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夏天,是被梧桐葉割碎的陽光、永不停歇的蟬鳴,和一本翻毛了邊的《飛鳥集》組成的。教室窗外的梧桐樹枝繁葉茂,每當微風拂過,葉片便搖曳起舞,將陽光切割成細碎的金斑,灑在斑駁的木製課桌上,如同時鐘的指針般緩緩移動。
林溪就浸在這片光與聲裡,坐在靠窗的第三排。齊耳短髮,米白色塑料髮卡,洗得發白的校服領口扣得一絲不苟。她是那種老師會把你的作文和她的範本一起發下來的學生,筆記本最後幾頁藏著娟秀如溪水的小詩,每首結尾都笨拙地畫著個小太陽。那些詩句如同她的人一樣,安靜而清澈,藏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卻自有其光彩。
而周明宇,就是那個本身就在發光發熱、吵得人不得安寧的“太陽”。籃球服領口永遠敞著,露出鎖骨上一道淡白的疤;書包帶永遠快從肩上滑下去,人卻能在三層樓板下聽見他爽朗的笑。他是班長,嗓門大,講義氣,成績卻在及格線上驚險地晃盪,最常做的動作就是撓著後腦勺,用筆桿戳隔壁刷題刷到入定的林溪:
“學霸,救命!這輔助線它不認識我!”
班主任的“優劣互補”計劃像一道蠻不講理的聖旨,把全班第一和這個“潛力股”硬湊成了同桌。當班主任宣佈這個決定時,林溪隻是輕輕蹙了蹙眉,而後繼續低頭演算她的數學題;周明宇則誇張地歎了口氣,引得後排幾個男生竊笑起來。
第一天,周明宇就用鉛筆在課桌中間劃了道歪歪扭扭、深可見木的三八線,巴掌拍得震天響:“喂,新同桌。看見冇?線這邊是我的江山,線那邊是你的國土。誰也不許越界,小心我的橡皮擦炮彈!”
林溪連眼皮都冇抬,筆尖在數學卷子上滑出一道流暢的拋物線。空氣裡隻有筆尖摩擦紙麵的沙沙聲,和周明宇不甘被忽視的呼吸聲。他盯著她看了半晌,見她毫無反應,隻得訕訕地收回手,轉而擺弄起自己的籃球手環。
就這樣過了三天。林溪沉浸在她的題海裡,周明宇則在他的“江山”裡折騰——一會兒轉筆轉飛了,砸到前排同學的後腦勺;一會兒又偷偷在課本下麵藏了本籃球雜誌,翻頁時嘩啦作響。他們像是兩個不同軌道的行星,被迫在同一空間運行,卻互不乾擾。
直到第四天下午的數學課,林溪的橡皮不小心被肘部推落,“啪”一聲輕響,滾過那條三八線,停在他的球鞋旁邊。
周明宇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正眉飛色舞地給後座比劃著前天籃球賽的絕殺球,動作定格在一個滑稽的投擲姿勢。
林溪握著筆,冇動,也冇說話。預備彎腰去撿的動作,在看到他接下來的舉動時,僵在了半途。
隻見那隻剛纔還拍桌子宣告主權、此刻還保持著投擲動作的手,頓了頓,然後略顯彆扭地伸下去,撿起了那塊小小的、白色的橡皮。那橡皮已經用得有些小了,邊緣被磨得圓潤,上麵還印著一個小小的“LX”字樣——她名字的縮寫。
周明宇捏著那塊橡皮,像是捏著什麼易碎的珍寶。他甚至下意識地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上麵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輕輕地、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將它放回了她桌角的界內。整個過程迅速而安靜,與他一貫大大咧咧的風格截然不同。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有點懊惱自己的“叛國”行為,為了掩飾什麼,猛地趴倒在桌上,假裝睡覺。但通紅的耳根卻背叛了他,暴露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下。
午後的陽光恰好轉過角度,透過層層疊疊的梧桐葉片,落在他身上。他側著臉,睫毛又長又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靜的陰影,像棲息著一隻收斂了翅膀的蝶。那些平日裡張揚的氣息此刻全都收斂了起來,隻剩下均勻的呼吸聲和隨呼吸微微顫動的睫毛。
林溪忽然覺得心裡某處,被那陽光曬得癢癢的,有什麼東西,正沿著那條被橡皮擦模糊了的三八線,悄然破土。她捏起那塊橡皮,發現它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暖暖的,與冰涼的塑料質感形成奇妙的對比。
講台上,數學老師正在講解複雜的函數題,聲音抑揚頓挫。林溪卻第一次走了神,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畫著圈,一個接一個,如同她此刻泛起漣漪的心緒。那條鉛筆劃出的三八線,因橡皮的滾動而模糊了一小段,像是兩國之間突然出現了一個模糊的緩衝地帶,不再那麼非黑即白。
蟬鳴依然不知疲倦地灌滿整個教室,但與往常不同,此刻它們不再隻是噪音,而成為了某種心跳的伴奏,伴隨著黑板上方時鐘的滴答聲,編織成十六歲夏天獨有的韻律。
林溪輕輕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舊書的味道、窗外青草的清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汗味——來自那個假裝睡覺的男孩。她悄悄側過頭,目光掠過他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背部,最後落在那條模糊的三八線上。
陽光繼續移動,最終照亮了整張課桌,將那道界線照得更加明顯,卻又因中間那段被橡皮擦去的痕跡,顯得不再那麼絕對。林溪低下頭,繼續她的數學題,但筆跡卻不似往常那般果斷堅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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