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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飛雪落在蔣仕微的枷鎖上,像上天灑下的紙錢。押送囚車的錦衣衛百戶陸昭抹了把臉,低聲咒罵:“邪門天氣。”他下意識按緊腰刀,目光掃過街道兩側黑壓壓的百姓——那些眼睛裡藏著火,卻沉默得像凍住的河。
囚車拐過朱雀街時,陸昭看見欽天監的官員站在茶樓簷下。正五品監正周雲拂正捧著暖爐觀雪,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三日前正是此人呈遞星象圖,言“熒惑守心,當有六月飛雪洗冤”,如今倒真成了料事如神的諸葛再世。
“停。”周雲拂突然抬手,玄黑官服上的雲紋在雪光裡泛冷,“蔣大人可要留話?”
枷鎖中的蔣仕微睜開眼。血痂黏住他半邊眼皮,但另一隻眼裡透出的光仍讓周雲拂後退半步。“告訴嚴首輔,”他聲音嘶啞卻清晰,“青州三萬流民的冤魂,在武英殿等著他。”
雪更密了。陸昭猛扯韁繩驅車,心裡卻炸開驚雷——武英殿是陛下煉丹之所,這話傳出去隻怕又要血流成河。
與此通時,紫禁城西苑暖閣裡,地龍燒得正旺。首輔嚴崇捧著青州知府“病逝”的奏報,指甲在象牙笏板上掐出深痕。他對麵坐著司禮監掌印曹如意,正用金剪修剪一盞血紅珊瑚。
“雪下了。”曹如意突然開口,尖細的嗓音裹著檀香氣,“周雲拂這步棋走得妙,既應了天象,又全了聖上仁德。”
嚴崇眼皮不抬:“曹公說的是。隻是蔣仕微臨終若胡言亂語”
“誒——”曹如意輕笑,“錦衣衛都指揮使馮璁不是帶著赦旨去了?雪落之時,便是蔣氏女眷免死之刻。至於蔣大人”剪刀“喀嚓”剪斷珊瑚枝,“總要全他忠烈之名。”
二人心照不宣地對視。那所謂特赦根本是場戲——蔣家女眷早在昨夜就已吊死在詔獄,如今不過借飛雪之名給清流們看。嚴崇摩挲著袖中密信,那是青州衛指揮使報來的流民暴動詳情,足足三萬人被坑殺在落雁穀。蔣仕微竟查到這個,確實留不得。
刑場上,血濺起時竟有嘶鳴聲破空而來。一騎白馬踏雪狂奔,馬上禦史蕭複高舉黃綾聖旨:“刀下留人!”
劊子手的刀僵在半空。陸昭跪接聖旨,耳邊卻聽到蕭複齒縫裡漏出的低語:“還是晚了”他抬頭時驚覺,蕭複官袍下襬滲著深色水痕——這是八百裡加急從黃河汛區趕回!
虎頭鍘落下時,雪突然停了。蔣仕微的頭顱滾到蕭複腳邊,眼睛仍睜著。蕭複俯身用手覆上那雙眼,轉身看向刑部堂官們:“六月雪洗冤?爾等可知黃河決堤,也是因青州治水款被貪墨所致!”
眾官悚然。唯有監斬官、刑部侍郎徐瓔慢條斯理捧起手爐:“蕭禦史,天象已應,冤屈已雪。至於黃河水患莫非是要怪到蔣大人頭上?”
蕭複突然大笑。他伸手指向天空:“蒼天垂憐!今日這雪不是為蔣公而下,是為這煌煌盛世而下!”話音未落,徐瓔臉色驟變——這是暗諷陛下昏庸!
暗處轎簾落下,馮璁對轎伕擺手:“回府。告訴嚴首輔,蕭複此人留不得了。”他摩挲著玉扳指盤算:黃河決堤正好再挪三百萬兩賑災銀,這次該推哪個替死鬼出去?
雪地上,蕭複抱起蔣仕微的屍身一步步離去。血滴在白雪上,像綻開的紅梅。遠處武英殿的丹爐青煙嫋嫋,弘啟皇帝正拈香祝禱,盼這場雪真如欽天監所言,能煉出延年金丹。
而千裡之外的青州落雁穀,有新雪覆住層層屍骨。有個披麻戴孝的少年跪在雪地裡,一字一字刻下石碑:“靖曆四十七年六月,青州三萬民殉於此”。他腰間露出一角兵符——那是北伐軍統帥辛蕤舊部纔有的虎紋。
雪又下了起來,覆蓋碑文,覆蓋血痕,卻蓋不住地下奔突的岩漿。在這白茫茫的靖朝大地上,有人忙著粉飾太平,有人蟄伏待機,更多人在雪地裡踩出新的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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