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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星城像個大蒸籠罩在天上,讓人透不過氣。
北辰老街上,“星城花鼓戲劇團”的招牌紅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木頭本色。
虞唸的布鞋在戲台上碾出半圓軌跡,這是醜旦俏步的起式—足尖外八字點地,膝蓋內扣如蛙蹼,臀部落到離地三寸便急刹。
師父說過,這分寸是祖師爺用戒尺量出來的:矮一分顯蠢,高一分露怯。
膝蓋一沉,整個人便矮了半截,偏又踩著鼓點彈跳起來,活像隻靈巧的竹編彈簧。
她手裡那條素色帕子甩得“啪啪”脆響,腕花一翻,帕角便旋出銀魚擺尾般的弧線,比湘江裡最刁鑽的遊魚還要活泛三分。
杏色的練功服早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後背上,將那一對蝴蝶骨勒得分明。
那是常年練功磨出來的輪廓。
手機支在戲箱上直播,螢幕裡零星飄著幾條彈幕:「這帕子甩得好利落」「唱的啥?聽不懂哎,彆唱了,不如跳科目三,我給你刷火箭!」她眼掃過彈幕,下意識摸向腰間,那裡藏著本《抖音直播間運營手冊》“念念,歇口氣。
”李伯的鼓槌敲了敲桌沿,白髮汗濕貼在額頭,“老胳膊老腿都快被你練散架了。
”他剛放下鼓槌老年機突然唱起女團熱曲,螢幕裡女孩們穿著改良漢服跳kpop,彈幕刷得飛快:「國風美少女」。
老鼓手突然把鼓槌往桌上一拍,缺角的木桌震得奶茶杯裡的芋圓跳起來:“胡鬨!漢服開衩到胯,比《打銅鑼》裡林十孃的褲腳還短!哪點像國風?”虞念噗嗤笑出聲,現在能聽懂“林十娘”的年輕人,比劇團裡那套祖師爺傳下來戲服還稀罕。
她扯了扯黏在背上的衣服,布料摩擦皮膚的聲響,倒比手機裡的電子音更實在。
她的目光落在旁邊缺角的桌子上那杯奶茶裡。
奶茶是李伯孫女,西西留下來的。
西西剛在這兒待了三分鐘,見虞念隻顧著踢腿下腰,把手機直往她臉上懟:“音樂節真不去?周興野今天壓軸!”又往她耳邊湊了湊,用氣聲悄悄對她說道“我請假了。
噓!”“咦,就那個唱歌嘰裡呱啦像唸咒一樣的”虞念撇了撇嘴。
一臉嫌棄看著螢幕上那個痞笑的男人。
““那是電音!!!你懂不”“冇實力,才隻能用高科技掩蓋聲線,不如聽我唱,討學錢啊~
原汁原味”“唱的好不好不重要,現場夠炸才重要,你不懂。
”西西手一甩收了手機,大步離開。
李伯對於她們兩的鬥嘴習以為常。
他的眼神一直被桌上的奶茶吸引,見那紫色芋圓飄起來,他好奇的端起研究了半天,皺著眉頭抿了一口,嚥下去的聲兒在西西走後就隻有兩人的排練廳裡特彆響。
“豁,這玩意兒還蠻有味,裡頭還帶點嚼勁,怪不得小年輕都喜歡。
”他那口星城腔聽著跟打鼓點般,帶著節奏。
“吱呀”一聲,排練廳的門被推開了,熱風捲著個穿西裝的年輕人進來,把牆上《劉海砍樵》的劇照都吹得直晃悠。
這是文化局的趙宇。
“都在呢?”趙宇一開口,把台子上打盹的野貓都嚇跑了。
虞念點點頭:“趙哥,有事?”趙宇臉色不太好:“上麵要對非遺項目考覈了,要是完不成‘現代化傳播指標’,傳承資格可能就保不住了,你們劇團也在名單裡。
”這話跟往油鍋裡倒涼水,涮一下就開了,李伯抓起桌上的鼓錘“啪”地往桌上一摔,本來就缺角的桌子,又被砸了一個大坑。
飛上天的鼓棒惹得得房梁上的灰不停往下掉:“這算怎麼回事?我們守了幾十年的戲台子,就因為這個要撤?”虞念心裡發慌,手指頭不自覺地絞著帕子一角,聲音強裝鎮定“趙哥,這個指標具體是啥?”趙宇從公文包裡掏出檔案:“就是社交媒體粉絲數、線上播放量這些。
說白了,就是得讓更多人知道花鼓戲。
”“檔案上寫著呢,”趙宇翻到後麵,“你們抖音一年漲粉不到300,看戲的平均年齡65歲,劇團收入全靠補貼……”虞念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團裡老藝人連智慧手機都用不利索,年輕演員又冇幾個,這任務簡直是要她穿著戲服跳街舞——怎麼看怎麼都跳不出。
“能多給點時間嗎?”虞念指著一旁的手機,“您看這人數……”話音剛落,一輛直升機空降螢幕。
周興野的id赫然浮現:「打卡博物館裡的活化石。
」兩人愣住。
彈幕瞬間井噴:【臥槽活的頂流!】【野哥來砸非遺場子了】【姐姐彆理!我就喜歡一邊刷題一邊看你甩帕子,跟你比速度】右上角在線人數從27飆到32萬比劇團三年買票看戲的觀眾總和還多。
趙宇眼睛冒光:“小虞,這一個人抵得上咱們”後半句卡在嗓子裡。
虞念盯著螢幕,那些被嘲笑“土掉渣”的唱腔,此刻正被三萬多人注視著。
她的指尖發抖,心裡偏不服氣,反手點了禁言。
趙宇搖搖頭,“你彆禁言噻,你讓他說兩句,漲點粉”見虞念不為所動,他歎口氣眼睛掃過排練廳掉皮的牆麵:“三個月已經是爭取來的了。
抖音,微博,兩大平台賬號漲粉30w,他頓了頓,腳尖蹭了蹭地上的坑,“還有啊,這地方…可能要拆。
”趙宇一走,排練廳裡安靜得嚇人。
虞念盯著檔案上“現代化”三個字,眼睛生疼。
李伯過來拍拍她:“彆急,總會有辦法的。
”“我出去透口氣。
”虞念關了直播,螢幕黑掉前她看見自己冷下來的嘴角。
周興野從直播間離開後,剩下來的人數,一樣讓她心寒。
木樓梯在她腳下“吱呀”響,像發出歎氣聲。
外頭太陽毒得能把人烤化。
一輛黑色奔馳“滴滴”按喇叭,車標晃得人眼花。
虞念冷眼看著經紀人王慶降下車窗,車輪碾過水坑,泥點子全濺在劇團門口的“非遺”金屬牌上,那牌子綠鏽斑斑的,像被人遺忘多年的獎章。
虞念冷眼看著來人走過來。
“念唸啊,”王慶拿手帕擦汗,腋下西裝都濕透了,“《國潮新生代》冠軍獎金一百萬。
”他遞過來合同,“就是有個條件……”虞念看到。
“野哥,您不是說要‘中式意境’嘛,我特意加了古箏采樣”“我要的是劈裡啪啦炸裂的火藥桶——”周興野暴躁地抄起保溫杯,狠狠砸向全息投影裡那個正在侃侃而談的自己,杯中的紅棗枸杞頓時潑灑而出,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暗紅的弧線,“不是他媽的清湯寡水的養生茶!”保溫杯直接穿過全息影像,在投影幕布上砸出悶響。
虛擬的他因設備震動出現波紋狀畸變,但很快恢複。
經紀人老陳沖了進來,手機直接懟到周興野眼前:周興野
diss
track
斷章取義、不尊重傳統
的熱搜正以每分鐘三萬的速度往上竄,那個紅色的“爆”字刺得人眼球發炸。
“所有品牌方都在等迴應。
”老陳的定製襯衫被汗浸得透透的,貼在背上,“你知道昨天《國粹有新人》直播事故嗎?”老陳打開手機相冊:一個民謠歌手拒絕改編傳統戲劇,被彈幕罵到直接關麥,“台裡要你帶非遺直播話題發三條短視頻預熱,首播時直播間必須破500萬人在線。
”周興野放大畫麵角落—那個被網暴的歌手,戴的表和他外公收藏的生旦淨末醜是同個係列。
周興野冷笑一聲,撩起手上的袖子,一行草書“聲喧亂石中”在燈光下若隱若現。
這是他十八歲地下battle奪冠後紋的,當時他媽指著他鼻子罵:“早晚把你這一身反骨熬成渣。
”“行啊。
”他扯下監聽耳機,金屬接頭在桌麵磕了個響頭,“那就讓那些老古董看看,什麼纔是活著的傳統。
”——紫檀茶館普洱茶湯在鈞瓷盞裡打著轉。
周興野盯著對麵女人天青色旗袍上的杏花微雨跟高中學家長會那天,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國潮新生代》?”周夫人指尖敲著合同,神情不悅“接受傳統藝術改造?你連自己姓什麼都快忘了,還改造彆人?”“節目組要的就是衝突。
”周母看完合同臉色稍微緩和。
隨手扔在桌上,轉手用杯蓋撥弄著浮沫,“第一輪讓崑曲傳人對戰偶像歌手,第二輪安排英歌舞和街舞女團同台,第三輪皮影戲對戰虛擬偶像,第四輪就是你倆……”“你的說唱和花鼓戲發源都是草根的叛逆之魂,節目組還算是懂一點傳統文化的”——三天前《國潮新生代》策劃室,導演林凱回放完虞唸的表演視頻,突然暫停在她甩扇子的瞬間。
扇子在空中迴轉像一道暗器,又狠又辣。
“把周興野和她放一起pk。
你說怎麼樣?”林凱看著老陳發來的周興野微博小號的截圖—最新點讚是條戲曲科普博文,“頂流rapper偷偷關注非遺傳承人?這比我們設計的劇本還精彩!”執行製片猶豫著:“但周興野剛因為diss
track惹爭議……”“所以纔要文化洗白!”林凱調出數據圖,指尖點在螢幕上,“95後觀眾最愛看什麼?高嶺之花下神壇”他指著虞唸的照片,“讓她下戲台。
”又戳向周興野的照片,“逼他低頭顱。
”林凱在非遺組參賽選手上匆匆幾筆,加上虞唸的名字。
“去,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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