕。整個禦花園的空氣彷彿都凍結了,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勳貴們人人自危,鎮國公更是臉色鐵青,看向陸硯書的眼神充滿了驚疑和怒火——這蠢貨!竟然牽連到他女兒!
皇帝的目光終於從卷宗上移開,落在跪在地上的程雲歸身上。那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帶著探究,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棋逢對手般的玩味。
程氏,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帶著無上的威嚴,你可知,狀告親夫,誣陷勳貴,是何等重罪若無確鑿證據,便是萬死難贖!
程雲歸抬起頭,臉上冇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殉道般的平靜與決絕。她的目光清澈,坦然地迎向皇帝那深不可測的目光。
臣婦知曉。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若此卷宗有半分虛假,臣婦甘願領受千刀萬剮之刑,死而無怨!然,陛下聖明燭照,此間樁樁件件,皆可詳查!臣婦今日冒死進諫,非為私怨,實不忍見社稷傾頹,忠良蒙難,更不忍見陛下被此等包藏禍心、賣國求榮之徒所矇蔽!請陛下……明鑒!她再次深深叩首,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地麵上,發出一聲悶響。
陸硯書看著程雲歸那決絕的姿態,聽著她那擲地有聲、字字泣血的控訴,一股從未有過的、滅頂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個他從未放在眼裡的女人,是真的要將他,將整個忠勇侯府,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皇帝沉默著,手指輕輕敲擊著禦座的扶手。那一聲聲輕響,如同喪鐘,敲在每一個勳貴的心頭,也敲碎了陸硯書最後一絲僥倖。
來人。皇帝終於開口,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將忠勇侯世子陸硯書,即刻收押,打入天牢!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徹查此案!忠勇侯府一乾人等,禁足府中,無旨不得擅離!鎮國公,皇帝的目光轉向臉色慘白的鎮國公,此事未明之前,沈小姐還是安心待在府中為好。
臣……遵旨!鎮國公聲音乾澀,連忙拉著已經嚇傻了的沈清漪跪下。
金吾衛如狼似虎地撲上來,粗暴地將癱軟在地、如同爛泥般的陸硯書架了起來,拖死狗般向外拖去。陸硯書掙紮著,徒勞地嘶吼著:冤枉!陛下!臣冤枉!是這個毒婦!是她誣陷我!陛下明察啊——!他的聲音充滿了絕望和恐懼,在死寂的禦花園中淒厲地迴盪,卻再也引不起任何波瀾,隻剩下無儘的嘲諷。
程雲歸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勢,額頭貼著冰冷的地麵。聽著陸硯書那漸漸遠去的、如同困獸般的絕望嘶吼,前世那杯毒酒燒灼喉嚨的痛楚,彷彿再次清晰地浮現。她閉上眼,嘴角卻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也暢快到極致的弧度。
陸硯書,你終於……也嚐到這絕望的滋味了麼
天牢,最深處的死囚牢房。
厚重的鐵門被推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濃重的黴味、血腥味和絕望的氣息撲麵而來。程雲歸一身素縞,在兩名麵無表情的宮女(實則是皇帝派來監視的密衛)陪同下,緩步走了進來。她的步伐很輕,卻帶著一種勝利者獨有的、冰冷的威儀。
牢房中央,陸硯書被沉重的鐵鏈鎖在刑架上。曾經光鮮亮麗的錦袍早已破碎不堪,沾滿血汙和穢物,露出的皮膚上佈滿了猙獰的鞭痕和烙鐵的印記。頭髮散亂,臉頰深陷,眼窩烏青,嘴脣乾裂出血,哪裡還有半分昔日翩翩世子的風采三司會審的酷刑,已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聽到腳步聲,陸硯書費力地抬起頭。當看清來人是誰時,他那雙渾濁呆滯的眼眸,瞬間爆發出怨毒到極致的凶光!他劇烈地掙紮起來,鐵鏈嘩啦作響,發出困獸般的嘶吼:程雲歸!你這個毒婦!賤人!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程雲歸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定,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歇斯底裡的模樣。宮女上前一步,將一張小幾放在她麵前,上麵放著一個精緻的銀質酒壺和一個同樣小巧的酒杯。
陸世子,程雲歸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談論天氣,你我夫妻十年,今日,也該做個了斷了。
她拿起酒壺,姿態優雅地將那琥珀色的液體,緩緩注入杯中。清冽的酒香在汙濁的牢房裡瀰漫開來,帶著一種詭異的、甜膩的芬芳。
陸硯書的掙紮猛地頓住!他死死盯著那杯酒,瞳孔驟然收縮!這香氣……這色澤……太熟悉了!熟悉得讓他靈魂都在顫栗!前世那個夜晚,他親手灌進程雲歸嘴裡的毒酒,就是這般模樣!
不……不!!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冇。他瘋狂地扭動身體,想要遠離那杯酒,鐵鏈深深勒進他的皮肉,鮮血淋漓,你不能!陛下!我要見陛下!我是冤枉的!程雲歸!你這個瘋子!毒婦!你……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變調,語無倫次。
程雲歸端起酒杯,一步步走到他麵前。隔著冰冷的鐵柵,她的目光如同萬年不化的寒冰,直直刺入陸硯書驚恐的眼底。
夫君,她的聲音輕柔得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嘴角甚至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卻冰冷得讓人骨髓生寒,你猜……
她將那杯在燭火下閃爍著致命誘惑光澤的毒酒,穩穩地遞到陸硯書因恐懼而大張、卻無法閉合的嘴邊。
這杯酒,滋味可還熟悉
陸硯書眼中最後一絲光亮徹底熄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的黑暗。他想起了自己親手灌下毒酒時程雲歸那充滿恨意的眼神,想起了自己當時的冷酷和快意……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絕望嗚咽,眼睜睜看著那冰冷的杯沿觸碰到他的嘴唇。程雲歸手上微微用力,那琥珀色的、散發著甜膩香氣的液體,帶著前世今生的滔天恨意,不容抗拒地灌入了他的喉嚨!
呃——!陸硯書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劇烈地抽搐起來,眼珠暴突,口中溢位黑血。那熟悉的、如同岩漿燒灼五臟六腑的劇痛再次襲來,隻是這一次,品嚐這滋味的,是他自己!
程雲歸鬆開手,後退一步,冷漠地看著陸硯書在刑架上痛苦地扭曲、痙攣,如同一條瀕死的蛆蟲。直到他的身體徹底僵直,那雙曾經盛滿風流的桃花眼失去了所有神采,隻剩下凝固的、刻骨的恐懼和怨恨。
她麵無表情地轉身,對宮女道:走吧。
走出天牢,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程雲歸微微眯起眼,感受著陽光灑在臉上的暖意。身後那充滿死亡和汙穢的牢獄,彷彿已是前塵舊夢。
塵埃落定。
陸硯書通敵叛國,罪證確鑿,被判淩遲處死,忠勇侯府褫奪爵位,抄冇家產,男丁流放三千裡,女眷冇入教坊司。顯赫一時的忠勇侯府,一夜之間,灰飛煙滅。鎮國公府雖未受直接牽連,但也元氣大傷,沈清漪更是聲名儘毀,無人敢娶,最終被匆匆送往家廟,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而程雲歸,這個親手將丈夫和夫家送入地獄的女人,卻因其大義滅親、揭露國賊的忠勇之舉,更因她手中掌握的那張令皇帝都為之側目的、龐大而精準的情報網絡和識人之明(她舉薦的裴謙等寒門官員在查案中表現出色),受到了皇帝前所未有的嘉獎與……倚重。
金鑾殿,百官朝賀。
高高的禦階之上,皇帝身著明黃龍袍,威臨天下。他的目光掃過丹陛之下,最終停留在左側最前方的位置。
程雲歸身著禦賜的、象征著一品誥命夫人最高榮耀的鸞鳳霞帔,頭戴七尾鳳冠,珠翠環繞,流光溢彩。霞帔以深沉的雲霞紫為底,用金線、孔雀羽線、各色寶石精心繡製出展翅翱翔的鸞鳳,振翅欲飛,華貴非凡。鳳冠之上,七尾點翠金鳳口銜明珠流蘇,垂落額前,更襯得她麵容沉靜,眉目如畫,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儀。
她不再是那個躲在侯府後院、任人輕賤的商戶女。她是天子親封的護國夫人,掌握著直達天聽的隱秘力量,是新帝用以平衡朝堂、拔除勳貴積弊的一柄無影之劍。
護國夫人程氏,忠勇可嘉,深明大義,於社稷有功。特賜鳳冠霞帔,享親王俸,掌‘風信司’,專司風聞奏報,監察不法,以佐朝綱!司禮太監尖細的聲音響徹大殿。
臣婦,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程雲歸的聲音清越沉穩,在大殿中迴盪。她從容下拜,姿態恭謹,卻無半分卑微。鸞鳳霞帔隨著她的動作,流淌著華貴的光澤。
階下,百官俯首。那些曾經視她如塵埃的勳貴重臣們,此刻無不戰戰兢兢,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個立於百官之前、受天子隆恩的女子。敬畏,恐懼,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
程雲歸緩緩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跪拜的群臣,掃過這象征著天下最高權力的金鑾寶殿。陽光透過高大的殿門,在她身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鳳冠上的明珠流蘇輕輕搖曳,折射出璀璨卻冰冷的光芒。
她的路,從來荊棘密佈,血淚斑斑。
冇有施捨,冇有僥倖。每一步,都是她以身為棋,於絕境中搏殺而出。
這至高之位,這無上榮光,是她程雲歸,用兩世的血淚和仇恨,親手掙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