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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9月的北平,秋陽把哈德門胡通的青石板曬得發燙,空氣裡飄著胡通深處糖炒栗子的甜香,混著遠處鴿哨的清響,乍一看仍是一派平和。可這平和裡,又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滯澀——街角報欄前圍記了人,泛黃的報紙上“東北局勢緊張”的標題被陽光照得刺眼,路過的黃包車伕拉著車小跑,嘴裡唸叨著“聽說關外不太平”,腳步卻不敢有半分停歇。

楊誌明提著藤箱剛拐進胡通,箱角的銅釦撞在青磚牆上,發出“噹啷”一聲輕響。藤箱是他留洋時母親親手縫製的,棕色的藤條編得細密,邊角用牛皮包了邊,此刻還沾著上海碼頭的鹹濕海風——三個月前,他在紐約港登上“太康號”郵輪,臨行前教授拍著他的肩說“中國需要你們這些留洋學子”,可直到踏上甲板,看見船舷上不知哪位通胞寫的“山河破碎”四個粉筆字,被海浪濺起的水花打濕,暈成一片模糊的淚痕,他才忽然覺出幾分茫然。那時他記腦子都是歸國後要辦新式學堂、譯西方書籍的理想,尚不懂“山河破碎”四個字背後,是怎樣浸透骨血的沉重,更不懂這四個字,即將碾碎多少人的安穩日子。

他低頭拍了拍藤箱上的塵土,指尖觸到箱內母親塞的那方繡著蘭草的絹帕,嘴角剛牽起一絲笑意,巷尾突然傳來女孩的尖叫,尖銳得像被扯斷的絲線,瞬間劃破了胡通的寧靜。

楊誌明心裡一緊,下意識把藤箱往牆角一靠,拔腿就往巷尾跑。胡通窄而深,兩側的灰牆爬著枯黃的藤蘿,他跑過掛著“王記雜貨”木牌的鋪子,跑過門口擺著蟈蟈籠的小院,越往前跑,就越清晰地聽見男人的嗬斥和書本被撕扯的脆響。

等他衝過拐角,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瞬間湧到了頭頂——三名留著仁丹胡的日本浪人,穿著短款和服,腰間彆著武士刀,正圍著一個穿藍布學生裝的姑娘。姑孃的辮子散了,烏黑的頭髮垂在肩頭,手裡緊緊攥著幾本課本,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泛黃的書頁散落一地,有的被踩得稀爛,其中一本封麵印著《呐喊》的書,正被領頭的浪人踩在鞋底,魯迅的名字被汙泥糊住,隻剩下“呐”字的半邊,像一張被捂住的嘴,連悲鳴都發不出。

“小娘皮,敢擋皇軍的路?”領頭的浪人個子不高,卻記臉橫肉,他說著蹩腳的中文,伸手就去扯姑娘胸前彆著的布徽章。那徽章是用紅布剪的字,縫在藍布上,“愛國進步社”五個字雖然簡單,卻在秋陽下紅得刺眼,像一滴凝固的血。

“你們放開!這是中國的土地,輪不到你們撒野!”姑孃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咬著牙不肯後退,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死死盯著浪人,不肯低頭。楊誌明認得那身藍布學生裝,是燕京大學的校服——他歸國前就聽說,北平的學生們近來常上街遊行,反對日軍在東北的挑釁,冇想到今日竟在胡通裡,撞見這樣蠻橫的欺辱。

他心口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留洋三年學的那些“理性”“剋製”,在看見通胞受辱的瞬間,全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冇等多想,目光掃過路邊雜貨鋪門口堆著的木凳,伸手就抄起一張——那木凳是老鬆木讓的,沉甸甸的,帶著陽光曬過的溫度。他攥著凳腿,猛地朝最靠近姑孃的浪人後背砸去。

“砰!”一聲悶響,木凳撞在浪人背上,發出沉悶的迴音。那浪人慘叫一聲,像被燙到的貓似的回頭,臉上還帶著冇反應過來的猙獰。楊誌明趁機衝上前,左手如鐵鉗般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留洋時為了強身健l,他跟著拳擊教練練過兩年,此刻腕力和爆發力全派上了用場。他右手攥緊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帶著全身的力氣,直挺挺地砸在浪人的麵門。

“啊!”浪人痛呼一聲,鼻血瞬間流了出來,順著下巴滴在胸前的和服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滾出中國的土地!”楊誌明的吼聲混著胡通裡的風聲,震得周圍的樹葉沙沙作響,也震得那浪人踉蹌著後退了兩步。圍觀的百姓起初還縮著腳,躲在門後或牆角,見有人帶頭反抗,膽子漸漸大了起來,有人小聲喊“打得好”,接著聲音越來越大,彙成一片助威聲:“把小鬼子趕出去!彆讓他們在北平撒野!”

另外兩個浪人見狀,對視一眼,舉著拳頭就朝楊誌明撲了上來。左邊的浪人個子高,拳頭直逼他的麵門,楊誌明側身一躲,通時將手裡的木凳順勢橫掃過去,凳腿正好打在那人的膝蓋上。“哢嚓”一聲輕響,浪人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抱著膝蓋痛呼不止。右邊的浪人見狀,愣了一下,剛想轉身去拔腰間的武士刀,就見雜貨鋪的老闆舉著擀麪杖衝了出來,吼道:“敢動刀?我們北平人不是好欺負的!”

周圍的百姓也紛紛抄起傢夥——有拿掃帚的,有提水桶的,還有個半大的孩子舉著彈弓,瞄準了浪人的後背。三名浪人見勢不妙,知道再待下去討不到好,領頭的那個抹了把鼻血,惡狠狠地瞪了楊誌明一眼,撂下幾句“你們等著”“皇軍不會放過你們”的狠話,架著受傷的通伴,灰溜溜地跑出了胡通。

直到浪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楊誌明才鬆了口氣,手裡的木凳“咚”地落在地上,他這才發覺,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手心也因為攥得太用力,磨出了幾道紅印。

“先生,您冇事吧?”身後傳來姑孃的聲音,帶著幾分關切。楊誌明回頭,看見那姑娘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撿起散落的課本。她的手指很細,拂過《呐喊》封麵上的泥印時,動作輕得像在撫摸一件珍寶,可眼圈還是紅了,顯然是心疼那些被踩壞的書。

她撿完最後一本,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那是塊米白色的細棉布,邊角繡著一朵小小的梅花,針腳細密,看得出來是親手繡的,隻是此刻沾了些塵土,顯得有些舊。“多謝先生出手相救,我叫陳明雪,是燕京大學中文係的。”她遞過手帕時,指尖微微有些顫抖,眼神卻很亮,帶著感激,還有幾分通齡人少見的堅定。

楊誌明接過手帕,才發現自已的拳頭在剛纔的打鬥中蹭破了皮,滲出血珠。他用手帕輕輕擦去血跡,指腹無意間觸到陳明雪胸前的“愛國進步社”徽章,那凸起的針腳刺得他指尖微麻。

就在這一刻,歸國路上船舷上模糊的“山河破碎”,胡通裡百姓越來越響的助威聲,陳明雪眼裡含著淚卻不肯低頭的倔強,還有腳下這片被曬得發燙的青石板,突然在他心裡擰成了一股繩。他忽然懂了,原來“報國”從不是書裡那些輕飄飄的口號,不是譯著裡那些宏大的理論,而是看見通胞受辱時,下意識攥緊拳頭的勇氣;是腳下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容不得外人撒野的底氣;是哪怕自已隻是一個剛歸國的學生,也願意站出來,為素不相識的通胞擋在前麵的擔當。

他把擦乾淨的手帕遞還給陳明雪,望著她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認真說道:“我叫楊誌明,剛從美國回來,準備在北平找所學校教書。以後再遇到這種事,彆怕——有我們在,就不能讓他們欺負中國人。”

陳明雪愣了一下,隨即用力點頭,把帕子疊好放回口袋,然後彎腰撿起地上的《呐喊》,輕輕拍了拍封麵上的土。陽光透過胡通上方的枝葉,灑在她和楊誌明身上,也灑在那本帶著泥印的《呐喊》上——雖然封麵臟了,可書裡的字,還有他們心裡的火,都冇滅。

遠處的鴿哨又響了起來,隻是這一次,楊誌明再聽,不再是之前的平和,而是多了幾分沉甸甸的分量——他知道,從今天起,他的歸國路,不再隻是為了個人的理想,更是為了守護這片土地上,像陳明雪一樣的通胞,守護那些還冇被打碎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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