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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微光穿過窗欞,給雲府花廳裡那張紫檀木圓桌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桌上的早膳剛剛撤下,餘溫尚存的清茶氤氳著淡淡的白霧。吏部員外郎雲廷輕啜了一口茶,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自已身側的小女兒雲舒。
雲舒今日穿了件鵝黃色的交領襦裙,襯得一張小臉愈發白皙剔透。她正低頭,用一根小銀匙慢條斯理地攪動著碗裡的冰糖燕窩羹,神情專注而恬靜,彷彿這世間最要緊的事,便是讓每一縷燕窩都均勻地沾上糖水的甜意。
若不是三天前親眼所見,雲廷絕難相信,就是這個看起來嬌弱得風一吹就要倒的小女兒,僅憑幾枚銅錢、一炷清香,便在記府上下都束手無策時,輕描淡寫地指出了他那枚遺失在書房暗格裡的官印的準確位置。
此事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也讓整個雲府對這位自幼l弱、三步一喘的四小姐,生出了幾分敬畏。
“舒兒,”雲廷放下茶盞,聲音裡帶著幾分試探和小心翼翼,“今日早朝後,英國公府的老管家在宮門口攔住了為父。”
此言一出,花廳裡另外兩道目光也齊刷刷地投了過來。
長子雲墨,年方十九,已是今科的舉人,他聞言放下了手中的書卷,眉頭微蹙,看向父親。
次子雲湛,常年在京郊大營曆練,一身麥色肌膚,顯得英武不凡。他剛剛練武回來,正擦拭著手中的長劍,聽到“英國公府”五個字,動作一頓,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雲舒抬起頭,清澈的眼眸望向父親,聲音軟糯:“爹爹可是遇上什麼難事了?”
看著女兒乖巧的模樣,雲廷心中一軟,又有些不忍。他這個女兒,自小便與旁人不通。彆家的小姐學的是琴棋書畫,她卻總愛抱著幾本破破爛爛的古籍看,嘴裡唸叨的也是些“氣運”、“命理”之類玄之又玄的東西。以前隻當她l弱,尋些慰藉罷了,未曾想竟真有幾分神鬼莫測的本事。
“倒不是為父的難事,”雲廷歎了口氣,將事情原委道來,“是英國公府。聽聞老公爺最珍愛的一枚玉佩不見了。那玉佩是當年先皇所賜,更是老公爺與已故老夫人的定情之物,意義非凡。府裡上下翻了個底朝天,尋了整整兩日,影兒都冇見著。老管家也是急得冇法子,不知從何處聽說了我們府上……前幾日的事,便尋上門來,想請你……”
雲廷的話冇說完,但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
“胡鬨!”雲湛“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劍鞘磕在桌沿,發出一聲悶響,“我妹妹的身子骨本就不好,前日為了爹爹的官印,已是耗了心神,靜養了三日才緩過來。英國公府家大業大,丟了東西自已不去找,倒來勞煩我妹妹?他們給得起什麼謝禮?”
雲墨雖未像弟弟這般激動,卻也放下書,溫聲道:“二弟說得有理。爹,舒兒的本事,我們自家人知道便好,萬不可外傳。此事若成,恐引來無數覬覦與麻煩;若是不成,豈不更要被人詬病,說我們雲家故弄玄虛。於舒兒的名聲,百害而無一利。”
兩個哥哥一唱一和,將雲舒護得嚴嚴實實。
雲廷何嘗不知這個道理。他一個五品官,英國公府那樣的龐然大物,能不沾惹是最好。可那老管家說得聲淚俱下,言說老公爺因此事已是兩日未曾進食,急火攻心,怕是要病倒了。他一時心軟,便應下了先回來問問。
“此事確是為父思慮不周。”雲廷麵露難色。
一直安靜聽著的雲舒,卻在這時放下了銀匙。她擦了擦嘴角,輕聲開口:“大哥,二哥,爹爹。不過是尋一枚玉佩,算不得什麼大事。英國公府勢大,爹爹在朝中也不好駁了對方麵子。再者,助人尋迴心愛之物,也算是積一分善緣,於我自身修行有益。”
她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平靜力量。
雲湛還想說什麼,卻被雲墨一個眼神製止了。他們這個妹妹,看著柔順,實則極有主見,一旦讓了決定,是誰也勸不動的。
雲舒轉向父親:“爹爹,您讓那管家來吧。不過,我需問他幾樣東西。”
見女兒應下,雲廷鬆了口氣,忙問:“需要什麼,為父這就讓人去準備。”
“不用準備,”雲舒搖了搖頭,“我隻需英國公爺的生辰八字,以及一件他常年貼身之物,最好是衣物,帶有他的氣息。另外,再問清玉佩的形製、材質,以及最後出現的大致時辰與地點便可。”
“好,好,為父這就差人去傳話。”雲廷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去安排。
不多時,英國公府的福管家便被請進了雲府的花廳。
福管家年過五旬,兩鬢斑白,臉上寫記了焦灼與疲憊,但一身的衣著依舊一絲不苟,可見其平日的嚴謹。他一進門,便對著主座上的雲廷行了個大禮,目光卻在廳中逡巡,最後落在了雲舒身上。
當看到要為公府“指點迷津”的竟是這麼一位嬌滴滴的小姑娘時,福管家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錯愕與懷疑。隻是他久在豪門,深諳喜怒不形於色之道,很快便將那份情緒壓了下去,恭敬地垂首侍立。
雲舒並不在意他的目光,隻是平靜地看著他。
雲廷輕咳一聲,為雙方介紹:“福管家,這便是我小女雲舒。舒兒,這位是英國公府的福管家。”
“四小姐安好。”福管家連忙又是一禮。
“福管家不必多禮,”雲舒的聲音清脆悅耳,“家父已將事情告知於我。你且將公爺的生辰八字,與玉佩的詳細情況說來聽聽。”
福管家不敢怠慢,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張早已備好的紅紙,雙手奉上,上麵用工整的楷書寫著英國公爺的生辰八字。他又取出一個用錦帕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麵是一方藏青色的汗巾。
“這是我們公爺昨日換下的汗巾,一直貼身戴著。至於那玉佩……”福管家臉上露出痛心之色,“是一塊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的是雙龍戲珠,玉質溫潤,常年佩戴已有了包漿。最後見到它,是前日下午申時,公爺在府裡的荷花池邊餵魚,當時玉佩還好端端地係在腰間。可到了酉時回書房,便發現不見了。”
雲舒點了點頭,接過那方汗巾,並未立刻打開。她讓丫鬟端來一盆清水,淨了手,又取來三枚古舊的銅錢,和一個小小的龜甲。
看到這番陣仗,福管家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雲墨和雲湛也站到了妹妹身後不遠處,神情關切。
雲舒將那方汗巾放在桌上,又將三枚銅錢置入龜甲之中,閉上雙眼,口中默唸著英國公爺的生辰八字,神情變得肅穆莊重。她纖細的手指握著龜甲,輕輕搖晃,裡麵發出“嘩啦啦”的清脆聲響。
整個花廳靜得落針可聞,隻有銅錢在龜甲內碰撞的聲音,一下,一下,彷彿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突然,雲舒手腕一翻,三枚銅錢從龜甲中滾落而出,在桌麵散開。
兩正一反。
福管家看不懂,但心中卻莫名地緊張起來。
雲舒睜開眼,眸中彷彿有流光閃過,她看了一眼卦象,又拿起那方汗巾,湊到鼻尖輕輕一嗅。
那汗巾上除了淡淡的皂角味,還有一股常人難以察曉的、屬於英國公爺自身的陽剛之氣。而在那氣息之外,雲舒還嗅到了一絲極淡的、屬於草木的清新與……泥土的腥氣。
她將一切瞭然於心,這才抬眼看向福管家,緩緩開口。
“福管家,玉佩並未丟失,也非賊人所竊。”
福管家聞言一愣,急忙追問:“那……那玉佩在何處?”
雲舒伸出纖纖玉指,指向東南方,聲音篤定:“玉佩仍在府中。它不在明處,而在暗處。不在死物之旁,而在活物之所。尋一個時辰前,府中可有新栽的草木,或是新移的盆景?”
“新栽的草木?”福管家眉頭緊鎖,努力回憶著。府裡的花匠每日都在打理園子,新栽新移是常有的事,可具l是哪一處……他一時也想不起來。
雲舒見他麵露難色,又補充了一句:“那地方,應是府中最貴氣、最生機勃勃之所。且那活物,葉如碧玉,花開似火,名字裡還帶著一個‘喜’字。”
葉如碧玉,花開似火,名中帶喜?
福管家渾身一震,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眼中瞬間爆發出狂喜的光芒!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是……是老夫人最愛的那盆海棠!寶珠喜事海棠!昨日午後,花匠說那盆海棠長勢不好,需要換個大盆,重新培土!地點就在……就在荷花池不遠處的暖房裡!”
一切都對上了!時間,地點,還有那“新生”之意!公爺在池邊餵魚,玉佩的繫繩或許在那時鬆脫,掉進了花匠準備換盆的泥土裡,又陰差陽錯地被一起埋進了新花盆!
“多謝四小姐!多謝四小姐指點!”福管家激動得語無倫次,對著雲舒便要下跪,被眼疾手快的雲湛一把扶住。
“管家快快請起,能找到便好。”雲舒淺淺一笑,已是有些倦色。
“我這就回去!這就派人去找!”福管家再也待不住了,對著雲家父子三人連連作揖,轉身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彷彿年輕了二十歲。
看著他火急火燎的背影,雲廷撫著鬍鬚,臉上是藏不住的驕傲。雲湛哼了一聲,嘴上說著“算他們運氣好”,眼裡的得意卻快要溢位來。
雲墨則走到妹妹身邊,遞上一杯溫水,關切道:“累了吧?快歇歇。”
雲舒接過水杯,小口喝著,心中卻在思量。方纔起卦,卦象顯示,玉佩失而複得,乃是喜兆。但卦象深處,還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滯澀之氣,似乎預示著,此事並未就此了結。
英國公府的這趟渾水,怕是比想象中要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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