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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武十七年四月十日,春雨驟停,圓日漸起。

容歆悄悄用團扇挑起馬車窗的輕紗軟簾,一雙明眸好奇地打量著車外景緻。

舅舅文弘業攜她由江州入京,一路沿著官道行來。

眼見離京畿漸近,道上行人、車馬愈見稠密,道旁歇腳的茶寮酒肆、販夫走卒,也漸次多了起來。

端的是紅塵碌碌,市井喧囂。

“嗯,看來京城也不錯,和江州一樣熱鬨!”容歆興致盎然。

同車的侍□□曇正執玉杵搗著瓷缽中的花汁,聞言輕歎一聲:“小姐,臨行時老太太是如何拉著您千叮萬囑的?到了京城必要安分守己、謹言慎行,萬萬不可再似江州那般恣意妄為。

可這一路上,您可曾有半分收斂的模樣?”“小姐一出江州就把老太太的話拋到九霄雲外啦!”另一侍女影青快人快語,眉飛色舞道:“昨兒小姐還帶著表少爺下水摸魚呢!回來時你冇看到舅老爺那臉色,嘖嘖,恨不能生吞了表少爺!又拉著小姐絮叨了半日,說此去京城,雖非龍潭虎穴,卻也暗藏機鋒……這不,連馬都不許小姐再騎啦。

”影青隻顧說得熱鬨,全未瞧見優曇狠狠剜了她一眼。

容歆笑吟吟道:“昨日我可是捉了六尾鮮魚!那些漁夫都說,若非去年冬季少雪,上遊水淺,開春魚汛原該更旺。

影青你說,舅舅是不是氣表哥竟然一條魚也冇撈著?在江州時,表哥就總也比不過我!”影青忙不迭點頭稱是,一臉的欽佩。

優曇瞧著她倆,頓覺頭疼,正色道:“舅老爺是擔心早春水寒砭骨,小姐您貿然下水,若染了風寒,該如何是好?況且京畿重地,規矩森嚴,我聽說京中高門貴女出行皆以冪籬遮麵。

您倒好,徑直隨了漁人下水嬉戲。

若是傳入京中閨閣,豈不惹人笑話……”容歆“哈哈”大笑著,挽住優曇:“她們要笑便笑去!我還笑她們不識鳧水之樂,未得捕魚之趣,不知山川湖海之壯闊。

橫豎我們隻在京城盤桓一兩月,哪有閒心管他們言語。

”優曇尚未開口,影青卻先大呼:“啊,我們來京城一路上走走停停就花了快三十天了,到了京城隻待一個月嗎?”“那便兩個月?”“兩個月能逛遍京城好玩的地方嗎?”容歆狡黠地眨眨眼:“我在江州就跟長安街上的秦叔打聽好了,秦叔不總是來京城做買賣嗎。

他說呀,京城冇什麼好玩的,不過是鋪麵比江州闊氣些罷了。

倒是京郊永壽山頗有些野趣,還能拾得前朝的碎瓷古器!”“永壽山?”影青瞪圓了眼,“那裡不是埋著前朝的皇族嗎!小姐小姐,你記不記得,我們在茶館裡聽說書人講得那些本子,什麼‘夜半鬼語驚古墓’,還有‘天明雞鳴遁玄門’,可不就是在永壽山嘛,去那兒……不會撞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吧?!”她聲音漸漸低了,聽著有幾分怯意。

“影青啊影青,你莫不是怕了?“才……纔沒有!”影青嘴硬回擊,兩人笑鬨作一團。

容歆忽然發覺優曇一直沉默著,便又挽住她:“優曇姐姐,怎麼不說話呀?”優曇麵沉如水,手中玉杵“篤篤”作響,又狠又快,直教人心驚膽戰。

“我能說什麼?”優曇將手中的瓷缽往小幾上一頓,偏過頭去不看她,“太夫人說的話小姐都不聽,奴婢還能說什麼……”容歆見她皺著眉,憂色忡忡,顯是真心為自己擔憂。

自己又何嘗不記得外祖母臨彆時,淚眼婆娑的模樣。

可明明隻是應惠妃之諭赴京,權當去大伯家小住,何以竟似生離死彆?五年前,父親為國鞠躬儘瘁,歿於安西府任上,聖上大為悲慟,被追封為楚國公。

又憐容歆一介孤女無依,破格敕封為安陽鄉君,特彆下旨免其進京謝恩,允歸江州故裡。

在江州,外祖文家乃書香門第,詩禮傳家;她自己又有鄉君封誥傍身,自然過得是如魚得水,無拘無束。

但她也不是真的冥頑不靈,見外祖母那般模樣焉能不知此去京中前路未卜?隻是既然尚未至京中,那便逍遙自在一日是一日。

待入了京城,真要她斂性藏鋒,捱過這一、二個月光景,她遵命照做便是。

不過對著情同手足的優曇,容歆還是溫聲軟語撒嬌道:“好啦,我聽優曇姐姐的話,從此刻起,定當謹言慎行,循規蹈矩。

我這般伶俐討喜,大伯和大伯母見了我,也必是喜歡的!”優曇抬眸:“鄉君此話當真?”“自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優曇不語,但眼中有了一抹笑意。

哄好了優曇,容歆正鬆了口氣,車外忽傳來舅舅、表哥與人敘談之聲,來人聲音頗為耳熟。

影青已經拉住她的手,雀躍道:“是容大少爺的聲音,咱們真要到京城了!”容家大少爺名為容灼,是伯父容征的長子。

伯父容征任禮部左侍郎,公務冗繁,無法離京。

這些年皆由大哥容灼代父回江州探視容歆,打理容家祖產,故容歆主仆與容灼極為熟稔。

隻聽車外容灼清朗聲音傳來:“文山長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容歆的外祖文家乃江州累世書香,所創紫蘭書院聲播江南。

舅舅文弘業身為家主兼書院山長,雖無官身,亦頗受士林敬重。

他與容灼亦是相熟,聞言笑道:“老夫尚可支撐。

隻怕是韻兒那丫頭,早就坐不住嘍!”韻兒是容歆小名,小時候她總總將“歆”、“韻”二字認混,鬨出許多笑話,家人便以“韻兒”為乳名喚之。

容灼奇道:“正是!怎不見韻兒?莫不是她性急,已策馬跑到前頭去了?”容歆按捺不住,但偏偏方纔在優曇麵前誇口要有個矜持模樣,不好再跳下車去,遂端坐車中,揚聲道:“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

如今我可不單是容家五娘子容歆,更是聖上破格親封的安陽鄉君了!”此言一出,車外霎時靜了一瞬,旋即傳來舅兄們極力壓抑的低笑聲。

片刻,容灼帶笑的聲音響起:“如此倒是可惜了。

容某特為鄉君備下良駒‘夜露’,颯遝如流星,原想著鞍馬代步,好讓鄉君沿途賞玩春色。

如今看來,隻好牽回去嘍……”“且慢!”容歆急忙喊道,幾欲推門下車,忽又想起什麼,可憐兮兮望向優曇。

優曇先還繃著臉,終是忍俊不禁:“小姐想去便去吧。

隻是須戴上冪籬。

方纔的誓言,權且從進了京城再算。

”容歆開心,抱住優曇:“優曇姐姐最好了!”她戴好冪離躍下馬車。

果真見容灼牽著一匹神駿非凡的紫騮馬,通體毛色如墨緞,日光下隱隱流轉深紫光澤,與隊伍中那些負載行李的馱馬迥異。

容歆看得心癢難耐。

容灼還想護著她上去,她卻已嫻熟地踩鐙翻鞍,穩穩坐定,在舅父與容灼麵前小踱幾步,顧盼神飛。

容灼見狀也上了馬,跟在她身後,指著前方官道:“沿此路再行不過十裡,便到了宣德門了……”“那太好了,灼哥哥!”容歆眸中光彩流轉,“咱們比一比,看看誰能先到!”話音未落,她已一夾馬腹,那“夜露”如一道紫色流影,絕塵而去!容灼在後麵望塵莫及:“韻兒,等等!”巍峨厚重的朱漆城樓之下,各色人等排著長龍,靜待門吏查驗。

城樓高懸一方巨匾,泥金大書“宣德門”三字,在午後的驕陽下灼灼耀目。

城垣皆以上好青磚壘砌,高聳入雲,自有一種皇都的肅穆氣象。

容歆勒馬遠眺,回憶起江州那斑駁的老城牆,心下終於也不得不讚歎京城氣象恢弘。

在江州那會,她常帶著幾個跟班去城牆根撿脫落的古磚,再獻寶似的拿給書院先生瞧。

先生卻笑說,這牆磚雖是百年前的文物,卻也不過是些頑石而已。

知州見城牆破洞越來越大,氣得跳腳,跑去找江州的幾個大家族商議說要籌措資金修補城牆,好抵禦增多的流寇。

她們這些小孩每次見了,都笑知州又是在“化緣”。

她正想著,後麵車馬到齊,隻得乖乖坐回馬車。

宣德門守衛早由容灼打點妥當,一行人得以越過熙攘人潮,徑行查驗。

車行京城街衢,容歆仍難抑好奇,與影青一道,悄悄將車簾掀開一線,偷覷著這帝都繁華。

優曇不忍掃興,由著她們一路指指點點,笑語晏晏。

不知行了多久,車外傳來容灼溫潤的聲音:“韻兒,到家了。

”優曇緊張的很,又幫容歆整肅衣衫,忽見她鬢邊一縷青絲不馴地翹起,急欲尋梳篦理平。

容歆拉住她,小聲道:“冇事的,雖然冇見過伯父伯母,但我們都見過灼哥哥。

他這般好,大伯和伯母定也是極好的。

”優曇深深吸了口氣,點點頭,緊緊握住容歆的手。

影青已先行下車,打起簾子,伸手攙扶。

容歆纖手微提裙裾,蓮步輕移,踏上京城的青石地磚。

足下傳來日曬半日的溫煦暖意,她微微抬腳,在地上一頓,方纔真切覺出,自己是真的踏入了這煌煌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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