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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六月,空氣裡裹著黏膩的潮氣。

像湘西老家梅雨季晾不乾的臘肉,貼在皮膚上,悶得人喘不過氣。

小八攥著帆布包的帶子,指節泛白。

帆布包的帶子是爺爺生前縫的,粗棉線磨得發亮,還帶著點皂角的淡香。

手機螢幕上的導航箭頭在

“城中村”

三個字上跳得厲害。

信號格時紅時綠,最後乾脆變成了一個轉圈的圓圈,像隻找不到方向的無頭蒼蠅。

他站在立交橋下,看著車流像發光的河一樣湧過,心裡發慌。

這是他第一次來上海,也是第一次離開湘西的山村。

爺爺走後,村裡再冇人能看懂他說的

“看見影子”,也冇人知道六壬伏英館是什麼。

帆布包裡裝著爺爺留下的兩樣東西。

一樣是本線裝的《六壬伏英館秘錄》,封麵是深棕色的牛皮紙,磨得發亮,邊角捲成了波浪,像被貓抓過。

書裡夾著爺爺的老花鏡,鏡片上有一道細小的裂痕,是去年劈柴時不小心砸到的。

另一樣是半塊黃銅羅盤,巴掌大小,盤麵刻著歪歪扭扭的

“壬”

字元號,邊緣還沾著點泥土。

羅盤的指針總在冇人的時候微微顫動,像有隻小蟲子在裡麵爬。

爺爺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聲音氣若遊絲:“去上海,找陳先生,彆讓紅符現世……”

話冇說完就嚥了氣。

隻留下這冇頭冇尾的囑咐,和他胸口突然浮現又很快淡去的淡紅色印子。

那印子像個小小的

“壬”

字,燙得他心口發疼。

城中村藏在高樓的縫隙裡。

像被巨人隨手丟棄的積木,擠在玻璃幕牆的大廈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窄巷像被狗啃過的骨頭,歪歪扭扭地岔開,分不清哪條是主路,哪條是死衚衕。

電線在頭頂織成黑灰色的網,纏繞著舊電視天線和塑料袋,風一吹就嘩啦響。

晾衣繩上掛著的花襯衫和牛仔褲晃來晃去,滴下的水珠砸在小八的解放鞋上。

鞋是媽媽前年做的,鞋底已經磨薄了,踩在石板路上能感覺到石子的紋路。

他按著房東發的簡訊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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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簡訊裡寫著

“進巷子左轉第三個門,門口有個藍色垃圾桶”。

路過一個藍色垃圾桶時,鼻尖突然竄進一股熟悉的冷意。

不是垃圾的臭味,也不是雨水的潮氣。

是湘西老林裡腐葉下藏著的陰氣,帶著點鐵腥味,像剛生鏽的鐮刀,颳得鼻腔發疼。

小八猛地停下腳步,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味道他太熟悉了。

小時候在山裡放牛,遇到過吊死在槐樹上的女人的怨靈,就是這個味道。

他抬頭四處看,巷子裡冇什麼人,隻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口擇菜,慢悠悠地扇著蒲扇。

巷口站著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生。

背對著他,正仰頭看牆上的招租廣告。

女生的頭髮很長,黑色的,垂到腰際,髮尾有點卷,像是自然捲。

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裙襬到膝蓋,腳上是白色的帆布鞋,看起來很乾淨。

可小八的眼睛卻冇看她,而是盯著她身後。

一個半透明的白影正貼在她背上,像塊濕抹布。

白影的長髮遮住了臉,隻能看到一點蒼白的下巴。

手指是青黑色的,指甲又尖又長,指甲縫裡沾著黑灰,還掛著幾縷女生的頭髮。

隨著女生的動作,白影輕輕晃動,裙襬也跟著飄,卻冇有影子。

那是怨靈。

小八從記事起就能看見這些東西。

爺爺說這是伏英館傳人的血脈,能通陰陽,是天賦,也是詛咒。

以前在老家,他總能提前避開山澗裡的水鬼、老槐樹下的吊死鬼,幫村裡少了不少麻煩。

可到了這滿是人的城市,怨靈反而更密集。

像粘在糖紙上的螞蟻,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個,有的飄在路燈下,有的蹲在垃圾桶旁,還有的跟著人走。

他攥緊了手裡的羅盤,指針開始微微轉動,帶著點輕微的震動。

“彆跟她!”

小八下意識地衝過去,聲音有點急。

他忘了城裡人看不見這些,也忘了自己現在的樣子。

灰撲撲的外套,是爺爺穿過的舊衣服,洗得發白;褲腳沾著泥點,是來之前在村口踩的;手裡還攥著箇舊羅盤,看起來像個從鄉下偷跑出來的流浪漢。

他伸手想把那個白影撥開,手指穿過白影的時候,像穿過一團冷霧,指尖瞬間冰涼。

女生被嚇了一跳。

猛地轉過身,手裡的檔案夾

“啪”

地掉在地上。

檔案夾是藍色的,上麵印著學校的校徽,還有幾行字。

她有雙很亮的眼睛,像浸在水裡的黑葡萄,此刻正警惕地盯著小八,瞳孔微微收縮。

眉毛皺了起來,嘴角抿成一條線,像隻被惹毛的貓,隨時會撲上來。

“你乾什麼?”

她的聲音很脆,帶著上海女生特有的軟糯,尾音有點翹,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硬,像裹著糖衣的石子。

“不是,你背後……”

小八急著解釋,話到嘴邊又卡住了。

他總不能說

“你背後有個怨靈”

吧?

上次在火車站,他看到一個怨靈跟著一個孕婦,提醒了一句,結果被孕婦的丈夫當成精神病,差點被扭送到派出所。

爺爺說過,城裡人的

“眼睛”

是閉著的,看不到陰陽,也不信這些,說了隻會惹麻煩。

他隻能指了指女生的後背,手指有點抖,臉漲得通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有東西跟著你,彆待在這兒,趕緊走。”

女生皺著眉,眼神更冷了。

她彎腰撿起檔案夾,動作很快,手指拂過封麵,拍了拍上麵的灰。

檔案夾上的字露了出來

——“民俗學調查:三年前生人**案”,字體是列印的,旁邊還有她手寫的備註,字跡很工整。

她看小八的眼神像在看一個騙子,或者一個變態。

從包裡掏出手機,是個白色的智慧機,螢幕亮著,顯示著撥號介麵。

手指在螢幕上飛快地按著,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塗著淡粉色的指甲油:“我警告你,再騷擾我我就報警了。”

說完,她冇再看小八,轉身快步走進了旁邊的巷子,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發出

“噠噠”

的聲音。

那個白影還貼在她背上,像塊甩不掉的膏藥,跟著她一起走了。

小八站在原地,心裡有點發堵。

像吃了生紅薯,脹得難受。

他掏出爺爺的羅盤,指針果然在轉,比平時轉得更急,一圈又一圈,盤麵微微發燙,貼在手心暖暖的。

他歎了口氣,氣從鼻子裡出來,帶著點無奈。

爺爺說過,伏英館的人,天生就有保護人的責任,看到怨靈害人,不能不管。

可現在,他連解釋都冇人信。

剛想繼續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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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

手機是二手市場買的舊機,鈴聲是默認的

“叮鈴鈴”,很刺耳。

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是上海。

接通後,傳來房東尖利的聲音,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你還來不來?再不來我就把房子租給彆人了!我跟你說,今天好多人問呢!”

小八趕緊道歉,說馬上就到,掛了電話就往巷子裡跑。

巷子裡的路不好走,有很多坑,他差點摔了一跤,扶住旁邊的牆才站穩。

牆上貼著很多小廣告,有租房的,有辦證的,還有

“重金求子”

的,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跑了大概五分鐘,終於看到一個堆滿廢品的院子。

院子門口有個藍色垃圾桶,跟房東說的一樣。

院子裡堆著舊冰箱、破沙發,還有幾個裝滿塑料瓶的蛇皮袋,散發著一股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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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院子最裡麵,是個低矮的小平房,門是木頭做的,刷著綠色的漆,已經掉了大半。

等小八終於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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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的隔間時,天已經黑了。

房東是個五十多歲的阿姨,留著短髮,穿著花襯衫,把鑰匙給他的時候,還不忘叮囑:“晚上彆吵,隔壁住的是上班族,還有,不準在屋裡做飯,電線老了,怕著火。”

小八點點頭,接過鑰匙,打開門。

隔間隻有巴掌大,大概五六平米。

擺了張單人床就冇什麼地方了,床是鐵架的,晃一下就響。

牆上還漏著風,能看到外麵的燈光從縫隙裡透進來。

牆角有個小桌子,掉了一條腿,用磚頭墊著。

他把帆布包放在床頭,包放在床上,占了一半的位置。

剛拿出《六壬伏英館秘錄》想翻兩頁,書頁有點脆,翻的時候要很小心。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叫喊聲。

聲音很大,夾雜著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呼喊。

還冇等他反應過來,又傳來消防車的警笛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刺耳的聲音劃破了夜空。

小八心裡一緊,趕緊走到窗邊,推開那扇破舊的木窗。

窗外的巷子已經亂了,有人拿著水桶跑,有人站在路邊喊,還有的舉著手機拍照。

“著火了!前麵巷子的張老頭家著火了!”

有人在院子裡喊,聲音帶著慌:“快去看看啊!張老頭還在裡麵呢!”

小八心理

“咯噔”

一下。

那股熟悉的鐵腥味又竄進了鼻尖,比剛纔在巷口聞到的更濃,像直接往鼻子裡灌。

他抓起羅盤就往外跑,羅盤的指針瘋狂地轉著,幾乎要從盤麵上跳出來,震動得手心發麻。

跑到院子門口,就看到前麵的巷子冒起了黑煙,火光沖天,映得半邊天都紅了。

他跟著人群往那邊跑,心裡想著那個穿白裙的女生

——

剛纔她就是進了這條巷子。

著火的是剛纔那個女生進去的巷子,最裡麵的一間平房。

平房的屋頂已經塌了一半,火苗從窗戶裡竄出來,舔舐著屋頂的瓦片,發出

“劈啪”

的聲音。

黑煙滾滾,嗆得人咳嗽。

消防車還冇到,幾個鄰居拿著水桶救火,可水一潑上去,就被火苗吞噬了,根本冇用。

小八擠在人群裡,踮著腳往裡看。

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穿白裙的女生。

她站在警戒線外,臉色蒼白,冇有一點血色,手裡攥著個筆記本,指節發白。

正跟一個穿警服的人說著什麼,嘴唇動得很快,眼睛裡滿是焦急。

是剛纔那個女生。

小八心裡一緊,擠過人群想過去。

剛走兩步,卻突然被一股陰氣逼得停住了腳步。

那陰氣比剛纔更重,像塊冰,貼在皮膚上,凍得他打了個寒顫。

他抬頭看向著火的房子,火海裡,一個黑色的影子正飄在視窗。

不是火苗,是人的形狀,大概一米六左右,渾身冒著黑煙,看不清臉。

影子的手裡似乎還抓著什麼東西,像是一隻手,青黑色的,指甲很長。

那影子轉過頭,像是在看他,小八的心臟瞬間像被攥住了,透不過氣。

是怨靈。

而且是剛殺了人的怨靈。

小八的掌心突然發燙,燙得他差點把羅盤扔了。

上次有這種感覺,是老家後山的熊瞎子被山鬼附身後,傷了三個獵人。

當時他掌心的符痕也是這麼燙,爺爺說,這是血脈在預警,提醒他有怨靈在害人。

他冇多想,從帆布包裡掏出一小截木劍。

木劍是爺爺用老桃木做的,大概三十厘米長,磨得很光滑,浸過法水,平時用來劈柴,關鍵時刻能驅邪。

又摸出一小塊硃砂,是爺爺留下的,用紅紙包著,放在貼身的口袋裡。

他用手指蘸了點硃砂,在木劍上飛快地畫著

“驅邪小符”,符痕是紅色的,在火光下顯得很鮮豔。

他冇注意到,自己的動作被警戒線外的女生看見了。

豔秋剛跟警察說完情況。

她下午去找張老頭,是因為張老頭是三年前生人**案的目擊者,上次跟他約好,今天晚上再詳細聊聊。

可她剛到巷子口,就看到張老頭家著火了,嚇得她趕緊報警。

跟警察說完張老頭的情況,轉頭就看到那個下午騷擾她的男生。

男生站在人群裡,舉著個破木劍,對著著火的房子唸唸有詞,嘴巴動得很快,不知道在說什麼。

手裡還拿著個發燙的羅盤,羅盤上的指針轉得像個陀螺,根本停不下來。

她皺起眉,心裡疑惑:這個人怎麼會在這裡?他手裡的東西是什麼?

更讓她心臟驟停的是,火被撲滅後。

消防員從屋裡抬出張老頭的屍體。

老人蜷縮在牆角,身體已經被燒焦,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樣。

可他的手指卻伸著,在牆上刻了個扭曲的符號。

符號大概有拳頭大小,像個歪歪扭扭的

“壬”

字,顏色是暗紅的,像是用血刻的,在燒焦的牆上顯得格外刺眼。

豔秋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這個符號,跟她奶奶日記裡畫的

“紅符碎片”

一模一樣!

奶奶的日記裡,有一頁畫著這個符號,旁邊寫著:“紅符現世,縫隙大開,生靈塗炭。”

她趕緊掏出手機,翻出日記的照片,對比了一下,確實是同一個符號。

而那個男生,就蹲在警戒線旁邊。

手裡拿著本線裝書,書頁攤開著。

豔秋走過去,眼睛盯著書頁。

書頁上畫著跟牆上一樣的符號,旁邊還有一行小字:“陰符殘形,引煞之兆。”

她的心臟像被重錘砸了一下,猛地奪過那本書。

封麵是深棕色的,寫著《六壬伏英館秘錄》,字體是手寫的,蒼勁有力。

她盯著小八的眼睛,聲音發顫,帶著不敢置信:“張老頭的死,跟你有關係嗎?這個符號,你怎麼解釋?”

小八被問得一愣。

手裡的羅盤還在發燙,震動得更厲害了。

掌心的淡紅色符痕又浮現出來,比上次更清晰,像個小小的

“壬”

字,燙得他心口發疼。

他看著豔秋手裡的秘錄,又看了看牆上的血色符號。

突然想起爺爺說的話

——“彆讓紅符現世”。

爺爺說過,紅符是喚醒幽冥煞的鑰匙,一旦現世,陰陽縫隙會大開,怨靈會氾濫,到時候會有很多人死去。

這個血色符號,難道就是紅符的碎片?

他張了張嘴,想解釋,卻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夜風從巷口吹進來。

帶著燒焦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冷意。

吹在身上,像有人用冰手摸了一下。

小八抬頭,看向遠處的屋頂。

那個剛纔跟著豔秋的白影,正飄在屋頂上。

白影還是那樣,長髮遮住臉,青黑色的手指垂在身側。

靜靜地看著他們,一動不動。

像是在觀察,又像是在等待什麼。

小八的心裡,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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