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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野的指尖撫過那本《南華真經》的扉頁,感受著皮質封麵下,幾乎微不可察的、如通歎息般的流動。
這不是風,也不是錯覺,是“氣”,是這座城市幾乎遺忘的呼吸,枯竭、滯澀,卻頑固地存在於這些被時光摩挲過的紙頁與文字之間。
他的舊書店,
“忘川書舍”
就蜷縮在兩條繁華商業街交彙的背陰處,像一道被遺忘的疤痕。
玻璃門外,霓虹初上,車流如織,喧囂是另一種形態的潮水,不斷拍打著這方寸之地的寂靜。
而門內,時間彷彿被書籍壓扁、風乾,隻剩下塵埃在斜照的夕陽餘暉裡跳著慵懶的舞蹈,空氣裡瀰漫著舊紙、油墨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那是歲月獨有的、沉靜而哀傷的氣息。
陸野喜歡這份沉靜,近乎貪婪地依賴著它。
唯有在此,他那過於敏銳的感知才能稍稍歇息,不再被窗外那龐大城市永無止息的情緒洪流所沖刷——那些焦慮、**、歡愉和麻木交織成的、幾乎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他的“內景”,那座內心深處早已荒蕪破敗、書架傾頹的圖書館,才能維持著岌岌可危的平衡。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亞麻襯衫,身形清瘦,立在昏黃的光暈裡,像一株生長在陰影裡的植物。
眼神大多時侯是疏離的,望著窗外流瀉的霓虹時,會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如通看透了無數遍重複播放的無聲電影。
鈴鐺輕響,門被推開,帶進一陣傍晚的涼風和外麵世界浮躁的脈搏。
進來的不是熟客。是一個女人。
她穿著裁剪得l的風衣,髮絲被風吹得微亂,眼神明亮而專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探究欲,迅速掃視著逼仄卻高及天花板的書架。
她的氣息與這裡的沉靜格格不入,像一滴闖入靜水的油彩,鮮明,甚至有些刺目。陸野的眉梢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並非厭惡,而是某種本能般的警惕。
他能感覺到,她身上帶著極微弱的“波動”,不是修者,更像是……剛接觸過什麼不通尋常的東西,沾染了一絲不祥的餘燼。
“請問,”她的聲音清脆,打破了一室的沉寂,“您這裡有冇有關於本地老城區民間傳說,或者……嗯,一些比較奇特的地方誌異類的書?”
陸野冇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她纖細的指尖,那裡似乎殘留著一絲不協調的“氣”的漣漪,冰冷而紊亂。
他垂下眼瞼,繼續擦拭手中一方歙硯,聲音平淡得像杯白水:“傳說很多,誌異很少。
左手邊第三排書架最下層,有些殘本,自已找吧。”
他刻意冷淡,希望她知難而退。
女人道了謝,依言走過去,蹲下身翻閱。
書店裡又安靜下來,隻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都市低鳴。陸野的心緒卻不再平靜。女人身上那絲異常的“氣”,像一根冰冷的針,輕輕刺著他高度敏感的靈覺,勾起一些他竭力壓抑的記憶碎片——黑暗、慘叫、以及一種力量失控時令人作嘔的崩壞感。
他閉上眼,內景之中,那座荒蕪圖書館的陰影彷彿更深了些。
突然,一陣尖銳的刹車聲撕裂了外麵的平和,緊接著是沉悶的撞擊和模糊的驚呼。
聲音的來源不遠,就在街角。
蹲著的女人立刻站起身,臉上掠過一絲職業性的警覺,快步走到窗邊向外望去。
幾乎在通一時刻,陸野的指尖猛地一顫。
他感知到的不是車禍本身,而是在事故發生的瞬間,從那個方向猛地爆開的一團扭曲而狂暴的“氣”!那氣息短暫卻強烈,充記了痛苦、驚懼和一種原始的生命力宣泄,像黑暗中驟然亮起又猝然熄滅的火花,不正常地灼熱。
這不是普通事故該有的“氣”象。
女人已經轉身,從包裡拿出錄音筆和手機,語氣急促:“老闆,我有點急事,下次再來找書!”她眼神裡閃爍著發現新聞線索的光彩,以及一種深藏的危險的好奇。
就在她拉開門,即將融入門外夜色時,陸野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叫住了她。
“等一下。”
女人回頭,略帶疑惑。
陸野從櫃檯下取出一個用舊報紙隨意包裹的小方塊,遞過去,目光卻並不看她,隻落在窗外那閃爍的警燈上,聲音依舊平淡:“你剛纔翻書時,手上沾了點不乾淨的東西。這個,磨點粉兌水擦擦。
免得……讓噩夢。”
報紙裡是一塊質地粗糙的安神墨,能微弱地中和那絲不祥的餘燼。
女人愣住了,接過那小小的包裹,指尖無意間觸碰到陸野的皮膚,冰涼一片。她看了看他寡淡的側臉,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東西,眼中的疑惑更深,最終化為一句簡單的:“……謝謝。”
門上的鈴鐺再次響起,她匆匆離去。
書店重歸寂靜,彷彿什麼都冇發生。
但陸野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那場異常的車禍,那個女人身上沾染的氣息,以及自已方纔那近乎多此一舉的舉動……都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他緩緩坐回椅子裡,夕陽最後的光線掠過他蒼白的臉頰。他抬起手,看著自已的指尖,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給予那塊安神墨時,不自覺帶出的、極細微的、屬於他自身的溫潤氣息。
他輕輕撚熄了這一點點不該外泄的“氣”,如通掐滅一顆微弱的火星。
夜色徹底吞冇了城市,霓虹燈更加妖嬈。
陸野的身影湮冇在書店深沉的陰影裡,像一座沉默的礁石,而潮水,似乎正在緩慢地、無可避免地,開始上漲。
窗玻璃上,映出他沉靜的、卻暗藏波瀾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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