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蟬嘶聲竭力,彷彿要把整座城市煮沸。林森夾在洶湧的人潮裡被推出考場大門,最後一門英語的餘味還在舌尖盤旋,夾雜著一點麻木的苦澀。
空氣粘稠而沉重,緊緊裹著皮膚,密不透風。周圍是海嘯般的喧囂——擁抱、歡呼、淚水和家長手中鮮豔的、刺眼的花束。世界好像一個巨大的萬花筒,在他眼前旋轉、破碎。他感覺自己像一片丟進火爐的葉子,被這喧囂的熱烈一寸寸灼乾捲曲,隻剩下焦黑的脈絡。
二本……甚至更糟,某個名字在高考指南犄角旮旯的末流大學,將是這三年奔忙換得的歸宿。頭頂烈日滾燙,他心底卻灌進了臘月的冰,一股寒氣沿著脊柱向上蔓延,凍結了四肢百骸。
命運這扇沉重木門,似乎已在塵埃裡悄然閉合,不留一絲透光縫隙。他拖著灌鉛般的雙腿,茫然地離開那片喧鬨的漩渦,拐入一條被茂密梧桐枝葉切割得斑駁破碎的僻靜後街。
“叮!”一聲尖銳,不是鳥啼,不類蟬鳴,純粹得如同金屬在絕對真空中撞響,突兀地鑿穿了四周凝滯的空氣,直接刺入他的顱骨深處。
【檢測到強烈意願波動,“刹那光華”係統啟用。】
冰冷的、毫無起伏的機械合成音直接在他腦海炸開,不依不饒。
【選擇:付出四十年生命強製癡傻(無意識狀態),兌換十年超高閾值智力使用權。是否確認?是/否】
林森猛地刹住腳步,心臟在肋骨後瘋狂擂動,震得胸腔隱隱生疼。代價?四十年癡傻!那簡直是把餘生釘死在枯寂的棺木裡。十年?彈指一瞬罷了。可……那片凝滯的、令人窒息的死水人生,有絲毫留戀麼?高考分數單上的數字,父母眼中早已掩飾好的無奈失望,親戚們故作輕鬆的安慰……一絲火苗,微小卻執拗,在他凍透的胸腔深處“噗”地一聲點燃了。十年!哪怕隻有十年,隻要那是掙脫泥潭、向星空伸手的十年!
牙根幾乎被他咬碎。那個念頭在腦中瘋狂膨脹,擠占了每一寸角落。是做一輩子的懦夫還是成為一瞬間的英雄,林森下定決心就算燃燒四十年的光陰,也要搏這瞬間的星辰燃燒!
無聲的念頭在識海中央引爆,比火山更熾熱,比驚雷更決絕。
“……是!”
那個“是”字在喉間無聲炸裂的瞬間,顱骨猛地一震!不是疼痛,是某種枷鎖炸得粉身碎骨的脆響。一股冰冷的洪流,並非電流,卻帶著更強大的、秩序化的力量,瞬間湧遍四肢百骸,最後轟鳴著灌入大腦深處!
世界在他眼前陡然改換麵貌。梧桐葉脈絡如同精密電路圖一般纖毫畢現,每一根葉脈分支都蘊含著優雅的幾何規律;旁邊牆壁上斑駁脫落的牆皮灰塵,在他眼中竟如同無限擴張的分子星雲;連腳下路麵每一條細微的裂縫,都被賦予了時間流逝的曆史厚度。
那橫亙於“知道”與“理解”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在洪水沖刷下無聲坍塌、抹平。過去課本上那些艱澀拗口、如同咒文般盤旋在記憶邊緣卻無法掌控的知識點——高懸的量子力學迷霧、數學公式符號砌成的高牆、物理定理深處混沌的邏輯深淵——此刻轟然洞開。
真理之光毫不吝嗇地傾瀉而下,將每一個暗角徹底照亮。曾經讓他絞儘腦汁苦思而不得其解的問題,如今竟清晰得如同掌中紋路,是答案本身主動湧向了他的意識。
知識不再是需要攀爬的高峰,而是流淌在他腳邊的溫順溪流。
林森站在空寂的後街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初生的、滾燙的、蘊含著無限可能的未來氣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充盈了他的肺部。那感覺陌生而龐大,卻帶著令他顫栗的暖意。原本瀰漫心底的絕望和陰霾,此刻已蕩然無存。
兩個月酷暑,林森家中那台老舊的電腦主機嗡鳴作響,猶如一頭不堪重負的耕牛。書桌上,書脊排列如森嚴壁壘,內容橫貫資訊工程、凝聚態物理、尖端材料、複雜力學、熱核工藝等浩瀚領域。它們不再是沉默的死物,而是開啟神秘殿門的鑰匙,是等待他前去汲取、重組、征服的星辰大海。
對於浸泡在“超高閾值”狀態中的大腦而言,傳統知識壁壘不複存在。量子場論的艱深論文,對他如童謠般清晰直白;材料應力學的繁複模型,他手指劃過便如同撫過水晶球麵,澄澈通透。那些複雜如星係圖譜的計算過程,隻消一眼掃過,結果便從思維的深海自動浮現,精準無誤,如同早已烙印在靈魂深處。
效率高得不似人力。他曾廢寢忘食兩天兩夜,埋頭推導某複雜拓撲結構數模,過程行雲流水,彷彿不是苦苦鑽研,而是從塵封的記憶中將本就屬於自身之物輕輕取回。
母親推門進來送一碗冰鎮綠豆湯,卻見兒子抬頭衝她溫和而快速地笑了一下,眼神明亮如星,又迅速收回專注在草稿紙上——那目光純粹得如同濾淨了所有疑慮雜質。母親看著紙上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如同天文符咒的演算符號,張了張嘴,最終隻是默默放下碗,又悄無聲息地帶上了房門。
門外傳來父親壓低嗓音的詢問
“……小森在搞什麼?”
母親的回答幾不可聞
“……像是在寫天書,高興就行……”
命運的拐點在某個尋常清晨驟然而至。一封來自龍城科技大學的特殊郵件,簡潔、平靜又重逾千鈞。它由計算機學院院長親自署名,以“學術潛力非凡”為由,授予林森一份破格提前錄取的通行證——越過常規高考分數線,也無需任何麵試流程。
報到那天,龍城九月金風送爽。龍科大的校園裡,未來感十足的建築群落矗立在暖陽下,年輕的步履匆匆掠過乾淨的路麵,充滿朝氣和智慧的氣息撲麵而來。林森駐足於宏偉的科技大樓前,光滑的玻璃外牆上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挺直如孤峰鬆柏。過往十幾載風雨掙紮恍如隔世,一種新的東西在他胸腔內滋生膨脹,幾乎要衝破喉嚨。他用力閉了閉眼,彷彿要將這片承載夢想的天空烙印在腦海中。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他投身於科研事業。
【十年倒計時:9年1天15小時23分】
林森站在巨大的黃光區光刻機旁,身形幾乎被它流線型的龐大外殼吞冇。滿紅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中央監控螢幕。螢幕上,代表束流精度的數字在最後一位小數點後瘋狂跳動,每一次微小的穩定都牽扯著在場幾十名研究員幾乎停滯的呼吸。他們像一群木偶,遍佈在儀器間的操作檯前,同樣佈滿血絲的眼睛黏在各自螢幕上,指尖懸在虛擬按鍵上,凝結的油汗浸透了防塵服內襯。
“……束流穩定……套刻校準……”
嘶啞乾澀的聲音從一個角落的操作員喉嚨裡擠出,像是砂紙摩擦。
無人應和,隻有心跳撞在耳膜上的轟鳴。
突然,中央主控螢幕上那個折磨了團隊七百多個日夜的校準光標,由刺眼的血紅,瞬間跳轉為深邃平靜的綠!
嗡——
一聲低沉而堅實的震顫從光刻機核心深處傳來,那是束流精準擊中矽晶的宣告。空氣中彷彿有根緊繃到極致的弦,“啪”地一聲無聲斷裂。巨大的真空腔室內,一道隻有儀器能感知的深邃紫光精準切割原子陣列。
時間停滯了零點幾秒。
然後,是無塵室裡爆裂開的無聲風暴。有人猛地摘下防塵頭罩,露出淚汗交織的臉,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有人用力砸向操作檯,震得桌上的精密部件嗡嗡作響;一個支撐了太久的年輕研究員,身體晃了晃,直挺挺地跪坐在冰冷的潔淨地板磚上,無聲地捂住了臉,肩膀劇烈抽動。
隻有林森紋絲不動。
他就那麼站著,靜靜看著螢幕上跳動的綠色符文。
這意味著2nm光刻機的成功!
他緩緩抬手,指尖近乎虔誠地,輕輕拂過控製檯光滑的表麵——光滑得像人類即將開啟的,一個全新的紀元之門。
【十年倒計時:6年182天6小時11分】
項目代號“寒刃”的大型實驗艙中心,溫度計探針深深刺入沸騰灼熱的等離子體洪流內部。真空腔體環繞的中心區域,那片被強大電磁場約束、時刻處於奔騰狂暴邊緣的橙紅“火球”——承載著人類終極能源夢想的“小太陽”,此刻正釋放出恐怖的、足以焚燬一切靠近之物的光芒與熱量。
林森身著厚重的耐高溫防護服,立在一堵加厚的觀察窗後。儘管有層層防護隔絕了最刺眼的強光,他臉上依舊架著一副抗強輻射護目鏡,目光穿透厚玻璃,沉穩地凝視著那片人造的地獄之火。防護服下的通訊迴路裡,充滿了各區域監控員緊張變調的嘶吼,像繃緊到極限的弓弦發出的哀鳴。
“B4區磁約束出現異常波動!天呐,數值正在突破安全紅線!!”
“能量外溢!能量外溢!緊急降溫程式啟動!快!!”
“不行!降不下來!熱載超過極限!快撐不住了!撤——”
“撤”字的尾音被瞬間掐斷,因為那團狂暴熔爐的核心,毫無征兆地、奇蹟般收斂了一瞬,恰似恒星風暴刹那平息,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溫柔攏住。其內部翻湧的光華,驟然變得圓融、協調、內斂。
混亂的通訊頻道瞬間被按下了消音鍵,隻剩下電流的沙沙底噪。片刻的死寂後,一個難以置信的、帶著點哽咽的聲音顫抖著試探響起:
“林組?林院士?!它……它穩住了?”
“數據歸零!穩定了!真他媽穩定了!”另一個亢奮得變形的吼叫如驚雷般炸響,瞬間撕裂了實驗室內死寂的空氣!
林森這才緩緩抬起手。防護服的厚實手套輕輕拂過眼前的強輻玻璃,似乎在確認那道看不見又無處不在的電磁牢籠是否依舊堅固。冇有人能看見他護目鏡後的眼睛,隻聽到頻道裡傳來他無比冷靜的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詢問窗外是否下雨:
“約束結構應力變化?熱效率損耗?”
他不需要看報告,數據流已在腦中高速運轉,答案自動湧現。他想要的,是在徹底“掌控”這片人造煉獄後,為它安上穩定運行的韁繩,讓它溫順地為人類輸送光明。
觀察窗厚重玻璃的反光裡,映出林森佇立的身影。那挺直的脊背,如一座默然承受驚濤駭浪的礁石。
核心實驗室外的環形迴廊驟然沸騰!所有安全等級許可獲準進入的技術人員如洪水決堤般衝向觀察窗。人影在厚玻璃上一片模糊地晃動、拍打、甚至碰撞擠壓。隔音效果再好也無法阻攔資訊傳遞。控製室裡幾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研究員失控地擁抱在一起,淚水混著激動的汗水肆意橫流。有人抓起手邊僅有的東西——一疊演算稿紙——狠狠拋向天花板,雪片般飄灑下落。
“成功了!我們真的研究出了可控核聚變!”嘶啞變調的聲音在狂歡的背景噪音中斷斷續續地呼喊。
林森緩緩摘下護目鏡,揉了揉被強光刺得暫時模糊的眉心。世界被一片閃爍的光斑和震耳欲聾的歡呼浪潮淹冇。他重新抬起頭時,視線聚焦在控製室前方那麵巨大的螢幕上。
螢幕右下角一行原本不斷跳動的猩紅數字,此刻悄然無聲地停留在——
【十年倒計時:0年0個月0天02小時44分19秒】
它在穩定地閃爍。
時間的沙漏底部僅剩微末餘燼。量子糾纏實驗室裡瀰漫著一股無聲逼近的硝煙味,壓迫感沉重得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緊張的神經。這裡不分晝夜,亮如白晝的頂燈下,是堆積如山的能量飲料空罐、冷卻已久的殘羹盒飯。巨大的環形主控台散發著淡淡的臭氧和電子元器件散發的特有氣味。數據如同洪流,在遍佈四麵牆壁的巨型顯示器上傾瀉沖刷。空氣中彷彿繃緊一根無形的弦,不知何時會猝然繃斷。
已經連續第三日了。林森身上那件實驗室白大褂皺得如同鹽堿地上的枯草,領口歪斜。他坐在主控台前,十指快得在鍵盤上拖曳出近乎虛幻的殘影。年輕麵孔上的每一寸棱角都被榨乾了最後一絲水分,隻有那雙眼睛,燃著兩簇攝人心魄的火焰,幽深灼亮,彷彿兩個通向未知星雲的黑洞。螢幕上最後幾串代表著世界級技術壁壘的複雜數據流正被他一寸寸強行撕裂、解碼、重構!每一次數據的最終鎖定,都像是從宇宙硬生生撬下一塊規則的基石。
旁邊幾個團隊核心助手搖搖晃晃,麵色青白如遊魂,瞳孔勉強聚焦在螢幕變幻的數據上,眼神裡佈滿了血絲織成的蛛網。有人無聲地猛灌下一大口早已涼透的咖啡,手抖得咖啡液潑濺了半身。
“……基礎邏輯模塊……自檢通過!”一個嘶啞得變形的男聲猛然撕裂壓抑的沉寂。
林森置若罔聞。
“……核心糾纏陣列……校準完成百分之九十八!百分之九十九……”女研究員的聲音越來越小,如同瀕臨窒息。
“邏輯穩定係數臨界點確認!確認!!”有人再也承受不住,一拳重重砸在合金檯麵上,發出“哐”一聲悶響,指關節瞬間滲出血跡。
林森眼神驟然凝縮成最鋒利的一點寒星!鍵盤敲下最後確認的指令。螢幕中心,象征量子糾纏態穩定運行的光點瘋狂閃爍著綠芒,從狂躁的抖動漸趨馴服、穩定,最終化作一個沉靜溫潤、如同水母般悄然綻放的柔和光球。
——所有能量輸出穩定!邏輯通路絕對順暢!糾纏效能穩定超越預設閾值!
林森的脊梁像是被突然抽掉了所有骨骼,整個人倏然向後重重地砸回椅背,發出一聲沉悶的空響。過度緊繃的肌肉瞬間鬆弛下來,每一根神經末端都傳來細微的灼燒痛感,是長時間極限運轉後的過載哀鳴。他靠在椅背上,仰麵望著頭頂刺目的燈光,視野邊緣因刺激而泛起點點朦朧黑斑。疲憊如同無邊無際的潮水,從軀乾最深處汩汩上湧,沉重得讓眼皮重逾千斤。十年燃燒的極致光芒,似乎在這一刻終於燒到了燃儘的儘頭,留下軀殼內部無聲的灰燼瀰漫。
他艱難地微動手指,試圖去抹一把臉,動作遲滯得如同鏽澀的機械臂。精神放鬆的那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覺到大腦深處某種恒定的、維繫智力的無形絃索,如同抵達極限的冰川核心,悄然崩裂開第一道細微的紋路。
——意識深處那猩紅的、從未止歇的數字洪流,終於以近乎虛無的閃爍頻率,最後一次跳動著變作了……
【000天00小時00分00秒】
實驗室的沉重自動門向兩側滑開,泄露出外麵走道裡明亮的燈火。首席助理楊晉的身影第一個出現在門縫間,還冇來得及踏入門內,後麵湧動的腳步聲和人聲已如潮水般灌入!
“林院士——我們成了!!!”
“首試一次成功啊!”
“林院士萬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