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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如織,琅琊郡開陽城隱在濃雲之下。沂水嗚咽,城頭火把明滅,似有鐵蹄自西北踏風而來。謝氏彆院深處,藏書閣飛簷挑角映著赤光,火舌已舔上雕花窗欞。謝雲瀾披髮執燭,立於記室典籍之間,指尖撫過《謝氏家訓》竹簡,聲音輕如歎息:‘書可焚,誌不可滅。’

她將最後一卷先祖手劄投入火盆。烈焰騰起,照亮她蒼白麪容。父親謝衡臨終前那句‘士不可不弘毅’猶在耳畔。西涼軍斥侯已至城外十裡,火把列陣如星河壓境。她轉身抽出壁上青冥劍,寒光映瞳,割下一縷青絲投入火中:‘此身不歸,此仇必報。’

三更鼓響,細雨如針。南城牆角樓之下,漁網結成軟索垂落。謝雲瀾裹緊蓑衣,足尖輕點城磚縫隙,緩緩縋下。守城屯司馬早已被李傕以金帛收買,巡夜路線刻意繞行此地。風中傳來馬蹄沉悶迴響,她屏息凝神,指尖磨破網繩。

足尖觸地刹那,一支鳴鏑自城頭破空而起,尖嘯劃破雨幕。密約已破!她毫不猶豫拔劍斬斷漁網繩索,殘網墜入護城河,盪開一圈漣漪。鐵蹄聲驟近,她翻滾入葦叢,泥水浸透單衣。身後火光沖天——謝府正門被撞開,西涼鐵騎如黑潮湧入。

刀光映著火影,族人哀嚎聲撕裂長夜。謝雲瀾伏在葦叢深處,青冥劍橫於膝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她看見堂兄謝允被拖出祠堂,跪於庭院,一刀斬首。血濺上百年古柏,如紅梅點雪。她咬破嘴唇,不發一言。

天將破曉,雨勢漸歇。沂水南岸,一座傾頹孝子祠藏於荒草之間。謝雲瀾蜷縮於殘垣下,蓑衣破損,肩頭傷口滲血。祠內僅餘半截‘孝行碑’,苔痕斑駁,‘忠臣之後’四字刻於其上。她冷笑一聲,拔出青冥劍,劍尖剜入石麵,一字一字削去舊文。

石屑紛飛,雨水混著血水流下臉頰。她以劍為筆,刻下新誓:‘謝雲瀾在此立誓:凡助董逆者,雖遠必誅;凡庇百姓者,雖險必赴。’劍鋒崩出細口,她不覺痛楚,隻覺胸中烈焰愈熾。此誓非為複仇,亦非僅為謝氏,而是對這崩塌世道的叩問。

她撕下裙裾殘片,裹住青冥劍柄。劍鞘上‘青冥’二字已黯,卻仍透寒光。此劍乃父親任太常時天子所賜,象征禮法正統。如今禮崩樂壞,唯劍猶存。她將劍收回鞘中,望向北方——洛陽宮闕早已為董卓所據,天子如傀,詔令出自賊手。

忽聞遠處馬蹄雜遝,塵煙升起。她伏身祠後,見一隊西涼騎兵沿河疾馳,為首者披赤甲,佩雙刀,正是李傕親將樊稠。馬隊中夾著數輛牛車,載記箱篋,皆自謝府劫出。更有士族女眷披髮戴枷,步履踉蹌。她認出那是堂妹謝清芷,年方十四,竟亦難逃此劫。

謝雲瀾握劍之手微微顫抖,卻終未出擊。敵眾我寡,貿然現身,徒增傷亡。她閉目默唸:‘清芷,忍一時之辱,待來日雪恥。’心中已定:欲破強敵,須先存身;欲複家國,須聚人心。

她自懷中取出一枚銅符,上刻‘琅琊謝’三字,乃謝氏宗主信物。昨夜離府前,她冒險潛入祠堂密室取出此符,另藏一卷黃絹——那是父親臨終前托付的‘清議名錄’,記錄天下反對董卓之士族門第。此物若落入李傕之手,必將引發更大血案。

她將銅符貼身藏好,黃絹卻投入殘火之中。火苗竄起,映出她堅毅側臉。名單不可留,亦不可毀儘。她早將關鍵人名默記於心:潁川陳群、江東顧雍、北海管寧……這些人散於州郡,或可為日後舉義之基。

晨光微露,沂水泛銀。謝雲瀾自荒祠起身,步履雖疲,脊背挺直如鬆。她折下一段柏枝,束起長髮,再以破蓑遮麵,化作流民女子模樣。臨行前,她回望開陽城方向,煙塵未散,哀聲隱約。

‘謝氏未絕。’她低聲自語,‘我謝雲瀾,今日起不再為閨閣弱質,而為亂世孤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

她沿沂水南行,欲往莒縣。據聞當地有隱士左慈曾居於此,或有舊部可聯。更聞徐州牧陶謙素重儒士,或可暫棲其下,察其政而謀進退。然她心知,陶謙年邁持重,未必敢抗董卓,依附非長久之計。

途中遇一老漁父,駕舟捕魚。她以金簪換得粗飯一餐,問及城中變故。老者搖頭歎曰:‘西涼軍屠謝府三十六口,男丁儘斬,女眷充婢。李傕榜文張掛四門,稱謝氏勾結關東諸侯,圖謀不軌。’又低聲言:‘昨夜有白鶴自謝家祠堂飛出,向南不返,鄉人皆謂冤魂不散。’

謝雲瀾聞言默然。白鶴乃謝氏家徽,今夜飛離,或為天意。她抬頭望天,雲層裂開一線,晨光灑落河麵,如金縷鋪道。她忽覺肩傷灼痛,卻笑出聲來。

行至午時,途經一村,見田疇荒蕪,村舍焚燬。數十流民聚於枯井旁,爭飲濁水。一孩童啼哭索食,其母以土團塞其口。謝雲瀾停步,解下僅存乾糧分予母子。老者問其姓名,她答:‘姓蘇,名瀾,無家之人。’

她未言真名,然心中清明:今日隱姓埋名,隻為他日光明正大歸來。她扶起老者,以青冥劍斷枝為杖,助其前行。劍鋒所指,流民竟自發相隨,漸成十餘人之眾。

暮色四合,一行人至一山坳歇息。謝雲瀾倚石而坐,取出懷中殘頁——乃《春秋·僖公二十八年》抄本,昨夜自火中搶出。她輕聲誦讀:‘誅亂討逆,天理昭昭。’

夜風拂過,林濤如訴。她閉目沉思:李傕此來,非僅為謝氏,實為震懾天下士林。董卓欲以暴政立威,然暴政之下,必生義士。她雖孤身,卻非獨行。清議未絕,民心未死,隻要火種不熄,終有燎原之日。

她取出銅符,在火光下凝視良久。終將符投入火堆,隻留其影於心。明日,她將以‘蘇瀾’之名入莒縣,訪賢士,察民情,聚微光。她知前路險巇,然誌已立,誓已成,縱寒潮席捲,亦當振袖破之。

夜深,星河橫空。她倚劍而眠,夢中見父親立於庭前,手持《家訓》,輕聲道:‘雲瀾,禮樂在人心,不在竹簡。’她驚醒,淚濕鬢角,卻覺胸中豁然。

黎明將至,她起身整裝。青冥劍懸於腰間,如影隨形。她最後望了一眼北方故園方向,轉身步入晨霧。孤影漸遠,唯餘荒祠殘碑,上刻誓言,靜待歲月見證。

此夜之後,琅琊再無謝家女,唯有義士蘇瀾行於亂世。然天下風雲將起,一紙血詔未現,群雄猶眠,而孤鶴初鳴,已破寒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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