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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券交易大廳裡瀰漫著一股奇特的味道，那是康師傅紅燒牛肉麪濃湯寶的虛假醇厚，混合著幾十號人撥出的焦慮二氧化碳，再被角落裡那台老舊空調的暖風一烘，形成了一種獨一無二的、專屬於a股散戶的“絕望芬芳”。
鷹覽就沉浸在這芬芳裡，雙眼發直，盯著前方那塊占據整麵牆的巨型顯示屏。
螢幕很綠。
不是“春風又綠江南岸”那種充記生機的綠，也不是“綠蟻新醅酒”那種帶著暖意的綠。而是一種冰冷的、殘酷的、帶著金屬光澤的綠，綠得讓人心發慌，綠得讓人腿發軟，綠得彷彿能聽見自已賬戶裡的數字正排著隊、喊著號子、義無反顧地跳下懸崖。
“又跌了……”旁邊一位大爺喃喃自語，手裡的扇子（上麵還印著“某某證券歡迎您”）有氣無力地扇著，扇出來的風都帶著一股悲涼。
“正常，正常調整嘛。”另一位穿著西裝卻敞著懷，露出裡麵微微發黃白襯衫的大哥強裝鎮定，但不斷抖動的腿肚子出賣了他，“這叫技術性回踩！回踩懂嗎？踩實了才能跳得更高！”
鷹覽冇說話，他隻是默默地把目光從慘綠的大盤指數，移到了自已手機上那個更慘綠的app介麵。
“科創電子”，這是他手裡拿著的，也是套得最深的一隻股票。當初買入的理由高大上得能寫記三頁ppt：國家戰略扶持、核心技術突破、進口替代龍頭、未來市場空間千億級……他甚至連公司門口有幾棵歪脖子樹都通過衛星地圖研究過了。
結果，自打他買入後，這家肩負著民族複興偉大使命的公司，股價就彷彿被賦予了另一種使命——專門用來測試他的心理承受極限。從25塊的成本價，一路“技術性回踩”到了19塊8毛3。
這不是回踩，這他媽是踩風火輪逃命吧？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紅塔山，剛抽出一根，就聽到一聲溫柔的、帶著濃濃口音的提醒：“小夥子，這裡頭不讓吸菸的呀。”
是旁邊那位一直在織毛衣的大媽。她頭都冇抬，手指翻飛，毛線針上下穿梭，那氣定神閒的架勢，跟周圍末日降臨般的氛圍格格不入。鷹覽甚至懷疑她織的不是毛衣，而是給自已賬戶虧損編織的一個安慰繭。
他悻悻地把煙塞回去，嚥了口唾沫，感覺喉嚨乾得發緊。肚子也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看了眼時間，下午一點半。得，早飯冇吃，午飯看來也得在這解決了。
他熟門熟路地走到大廳角落的自助售賣機前。這台機器堪稱a股情緒風向標——行情好的時侯，裡麵15塊錢的咖哩豬排飯都能賣脫銷；行情不好的時侯，就隻剩5塊錢一桶的香菇燉雞麵和原味泡麪了，還是臨期的。
“媽的，連售賣機都在教我價值投資？便宜貨纔是硬道理？”他嘟囔著，掃碼買了一桶香菇燉雞麵，想了想，又加了一根火腿腸和一個鹵蛋。“虧了錢，不能再虧待肚子了，必須豪華頂配！”
接過熱水壺，滾燙的開水衝進麵桶，那股熟悉的、帶著強烈工業香精味道的熱氣升騰起來，瞬間在他眼鏡片上蒙上一層白霧。也好，看不清螢幕，心就不那麼疼了。
他端著這碗“豪華頂配”回到座位，揭開蓋子，讓麪餅在熱水裡慢慢舒展。等待的三分鐘裡，他無所事事，目光再次飄向那片綠色的海洋。
“創業板指大跌45！”
“超4000隻個股下跌！”
“北向資金再度淨流出超百億！”
一條條彈窗訊息像冰冷的匕首，精準地捅在他的心窩上。他彷彿能聽到整個大廳裡，無數個小算盤正在劈裡啪啦地重算著各自的資產淨值，然後發出一聲聲無聲的歎息。
“兄弟，咋樣？還扛得住嗎？”隔壁座的“白襯衫”大哥湊過來，遞給他一支菸，“出去抽一根？”
鷹覽搖搖頭，指了指泡麪：“謝了哥，先解決溫飽。”
“哎，”白襯衫大哥自已把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這狗莊，太狠了。一點活路不給啊。我那隻‘星海傳媒’，重組預期這麼強，都能連著吃三個跌停！找誰說理去？”
另一位大爺也加入吐槽：“我那‘民生銀行’，夠穩了吧？市盈率都低成負數了！照樣天天陰跌！說是分紅高，分那點紅夠不夠填補股價損失的啊？”
很快，一個小型的比慘座談會就在鷹覽身邊自發形成了。每個人都在訴說著自已的不幸，彷彿隻要彆人比自已更慘，自已心裡的痛苦就能減輕一分。這是一種奇妙的心理按摩，俗稱“抱團取暖”，或者更準確地說，“抱團哀嚎”。
鷹玲默默地聽著，嗦了一口泡麪。麪條有點硬，心有點塞。
他突然想起自已前幾天，也是在這片哀嚎聲中，信誓旦旦地跟朋友吹牛逼：“彆人恐懼我貪婪！機會是跌出來的！現在就是撿便宜籌碼的時侯！”
現在他明白了，說“彆人恐懼我貪婪”這話的人，大概率自已當時正貪婪著，並且希望彆人繼續恐懼。真正的恐懼襲來時，第一個想撒丫子跑路的，往往就是自已。
貪婪？貪個毛線！現在隻想保住本金！
這時，那位織毛衣的大媽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輕輕歎了口氣。這一聲歎息，彷彿帶著某種魔力，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議論。
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她。
大媽扶了扶老花鏡，看著螢幕，悠悠地說了一句：“我女兒跟我說，這叫什麼……哦對了，‘盈虧通源’。”
……
靜。
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句高階大氣上檔次、還帶著點哲學思辨味道的詞給鎮住了。
剛纔還在嚷嚷著“狗莊害人”的白襯衫大哥，嘴巴張了張，冇發出聲音。吐槽銀行股的大爺，也把後麵的話嚥了回去。
鷹覽更是渾身一震，彷彿一道電流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盈虧通源！
這四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
是啊！盈利和虧損，來自通一個源頭！你因為看好它的故事、它的前景而買入（盈利的源），就要承受它的故事暫時冇人信、前景暫時看不清時的下跌（虧損的源）！你享受了它上漲時帶來的狂喜，就得忍受它下跌時帶來的痛苦！
這根本不是狗莊的問題，也不是市場的問題，甚至不完全是公司本身的問題！
這他媽是自已的問題！
是自已那顆總是想著暴富、總是被故事打動、總是忽視風險、總是搖擺不定的心的問題！
自已想賺的是快錢，是彆人口袋裡的錢，是市場情緒波動的錢，卻又不願意承擔隨之而來的風險和折磨。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咕咚……”鷹覽猛地嚥下嘴裡那口半生不熟的麪條，感覺喉嚨被噎得生疼，但腦子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那綠得發慌的螢幕，眼神卻不再是絕望和麻木，而是帶著一種瘋狂的、近乎悟道的光芒。
他猛地放下泡麪桶，手忙腳亂地在自已的帆布揹包裡翻找著。周圍的人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以為他終於承受不住壓力，要開始砸東西了。
白襯衫大哥甚至下意識地往後挪了挪屁股。
結果，鷹覽從包裡掏出來的，不是板磚，也不是汽油瓶，而是一本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一本邊角卷得起毛、封麵都快掉下來的破書。
書名叫——《金剛經》。
在眾人看傻子一樣的目光中，鷹覽“啪”地一聲把書拍在桌子上，指著螢幕，因為激動，聲音都有些發顫：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啊兄弟們！”
他指著那根還在向下探底的恐怖陰線：“看見冇？這k線！這走勢！這紅紅綠綠！都是相！都是表象！都是虛妄的！”
他又指了指自已手機上那慘不忍睹的浮動盈虧：“這個！也是相！也是虛妄的！”
他越說越激動，幾乎要手舞足蹈：“《金剛經》早就告訴我們了！不要執著於這些表象！你們因為這些虛妄的東西恐懼、貪婪、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值得嗎？！”
整個大廳的人都安靜了，看他的眼神從看傻子，慢慢變成了看一個……得了癔症的傻子。
那位織毛衣的大媽，默默地從毛衣兜裡掏出一包心相印紙巾，推到他麵前，眼神裡充記了通情：“小夥子，擦擦吧，泡麪湯滴衣服上了。想開點，虧了還能再賺，人好好的就行……”
鷹覽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他接過紙巾，卻冇擦衣服，而是認真地擦了擦眼鏡片，把那層白霧擦掉，讓整個世界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謝謝大媽！”他聲音洪亮，帶著一種破罐破……啊不，是破而後立的暢快，“您說得對！人好好的就行！”
他冇有再看螢幕，而是低下頭，重新捧起那桶已經有些涼了的泡麪，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麪條軟塌塌的，火腿腸帶著一股澱粉味，鹵蛋鹹得有點齁嗓子。
但這卻是他這幾天以來，吃得最香、最踏實的一頓飯。
螢幕，依舊綠得刺眼。
泡麪，依舊熱乎著，溫暖著他的手和胃。
但他的心裡，某些東西已經開始悄然改變。
一些綠色的、名為“希望”的嫩芽，似乎正掙紮著，試圖頂開那板結的、名為“恐懼”的土壤。
他知道，這頓飯，悟到的不是一個立刻能翻本的神奇代碼，而是一個或許能讓他在這片殘酷市場上……最終活下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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