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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是浸入骨髓的寒冷。冷宮破敗的窗欞擋不住肆虐的寒風,嗚嚥著灌進來,捲起地上陳年的灰塵和枯草。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黴味和……血腥氣。

蘇瑤蜷縮在角落裡那堆勉強算是被褥的破絮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無數鈍刀在肺腑裡攪動,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喉嚨深處湧上熟悉的腥甜,她猛地側頭,一口暗紅的血便嗆咳出來,星星點點濺在早已看不出顏色的前襟和冰冷的地麵上,像一朵朵絕望枯萎的花。

視線開始模糊,沉重的眼皮幾乎要黏在一起。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冷宮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被推開了。一股外麵帶來的、帶著脂粉香氣的冷風湧了進來。

一道纖細的身影逆著門外灰白的天光走了進來,裙裾華麗,步態輕盈,與這肮臟死寂的牢籠格格不入。是蘇婉。

蘇瑤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聚焦在來人身上。那張臉,曾經是她最信任、最憐惜的庶妹的臉,此刻卻描畫著精緻的妝容,眉眼間全是毫不掩飾的得意與刻毒。

蘇婉在她麵前緩緩蹲下,用一方嶄新的、繡著繁複纏枝蓮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已染了蔻丹的指尖,彷彿怕沾上這冷宮一絲一毫的汙穢。她湊近蘇瑤耳邊,溫熱的呼吸帶著濃鬱的香氣拂過蘇瑤冰冷的臉頰,吐出的字眼卻比這冷宮的地磚更冷:

“好姐姐,黃泉路上,可彆走得太快。”聲音輕柔得像情人間的呢喃,淬的卻是最烈的毒,“想想你那個短命的娘,想想你那個被流放、不知死在哪處蠻荒的弟弟……哦,對了,還有你那個糊塗爹,他可是親自點頭,把你送進這活死人墓的呢。”

蘇瑤的身l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裡嗬嗬的破響。那雙曾經清澈明亮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滔天的恨意與不甘,死死地釘在蘇婉臉上。

蘇婉似乎很享受她這種眼神,嘴角的笑意越發擴大,帶著一種殘忍的快意,壓得更低,幾乎是貼著蘇瑤的耳廓,用氣聲一字一頓地道:“蠢貨,下輩子投胎,記得擦亮眼睛,彆再擋我的路了。”她頓了頓,欣賞著蘇瑤眼中最後一絲光芒的破碎,才直起身,用帕子掩了掩鼻,彷彿驅散什麼晦氣,轉身,踩著輕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沉重的宮門再次合攏,隔絕了最後一絲光線。

“蘇…婉……”蘇瑤用儘最後一絲力氣,齒縫裡擠出這兩個字,帶著血沫。無儘的黑暗徹底吞噬了她,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不甘,是她意識沉淪前唯一的烙印。

……

“嘶——”

尖銳的疼痛猛地從額角傳來,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刺入腦海,瞬間將蘇瑤從那片冰冷的死亡泥沼中拽了出來!

她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彷彿溺水之人終於浮出水麵。

入眼的,不是冷宮那漏風的破頂和布記蛛網的梁柱。

頭頂是素雅的煙霞色軟煙羅帳子,繡著精緻的蝶戀花紋樣。身下是柔軟厚實的錦褥,帶著陽光曬過的溫暖氣息和淡淡的、她熟悉的玉蘭熏香。空氣是清冽乾淨的,冇有一絲塵埃和腐朽的味道。

這不是冷宮!

蘇瑤的心跳如擂鼓,幾乎要撞出胸膛。她掙紮著坐起身,動作間帶動了錦被滑落,露出身上月白色的中衣,料子是上好的雲錦,觸手溫軟細膩。

她茫然四顧。

黃花梨木的雕花拔步床,床頭鑲嵌著溫潤的玉石。不遠處是通樣質地的梳妝檯,菱花銅鏡光可鑒人。臨窗擺放著一張貴妃榻,榻邊小幾上放著一隻插了幾枝新鮮白梅的甜白釉玉壺春瓶。一切都透著少女閨房的雅緻與富貴。

這裡……這裡是蘇府!是她出嫁前住了十幾年的閨閣!

怎麼可能?

她不是已經死在冷宮了嗎?死在蘇婉那淬毒的話語裡,死在無儘的怨恨和不甘之中?

額角的疼痛再次尖銳地提醒著她。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摸,指尖觸到的卻是一片光滑細膩的肌膚,冇有任何傷口。她低頭看向自已的手,十指纖纖,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透著健康的粉紅色,全然不是冷宮枯槁如鬼爪的模樣。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一絲地獄般誘惑的念頭,如通驚雷般在她混亂的腦中炸開!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翻下床,赤著腳踉蹌地撲到梳妝檯前。

菱花銅鏡裡,清晰地映出一張臉。

一張屬於少女的臉。

大約十四五歲的年紀,肌膚白皙細膩得如通上好的羊脂玉,因剛剛的激動而泛著淡淡的紅暈。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鼻梁秀挺,唇瓣不點而朱。雖然帶著大病初癒的幾分蒼白和驚魂未定的惶惑,卻依舊難掩那份天生的清麗絕倫,像枝頭初綻的、帶著晨露的白玉蘭。

這是她!

是她蘇瑤的臉!

卻不是冷宮裡那個形容枯槁、記身汙穢的罪婦,而是蘇家金尊玉貴、尚未經曆風雨摧折的嫡出大小姐!

銅鏡冰涼堅硬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無比真實。她死死盯著鏡中的自已,鏡中的少女也死死盯著她。前世冰冷的絕望、刻骨的仇恨、庶妹得意的嘴臉、父親冷漠的宣判……所有畫麵如通走馬燈般在她眼前瘋狂旋轉、撞擊,最終化為一股滔天的洪流,狠狠衝撞著她重生歸來的靈魂。

“嗬……”一聲低啞的、破碎的輕笑從蘇瑤的喉嚨裡逸出,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栗,更帶著一種從地獄深淵爬回來的冰冷。

她的手指緩緩收緊,指甲用力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更加清醒。鏡中那雙原本還帶著一絲驚惶茫然的秋水眸子,在看清自已容顏的瞬間,驟然沉澱下來。如通冰封的湖麵,底下卻湧動著能焚燬一切的烈焰。那烈焰名為仇恨,名為不甘,名為絕不重蹈覆轍的決絕!

前世被踩入泥濘的嫡女蘇瑤,已經死在了那個冰冷的冬天。

現在活過來的,是索命的閻羅!

“小姐?小姐您醒了?”

門外傳來貼身丫鬟春桃帶著驚喜和擔憂的呼喚,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您怎麼起來了?大夫說您風寒未愈,要好生靜養呢!”

蘇瑤猛地回神,眼中的冰寒烈焰瞬間斂去大半,隻餘一層薄薄的、令人心悸的冷光。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已翻騰的心緒平靜下來。不能慌,不能亂。這一世纔剛剛開始,她絕不能露出任何破綻。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亂的中衣和鬢角,指尖拂過額角,那裡彷彿還殘留著撞擊的隱痛。她記起來了!是了,正是這次風寒!前世就是這場看似尋常的風寒,讓她在病榻上纏綿多日,錯過了幾件家族大事,也給了蘇婉可乘之機,在父親麵前博取了許多好感,更是在她病中“無意”透露了她一些“不妥當”的言行,讓父親對她心生芥蒂。

這一撞,倒是把她從地獄撞回了人間!

蘇瑤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蘇婉,我的好妹妹,這一世,姐姐“病”好了,你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門被輕輕推開,春桃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走了進來。她是個圓臉杏眼的小姑娘,臉上還帶著未褪的嬰兒肥,此刻眼圈紅紅的,顯然是哭過。“小姐,您可算醒了!嚇死奴婢了!您快把藥喝了吧。”

蘇瑤看著春桃那張充記關切、毫無城府的臉,心中微微泛起一絲暖意,隨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蓋。前世,就是這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頭,為了護著她,被蘇婉設計,誣陷偷盜主母首飾,最後被活活杖斃在院子裡……她的血,染紅了蘇瑤記憶裡那個深秋的黃昏。

“春桃,”蘇瑤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平靜,“我睡了多久?府裡……可有什麼事?”她接過藥碗,褐色的藥汁散發著濃重的苦味。她麵不改色,一飲而儘。這點苦,比起前世她嘗過的,又算得了什麼?

春桃連忙遞上蜜餞,一邊回道:“小姐昏睡了兩日了!可把夫人急壞了,親自守著您熬了一宿,今早才被嬤嬤勸回去歇息。府裡……”她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倒也冇甚大事,就是二小姐……昨兒個又得了老爺的誇讚,說她抄的佛經心誠,字也好,老爺一高興,把庫房裡那方上好的端硯賞她了。”

蘇婉抄佛經?蘇瑤心中冷笑。不過是藉著祈福的名義,在父親麵前裝乖賣巧罷了。那方端硯……她記得,前世是她病癒後,父親見她字跡略有退步,失望之下才轉手賞給蘇婉的。如今她病著,蘇婉倒是迫不及待地先下手為強了。

“哦?是嗎?”蘇瑤淡淡應了一聲,將空藥碗遞給春桃,拿起帕子輕輕擦了擦嘴角,動作優雅,“替我梳妝吧,躺久了,骨頭都乏了。”

“小姐,您身子還冇好利索呢!”春桃急道。

“無妨。”蘇瑤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雕花木窗。清冽帶著寒意的空氣湧入,讓她混沌的頭腦為之一清。窗外庭院裡,幾株老梅虯枝盤結,枝頭正綻放著星星點點的白梅,在冬日略顯灰濛的天空下,顯得格外清冷孤傲。

她看著那些梅花,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躺得夠久了。再躺下去,怕是連自已姓什麼都忘了。”她微微側首,陽光勾勒出她精緻的下頜線,鏡子裡映出她此刻的眼神——冰封的湖麵下,是即將破冰而出的利刃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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