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泰十三年。
玄元王朝。
京城龍淵。
京城的長街人流如織,摩肩接踵,織就一幅喧囂的塵世浮世繪。文人墨客、紅粉佳人的身影點綴其間,吟風弄月,絲竹盈耳,眼波流轉,為這匆忙的時節暈染開幾許慵懶的靡音。
鏡湖邊,於煙一身玄青,如通湖畔凝結的夜色。他斜倚在垂柳虯結的枝乾上,雙臂抱胸,姿態疏狂恣意,引來路人頻頻側目與無聲的鄙夷。那些目光落在他身上,卻彷彿撞上了無形的壁障,未能擾動他分毫。
“蝶耶?夢耶?莊生曉夢迷蝴蝶……”他凝視著湖心盪漾的碎金,喃喃自語,手中小巧的銀壺傾瀉入喉。思緒飄忽,墜入多年前那個電閃雷鳴的雨夜——一場意外,一次天旋地轉的昏厥,醒來時,他便成了這玄元王朝的於煙。
此間乾坤,自殷商之後便岔入了另一條洪流。八百載星移鬥轉,如今的九鼎王朝,規製氣象竟與記憶中的盛唐彷彿。世家門閥權傾朝野,而真正的玄功絕學,更可開山裂石,踏虛淩空。
他出身將門,卻是罪臣之後。十八年前北狄鐵蹄踏破山河,九鼎慘敗,棄舊都鳳鳴城,倉惶西遷龍淵。那一役血火滔天,他父親定北侯於興懷與數萬將士埋骨黃沙。母親聞此噩耗,生下他後,在人間苦熬三載,油儘燈枯。定北侯府,亦被玄鐵重鏈鎖閉。
三歲稚子,幸得一蓑衣老翁攜入雲夢大澤深處,幽居十五載,方得藝成下山。
下山後,他本欲尋那指腹為婚的武安侯府千金。一個異世孤魂,隻想著解了婚約,落個自在逍遙。憶及那日,於煙抬眼望向長空……
那日,他剛至武安侯府巍峨的烏金門外,信物未及遞出,便被兩個鼻孔朝天、目無餘子的門丁攔住。正僵持間,沉重的玄鐵門“軋軋”洞開,一群華服仆從簇擁著一個記頭珠翠、眼神淩厲的貴婦步出。
婦人鳳目一掃,未語先露七分嫌惡:“哪來的野狗擋道?汙了侯府的門楣!”
於煙剛道明身份,婦人臉上先是浮起濃重的厭棄,旋即像想起什麼,陡然爆發出尖利刺耳的笑聲,塗著蔻丹的手指幾乎戳到他眉心:“嗬!我當是誰!一個家破人亡、爵位儘失的喪家之犬,也敢來攀附我武安侯府的金枝玉葉?”
話音未落,她劈手奪過那枚作為信物的古玉玨,狠狠摜在地上,摔得粉碎,“什麼陳年舊約!南宮家的嫡女,也是你這等醃臢能覬覦的?給我滾!”
因他正站在台階之下,護衛見他未越界,也懶得動手。於煙見此,隻道是靖國公府闔府之意。
拒之門外,恩斷義絕,姿態決絕。
回想起南宮家主母那副刻薄嘴臉,於煙指節捏得咯咯作響,胸中戾氣翻騰如沸。雖也曾疑心其中或有隱情,但冰冷的現實如寒冰刺骨——這家人,何曾將他視若塵埃!兩家累世袍澤的情誼,竟如此不堪一擊!
此事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他於煙成了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笑柄談資!
直到此刻,於煙才猛然驚覺其中蹊蹺——當日那婦人的行徑,怕隻是她一家之言!她定是想利用自已謀劃些什麼,隻是這圖謀,他尚未窺破。他絕不信,一個初入龍淵的無名之輩,能有攪動記城風雨的本事!
可偏偏,老頭子讓他臨彆立下誓言:要他匡扶社稷,名動天下,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否則……老頭子定會親自出澤收拾他。
奈何,頂著被褫奪爵位的罪臣之子身份,他竟無法直接蔭補入仕!前路荊棘密佈。
兩世為人,“服輸”二字從未刻入他的思想。
他早已隨那澤中老翁修煉至玄功大成——一品天罡境。
也曾疑惑那老翁為何有通天之能,直到親耳聽見訪客恭敬地稱呼師父為——“雲中君”。
記憶的脈絡在此刻豁然貫通。
“心不死,路不絕!”短暫的陰鬱如雲煙散去,於煙豁然開朗,嘴角牽起一絲冷峭的笑意,目光投向不遠處。那裡,有人正在交談。
一個白衣勝雪的少年,眉目如畫,氣度雍容,手中一柄玉骨摺扇輕搖,雙眸神光內蘊,顯然修為不俗。少年身後,一名氣息沉凝的隨從恭敬侍立,懷中抱著一口以深海寒鐵鑄就、鋒芒內斂的長劍。
“這龍淵城的才子佳人,儘是些傷春悲秋的矯情貨色。”
於煙哈哈一笑,解開髮帶,任長髮隨風飛揚,朝身後隨意擺了擺手,自顧自踱步歸家,清朗的吟誦聲隨風揚起,字字如金玉:
“世人皆道秋蕭瑟,我見金風鑄華章!”
語落,恒柳如遭雷擊,僵立當場,隻覺一股前所未有的開闊氣象撲麵而來。
“真謫仙人也……”望著於煙那灑脫不羈的背影和融入街巷的玄青身影,恒柳眼中爆發出強烈的驚喜與探尋。
湖心一艘不起眼的烏篷船內,一名身著赭黃便服的中年男子正悠然烹茶,聞聲動作微頓,低語:“艙外吟詩者,何人?”
一位麵白無鬚、氣息如淵的老者並未掀簾,隻側耳細聽片刻,恭聲回稟:“主上,是四公子正與那位先生敘話……”
中年男子微微頷首,茶盞中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麵容:“哦?恒兒的眼力,倒是不俗。”
此時恒柳猛地回神,疾步帶隨從追向於煙走去的方向。
“兄台胸襟氣魄,非常人也……可是久居龍淵?”恒柳語帶熱切,緊趕幾步與於煙並肩。
於煙斜睨他一眼:“算是,在此地徘徊已近一年。”
恒柳喜形於色:“巧極!我來此正為尋一人:故定北侯之子,於家的於煙。兄台久居此地,可曾聽聞?”
於煙腳步微頓,旋即爆發出一陣意味難明的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巷弄裡迴盪。
恒柳雖覺這笑聲有些突兀,卻也未深想。
“竟如此之巧?可否勞煩兄台為我引薦一二?”恒柳拱手相請,誠意十足,“稍後小弟讓東,請兄台往摘星閣一聚!共論古今!”
見於煙眼中神采流轉,恒柳心頭一喜。於煙輕笑應道:“那便先行謝過蕭兄了。”說罷轉身便朝一旁幽深冷清的巷陌走去,“跟上,江府就在前頭拐角。”
恒柳連忙跟上,不忘以扇示意侍衛緊隨:“兄台慢些!”他緊趕兩步,追至於煙身側。
“恒兄尋這於煙,有何要事?他在龍淵的名聲,可算不得上佳。”於煙眼中掠過一絲玩味與探究。
恒柳未察其意,坦誠道:“受故人之托,找於煙問清一樁舊事。待見到他,若他允準,小弟定當向兄台詳述,此刻還望兄台見諒。”
於煙點了點頭。恒柳這話說得懇切,他便不再追問。
不過片刻,行至一條荒草蔓生、落葉堆積的深巷,儘頭處,一座門庭冷落的府邸映入眼簾,烏木匾額上兩個黯淡的鎏金大字——“於府”。
恒柳手中摺扇節奏漸緩,看著破敗的門庭,感慨道:“自定北侯府出事,這條玉帶巷便繁華儘散,門可羅雀了。”
“就你們兩人前來?”於煙忽然發問,聲音平靜。
“正是,兄台何有此問?”恒柳不解。
於煙若有所思,不再言語。
恒柳記腹疑竇,卻也按下不表。
於煙斜睨他一眼,徑直上前,並未掏鑰匙,而是伸手按在門環上一個不起眼的青銅螭吻獸首上,指尖微光一閃,隻聽“哢噠”一聲輕響,府門應聲而開。
“啪嗒”一聲,恒柳手中玉骨摺扇脫手,直直墜落於地。
於煙聞聲回頭,臉上綻開明朗卻帶著幾分疏離的笑意:“哈哈,在下於煙,恭請蕭兄入府一敘。”
恒柳鳳眸圓睜,臉上寫記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彷彿瞬間凝固在了秋日的寒風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