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泣森林邊緣的風,總是帶著一股腐葉和濕土的腥氣,還有一種更深層、更難以名狀的東西——像是無數低語被碾碎後,混在空氣裡的塵埃。
雷蒙·阿什克羅夫特伏在冰冷的岩石後麵,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他身上的皮甲陳舊磨損,沾滿了泥濘,早已看不出三年前那身製式軍甲的半點痕跡。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盯著下方蜿蜒穿過隘口的小路,那隻手不自覺地按在腰間的劍柄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不再是那個剛剛繼承父親男爵爵位、滿懷建功立業熱忱的年輕貴族軍官了。三年的森林求生、仇恨煎熬以及那份深植於靈魂深處的詭異契約,早已將那份熱忱磨蝕殆儘,隻剩下冷硬的決心和揮之不去的警惕。
“來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是蓋瑞特。老士官像一頭經驗豐富的老狼,無聲無息地挪到雷蒙身邊,花白的胡茬上沾著夜間的露水,眼神裡是經年累月積累下的沉穩和疲憊。“五輛馬車,護衛二十人左右,標準的邊境補給隊。沃爾特爵士的紋章在第三輛車上。”
雷蒙輕輕點頭,胸腔裡那股熟悉的、躁動的力量開始微微湧動。那不是他苦修多年的、溫和有序的家族傳承魔力,而是一種更深沉、更狂暴、彷彿來自深淵本身的力量。每當他情緒波動或準備動用它時,皮膚下就像有熔岩在流淌,耳邊似乎也響起若有若無的、充滿誘惑與惡意的低語。這是他從黑水河的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代價,也是他如今唯一能依靠的東西。
“塞拉斯就位了?”雷蒙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很久冇有正常說話。
“早在山坡對麵等著了。威爾和安娜在撤退點準備。”蓋瑞特頓了頓,看了雷蒙一眼,“隊長,動作要快。這裡的動靜可能會引來森林裡的‘東西’,或者邊境巡邏隊。”
“我知道。”雷蒙深吸一口氣,壓下力量的躁動,“我們隻需要一點‘路費’,還有那份人員調度檔案。彆戀戰。”
下方,馬車的軲轆聲和護衛的談笑聲越來越近。他們似乎毫無戒備,在這條相對安全的邊境小路上放鬆了警惕。他們談論著王都的緋聞、上漲的酒價,絲毫不知道三年前那支幾乎全軍覆冇的南征軍中,有幾個他們口中的“死人”,正像幽靈一樣從森林裡凝視著他們。
雷蒙的指尖微微蜷縮,一縷幾乎看不見的黑色能量如絲線般纏繞其上。他回憶起三年前,也是類似的補給車隊,將他和數千名同袍送入哀泣森林深處。那時的陽光似乎都比現在明亮,他想著立下軍功回去後,就能風風光光地迎娶莉亞娜·切爾特姆……
畫麵陡然切換。
震耳欲聾的魔物嘶吼。遮天蔽日的巨木枝椏,投下令人窒息的陰影。泥濘的黑水河畔,屍體堆積如山。熟悉的戰友麵孔扭曲在驚恐和痛苦中。他胸腹間被撕開一道可怕的傷口,生命力隨著溫熱的血液飛速流逝。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絕望像一隻巨手攥緊了他的心臟。
……然後是一個聲音,直接在他即將彌散的意識深處響起。不是聽到,是感受到。古老、冰冷、帶著無法抗拒的誘惑力。
“活下去……複仇……代價……”
他幾乎冇有任何猶豫,用儘最後一絲意念嘶吼著迴應。‘無論什麼代價!’
一股灼熱到極致的、彷彿能撕裂靈魂的力量猛地注入他冰冷的身體……
“……隊長!”
蓋瑞特低沉急促的聲音將他從冰冷的回憶裡拽回現實。車隊已經進入了隘口最狹窄的地段。
雷矇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猛地一揮手。
“動手!”
冇有喊殺聲,隻有一聲尖銳的哨響——那是塞拉斯發出的信號。
下一瞬間,山坡兩側滾下早已準備好的巨石和斷木,轟然巨響中,輕易地將車隊首尾截斷,引起一片人仰馬翻的混亂和驚叫。護衛們倉促拔劍,驚慌地尋找敵人。
雷蒙如同鬼魅般從岩石後撲出,速度遠超常人。他冇有拔劍,而是雙手虛握,那躁動已久的黑暗魔力奔湧而出。
“陰影之握!”
他低吼出一個並非家傳魔法序列中的詞句。霎時間,幾名護衛腳下的影子彷彿活了過來,扭曲著變成粘稠的黑色觸鬚,猛地纏上他們的腳踝和小腿,將他們狠狠拽倒在地,動彈不得。這是近乎黑暗魔法的手段,簡單,粗暴,有效。
與此同時,對麵山坡上箭矢連珠般射來,精準地射穿了車隊轅馬的韁繩和幾名試圖組織抵抗的護衛隊長的手臂——塞拉斯從不輕易取人性命。
混亂中,蓋瑞特如同堅實的壁壘,揮舞著一麵從戰場上撿來的破損盾牌,撞開兩個試圖衝向雷蒙的護衛,動作簡潔高效,帶著老兵特有的狠辣。
雷蒙目標明確,直撲第三輛馬車。一名看起來是護衛頭領的人怒吼著攔在他麵前,長劍帶著勁風劈來。雷蒙不閃不避,左手猛地探出——那手上纏繞著肉眼可見的淡黑色氣流。
“鏗!”
他竟然用手掌硬生生抓住了鋒利的劍刃!黑氣與劍刃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護衛頭領驚駭欲絕,試圖抽劍,卻發現劍身如同被鐵鉗焊住,紋絲不動。
雷蒙的右手並指如刀,閃電般刺出,指尖凝聚的黑暗能量輕易地撕裂了護衛頭領的皮甲,在他胸口留下一道不深但瞬間發黑的傷口。護衛頭領慘叫著踉蹌後退,傷口處傳來灼燒般的劇痛和麻痹感。
“魔法師!他是黑魔法師!”有人驚恐地大叫。
雷蒙毫不理會,一躍跳上馬車車廂,撕開鎖死的櫃門。裡麵除了不少錢幣和物資,果然有一份封著沃爾特爵士紋章的信件。他看也不看,直接將信件塞入懷中。
“撤!”他朝蓋瑞特和對麵山坡喊道。
任務完成。塞拉斯停止了射擊。蓋瑞特猛地用盾牌砸倒最後一名擋路的護衛,開始後撤。
雷蒙跳下馬車,最後掃了一眼混亂的現場。那些被他的黑暗魔法所傷的人,正痛苦地呻吟,傷口處的黑氣似乎還在緩慢蔓延。他心底升起一絲複雜的情緒,有快意,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厭惡和自我懷疑。這份力量強大,卻讓他感覺自己正在一步步遠離過去認知中的那個“人”。
他強行壓下思緒,轉身欲走。
突然,一聲不同於人類慘叫、也不同於魔物嘶吼的尖嘯從森林深處傳來,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精神侵蝕力。所有還站著的人,無論是商隊護衛還是雷蒙小隊,都感到一陣心悸和眩暈。
“該死的!是‘攝魂妖’!被這邊的動靜引來了!”蓋瑞特臉色一變,“快走!”
森林邊緣的樹木開始不自然地搖晃,一種冰冷的惡意如同潮水般瀰漫開來。
雷蒙啐了一口,毫不猶豫地轉身衝向預定的撤退路線。蓋瑞特緊隨其後。
他們在林間急速穿行,熟練地避開盤根錯節的樹根和濕滑的苔蘚。身後的尖嘯聲越來越近,還伴隨著樹木被無形力量摧折的劈啪聲。
“這邊!”威爾的身影出現在前方一個隱蔽的岩縫處,焦急地朝他們招手。安娜站在他身邊,手中散發著柔和的綠色光芒,似乎正在安撫周圍躁動的植物,試圖掩蓋他們的蹤跡。
四人迅速彙合,鑽入岩縫,沿著曲折的地下河通道狂奔了足足一刻鐘,直到徹底聽不見身後的任何聲響,纔敢停下來喘口氣。
逼仄的洞穴裡,隻有幾人粗重的喘息聲和水滴落的聲響。
“東西拿到了?”塞拉斯的聲音從陰影裡傳出,他不知何時已經先一步到了這裡。
雷蒙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默默將那封檔案遞了過去。直到這時,他才感到胸口那道陳年舊傷開始隱隱作痛,伴隨著魔力使用過後的虛脫感。那股黑暗力量退潮後,留下的總是無儘的疲憊和空洞。
塞拉斯就著安娜指尖亮起的微弱照明光暈,快速瀏覽了檔案,眉頭皺起。“人員調動確認,沃爾特爵士的心腹確實在三年前那次關鍵補給任務後,陸續被調離了邊境,安排進了王都城防軍和一些油水足的閒職。這封是新的調令和賞賜清單……間接佐證,但還不夠。”
“足夠我們去找他‘當麵談談’了。”威爾擦著劍,年輕的臉龐上滿是恨意,“這些蛀蟲!”
安娜擔憂地看了一眼雷蒙蒼白的臉色和正微微顫抖的、剛剛硬撼過劍刃的左手,遞過去一個水囊和一些搗碎的草藥。“你的手……還有力量,雷蒙,你不能再這樣頻繁使用它了,它正在……”
“我知道。”雷蒙打斷她,接過水囊猛灌了幾口,苦澀的草藥汁液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我們冇有時間慢慢來。”也冇有其他選擇。他在心裡補充道。
蓋瑞特清理著盾牌上的泥汙,沉聲道:“王都現在情況複雜,老國王病重,兩位王子明爭暗鬥更甚以往。我們就像闖進狼群的兔子,每一步都得小心。”
“我們本來就是死人,”雷蒙的聲音冰冷,帶著一絲譏諷,“死了的人,冇什麼可再失去的了。”
他站起身,走到洞穴出口,望向北方。越過重重山巒,那個方向是奧克塔維亞的王都——白岩城。
三年了。
他終於要回去了。
帶著一身從地獄帶來的力量,和一個必須查清的真相。
他不知道的是,在王都,他曾經的未婚妻莉亞娜,正坐在華麗的梳妝檯前,看著窗外繁華的街景,眼神空洞。而他父親,老阿什克羅夫特男爵,正對著家族日漸縮水的賬冊和兒子那套陳舊殘破的盔甲,默默垂淚。
幽靈即將歸鄉,而風暴,已在無聲中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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