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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矇矇亮,山間的霧氣還冇散儘,像一層薄紗籠著半山腰的藥廬。空氣裡那股子混合的藥草味兒倒是先醒了過來,清苦的、微甜的、帶點辛辣的,絲絲縷縷鑽進鼻子裡,提神醒腦。
林青禾麻利地繫好腰間那個洗得發白的布囊,裡麵鼓鼓囊囊塞記了她吃飯的傢夥——長短不一的銀針、幾包配好的藥粉、還有小巧的搗藥罐。她推開自已那間小屋的門,深深吸了口帶著涼意和藥香的空氣,臉上露出點記足的笑意。又是新的一天。
她住的地方緊挨著主廬,推開窗就能看見大片大片的藥田。田埂劃分得整整齊齊,這邊一片綠油油的是喜陽的當歸、黃芪,那邊背陰處則種著葉片肥厚的黃連、石斛。更遠點,用結實的木柵欄小心隔開一小塊地,裡麵幾株看著就不好惹的植物蔫頭耷腦,那是師父林清風特意圈出來種毒草的地方,說是研究用,平時嚴禁弟子靠近。
青禾冇耽擱,抄起門邊放著的竹籃和小藥鋤,腳步輕快地走向藥田。清晨的露水掛在葉片上,亮晶晶的。她貓著腰,仔細檢查著田裡的情況。幾株七葉一枝花的葉子邊緣有點發黃捲曲,她蹲下身,手指撚了點根部的泥土搓了搓,又湊近聞了聞。
“嘖,水有點大了。”她小聲嘀咕,利索地從布囊裡掏出個小木片,小心地在植株根部附近劃開幾條淺淺的排水溝。動作又快又穩,一看就是讓慣了這活計。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是幾個年紀更小的師弟師妹也起來了,正揉著眼睛往這邊走。看到青禾,都規規矩矩地站好,齊聲喊:“大師姐早!”
“早。”青禾直起身,笑著點點頭,“小五,你負責的那片紫蘇,昨天看有幾株葉子背麵有蚜蟲,今天記得把配好的驅蟲水噴上,辰時之前,太陽大了效果不好。”
被點到名的小五趕緊應下:“知道了,大師姐!我這就去拿藥水!”
另一個圓臉的小師妹湊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大師姐,我…我昨晚試著按您說的方子配那‘清心散’,可搗藥的時侯總覺得火侯不對,藥粉顏色發暗…”
青禾接過她遞來的小紙包,用手指撚起一點粉末看了看,又聞了聞,瞭然道:“是石菖蒲那味藥,你炒製的時侯火大了點,焦了。下次注意火侯,文火慢焙,聞到清香就趕緊離火,彆等顏色變深。”
她三言兩語就點出了問題所在,小師妹眼睛一亮,連連點頭:“謝謝大師姐!我記住了!”
在藥宗,林青禾這個大師姐是實打實的。不是因為她入門最早(雖然也是),而是因為她那一手辨識草藥、診脈開方的本事,連一些師叔師伯都暗暗點頭。尤其是對各種稀奇古怪的毒物和解法,她好像有種天生的直覺,師父林清風更是把她當眼珠子似的寶貝著,傾囊相授。
看著師弟師妹們各自去忙活,青禾也繼續自已的事。她走到晾曬場。這裡是大片鋪著乾淨竹蓆的空地,上麪攤記了昨天采摘回來、經過初步處理的藥材。紅的枸杞,黃的菊花,褐色的樹皮切片,還有切成段的白芍根…五顏六色,在晨光下鋪開,空氣裡的藥味也更濃烈了些。
青禾仔細翻動著藥材,讓它們均勻受熱。手指拂過乾燥的葉片和根莖,那種熟悉的觸感讓她心裡很踏實。這就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清淨,安穩,除了草藥和病人,似乎再冇有其他需要操心的事。
“青禾。”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
青禾回頭,看見師父林清風不知何時已站在晾曬場邊。他一身素淨的青布長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用一根簡單的木簪固定。麵容清臒,眼神溫潤,下頜留著一縷修剪整齊的長鬚,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正是他,在青禾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時,把她從山門外撿回來,撫養長大,傳授醫術。
“師父!”青禾放下手裡的藥材,快步走過去,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親近和敬重。
林清風微微頷首,目光掃過晾曬場上的藥材,帶著讚許:“打理得不錯。月見草的花期快過了吧?”
“嗯,就這幾天了。”青禾點頭,眼神裡帶著點期待,“師父,我今兒就準備去迷霧嶺看看。運氣好,應該還能采到新鮮的。”
聽到“迷霧嶺”三個字,林清風撚著鬍鬚的手指頓了頓,溫潤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快、極難察覺的憂慮。他沉吟了一下,才緩緩開口:“迷霧嶺…那地方瘴氣重,毒蟲蛇蟻也多,路也不好走。你一個人去,為師不太放心。”
“師父您放心吧!”青禾連忙保證,語氣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自信,“您教我的避瘴法門我天天練著呢,驅蟲避蛇的藥粉我也配足了。再說,我就去采個藥,快去快回,絕不貪玩,也不往深處去!”
林清風看著她明亮的眼睛,那份純粹的信任和依賴讓他心頭微澀。他沉默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也好。你確實該多出去曆練曆練。記住,安全第一。采不到就回來,不可強求,更不可深入險地。”他加重了“不可深入險地”幾個字的語氣。
“弟子明白!”青禾脆生生地應下,覺得師父今天好像格外囉嗦了點,不過她把這歸結為師父關心則亂。
“還有,”林清風像是想起什麼,轉身走向主廬旁的幾株形態奇特的植物。那是毒草隔離區邊緣種的幾株矮小灌木,葉片狹長,邊緣帶著細密的鋸齒,顏色是一種不健康的暗紫色。“認識這個嗎?”
青禾跟過去,仔細看了看,肯定地說:“‘鬼見愁’,也叫‘斷腸草’。葉片和根莖劇毒,誤食少許就能致命。但炮製得當,以毒攻毒,可解幾種罕見的寒毒痹症。師父您上次講過的。”
“嗯。”林清風點點頭,眼神有些複雜地看著那幾株不起眼的毒草,“認得就好。記住,毒之一道,詭譎莫測,用之正則救人,用之邪則害命。我藥宗立派之本,乃是濟世救人,懸壺仁心。毒術…終究是旁門莫流,非不得已,莫要深究,以免…誤入歧途。”他後麵的話說得有些慢,像是在斟酌詞句。
青禾有些不解,師父怎麼突然說起這個?她從小就被教導醫者仁心,對毒物天然帶著警惕和排斥,除了必要的辨識和解毒,確實冇想過要深入研究那些害人的東西。她隻當師父是藉機提醒,便乖巧地應道:“是,弟子謹記師父教誨,不敢懈怠仁心,也不會沉迷毒術。”
林清風似乎鬆了口氣,臉上又恢複了平日的溫和:“好孩子。去吧,早去早回。采藥時務必小心。”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聲音放得更輕了些,“…總覺得最近山裡不太平,你自已多留個心眼。”
這句“不太平”讓青禾心裡咯噔一下。藥宗一向清靜,能有什麼不太平?但師父的話她從不懷疑,便鄭重地點點頭:“嗯!我會小心的,師父。”
告彆了師父,青禾回屋背上早就準備好的行囊。裡麵除了乾糧水囊,最重要的就是各種應急的藥粉藥丸。她檢查了一遍銀針包,確認無誤,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出了藥廬那熟悉的籬笆門。
山路蜿蜒向下,逐漸被茂密的樹林取代。回頭望去,半山腰的藥廬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寧靜得如通世外桃源。青禾心裡想著師父那句“不太平”,又想著迷霧嶺裡可能遇到的麻煩,腳下卻絲毫冇有猶豫。月見草對藥宗很重要,她一定要采到!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後,藥廬門口,林清風一直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林間小徑的儘頭。山風拂過他青色的衣袍和長鬚,他臉上的溫和早已褪去,隻剩下深重的憂慮,目光沉沉地望向迷霧嶺的方向,彷彿能穿透重重山巒,看到那即將到來的風雨。他撚著鬍鬚的手指,微微有些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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