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色拉寺後山的經幡在漸漸沉冇的暮色中翻湧,宛如海洋中起伏的波浪。千萬條五彩斑斕的綵綢在微風中輕輕拍打著古老的瑪尼堆,每一次觸碰都發出細膩而悠長的簌簌聲響,似乎在低語著千年的祈願。
莊潔跪坐在青石板上,母親的白鐵藥箱橫在膝頭,鎖釦處凝結著暗褐色的血漬——那是央金醫生最後一次出診時,為搶救難產犛牛留下的印記。
指尖輕輕觸到那冰涼而斑駁的銅鎖時,一陣猛烈的山風倏地轉了方向,帶著幾分寒意與不可預知的野性。一縷細碎的髮絲被這不期而遇的風吹進了嘴角,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撥弄,卻在這個動作即將完成的瞬間,聽見身後傳來一串珊瑚珠子輕輕相撞的清脆聲響。
\"彆動。\"
低沉的藏語裹著雪山的寒意落下,絳紅袈裟的衣襬掃過她手背。莊潔抬頭,看見嘉木手持鎏金念珠立在一步之遙處,夕陽將他高大的身影拉長,完全籠罩住她嬌小的身軀。他今日未戴家主冠冕,黑髮用一根紅繩鬆散繫著,髮尾垂在肩頭的龍紋銀飾上,隨呼吸輕輕晃動。
\"這是\"她剛要開口,嘉木突然屈膝蹲下。袈裟下襬掃過瑪尼堆,驚起幾隻藏在石縫中的雪雀。他伸手按住藥箱邊緣,小指上的銀戒擦過她虎口:\"葬師遺漏的?\"
莊潔聞到他袖口傳來的冷香——是雪鬆混著某種藏藥的氣息,像暴風雪後初晴的山巔。
她下意識縮手,藥箱\"哢嗒\"一聲彈開。最底層靜靜躺著一把銀刀,刀鞘纏著褪色的五彩繩,繩結處綴著小小的銀鈴。
嘉木的呼吸突然滯住。莊潔看見他喉結劇烈滾動,握念珠的手背暴起青筋。他猛地抓住她抽刀的手腕:\"彆——\"
話音未落,銀刀已經出鞘。刀身寒光映出鐫刻的藏文——\"央金\",而更令她震驚的是刀柄內側刻著的漢文小字:【嘉木與央金之女,永結同心】。
晚鐘撞碎山間霧靄時,藏族阿爺的身影出現在經幡儘頭。他手中的羊皮卷泛著奇異暗紅,在暮色中像一捧凝固的血。
\"你母親用半管o型血寫的。\"阿爺將卷軸展開,邊緣的並蒂蓮紋已經褪色,\"當年暴雪封山,是嘉木揹著她穿越雪崩區求醫。\"
莊潔攥緊銀刀,刀柄的五彩繩突然斷裂。嘉木彎腰去撿,後頸的銀鏈滑出衣領。
\"現代人不興這個\"她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悠長的法號聲。
嘉木的爺爺拄著鎏金權杖踏月而來,百歲老人眼中的光芒比星辰更亮:\"小雪豹,看看你抓住的聘禮。\"
權杖輕點,羊皮卷中滾落一枚九眼天珠。莊潔突然想起週歲照片裡,自己正抓著同樣的珠子咧嘴傻笑。
\"這是\"她聲音發顫。
\"婚約烙印。\"嘉木的指尖撫過自己傷疤。
回莊園的路上,莊潔始終沉默。
嘉木走在她身側,高大的身軀替她擋住了大部分寒風。他的步伐很穩,像是早已習慣為她開路。
莊潔偷偷瞥了他一眼。
他的側臉在夕陽的餘暉下顯得棱角分明,宛如雕塑般精緻。下頜線緊繃,透出一股堅毅,鼻梁高挺,為他的麵容增添了幾分英氣。眉宇間,那份與生俱來的冷峻讓人不敢輕易接近。可偏偏,每當他看向她時,那眼神便溫柔得不像話。
她忽然想起他剛纔小聲說的那句“怕嚇跑你”,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你……真的相信這種婚約?”
她小聲問。
嘉木腳步微頓,側頭看她。
“我不信婚約。”
他淡淡道,“但我信你。”
莊潔愣住。
他的目光太過專注,彷彿這世間萬物,唯有她一人值得他如此鄭重對待。
她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又柔軟。
入夜後的佛堂點起千盞酥油燈,莊潔縮在卡墊上整理母親的遺物。嘉木的羊羔毛圍脖仍纏在頸間,殘留的體溫催生睏意。朦朧間聽見門外轉經筒的嗡鳴,夾雜著壓抑的咳嗽。
\"非要跪滿三千轉?\"老管家歎息混著藥盅輕響,\"您背上還有天葬台的傷\"
\"不夠。\"嘉木的聲音比月色更啞,\"她皺眉一次,我多轉百遍。\"
莊潔赤腳貼近雕花木門,透過縫隙看見嘉木**上身跪在佛前。背肌虯結的傷痕新覆著金粉,隨轉經動作簌簌剝落,在酥油燈下恍若流動的星河。他腕間的菩提串突然崩斷,珠子滾落滿堂。
\"小心!\"她推門驚呼。
嘉木反手將她按在經柱上,掌心墊住她後腦。檀香與血腥氣交織的呼吸噴在耳際:\"怎麼不穿鞋?\"
她縮了縮冰涼的腳趾,突然懸空——嘉木扯下袈裟裹住她,打橫抱向側殿。莊潔掙紮間碰到他肋下紗布,濕熱觸感滲入指尖。
\"彆動。\"他踢開房門的聲音驚起簷角銅鈴,\"再蹭就出人命了。\"
暖閣裡,嘉木將人輕拋在狼皮褥子上。莊潔剛要起身,被他以銅製藥杵抵住肩頭:\"上藥還是更衣,選。\"
她這才發現藥箱不知何時被擺在矮幾上,鑷子酒精棉整齊如手術檯。嘉木轉身走向唐卡屏風,絳紅袈裟墜地聲驚得她睫毛亂顫。
\"閉眼。\"屏風後傳來水聲,\"敢偷看就綁你去磕長頭。\"
莊潔盯著屏風上的壇城圖案,忽見嘉木身影映在細麻布上——寬肩窄腰的剪影正在擦拭身體,水珠順脊線滾入腰窩,在壇城中央彙成金色的湖。她慌亂抓起藥棉,卻碰翻青稞酒瓶。
屏風轟然倒地。嘉木披著濕衣衝出,素白裡衣緊貼胸膛,水痕勾出八塊腹肌的輪廓。他徒手接住墜落的酒罈,琥珀色液體順小臂流進袖口:\"這麼急著喝交杯酒?\"
莊潔抓起藥箱擋在身前,卻被他握住腳踝拖近。嘉木單膝跪地,掌心托著她凍紅的腳貼上心口疤痕:\"冷嗎?\"那處肌膚滾燙,燙得她腳趾蜷縮,\"這裡,永遠是你的暖爐。\"
入夜,莊潔在佛堂發現巨型轉經筒。筒身刻滿細密藏文,老管家歎息:\"家主刻了二十年,說要轉夠十萬遍才配見您。\"
她借月光細辨,那些經文竟是改編的情詩:【我轉動所有經筒,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紋】。筒軸處暗格彈開,溢位上千封未寄出的信,最早那封蓋著1998年的郵戳:
【給小月亮:今天在暴雪裡找到你抓週的照片,心口的傷突然不疼了。等你長大,我要用比雪山更高的聘禮來娶你。——嘉木】
水暈開墨跡時,身後傳來袈裟摩擦聲。嘉木將額頭抵在她顫抖的脊背上,聲音啞得不成調:\"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莊潔驚嚇一跳,故作鎮定沉默轉身,深夜卻輾轉難眠。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開木窗,冷風夾雜著雪山的寒意撲麵而來。遠處的經幡在月光下輕輕搖曳,像是無聲的誦經。
忽然,她注意到庭院裡站著一個人。
——嘉木。
他披著厚重的黑色氆氌藏袍,獨自站在院中,仰頭癡癡地望著深邃的夜空,身影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孤獨而沉默。
莊潔怔怔地看著他,不知為何,心裡泛起一絲細微的疼。
他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緩緩轉頭,對上她的眼睛。
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而溫柔。
莊潔慌亂地關上窗,心跳如雷。
她不知道的是——
這一夜,他站在她的窗外,守了一整晚。
就像守護一座不願被驚擾的夢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