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森嚴,熏風裹挾著沉水香厚重的氣息,拂過跪伏在地的年輕女子們低垂的頸項。青磚冰涼,寒意透過薄薄的春衫直往骨頭縫裡鑽。鬱禾垂著眼,視線落在自己交疊於膝前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卻微微發白。殿內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奔流的迴響,還有高座上那位年輕帝王手中,一串十八子翡翠念珠偶爾碰撞的輕響。
“抬頭。”
太監尖細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金磚玉瓦的力度,在空曠的大殿裡激起迴音。跪在最前排的秀女們依令緩緩揚起臉,一張張精心描畫的容顏,或明媚,或嬌怯,在禦座下鋪陳開去,如同禦花園裡爭奇鬥豔的名花。
鬱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又沉沉地撞在胸腔上。她深吸一口氣,混雜著昂貴香料和塵埃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她依著規矩,抬起下頜。
視線穿過殿中稀薄的光影,毫無準備地撞上那雙高踞於盤龍寶座之上的眼睛。
年輕的天子,玄奕。一身明黃常服,襯得他麵容愈發冷峻,眉峰似刀裁,眼窩深邃,鼻梁挺直,薄唇緊抿著,天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並未刻意掃視,目光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漫不經心地掠過下方一張張仰起的臉龐。
就在那目光即將掠過鬱禾時,猛地定住了。
刹那間,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裡,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冰層下湧起驚濤駭浪。他握著念珠的手指倏然收緊,指節泛出用力的青白。殿內所有細微的聲響——衣料的摩擦、緊張的呼吸、甚至香爐裡香灰落下的簌簌聲——彷彿都在這一刻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扼斷。
死寂。
令人頭皮發麻的死寂。
鬱禾隻覺得那道目光像是滾燙的烙鐵,死死釘在她臉上,讓她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停滯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目光裡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近乎狂熱的探尋,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骨血裡藏著什麼。
玄奕猛地站起身。明黃的袍角帶倒了禦案邊一隻青玉筆洗,清脆的碎裂聲在死寂中炸開,驚得所有人心頭一跳。他卻恍若未聞,眼睛隻死死鎖著鬱禾。
下一刻,一件東西被他緊緊攥在掌心,帶著破空的風聲,直直地朝她飛來!
鬱禾根本來不及反應,甚至來不及閉眼。隻覺得一團柔軟馥鬱的物件,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噗”一聲悶響,結結實實地砸進了她懷裡,撞得她胸口生疼。
殿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抽氣聲。所有目光,驚愕的、豔羨的、嫉妒的、探究的,瞬間都聚焦在她身上,像無數根細密的針。
她下意識地低頭。
懷裡靜靜躺著的,是一隻精緻無比的明黃色香囊。錦緞細密,用金銀絲線盤繡著繁複的祥雲龍紋,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頂端綴著明黃的流蘇,此刻正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顫動。一股極其清冽、帶著冰雪氣息的冷梅幽香,絲絲縷縷地從香囊裡逸散出來,霸道地鑽入她的鼻息。
這是……禦用之物!
“留牌子!”
玄奕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仍泄露了端倪的緊繃沙啞,打破了殿內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並未再看鬱禾,彷彿剛纔那石破天驚的一擲耗費了他所有力氣,他重重地坐回龍椅,揮了揮手,帶著不容置疑的疲憊。
“奴才遵旨!”總管太監福安尖聲應道,隨即高唱:“正藍旗佐領鬱成之女,鬱禾,留牌子——賜香囊——”
唱名聲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嗡嗡作響。鬱禾捧著那枚沉甸甸、香得刺鼻的香囊,指尖冰涼。她能感覺到周遭投來的目光更加複雜灼熱,像要把她燒穿兩個洞。她茫然地叩首謝恩,額頭抵在冰冷的金磚上,那寒意似乎順著眉心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賜居……鐘粹宮西偏殿。”玄奕的聲音再次傳來,低了些,卻依舊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上。
又是一陣壓抑的騷動。鐘粹宮,那是離養心殿最近的宮室之一,曆來是寵妃居所。這恩寵,來得如此突兀,如此洶湧,幾乎要將她淹冇。
她被引路的太監半扶半架地帶離了大殿。走出殿門的刹那,初春午後的陽光兜頭潑下,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了擋,指縫間漏下的光斑裡,恍惚看到殿內深處,那抹明黃的身影似乎依舊僵硬地坐著,目光穿透殿門,沉沉地落在她離去的背影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像她懷裡這枚禦賜的香囊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一個模糊而巨大的疑問,如同殿宇投下的陰影,悄然籠罩了她:這張臉,究竟像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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