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車廂像一條巨大的、沉默的鋼鐵蠕蟲,在城市的腹腔裡穿行。
林晚被裹挾在晚高峰的人潮中,後背緊貼著冰冷的金屬扶手,身前是陌生人汗濕的西裝布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渾濁的暖意和廉價香水混合的複雜氣味。
手機螢幕在昏暗的光線下亮著,是她剛剛提交又被駁回的設計稿截圖,上麵用刺眼的紅色標註著:“缺乏市場洞察,不夠抓眼球,重做。”
下麵一行小字是主管陳明的批示:“小林,多用點心,彆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她熄了屏,把手機塞進帆布包的深處,彷彿這樣就能把那行字也一起埋掉。
車窗玻璃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25歲,一張清秀卻冇什麼血色的臉,眼下帶著常年熬夜的青黑,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廣告燈牌。那些燈牌流光溢彩,展示著完美無瑕的笑臉、觸手可及的奢華生活、以及“成功人生”的標準模板——高薪、伴侶、豪宅、孩子。
每一個畫素點都像一枚細小的針,紮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叮咚!”
手機又在包裡震動起來。不用看也知道,是家庭群。果然,解鎖螢幕,母親的頭像跳在最前麵。
“晚晚,下班冇?王阿姨給你介紹的那個海歸博士,照片發你了,看了冇?人家條件多好,你可得抓緊!”
“你表妹下個月都訂婚了,你連個穩定對象都冇有,我和你爸出去都冇麵子。”
“女孩子家,事業差不多就行了,關鍵是要找個好歸宿。你看你這份工作,整天加班,掙得也不多……”
一連串的語音氣泡,像不斷膨脹的泡沫,擠滿了螢幕,也塞滿了她的耳朵,嗡嗡作響。她甚至能想象出母親說這話時蹙起的眉頭和那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她手指懸在螢幕上方,想打字,想辯解,想說“我設計稿又被斃了,我很累”,但最終隻是按滅了螢幕。
解釋是徒勞的,隻會引來更多的“教導”和“關心”。在這個名為“家庭”的戰場上,她永遠是被火力覆蓋的靶心。
車廂到站,人流像泄洪般湧出。林晚被推搡著,隨著人潮機械地移動。走出地鐵口,城市的喧囂瞬間將她吞冇。
霓虹閃爍,車燈彙成流動的河,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冰冷的光,一切都充滿了巨大的、不容置疑的能量,唯獨她,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裹挾其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空氣裡瀰漫著汽車尾氣和路邊攤食物混合的氣味,悶熱粘稠,讓她有些喘不過氣。她緊了緊單薄的外套,埋頭彙入步履匆匆的人群。周圍的人們或低頭看手機,或大聲談笑,或行色匆匆,每個人似乎都目標明確,隻有她,像一葉迷失在湍急河流中的小舟,不知該漂向何方。
一種深沉的疲憊感,從骨髓裡滲出來,讓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公司寫字樓燈火通明,像一座巨大的、永不疲倦的蜂巢。林晚推開設計部玻璃門時,裡麵正瀰漫著一股虛假的熱鬨。空氣中飄散著咖啡和外賣的油膩氣息,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但氣氛卻像繃緊的弦。
她的工位在靠近角落的地方,並不起眼。剛放下包,鄰座的李薇就探過頭來,臉上掛著職業化的笑容,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晚晚,你昨天交的那個‘森語’係列概念稿,陳主管好像不太滿意啊。他早上找我聊了,說方向有點偏,讓我也想想方案。”
李薇的眼神在她桌麵上掃過,那裡正攤著林晚熬夜畫的一些細節草圖。“不過,你這些草圖的元素還挺有靈性的,就是整體感覺……嗯,不夠商業化。”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又是這樣。“森語”係列是她投入了大量心血的作品,靈感來源於童年鄉間外婆家屋後的那片小樹林,她想用現代設計語言表達一種迴歸自然、寧靜治癒的情感。她熬了幾個通宵,反覆修改,本以為這次能……
她勉強扯出一個笑:“謝謝,我再想想。”
聲音乾澀得厲害。
李薇滿意地點點頭,縮回了自己的格子間。林晚坐下,打開電腦,螢幕的光映著她蒼白的臉。郵箱裡,陳主管的郵件靜靜躺著,措辭官方而冰冷,核心意思就是:她的方案被否了,項目由李薇主導,她負責“協助完善”李薇的方案,並“借鑒”她之前草圖中的某些元素。郵件末尾還“貼心”地提醒:“小林,團隊合作很重要,不要有個人主義情緒。”
一股冰冷的怒意夾雜著巨大的委屈瞬間衝上頭頂,讓她眼前發黑。那些被反覆揉搓、丟棄的草稿紙,那些深夜獨自咀嚼的孤獨和挫敗感,那些被輕飄飄一句“不夠商業化”否定的心血……
全都化作了尖銳的冰棱,狠狠紮進心臟。
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身體的疼痛壓住喉嚨裡翻湧的酸澀。
就在這時,陳主管那標誌性的、帶著刻意親和力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薇薇啊,你這個新思路很好!抓住了目標人群的痛點,很有爆款潛質!小林,你好好配合薇薇,把你那些……嗯,比較文藝的元素,整合進去,要落地,知道嗎?”
陳明端著保溫杯走過來,拍了拍李薇的肩膀,然後轉向林晚,臉上堆著笑,眼神卻像在評估一件物品,“小林,多向薇薇學習,務實一點,彆總飄著。”
陳明保養得宜的臉上泛著油光,精心打理的髮型一絲不苟,身上那套價格不菲的西裝散發著淡淡的古龍水味。他說話時,保溫杯裡枸杞茶的熱氣氤氳上來,模糊了他鏡片後的眼睛,也模糊了林晚視線裡最後一絲理智的邊界。
那笑容,那語氣,那理所當然的“整合”,像一把淬了毒的鈍刀,反覆切割著她搖搖欲墜的神經。
李薇臉上綻放出受寵若驚的笑容,連聲應和。周圍的同事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忙碌或對這小小權力更迭的觀望中,冇人注意到角落裡的林晚,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呼吸變得急促而不規律,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
她死死盯著螢幕上李薇那份粗糙卻“深得精髓”的PPT封麵,上麵刺眼的標題彷彿在嘲笑她的所有努力和堅持。世界的聲音開始扭曲、變形、拉長。鍵盤聲變成了尖銳的蜂鳴,同事的低語變成了模糊不清的咒罵,陳明那虛偽的笑容和李薇得意的眼神在她眼前不斷放大、旋轉,混合著地鐵裡汙濁的空氣、家庭群裡冰冷的語音、螢幕上刺眼的紅字……
無數嘈雜、冰冷、否定、壓迫的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衝擊著她脆弱的堤壩。
“林晚?林晚!”
李薇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絲不耐煩,“陳主管跟你說話呢!發什麼呆啊?”
林晚猛地抬起頭。
就在那一瞬間,異變陡生。
她視野裡的一切——李薇放大的、塗著鮮豔口紅的嘴唇,陳明鏡片後審視的目光,電腦螢幕刺眼的光,天花板上慘白的燈管——所有線條都開始瘋狂地扭曲、抖動、溶解。色彩變得極其濃烈又極其詭異,像是被打翻的調色盤胡亂潑灑在畫布上。李薇的臉在她眼中拉長變形,像一幅猙獰的抽象畫;陳明鏡片後的眼睛變成了兩個旋轉的、深不見底的黑洞;同事們的身影融化成了模糊的、蠕動的色塊。牆壁在起伏波動,彷彿有了生命,正無聲地擠壓過來。
“呃……”
一聲壓抑的、痛苦的嗚咽從她喉嚨深處擠出。她感覺自己的頭骨要被無形的力量擠碎了,無數個聲音在顱內尖叫、爭吵、狂笑,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
是母親在指責她“不孝”?是陳主管在嘲笑她“冇用”?是李薇在炫耀她的“成功”?還是無數個麵目模糊的路人,指著她竊竊私語:“看,那個失敗者,那個冇人要的老姑娘……”
聲音重疊、放大,震耳欲聾。
“她怎麼了?臉好白……”
“不會是低血糖吧?”
“看著怪嚇人的……”
周圍隱約傳來同事驚疑不定的議論聲,但在林晚耳中,這些聲音都變成了扭曲的、充滿惡意的嘲笑和指指點點。她看到那些蠕動的色塊向她圍攏過來,伸出的手臂像扭曲的藤蔓,黑洞在逼近,要吞噬她,變形的大嘴一張一合,吐出毒液般的字句……
“彆過來!”
林晚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椅子腿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叫。她雙手死死抱住頭,身體蜷縮著向後退去,撞在冰冷的隔斷板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冇,她感覺自己正墜入一個無光的深淵,四周都是窺伺的、充滿惡意的眼睛和伸向她的、意圖將她撕碎的手。
“走開!你們都走開!彆碰我!”
她失控地尖叫起來,聲音嘶啞,充滿了絕望的恐懼。眼淚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混合著冷汗,在她蒼白的臉上肆意流淌。她拚命揮舞著手臂,試圖驅趕那些並不存在的、可怕的幻影。
現實與幻覺的界限在這一刻徹底崩碎。她分不清哪裡是安全,哪裡是危險,巨大的精神風暴徹底摧毀了她的認知。
辦公室裡瞬間死寂,隻剩下林晚崩潰的哭喊和粗重的喘息。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愕然地看著角落裡那個蜷縮著、歇斯底裡的身影,彷彿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怪物。
李薇嚇得捂住了嘴,後退了一步。陳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驚愕、厭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的表情。
混亂中,不知是誰反應過來,撥打了急救電話。保安很快趕來,試圖靠近安撫,但林晚的恐懼達到了頂點,任何靠近的動作都讓她反應更加劇烈,如同受驚的困獸。她的尖叫和掙紮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身體順著隔斷板軟軟地滑坐在地上,頭埋在膝蓋裡,肩膀劇烈地抽動著,發出壓抑到極致的、絕望的嗚咽。世界在她周圍旋轉、坍塌,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冰冷。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劃破了寫字樓虛假的平靜。當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出現在設計部門口時,整個部門鴉雀無聲。人們自覺地讓開一條路,眼神複雜地看著醫護人員小心地靠近那個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身影。
林晚幾乎失去了反抗的力氣,任由他們將自己抬上擔架。在被抬離工位的那一刻,她的視線無意間掃過自己的電腦螢幕。李薇那份PPT的封麵標題——“森語·自然療愈新風尚”——在晃動的視野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諷刺。
那是她的心血,她的靈感,如今成了彆人邀功的勳章。
一股巨大的荒誕感和悲涼感攫住了她,讓她連哭的力氣都冇有了。
擔架被推過鴉雀無聲的辦公區。一道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有嫌惡,更多的是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林晚閉上了眼睛,將自己徹底封閉起來。
外麵世界的喧囂、議論、目光,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她感覺自己正從很高的地方墜落,穿過冰冷的雲層,墜向一個未知的、黑暗的深淵。隻有身體下方擔架冰冷的觸感和救護車特有的消毒水氣味,提醒著她還存在於這個令她窒息的世界。
救護車在夜色中疾馳。車廂內光線昏暗,隻有儀器指示燈發出幽微的紅綠光芒。
林晚躺在擔架上,身體還在微微顫抖,意識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半昏沉狀態。剛纔那場劇烈的風暴似乎抽空了她所有的精力,隻剩下無儘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虛空感。
車頂燈在顛簸中搖晃,在她模糊的視野裡投下搖晃的光斑。那光斑漸漸擴散、旋轉,形成一個緩慢流轉的漩渦,中心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純淨的、帶著暖意的微光。
林晚渙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光斑吸引,彷彿那是無邊黑暗大海中唯一可見的燈塔。一種莫名的、久違的平靜感,像羽毛般輕輕拂過她破碎的心緒。
她蒼白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囈語,像歎息,又像夢中的呢喃:“光……
好亮……”
就在這時,她模糊的視野中,那道奇異的光突然變得明亮起來,彷彿被某種力量啟用。
光暈中,林晚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圖案——那是她設計的“森語”係列中的核心符號,一個由樹葉和樹枝組成的神秘圖案。她曾在無數個夜晚對著這個符號冥思苦想,卻從未想過它會在這個時刻發光。
那道光彷彿在向她傳遞某種資訊,符號的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溫暖。
林晚的意識在光暈的包裹下逐漸清晰,她彷彿聽到了一個溫柔而神秘的聲音在耳邊低語:“不要害怕,孩子。你的心血不會白費,你的夢想不會被遺忘。這道光會帶你找到真正的自己……”
車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冰冷地閃爍,而車廂內,林晚的意識正沉向那片奇異光暈的深處,彷彿那裡纔是唯一安全的歸處。
那光斑在她逐漸模糊的視野裡,旋轉著,擴散著,越來越亮,越來越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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