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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傅家找到的第七年,我還是冇能進家門。
假千金也還是冇從傅家搬離。
傅家祖上的規矩,族人遠行再歸家,需要傅家掌權人親自卜卦。
卜出吉卦,遠行的人才能重進家門。
哥哥為我卜卦九十九次,無一次吉卦。
第一百次,我隔著門縫,看到了大吉的卦象。
哥哥卻看著卦象,默了良久道:
「隻能是凶卦。
「婉兒從小被傅家嬌養,冇吃過苦。
「昭昭要是回家,婉兒搬出去……會受不住的。」
我終於意識到,原來他是不想讓我回家。
沒關係,我也不想回家了。
我收拾了行李,上了回南邊軍營的火車。
——那裡有最疼愛我的養兄,他病了,我想去看看他。
1
卦室裡點了香,有些昏暗。
我無聲站在門外,看著還落在地上的茭杯。
一正一反,是吉卦。
哥哥傅言川擲了五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但他漠然的聲線。
已經為卦象,定下了彆的答案。
院子裡起了風。
似乎是風迷了人眼,吹得我眼睛有些痠疼。
傅言川的麵容,有良久的凝滯和掙紮。
但最終,他還是俯身將一隻朝上的茭杯。
輕輕一扣,轉為朝下。
吉卦變為凶卦。
再起身時,他低聲自言自語:
「她總不會發現的。
「七年了……不也冇人發現過?」
原來我滿心期待等來的第一百次占卜。
不過是第一百個,將我拒於傅家門外的謊言。
我腦子裡一片混沌。
直到,身後院門外。
宋婉兒甜膩的聲音,忽然響起:
「昭昭姐,你怎麼進院子了!
「哥哥在卜卦呢,不能來的!」
她嗓音揚高,跟黃鶯似的。
一門之隔,傅言川猛地打開了門。
看到我,他微蹙眉,眸底有一瞬掩不住的慌亂:
「過來多久了?」
2
我垂在身側的手,放進外衣口袋。
指尖無聲陷進掌心。
我平靜看向他道:
「剛來。
「快吃飯了,我來叫你們一聲。」
今天是除夕。
也是一年裡,傅家唯一會來我這裡、一起陪我的日子。
過去七年裡,傅言川總說。
哪怕我還進不了傅家門。
但我永遠是傅家的一份子,永遠是他唯一的妹妹。
除夕闔家團圓,家人自然要待在一起。
從前,我也曾因他這樣的話,而心生動容。
傅言川顯然鬆了口氣,眸底劃過一絲不自在。
剛卜完卦的手,有些僵硬地伸過來,寬大掌心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聲音,是一貫的溫和:
「那走吧,去吃團圓飯。」
他話音剛落,院門外的宋婉兒,通紅著雙目衝了進來。
她看向傅言川,滿臉驚恐而悲傷:
「哥哥卜完卦了嗎?
「昭昭姐是不是……終於可以搬回傅家了?」
傅言川對上她的目光。
片刻,他冇有說話。
宋婉兒嘴唇哆嗦著,眼淚猝然掉了下來:
「我……我明白了。
「恭喜昭昭姐,終於可以回家了。
「我……我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走。」
她顫聲說完,回身就往外麵跑。
腳踢到了院門口的花盆,猛地摔了下去。
傅言川握著我手腕的掌心,幾乎是下意識就要鬆開,想衝過去。
但他到底冇有過去,隻任由保姆將宋婉兒扶了起來。
好一會,他才沉聲嚴厲開口:
「還是從前的結果。
「但婉兒,你要記清楚,昭昭纔是傅家的孩子。
「真到卜出吉卦的那天,你該走了。
「也不可以哭鬨,傅家從冇虧欠你。」
宋婉兒咬著唇,似是再也忍不住,哭著跑了出去。
傅言川仍是滿臉的冷然,冇有去追。
但他握著我手腕的那隻手,顫了一下。
其實在乎是藏不住的。
許多年前,我還在養兄身邊,犯了錯。
養兄要我在軍區大院裡站軍姿。
又怕我扛不住烈日,就無聲站在我身前。
那時他就是這樣,麵上淩厲不吭聲。
我垂著頭,卻能看到他顫動的指尖。
3
飯桌上。
傅家叔伯嬸嬸和小輩,齊聚一堂。
有人歎氣道:
「婉兒還蹲在屋外簷下哭呢,不吃飯得餓肚子了。」
傅言川給我夾菜,又幫我盛了湯。
他頭也冇抬道:
「不用管她,不吃那就餓著。」
圍坐著的眾人,沉默了不少。
一頓飯吃得冷清而略顯尷尬。
跟我從前一個人吃飯時,似乎也冇多少區彆。
宋婉兒和我同歲,四歲就進了傅家。
傅家人嘴上不說。
對她的感情,到底是比對我要深厚一些。
飯快吃完時,我最愛的溜肉段,隻剩下三塊。
又有長輩開口道:
「肉段給婉兒留點吧,她也愛吃。
「我看昭昭……吃了不少了。」
傅言川冷眼看過去。
伸手,徑直將碟子裡的溜肉段,都倒進了我碗裡。
他麵容冷厲道:「不慣著她。」
嘴上這麼說。
他放下筷子後,卻頻頻走了神。
保姆清理了廚房垃圾,要出去扔。
傅言川良久靜默,終於有了點反應。
他起身道:「我去吧。」
保姆神情一愣,還是將袋子給了他。
傅言川離開後。
傅家人三三兩兩湊在一塊,自在地聊他們自己的去了。
誰都跟我生疏至極,冇什麼話可說。
我覺得也實在有些冇意思。
起身走出去,想透口氣。
走著走著,就到了後院。
我隱隱聽見宋婉兒委屈的低泣聲,混著傅言川低沉的輕哄。
我站在台階上,看到院裡飄起了初雪。
傅言川和宋婉兒並肩坐著,在一起吃一盒溜肉段。
他抬手,掌心無聲拂掉了她頭髮上的幾片雪花。
宋婉兒就紅著眼,伸手推了他一把,滿目的委屈。
「我都快被趕出傅家了,哥哥還來找我做什麼!」
傅言川冇有防備,差點被她推倒,神情也並不惱。
他眸底溫和而縱容。
是和每次看向我時,刻意而生硬的溫和,不一樣的。
他聲線無奈:
「又說傻話。
「你在傅家快二十年了,我會不會趕你走,你不知道?」
4
宋婉兒哭著,靠到了他肩上。
傅言川夾了肉段,遞到她嘴邊道:
「我特意讓國營飯店的王師傅,做了送來的。
「比保姆做的,可要好吃多了。」
我唇齒間,保姆做的溜肉段的味道,似乎都還在。
她吃了一口,漸漸止住了哭聲。
傅言川沉聲跟她解釋:
「昭昭跟你不同,打小流落在外。
「冇被人疼過,冇得過什麼好。
「幾塊肉段而已,我給了她。
「她高興了,也能讓你繼續好好在傅家住著。」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
這七年裡,他許多次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選擇站在我這邊。
原來隻是覺得,我冇被人善待過。
一點小恩小惠,就夠讓我感激涕零,心甘情願被丟在外麵。
可其實,不是這樣的。
被傅家找回前,我也是有人疼的。
南方軍區大院裡,我也如宋婉兒一般,被許多嬸嬸哥哥關照著。
養兄更是如父如兄,不曾讓我受過半點委屈。
餐桌上最好吃的那道菜,永遠會放在我麵前。
彆的小孩能有的玩具,我從來冇有缺過。
他自己在營裡活得再粗糙。
也總會記得,給我買粉色的衣服和小蛋糕。
如果不是他忽然落下的那場傷病。
他不會捨得,讓我跟傅家人走的。
那時他說:
「昭昭,他纔是你的親哥哥,是你的血脈至親。
「你們父母離世了,你再不願回去,他會很孤單的。」
「何況,哥哥病了。
「你回了傅家,一大家子陪著你,哥哥也放心。」
所以,我跟了傅言川回傅家。
傅家族規,要卜卦才能讓我回家。
宋婉兒卻梨花帶雨衝了過來,哭著道:
「要是卜出吉卦,昭昭姐進來,我立馬識相離開!」
傅言川要走進卦室的身形,倏然一僵。
他進去,為我卜卦。
一次他說是凶卦,十次他還說是凶卦。
我其實冇多少感覺。
無論是不甘,還是難過。
我三歲就走丟了。
對傅家所有人,實在都冇什麼記憶,也談不上感情。
我隻是小心翼翼問他:
「那你能不能……送我回南邊大院?」
5
上個月,大院裡趙家嬸嬸還跟我說。
等小年她要做香噴噴的紅燒肉。
要我一放了學,就早早去軍營叫上養兄,一起去她家吃。
我盼了好久了。
卻忽然被冒出來的親人,接來了千裡外的北市。
我努力掩著急切,等著傅言川的回答。
可傅言川朝我走過來。
他伸手,溫和而憐惜地牽住我的手腕道:
「昭昭,彆難過。
「卦每月都能卜一次,吉卦是早晚的事。
「哥哥先給你安排另一個住處,會常去陪你。」
我想說,我不難過,我也不是很需要住去彆處。
我想回到,我生活了十餘年的大院裡去。
但傅言川又跟我說:
「今晚哥哥陪你住。
「爸媽都不在了,陪哥哥說說話,好不好?」
他看起來有些難過。
又似乎,還有養兄所說的那樣,有些孤單。
養兄還說了,傅家已經找回我了。
於法律而言,我不能再跟著養兄,住在軍區大院裡了。
我好像也冇彆的選擇,點了頭。
我轉到了北市上學,學業繁重。
傅言川對我無微不至。
每年無論多忙,都親自陪著我,火車數日顛簸。
去南邊,看我養兄幾趟。
除了永遠卜不出吉卦,無法接我回家,無法送走宋婉兒。
七年裡,我似乎也挑不出他彆的錯處。
可我再傻再遲鈍。
七年的時間,也實在無法再看不出不對。
實在無法,再不隔著門縫,去看一眼那道七年不變的卦象。
其實,於我而言,也不算意外。
窗戶紙被捅破了一個洞。
裡麵的全貌,自然也就都看清楚了。
6
我拉回思緒。
看向飄著雪的前院裡,還緊挨在一起的兩人。
傅言川胃不太好,向來食量一般。
明明都吃過飯了,一盒肉段,卻還是有一半進了他的肚子。
可能如彆人說過的那樣。
吃飯還是要和喜歡的人一起吃,胃口纔好。
無論是愛人,還是親人。
我無聲離開,回了室內。
傅家人熱絡說笑,冇人注意我。
我獨自一人去了樓上臥室,坐到臥室窗前。
窗外是灰濛濛的雪,快天黑了。
真奇怪,明明今天家裡多了很多人。
我卻似乎覺得,比之前更冷清了。
我在玻璃的倒影裡,似乎又看到了養兄。
那年也是除夕,他給自己倒了酒,又給我倒了杯汽水。
火鍋氤氳的熱霧裡,他碰了碰我的杯子說:
“昭昭除夕快樂,歲歲平安。”
軍營裡的人都說,他太沉冷了。
永遠板著臉,新兵見了都懼他三分。
可我隻覺得,他永遠都是溫和的。
他永遠叫我一聲“昭昭”。
低沉的、縱容的。
或是微怒的、無奈的。
我拿起杯子,和玻璃倒影裡的他碰杯。
我欣喜道:“哥哥也除夕快樂。”
手碰到窗玻璃,回過神,什麼都散了。
我有點想他。
想起南城常年無雪,他應該還從冇見過雪。
就拿出信紙,給他寫信。
我也不知道能跟他說什麼。
說自己過得好吧,撒謊的事我又實在不擅長。
說過得不好吧,他會替我難過的。
我想來想去,也隻寫了寥寥幾句話:
「哥哥,北市下雪了,很好看。
「我滾個雪球,帶回來給你看看吧?」
我折起信紙,放進信封。
再出了門,去街邊將它塞進了郵筒裡。
我折騰了這麼大一圈,回到家,天早已全黑。
客廳裡說笑的眾人,似乎仍是冇人察覺我離開過。
傅言川和宋婉兒站在窗前。
不知說著什麼,宋婉兒笑得彎了腰。
我想著,索性上樓去休息。
卻忽然看到,宋婉兒手裡拿著什麼。
不大的一隻,眼熟得很。
我猝然想起什麼。
急切看向床邊書架上,那隻泥塑娃娃不見了。
宋婉兒手裡抓著的,正是它。
那是好些年前,非遺文化進軍營。
養兄學了泥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仿著我的模樣,做出的泥塑娃娃。
它本來被深色玻璃罩保護著。
這麼多年,我怕它受損,連陽光也不敢讓它多見。
現在,深色玻璃罩,被隨意丟置在了書桌上。
我一顆心揪緊,急步衝過去。
離得近了,聽到宋婉兒彎腰止不住的笑:
「真的好醜啊,一點不像昭昭姐。」
傅言川含笑歎了口氣道:「行了……」
不等他話落,我幾乎是吼出聲來:「還給我!」
宋婉兒抓著娃娃回過身來,詫異而無辜地看向我。
我撲上去搶奪。
她一副猝然受驚的模樣,在我搶過娃娃前,鬆開了手。
娃娃落到了地上,破碎的泥塊像是炸裂開來。
我的腦子裡,也跟著「轟」地一聲炸開。
我目眥欲裂,手顫抖著猛地揚起,朝向宋婉兒。
這一次,傅言川冇再假裝維護我。
他本能迅速將宋婉兒拉到了身後。
在我猩紅的目光裡,他眸底浮起一絲內疚和無措:
「昭……昭昭,婉兒她是失了手。
「哥哥給你……」
宋婉兒是不是失手,我有眼睛會看。
我死死盯著他,嘶吼出聲:「滾開!」
7
滿屋子裡說笑的傅家眾人,刹那死寂了下來。
一眾叔伯嬸嬸,紛紛過來勸和:
「昭昭,你冷靜點。
「這除夕佳節的,彆傷了和氣,婉兒也肯定不是成心。」
所有的人都在勸我。
所有的人,都是宋婉兒的護盾。
我不管不顧撲上去,想從傅言川身後,將宋婉兒揪出來。
傅言川下意識擋住我。
幾個嬸嬸也上前拉我,嘴裡不斷勸著些什麼。
我在漸漸響起的耳鳴聲裡,什麼都聽不清了。
不知又是誰拉拽或是推開了我一把。
我猛地掙脫那隻手,再踉蹌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頭不知砸到了什麼,腦子裡一陣嗡嗡響。
宋婉兒縮到牆邊,嗚嗚哭了起來。
傅言川麵色驟沉,上前俯身攙扶我。
他盯著我額頭,聲線一時慌亂而顫動:
「撞……撞到哪裡了,我看看。」
我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虛偽的滿含關切的臉。
如同七年前,他從南邊剛接到我時的模樣。
也是滿臉的關切和憐惜。
我明明本來過得很好,明明不是非得要他來接我。
我明明可以不像現在這般,孤零零一個人。
明明有很多人愛我,很多人關心我的。
這七年裡。
我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憋悶,在這一刻傾瀉而出。
我胃裡翻攪。
在他靠近我時,揚手狠狠的一耳光,扇到了他臉上。
傅言川還維持著俯身的姿勢,手伸向我。
在巴掌聲響起的刹那,他猝然僵住。
我眸底隻餘一片通紅,歇斯底裡問他:
「為什麼要接我回來?」
「既然不願讓我回家,又為什麼要接我回來?」
傅言川的眸底,閃過一絲近乎驚恐的情緒:
「你,你是不是……」
大概有一瞬間,他懷疑我知道了什麼。
但傅家長輩,迅速上前為他說話:
「昭昭,卦象一直不好,你哥哥比誰都難過。
「你怎能說他不願讓你回家,難道他還能謊報卦象嗎?
「那是要遭天譴的,不可能的啊!」
我在雙目赤紅裡,又漸漸感到好笑。
原來,還要遭天譴的嗎?
那他謊報了七年,一百次,得多少次天譴了?
其實,其實,他又何必這樣?
他明明可以,直接不接我回來。
卻非得拿占卜當七年的幌子,彰顯他對宋婉兒的在意和不捨。
在意到,將親妹妹丟在外邊七年。
我甚至連父母的牌位,都至今冇能進老宅看一眼。
傅言川良久,才終於回過神來。
他或許是終於認定,我不可能知道實情。
他看向我,眸底無措:
「哥哥會儘快,卜出吉卦。」
我對上他的目光。
還是冇忍住,輕輕笑出了聲道:「誰稀罕呢?」
8
傅言川的目光,浮起難以置信的愕然。
似乎他終於大發慈悲,決定讓我回傅家。
該是多麼毋庸置疑的,讓我喜不自禁的一件事情。
我蹲身下來,一點點撿拾起地上的泥塑碎片。
大概不可能再拚好了,但我還是想留著。
傅家人還是不走,還在不斷說著些什麼。
言辭委婉地,表達對我的不滿。
我不想再搭理他們。
可宋婉兒卻非得還要上前招惹我。
她大概覺得我不會動手了,泫然欲泣走到我麵前道:
「對不起,昭昭姐,我幫你拚起來吧。」
她俯身伸手,撿起一塊碎片。
我利落起身,抽走她手裡的碎片。
再同樣的一耳光,扇到了她臉上。
宋婉兒身體誇張地晃了一下。
朝後踉蹌時,打翻了我桌上的一隻瓷杯。
然後,她摔到了地上,碎瓷劃破了她的額角。
傅家人咋咋呼呼地驚叫,手忙腳亂上前攙扶她安撫她。
連帶著,幾聲實在忍不住的對我的責備:
「昭昭,你又何必鬨成這樣!」
傅言川看向宋婉兒額上滑下的血,也徹底黑沉了臉色。
他第一次斥責我:
「我說過了,會卜出吉卦。
「昭昭,你不必這樣拿婉兒撒氣。」
我第一次對宋婉兒動了手。
他終於還是連麵上的溫和,都裝不下去了。
宋婉兒倒在地上,虛弱喊著頭暈。
傅言川再顧不上其他,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衝向了門外。
哪怕她那點傷,怎麼看也嚴重不到哪裡去。
大概如他所說,宋婉兒到底是從小被傅家嬌養的,跟我不同。
一眾人紛紛跟了出去。
擁擠的客廳裡,眨眼間又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在突兀死寂下來的周遭裡,心反而也慢慢跟著平靜了下來。
大概就像七年前,我剛來時想的那樣。
我對傅家對傅言川,本來也談不上多少感情。
或許過去的七年裡。
傅言川裝模作樣對我的關照,也讓我的心起了漣漪。
血脈相連的兄妹感情,也曾讓我真的期望過回到傅家。
而現在,我清楚了冇人真的希望我留下。
但至少我還可以離開。
我成年了,如今讀完了醫科大學,已經開始在醫院實習。
法律無法再限製我,必須和傅家在一起。
我想起,塞進了郵筒裡的那封信。
我想,我真的該帶著雪,去找我的養兄了。
我忽然一刻都不想等了。
我想,就明天,等火車站一開門。
我要買最早的一趟票,回南邊軍區大院。
我忽然格外地想回家,那個於我而言真正的家。
我想回去找養兄,想找趙家嬸嬸吃紅燒肉。
她七年前說好做給我吃的,我還冇吃到呢。
養兄說,軍人說到就會做到。
趙家嬸嬸是軍屬,一定也是一樣的。
我將撿拾起的泥塑碎片,小心裝進玻璃罩子裡,抱到手裡。
看著看著,眼睛酸得厲害。
七年了,這裡從來不是我的家。
我收拾了行李。
再抱緊玻璃罩,起身,出門離開。
9
決定明天一早就回南邊後。
那些憤然、怒恨、委屈不甘,所有的情緒,似乎也終於散去。
我隻餘下快能見到養兄的欣喜。
和快要見到軍區大院裡所有親人的滿心期待。
這七年的孤獨,像是大夢一場。
我出了門,沿著長街一直走。
除夕夜裡格外熱鬨,四處都是煙花鞭炮綻放的聲響。
小巷子裡,有孩子抓著鞭炮,笑鬨著衝過我的身旁。
四處燈火通明,闔家團圓。
這樣美好的夜晚,似乎隻有我是一個人。
這七年來,似乎一直都隻有我,是一個人。
我又想起,七年前我還冇來京市時。
每年除夕,軍區大院裡熱熱鬨鬨的歡騰。
養兄一個當兵的糙漢子,跟著趙家嬸嬸學織圍巾。
給我織了大紅的圍巾過年。
鄰家哥哥買到了新式樣的煙花,興沖沖給我也送來幾根。
張家嬸嬸炸了肉丸子,從視窗探出頭來叫我:
「昭昭,叫上你哥來我家吃丸子了!」
袁家奶奶立馬推開了窗,不滿道:
「我早喊了昭昭來吃湯圓,你的丸子先留著吧!」
我一個人坐在街邊,看向空中綻開的煙花。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鄰家哥哥得意的聲音:
「我就說吧,這個式樣的煙花,比彆的都好看些!」
偶爾三三兩兩說笑的人。
提著大袋小袋的東西,從我麵前經過。
我恍惚看著他們。
似乎又看到了,軍區大院裡許多許多的人。
他們站在模糊裡,笑著急切地朝我招手:
「快來呀昭昭,團圓飯都擺上桌了!」
「裴錚,瞧你家妹子又發什麼愣呢!
「看著怎麼瘦了,快去把她拉過來,讓她多吃些!」
養兄就笑著,朝我走了過來。
我看著他從模糊處走來,麵孔漸漸變得清晰。
一身軍綠色的軍裝,這世上再冇人,能比他穿得更好看。
我看著他走近了,蹲身到了我麵前。
他素來有些冷厲的麵容。
因麵對我,而變得溫和。
我看著他眸底的關切和擔憂,聽到他叫我:
「昭昭?」
真奇怪,明明隻是幻覺啊。
為什麼,忽然變得這樣真實?
過分真實到,我感到更難過了。
我盯著他近在咫尺的麵孔。
他的軍裝肩頭,還帶著北市夜裡的雪花。
我唇角忽然哆嗦著,忽然感到很想哭。
他又靠近了點,抬手很輕地摸了摸我的頭:
「怎麼了。
「大過年怎麼不回傅家,一個人待在這裡?」
10
我忍了七年的眼淚,猝不及防砸了下來。
我死死咬住唇,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再開口時,我忽然哭出聲來:
「傅家不要我啊。」
「騙子,你說好永遠照顧我的。
「你病了,就把我丟了。
「你不要我了,傅家也不要我啊!」
這七年裡,我第一次哭。
眼淚掉下來時,哭聲再也止不住。
被我推了一把的幻影,朝後邊踉蹌了一下。
他伸手,撐了下身側的地麵。
溫和的麵孔,越來越沉:
「怎麼從冇說過?
「不是說住進了傅家,過得很好嗎?」
我的視線隻剩一片模糊,哭到哽咽道:
「我怕你著急啊,又怕你冇有辦法。」
我是傅家法律意義上的孩子。
在我成年前,養兄裴錚都無權再接走我。
等我剛成年時,已經開始讀大二。
離開北市再去彆處。
轉學或休學,都是幾乎不可能的一件事情。
所以,直到如今。
我讀完了大學,開始在醫院工作。
才終於敢對著裴錚的一個幻影,說幾句心裡話。
從前我不敢啊。
從前,我也曾以為,哥哥傅言川是對我有真心的啊。
七年前,傅家剛找到我時。
裴錚剛被派去邊境維和,被子彈擊中了肝臟。
九死一生保住命,卻就此留下了肝臟疾病。
醫生斷言,他哪怕熬得過年,生命也無法再有常人長久。
裴錚擔心他日冇人照顧我。
在傅家人找到我時,立馬毫不遲疑勸我回去。
可我又何嘗不擔心他。
擔心他知道我過得不好,卻又無能為力,會加劇身體不適。
這七年裡,我不是冇和他見過麵。
卻每一次,哪怕半點委屈,都不敢提及。
眼前人麵容變得極沉。
眸底是濃重的痛惜和悲憤。
他倏然伸手,緊緊抱住了我。
我在他挨近的熟悉的溫度裡,漸漸清醒過來。
察覺到,眼前人似乎不是幻覺。
裴錚真的出現到了我麵前,這樣令人不可思議。
他向來沉著的聲線,此刻已微顫:
「傻昭昭,過得不好要跟我說啊。
「就是再難,哥哥也一定會帶你回去的。」
我的眼淚掉得更凶。
像是要將這七年不敢掉的眼淚,全部補回來。
裴錚鬆開我,頭一次連手都顫抖了,指腹擦拭我的眼淚。
他像是我還年幼時那般哄我:
「不哭,不哭。
「以後咱再不受委屈了,啊。」
他話音未落,身後女人揚高的一道聲音,猝然響起:
「昭昭,還真是你啊!」
我抬頭看過去。
看到許久不見的趙家嬸子,從軍用吉普車上下來,急步奔向我。
看到我的模樣,她似是連心都要化了。
她急切靠近我,一把將我從裴錚懷裡,拉到了她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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