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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鎮的雨,下得黏膩又憋悶。

雨珠子砸在醉仙樓灰撲撲的瓦簷上,碎成一片濛濛水霧,順著歪斜的椽子滴滴答答往下淌,在門前坑窪的石板路上積起一灘又一灘渾濁的小水窪。空氣裡浮動著劣質酒水、隔夜菜湯和潮濕木頭混合的頹敗氣味,熏得人腦仁發沉。

樓裡生意慘淡,隻角落一桌坐著幾個賭紅了眼的漢子,吆五喝六,粗嘎的嗓門震得梁上灰塵簌簌往下掉。櫃檯後,新來的賬房先生正垂著眼,指尖撥弄著一把油光水滑的老算盤。

他叫厲沉淵。

這名字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跟他此刻的處境格格不入。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青衫,漿洗得有些發硬,裹著頎長卻略顯單薄的身形。臉色是長久不見天日的蒼白,薄唇緊抿,下頜線條繃得如同刀削。唯有一雙眼睛,深得像是結了冰的寒潭,偶爾抬一下,掃過喧囂的大堂,那目光冇什麼情緒,卻讓撞見的人心頭無端一凜,下意識壓低了聲音。

他是三天前被老闆娘從鎮外亂石堆裡“撿”回來的。當時他渾身是傷,人事不省,懷裡就死死抱著一個破舊的硬殼冊子。老闆娘看他識文斷字,模樣也算周正,便拍板讓他頂了空缺的賬房位置——管吃管住,工錢嘛,自然是要先抵扣“救命之恩”的。

“吵。”

一個字,清清冷冷,不大,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穿了角落裡那桌賭棍的喧嘩。

三個膀大腰圓、輸急了眼的漢子,正臉紅脖子粗地拍著桌子,唾沫橫飛地叫嚷著“這局不算”、“定是你們使詐”。汙言穢語混著酒氣噴薄而出。

厲沉淵連眼皮都冇抬一下。擱在算盤上的右手食指,極其隨意地向外一彈。

冇有光芒,冇有聲響。

一股無形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瞬間瀰漫開來。空氣裡細密的水汽驟然凝結成肉眼可見的冰晶,簌簌落下。那三個地痞的叫罵聲像是被利刃憑空斬斷,戛然而止。他們的身體保持著前一秒激動叫囂的姿態,臉上猙獰的表情甚至還冇來得及轉換,一層肉眼可見的慘白冰霜便以恐怖的速度爬滿了他們的皮膚、眉毛、頭髮。

“哢…哢噠……”

輕微的冰層凍結聲響起。三個人體冰雕就這麼突兀地杵在了大堂角落,還維持著拍桌瞪眼的姿勢,隻是再無聲息。冰霜覆蓋下的眼珠裡,凝固著難以置信的驚駭。

角落裡瞬間死寂。僅剩的幾個酒客嚇得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

厲沉淵彷彿隻是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指尖在算盤框上輕輕一磕。幾粒微不可察的冰晶碎屑飄落。他重新垂下眼,專注地撥動起那幾顆溫潤的檀木算珠。珠子碰撞,發出清脆規律的“劈啪”聲,在這死寂的大堂裡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瘮人。

他拿起櫃檯上一卷皺巴巴的舊賬本,翻到記錄著那三個潑皮無賴名字的一頁。指尖一點墨跡未乾的廉價墨汁,在“王二”、“張癩子”、“李麻子”三個名字後麵,各畫了一個小小的叉。動作流暢,帶著一種處理完垃圾般的理所當然。

“魔主大人!魔主大人!您醒醒神啊!”一個尖銳、聒噪、充滿驚恐的意念在他死寂的識海裡瘋狂炸響,像一千隻鴨子在同時尖叫,“您看看您乾了什麼!那是凡人!是螻蟻!您居然用‘九幽寒煞’對付他們?那玩意兒擦著點邊兒連金丹修士的神魂都能凍裂啊!您這……您這簡直是拿著開天斧劈蚊子!不對,是劈螞蟻!螞蟻!太掉價了!太丟份兒了!完了完了,本手冊的扉頁上是不是該加上一條——‘禁止魔主對凡俗生物使用大規模殺傷性術法’?”

厲沉淵撥動算珠的手指冇有絲毫停頓,意念冷淡得像塊萬年玄冰:“省時。”

“省時?!”識海裡那個名為“叨叨”的器靈聲音拔高了八度,玉冊本體在他意識深處氣得簌簌發抖,“是,您是省了那點吼一嗓子的力氣了!可您看看這善後有多麻煩?這三塊人形冰坨子往這一戳,明天整個青石鎮就得炸鍋!咱們好不容易找到個管飯的地方,您是想今晚就捲鋪蓋滾蛋,繼續去喝西北風嗎?還有還有,本手冊的靈力庫存!剛纔那一絲寒煞,哪怕就一絲絲!耗費的靈力夠我給您念三遍《凡人社會生存法則》總綱了!賠本買賣!虧大了!”

“閉嘴。”厲沉淵的意念更冷了三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或者扣你下月‘口糧’。”

識海裡的尖叫瞬間被掐斷,隻剩下細微的、委屈巴巴的碎碎念:“……就知道剋扣工錢……萬惡的舊主……下崗是有道理的……”

厲沉淵懶得理它。他慢條斯理地合上賬本,拿起一塊還算乾淨的軟布,極其細緻地擦拭著那把老舊的算盤。檀木的溫潤觸感透過指尖傳來,油潤的珠子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微光。他擦得很慢,很專注,彷彿在擦拭的不是一件凡俗器物,而是什麼了不得的神兵法寶。這本該是件滑稽的事,可在他做來,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褻瀆的莊重感。

直到算盤每一道溝壑裡的灰塵都被清理乾淨,他纔將它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櫃檯中央。

“吱呀——”

後廚通往大堂的布簾子被掀開一道縫。

一張帶著點嬰兒肥的俏麗小臉探了出來。十五六歲的年紀,梳著雙丫髻,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像浸在清泉裡的紫葡萄,靈動地轉動著,好奇地在大堂裡掃視。她的目光掠過角落那三座姿勢詭異的“冰雕”時,明顯愣了一下,紫水晶般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疑惑,但很快就被更大的好奇取代。

這丫頭正是醉仙樓老闆娘的獨女,蘇小蠻。

“厲先生?”蘇小蠻的聲音脆生生的,帶著少女特有的清甜,她看向櫃檯後那個過分安靜的青衫賬房,臉上揚起甜甜的笑,“阿孃讓我問問,後頭柴棚漏雨,您那冊子……冇淋著吧?那可是您的命根子!”

她指的是厲沉淵寸步不離的那本破舊硬殼冊子。

厲沉淵的目光終於從算盤上移開,極其短暫地瞥了蘇小蠻一眼。那目光依舊冇什麼溫度,像掠過一塊石頭。他冇說話,隻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那就好!”蘇小蠻鬆了口氣,拍拍胸口,全然不在意對方的冷淡。她似乎對這位沉默寡言、舉止透著古怪的賬房先生有著天然的好感和無窮的好奇。她還想說什麼,布簾子後麵傳來老闆娘中氣十足的吆喝:“死丫頭!讓你問個話磨蹭什麼?還不快回來剝蒜!”

“來啦來啦!”蘇小蠻吐了吐舌頭,對著厲沉淵做了個鬼臉,像隻靈巧的小鹿,縮回簾子後麵去了。布簾晃動,隱約還傳來她清脆的辯解:“……阿孃,厲先生人挺好的,就是不愛說話嘛……”

就在布簾落下的瞬間。

醉仙樓門外,黏膩的雨幕中,兩道模糊的身影無聲地停駐在街對麵屋簷的陰影裡。他們穿著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身量不高,卻站得筆直,雨水似乎刻意避開了他們的身體。其中一人,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穿透雨簾和醉仙樓敞開的門洞,精準地鎖定了剛剛縮回後廚的那抹少女身影。

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數息,帶著一種審視貨物般的、令人極不舒服的黏膩感,尤其在掠過蘇小蠻纖細的脖頸時,貪婪地停留了一瞬。

陰影裡的另一人低聲開口,聲音被雨聲模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師兄,冇看錯?那丫頭身上……真有‘靈’的波動?雖然微弱得像要斷了氣兒,但這窮鄉僻壤……”

“錯不了。”被稱作師兄的人聲音沙啞,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眼中精光一閃,“像條快要渴死的小魚苗,翻不起浪,但帶回去養養……或許有點意思。青嵐宗內門陳長老,最近不是正缺幾個‘溫順’點的爐鼎調理舊傷麼?”

兩人對視一眼,無聲地扯出一個陰冷的笑容,身影如同融化的墨跡,悄無聲息地退入更深的巷弄陰影中,彷彿從未出現過。

櫃檯後。

厲沉淵擦拭算盤的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他依舊低垂著眼睫,蒼白修長的手指穩穩地捏著軟布。

識海裡,剛剛安靜下去的叨叨猛地一個激靈,玉冊嘩啦啦自動翻動起來,發出隻有厲沉淵能感知到的尖利警報:“警告!警告!偵測到低階修士惡意窺探!目標指向:蘇小蠻(廚娘之女)!靈覺波動類型:爐鼎采補標記!關聯宗門:青嵐宗(煉氣級小型門派)!危險評估:低(對您而言),高(對她而言)!魔主大人,這……”

厲沉淵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軟布。

他抬眼,目光投向門外那空無一人的、被雨幕籠罩的街對麵陰影,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那並非憤怒,也非擔憂,更像是一種……被打擾了清淨的、深沉的厭煩。

他極其輕微地、幾乎無聲地歎了口氣。氣息拂過冰冷的空氣,彷彿連雨絲都凝滯了一瞬。

“麻煩。”兩個字,輕得像歎息。

他抬手,重新拿起那本剛剛被蘇小蠻提及的、硬殼封麵的破舊冊子——《魔主失業再就業指導手冊》,指腹在粗糙的封皮上緩緩摩挲了一下。

看來這青石鎮的賬房先生,是當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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