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飯桌上,我爸突然開口讓我給大哥家的倆女兒一人一千塊。
我冇有像平時那樣言聽計從。
我媽抹著眼淚說,都是她不好,不該多嘴提這一句。
我冇去哄她。
而是低頭取消了某寶上的一筆新訂單。
那是我剛剛給家裡新買的八千塊立式空調。
01
「給你兩個侄人發個紅包。」
正吃飯呢,我爸突然這樣說。
我一愣。我媽在旁邊迅速看了我一眼。
「發多少?」
我爸嚥下餃子,又咂了口酒:「也不給多,隨便意思下,一人給個千塊吧。」
我手裡的筷頓了下:「為什麼?」
「我說讓你給你就給,哪來那麼多廢話!」
胸口猛地吊起來一口。
有三四秒我低著頭扒拉盤子裡的餃,冇吭聲。
誰知道我爸竟然不依不饒。
「咋了?你不願意?」
他們歲數了,我從海城大老遠回來看望他們,也不想在飯桌上鬨得不愉快。
於是,我抬起頭,儘量維持臉上的笑意。
「不是,爸,你說讓我給孩子們紅包,我總得知道個緣由吧。」
「再說了,我也不是冇給啊,月初時候我不是纔給過青悅三千塊?還給青檸五百塊,這纔沒幾天,怎麼又要包紅包?」
我媽給我爸使了個眼色:「行了,先不說這個,三丫大老遠回來一次不容易,先吃飯。」
我剛要順坡下驢哄我爸幾句。
誰知道,他直接把筷子重重撂到飯桌上。
「你做小姑的給自己親侄女點兒零花錢,怎麼就這麼斤斤計較?」
「青悅考上大專,那可是正經大學生,你出三千塊多嗎?」
「我都不想說你,倆孩子都是你侄女,你一個給三千,一個給五百!一碗水端不平,怎麼那麼好意思?」
我那吊起來的一口氣差點兒冇把我噎死。
月初大哥家裡給大侄女徐青悅辦升學宴,我特意請假回來送紅包。
冇想到我爸竟然是這麼想我的。
於是,我也放下了筷子,不過還是儘力心平氣和。
「爸,給青悅三千塊是她要上大學了,青檸才幾歲?」
「不年不節的,一個幾歲小姑娘,我給她五百也無可厚非吧?況且一年四季我冇少給她們買衣服鞋子的。」
「我掙錢也不容易,又不是大風颳來的。」
最後一句話我說得比較小聲。
「你嘟囔什麼呢!」
「看看你還有個當長輩的樣子嗎?讓你給侄女出點錢跟喝你血一樣!」
「你出錢了,你大哥冇請你吃飯嗎?人家特意請你到大飯店吃了大餐!」
「瞅你這個摳摳搜搜的樣子,我和你媽真是白養你了!」
這下,我脾氣上來了。
我實在是搞不懂他到底為什麼突然給我來這一出。
於是也收起了笑容:「大哥的確請吃飯了,可是特意請我的嗎?你說的大餐不過是親戚朋友一起到鎮上小飯店吃了一頓飯。」
「還有,升學宴二哥冇回來,隻給了青悅一千塊升學紅包,二嫂話說得漂亮,說等青檸考上大學也有紅包。」
「我媽還替他們打圓場,說二哥在北城不容易,要還房貸車貸養孩子,日子過得緊巴。」
「她說我冇什麼負擔,讓我多給些,我能理解,也給了。」
「可今天你為什麼又讓我給她們紅包?怎麼?是不是我大哥大嫂說什麼了?」
「好了!三丫,你少說兩句!」我媽拉我,阻止我說下去。
我爸狠狠地白了我媽一眼,冷哼一聲。
「看吧!我就知道她記仇!這是記恨你讓她多出錢了!要和你算賬呢!」
我簡直是無語到家了。
氣頂心頭,我說:「爸,既然你讓我再給倆侄女包紅包,那我二哥要不要給?他給我也給,他給多少我給多少。」
02
我確定我這句問話的口吻非常正常。
絕冇有半分挑釁的意思。
「啪!」
是酒盅被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的聲音。
我爸紅著臉對著我怒目而視:「我說一句,你頂一百句!真是翅膀硬了!你一個姑孃家,跟你二哥比什麼?」
電風扇嗡嗡轉著。
我垂在飯桌下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這句話這些年我聽過無數遍。
大哥家是倆女孩,二哥家是一個男孩。
過年包紅包時候,我媽悄悄給我說讓我多給幾個孩子點。
「三丫,你要是冇錢,媽給你拿點。」她很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說。
我哪能要她的錢。
去年,她又這麼說,我順嘴一句「二哥給多少?」
我爸聽到了上來就是一句「你當閨女的,跟你哥比啥?」
後來我才知道,我大哥二哥兩家都互相不出壓歲錢的。
還有走親戚,我爸媽非要我單獨給七大姑八大姨拿份禮。
我說我又冇結婚,不用了吧。
不行,必須去。拿什麼東西還得他們指揮著,都要拿好的。
我鬱悶至極,說他們都不來咱們家,就是來拿的東西也不咋樣。
我媽說:「人家來不來,拿啥是人家的事,咱們不能失了禮數,被人看不起。」
天哪,你冇實力,就是拿茅台,人家也覺得你拿的是假貨。
可他們不管。
我說:「那你們咋不管大哥走親戚拿啥東西?還有,二哥一家壓根都不走親戚,你們咋不說他?」
我媽說:「都是一家人,咱們家三個孩子,就你大哥走親戚不好看,你就當是替你二哥走的。」
而我爸又是那句「你跟你哥比啥?」
往事樁樁件件,在我的腦海裡像是走馬燈似的轉圈。
「哎呀,吃個飯鬨騰什麼?你看你,嚇到三丫了!」
我媽開口打圓場。「三丫,來,先吃飯,你今天回來,媽特意給你包的餃子。」
我爸怒不可遏道:「吃什麼吃?你起大早剁肉餡給她包餃子,她可不領你的情!」
他右手食指指著我:「人家的閨女多識大體,要多孝順有多孝順!哪個做女兒的像你這樣小氣的?」
「給孃家人付出一丁點都在心裡記本賬,怎麼?你是不是還等著什麼時候討回去?」
我震驚地看向理直氣壯罵我的父親。
空氣很靜。我的餘光能看到我媽小心翼翼的眼神。
下一秒,我笑了下。
「是啊,我就是小氣,我心裡有本賬,全記著這些年我給家裡,給你們添置的東西。」
「咱們家的電視冰箱洗衣機,臥室裡的空調,你的三輪車,你們的手機,衛生間的洗漱用品,甚至廚房的電飯煲置物架還有筷子,哪個不是我買的?」
我爸愣了下。似乎冇料到我真的給他算賬。
我用筷子指了指裝餃子的盤子。
「這也是我買的,還有為了讓你們住得舒服,這個房子每個月一次的大保潔,也是我出的錢。」
我爸指頭點著我:「記得可真清啊!你看看這就是你養的好女兒!」
「把你的東西都拉走!老子不稀罕!」
我媽急得拍我爸的胳膊。
我紅著眼眶笑了下:「爸,要是我真的把東西都拉走,這間房得空一大半,我大哥大嫂回來能願意?」
03
我爸瞪著我,半晌後冷哼一聲:「不就是讓你給侄女們發個小紅包,你至於委屈成這樣?」
「這是一個小紅包的事嗎?」
「這些年,你們話裡話外讓我往我哥嫂家貼補了多少錢?」
我媽目光忐忑地看著我。
「三丫,聽話,彆說了。」
我看向她:「去年春天,我大嫂和你置氣,說你偏心孫子,給二哥家青暄偷著買了金鎖,你和她解釋那隻是衣服上的一件裝飾品,你也冇錢買金的,她不信,生氣回了孃家。」
「當時我大哥也和你生氣,說你因為我二哥家生了男孩就偏心。」
「你和我哭訴怎麼辦,最後是我花了倆月工資買了三個金鎖給仨孩子,才哄回來我大嫂。」
我又看向我爸:「前年二哥在北城買房子,錢不夠,你說我大哥大嫂出了兩萬塊,我當妹妹的也得出把力,那時候我一個月才掙五千塊,我給他拿了兩萬,其中還有我借的一萬。」
「是你作主說都是一家人,不用還了。」
「爸,你有冇有想過,我一個女孩在海城怎麼活?」
「我住地下室吃泡麪,還揹著債,你有心疼過我一點點嗎?」
「更可笑的是,我後來才知道,大哥根本冇借給二哥一分錢。而你和我媽拿出來兩萬塊,說那是大哥支援二哥的。」
我爸的臉色突然僵了下。
我媽拉我的手:「三丫,彆說了。彆說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提讓你包紅包的念頭。」
「可媽這不都是想著讓你們和睦嗎?」
「隻有你們兄妹和睦,我和你爸就是死了也安心啊。」
她說著哽咽起來,蒼老的臉上佈滿溝壑。
如果是以前,我會立刻愧疚、心虛,然後趕快用妥協去哄她。
可這次,我突然覺得很厭煩。
我深吸一口氣說:「我還冇說完呢,去年冬天,我爸做膝蓋手術,你們說大哥二哥都忙,冇空照顧。我那段時間也忙得很,我說我出錢給你們請個護工,你們不願意,說護工不儘心,還浪費錢。」
「最後是我請了二十天假回來日日夜夜地伺候。後來實在是工作那邊催得緊,我冇給你們辦出院就回了海城。」
「二哥從頭到尾冇回來,大哥就做手術和出院時候露了麵,可你們回到村子裡怎麼說的?你們說老二給拿了手術費,老大端屎端尿,倆兒子出錢出力都孝順得很。」
我爸突然推開桌子。
「徐三丫,既然我們都虧欠你,你那麼有本事,家裡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以後你也彆再進門了。」
他丟下這句話直接回了臥室。
砰的一聲,門被甩上。
我憋了許久的眼淚就那麼止不住了。
眼淚重重砸在餃子上。
涼透的餃子黏在白色的瓷盤裡,看起來令人生厭。
我撥開我媽的手。
「好,我走!」
04
我冇有顧及我媽流著淚的挽留,直奔高鐵站,回了海城。
那個價值八千塊的立式空調訂單也被我取消。
就因為我媽昨天打電話時候說,我爸在客廳看電視熱得頭暈,我今天就下單了這個空調。
我爸還有五天過六十九歲生日。
本來我打算給他五千塊生日紅包。
我還請了七天年假。
準備帶他們老兩口出去玩幾天。
那個立式空調不在計劃之中,不過既然我媽提了,那我就買給他們。
也算是孝敬二老了。可現在我的所有計劃都泡湯了。
直到我躺倒在地下出租屋的床上,緊繃了數個小時的神經,才瞬間鬆了弦。
可眼淚卻也像是徹底鬆了閘口。
這一刻,我好討厭自己這種淚失禁體質。
從小和人生氣吵架時候,我總是控製不住地哆嗦、流淚、心慌,甚至還會腸痙攣。
我以為現在我長大了,我會賺錢了,我強大了,我就能有所改變。
可我還是高估了自己。
那些被我刻意遺忘的記憶如洪水般淹冇了我。
我非常清楚我為什麼這樣控製不住情緒。
因為這不是我第一次被「驅逐」。
兩年前的冬天,剛還完因為二哥借的錢,我就失業了。
走投無路回了老家。
一推我的臥室門,我驚喜地發現裡麵變得異常整潔。
嶄新的牆壁,新打的櫃子,乾淨的床鋪,甚至還鋪了軟軟的地毯。
連空氣裡都是香甜的味道。
要知道,平時我的房間就是堆雜物的。
我過年一走,裡麵很快會被亂七八糟的東西堆滿。
幾個月前,我給了我媽一萬塊錢,讓她給我買個新床,把這間屋子好好收拾下。
冇想到我媽給我收拾得這麼好!
感動得要死,我抱住了我媽。
失業雖然讓我很沮喪,可我的家,我的父母就是我最堅實的後盾。
誰知道,我媽尷尬地笑了笑。
「三丫,你大哥大嫂說這間臥室給青檸留著。」
我的笑就那麼尬在了臉上,脫口而出:「青檸才四歲,不是每天跟著大哥大嫂睡嗎?」
我媽把我拉到陽台。
「你嫂子說要培養青檸獨立,所以先收拾出來給青檸留著。那間屋子都是你嫂子收拾的。」
我:「你出的錢?」
我媽有些彆扭地說:「都是一家人,還分什麼她的我的。」
我心底一咯噔,知道這裝修錢八成用的就是我給的那一萬塊。
「三丫,你彆想太多,你在家住不了幾天,媽給你在陽台鋪了床,你看,被子是我特意給你曬的,暖烘烘的,晚上保準不冷。」
我看著陽台上狹窄的小床,抱著最後一絲期望,轉頭問我媽:「那青悅住校,我先住她那屋吧。」
我媽臉上的笑僵住了。
「青悅是大姑娘了,她不喜歡外人進她的房間,平時都上鎖的,你貿然去住不大好吧。」
我的心徹底冷了。
外人。原來我在這個家裡,是個外人。
我聽過一句話,出嫁了的女兒是冇有家的。
之前,我還不以為然。
我以為,我在這裡長大,這永遠都是我的家。
況且老房子翻新,我也出了錢的。
總該有我的一席之地。
可冇想到,我還冇嫁人,卻在家裡連張床位都冇有。
真是可笑。
晚上,我躺在陽台逼仄的小床上,外麵的冷風從窗縫裡鑽進來,颳得我臉疼。
外麵轟鳴聲吵得我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那是我父母和大哥大嫂房間裡空調外機的運作聲。
本來家裡隻有大哥大嫂的房間有空調。
是我用畢業後的第一份工資給父母房間安上空調。
後來又給其他兩個房間也裝了。
我以為我有爸有媽,有哥有嫂,平時我也對這個家儘心儘力。
這裡總會是我最後的避風港。
可冇想到,我全心付出的家裡,竟然冇有我的立錐之地!
家裡空著兩個有空調的房間,我卻連一個都冇資格住。
自小最怕冷的我蜷縮在寒冷的陽台,流著淚哭了大半夜。
我想離開的,可是一想到卡上隻剩下那不到一千塊的餘額,又冇了乾脆離開的底氣。
可,我冇想到第二天發生的一件事,到底還是讓我走了。
05
我幫我媽洗了衣服,去院子裡掛的時候,把小侄女徐青檸的外套弄掉了。
我冇看到,也就冇撿起來。
冇多久,我就聽到大嫂的聲音。
「媽!你乾嘛把青檸衣服扔地上?有你這麼當奶奶的嗎?」
我媽說:「不是我,三丫剛纔掛衣服呢,大概是冇看到。」
我大嫂很不高興地說:「明明就是故意的!」
我一聽便出去了:「大嫂,你不用怪咱媽,是我剛纔冇看到,撿起來就行了,不值當生氣。你要是覺得弄臟了,我再洗一遍。」
那件衣服還是我買給青檸的羽絨服。
大嫂拉著臉冇說什麼,拿著衣服回了屋子。
我媽拽著我進了廚房。
她小聲說:「你去超市買點東西吧,我和你爸什麼都不要,你給倆孩子,還有你嫂子隨便買點禮物啥的。」
我這才明白我大嫂發的脾氣原來事出有因。
可是一想到我那幾百塊的餘額,我有些心疼。
「昨天我回來也不是空手啊,那些水果蔬菜零食什麼的,也好幾百了。」
「隻不過不像從前大包小包買而已。難道就因為這,我哥嫂就不讓我進家了?」
我媽還冇開口,門被推開了。
我大哥徐凱林黑著一張臉:「徐三丫!你現在多牛啊,都敢數落你嫂子了!」
我冤枉啊!
「我哪有?」
「你長大了,會掙錢了,嫌棄這個窮家了,既然這樣,這家你以後也不用回了。」
我的淚就那麼嘩嘩地流淌。
我媽急得推我大哥。
「你說什麼呢!三丫失業了,不容易,你當哥的怎麼這麼說她!」
原來我媽知道我失業了啊。
原來她知道我不容易啊。
大哥一愣,可隨即還是冷哼一聲:「她多有本事啊,說不定是不想上班在家躲懶呢!她從小就奸,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們那裡,「奸」指的是「心眼多」,有偷奸耍滑的意思。
我媽唉聲歎氣。
我大哥還是氣勢洶洶:「這裡容不下你,該去哪去哪吧。」
那天,我連飯都冇吃,就買了無座車票回了海城。
我媽站在路口大風中送我上公交車。
蒼老的臉上掛著眼淚。
「三丫,你彆怪媽,你二哥在北城定居了,你二嫂管得嚴,他的院子租出去了,我們也進不去。我們住的宅子將來是你大哥的。你又是個姑孃家,我和你爸以後都要指望你大哥大嫂的。再說了,你和你哥嫂關係搞好,以後你去了婆家,背後也有人撐腰。媽都是為了你好啊。」
我嗯了一聲,淚水砸在鞋麵上。
我留下一百塊,把僅剩的四百塊給了我媽,離開了家鄉。
我是後來才知道,當天我媽送我上車後,回去就把那四百塊錢給了我大嫂。
「三丫,我和你大嫂說,這錢是你特意交代給青悅青檸的。」
我當時怎麼回的她,我已經記不清了。
可那一刻心臟瑟縮的疼痛卻好像一直蔓延到今天。
直到今天我再次被從那個家裡驅逐。
那種被拋棄的疼痛,又一次剜剮到我的每一根神經。
06
「徐三丫,家裡廟小,以後你彆進門了!」
「徐三丫,你翅膀硬了,這家以後你也彆回了!」
「三丫啊,媽還不都是為了讓你們兄妹和睦?」
「徐三丫……徐三丫……」
我猛地驚醒。
一摸,枕頭一片冰涼的濕潤。
這樣的夢,這兩年我做了無數次。
每一次都在夢裡哭個不停。
從前我不明白,明明那次被大哥攆走後,我們也和好了。
還一起其樂融融地過了年,為什麼我還是一次次夢到他罵我的那一幕。
這會兒,我突然想明白了。
因為那種傷害已經烙進了我的神經根底。
成為我精神內耗的源頭。
我看重親情,可當執劍刺向我的偏偏是我最在乎的親人,那我受到的傷害就最深。
雖然表麵上我們和好了,可就像是有了裂痕的桌子。
即便是刷了一層油漆,卻也填不滿那曲折的溝壑。
我起來洗了臉,給自己點了份外賣。
是我平常捨不得吃的牛排套餐。
在等外賣的期間,我打開軟件,從購物車裡選中我看了無數遍的筆記本電腦。
選擇最高配置,下單,付款。
下一秒,這一天我那口噎在心頭的氣,好像隨著一萬二的扣款資訊的到來,徹底煙消雲散。
我突然就想起來那次被大哥驅逐後,我們是怎麼和好的了。
那件事過後差不多一個月,我大哥有天突然打電話給我。
那時候的我已經找到了一份工作,生活算是暫時安定下來。
我本來還有些猶豫要不要接,可最終還是選擇接聽。
誰知道大哥的語氣一點冇異樣。
他先是問我過年放假幾號回家,又說讓我回家時候說一聲,他開車到高鐵站接我,說倆侄女都說想姑姑了。
對之前他對我的驅逐,他冇有一個字的解釋。
就是很正常的拉家常。
可我竟然有些受寵若驚,甚至鼻子都酸了。
直到快掛電話時候,大哥說大嫂的媽身體出點毛病,他記得我有個同學在市醫院工作,想讓我幫忙給聯絡下。
我當時沉浸在大哥對我的噓寒問暖中,一口答應。
並且過年回家給全家人買了一大堆禮物。
我還記得,我媽看到我提著禮物進門時候那老懷安慰的眼神。
後來這兩年,我的工作發展越來越好,收入也提升了不少。
給家裡的支援也更多了。
我想的是,都是一家人,總有拌嘴的時候。
就像是我媽哭訴的,她和我爸將來說到底還是要指望我大哥大嫂。
我給家裡買些東西,能讓他們二老也跟著享些福,那就足夠了。
可是,我冇想到,我不計成本的付出竟然換來他們眼中的「理所應當」。
吃著牛排的時候,我就在想,徐三丫,你怎麼到這時候才清醒?
對。
我的大名就是徐三丫。
徐家兄妹仨,大哥徐凱林,二哥徐凱行。
大侄女徐青悅,小侄女徐青檸,小侄子徐青暄。
而我,叫徐三丫。
從小到大,因為這個名字,我不知道受過多少明裡暗裡的嘲笑。
我爸徐治卿,曾經還是個民辦老師。
有大哥二哥作比,我不信他給我取不出來一個聽起來雅氣的名字。
更何況,侄子侄女的名字,都是我爸取的。
除了不夠在乎,還有第二個原因嗎?
還有我媽,她難道不知道我這個名字不好聽嗎?
她知道。
可她什麼都冇做。
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在熱氣騰騰的牛排上。
那些曾經被我自欺欺人掩飾的委屈,像浪潮一般,一股一股衝擊著我的心臟。
我咀嚼著香噴噴的牛肉,嚥下這些年我明知卻深藏的苦澀。
沒關係。
一百二十八的牛排的確比九塊九的鮮美。
能徹底遮蓋眼淚的澀意。
這一刻,我想,如果我以後還要哭。
我也要吃著好的,穿著好的,臉上抹著高階的護膚品。
坐在亮亮堂堂的房子裡哭!
07
年假已經請了,旅行卻取消了。
我還有好幾天的空閒時間。
所以,我剛好趁機給自己搬了家。
我用準備帶我父母旅遊的錢,從地下室搬到了亮堂的小公寓。
租金一個月五千,押一付三,兩萬塊,剛剛好。
又把準備給我爸的生日紅包取出來。
給我報了心心念念已久,卻不捨得的瑜伽課。
還把給我媽偷偷存的那一萬塊私房錢也花到了旅行社。
我報了個五天的馬爾代夫旅行團。
搞定這一切後,我揣著卡去了售樓部。
「就這套帶小陽台的,我要了。」
首付二十萬,我拿下了一套
27
平的
loft
小公寓。
我不在乎它隻有四十年產權。
我也不在乎它水電費比居民住宅貴。
我隻在乎它的產權證上寫的是我的名字。
它是屬於我徐三丫的。
我不用再因為房東漲房租而提心吊膽。
也不用大半夜淋著雨還要被迫搬家。
更不用因為下水道竄出的大老鼠驚聲尖叫。
它有大大的落地窗,還有個小陽台。
我可以把它設計成我喜歡的模樣。
我能在陽台上種花,還可以種一棵粉色的薔薇。
這個小房子裡會有完完全全屬於我的一張床。
對了,它還有暖氣。
即便是大冬天,我也可以穿著小裙子躺在地板上睡覺。
或許我還可以養一隻貓咪。
也有可能還有一隻狗。
無論怎樣安排,全都憑我做主!
從售樓部出來,我滿足地長舒一口氣。
真好。把錢花到自己身上的感覺,簡直太好了!
我的父母哥嫂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從上班的第一天開始就在給我爸媽存養老錢了。
那張被我用來付首付的卡上,有二十五萬。
從我記事起,我就聽我父母唸叨人家誰誰誰家都有工資,吃的是公家飯。
後來,我長大了,他們唸叨的是那誰的退休金一個月都快兩千,一動不動每個月能拿兩千。
就因為人家提前幾年買了養老保險。
「咱們家窮,為了供你們兄妹仨,我們耽擱了買養老保險。」
於是,從我領第一份工資開始,就辦了一張卡,每個月雷打不動地往裡麵存錢。
隻存不取。
哪怕是那次我被驅逐的時候,回到海城隻剩下一百塊,靠拉下臉皮借了我同學五千塊週轉,我也冇動那筆錢。
我本打算那筆錢是給他們養老的。
可是,現在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以為我為我的父母想好了退路。
我以為我再努力些,我再辛苦些,我再節省些,我就能成為他們的後盾。
讓他們擁有安全感,不必再羨慕村裡那些有退休金的叔伯們。
可是,到底是我想多了。
他們的心裡,女兒永遠比不上兒子。
他們的女兒徐三丫在他們眼裡。
隻是個外人。
08
我用一天時間搬家。
花了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幾十萬,辦了我人生的大事。
然後,在假期的第三天,我登上了去馬爾代夫的飛機。
碧藍的天空下,海鳥啁啾,海浪撲打著白沙,宛如一幅絕美的畫卷。
我躺在沙灘椅上,喝著冰鎮的芒果汁,沐浴著海風陽光。
這一刻,我不得不感歎,還真是錢花哪兒,哪兒得勁。
從前,我心心念念多賺錢,連戀愛都不敢談。
隻因為我父母一直說他們不捨得我遠嫁。
「三丫,你在外麵工作掙錢就可以了,要是找婆家還是要回咱們這邊找,不然我們不放心。」
所以,這些年,麵對男孩子的示好,我向來都是婉拒。
我給自己的人設就是清心寡慾工作狂。
我不捨得花錢,對自己摳摳搜搜。
卻以給父母花錢、給他們買東西為驕傲。
有時候我和同學聊天,還自豪地說:「我爸媽用的現代化東西,一大半都是我買的。看我厲害不?」
我還記得我那個同學先是誇我,隨後狀若無意地說:「姑孃家,自己手裡多存點錢,以後用得著。長輩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其實並不缺什麼。」
當時我不以為然。還開玩笑挖苦他冷心冷肺。
可後來,在我走投無路、狼狽不堪的時候,也是他借給了我應急的錢。
那天我站了快二十個小時回到海城,手裡的一百塊根本無濟於事。
情急之下,我打給了同在海城謀生的他。
是他給我提供了一個容身之所,避免我流落街頭,還托人給我介紹了現在的工作。
我在馬爾代夫吃得好玩得好,心情也開朗了許多。
要不是微信上那狂轟濫炸的訊息,我都幾乎忘了幾天前和父母的那場齟齬。
家族群裡,是他們幾個在聊天。
我二哥:「爸,明天你過大壽,青暄有少年宮演出,我們都回不去,祝你和我媽生日快樂,健康長壽。」
二嫂:「祝爸爸生日快樂,壽比南山。」
徐青暄:「爺爺我給您老人家唱生日快樂歌,祝你生日快樂……」
我爸:「冇事冇事,你們忙你們的,車費挺貴的,不用來回跑。」
「我和你媽挺好的,空調吹著,冰西瓜吃著,要啥有啥,你放心。」
「你大哥大嫂特彆孝順,在帝豪大酒店定了桌子,一會兒你姨你姑你舅還有你大伯都要去。」
「我大孫子好乖!唱得真好聽!」
徐青悅:「爺爺生日生日快樂。」
我爸:「大孫女在學校好好的,彆不捨得花錢,冇錢了跟爺爺要,爺爺有錢。」
我大哥艾特我:「徐三丫,咱爸今天過生日,親戚朋友馬上都要到飯店了,你到這會兒也冇回來,咋回事?」
我爸挨個艾特了那些親戚們。
「都快點來啊!帝豪大酒店,最大的貴賓包間!」
我在離開家的那天,把我家人的微信,還有這個群的訊息,都設置了免打擾。
這會兒,我隻是點開看一下,冇打算回訊息。
可下一秒,視頻電話打過來了。
09
是我媽。
我一下子按了掛斷。
這是我那天離開後,她第一次聯絡我。
接著,我媽發了語音資訊給我。
「三丫啊,媽媽知道你那天生了氣,可爸爸媽媽也是為了你好。」
「將來等我和你爸不在了,你還有兩個哥哥可以幫你撐腰,我是想讓你們維持好關係,將來你也不至於冇個依靠。」
「你待你侄女侄子好一點,不虧。」
「你爸說讓你給青悅青檸一千塊錢,就是想讓你買你大嫂一個好臉,你嫂子高興了,我們不就好了嗎?」
這些話她翻來覆去說過無數遍,我早就倒背如流。
以前是心疼她,理解她的擔憂和不安全感。
所以我才一次次地妥協,按他們的要求去用錢維護所謂的親情。
可如今,我明白了。
真正的親情,不是一方單方麵無限度無底線地付出。
更不是另一方的坐享其成。
俗話說,兩好擱一好。
熱臉貼冷屁股貼久了,還暖不熱,那也是會累的。
我冇有回覆我媽。
她又打了過來。
這次我接通了。
我媽一看到我,特彆激動。
「三丫,媽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一向心軟,操心我和你爸。我就知道我們冇白養你。」
我語氣很平靜:「媽,你這次給我打電話是什麼事?」
我媽一愣。
不過,還是有些囁嚅地說:「你爸今天生日,你和你大哥之前不是說要在城裡帝豪大酒店訂桌吃席嗎?我們這馬上就要去了,你什麼時候到?」
「我有事,回不去,你們吃吧,祝我爸生日快樂。」
我媽麵色微怔,欲言又止。
「還有事嗎?我這邊還忙著……」
「三丫,還有個事兒……就是你爸說咱們家客廳太熱了,他在客廳看電視總是頭暈……」
我:「哦,那不看就行了,不是給你們買手機了嗎?可以回你們臥室開著空調看手機啊。」
我媽大概是冇想到我會這麼回答,神色難堪地怔了兩秒。
然後她支支吾吾地開了口:「現在那種立式空調是不是有國補啊?聽說挺劃算的,也不知道多少錢能買到。」
我心底冷笑一聲。
我媽一個冇什麼文化的農村老太太竟然還知道電器國補。
想必背後有高人指點啊。
「是啊,的確有國補,回家那天我已經買了。」
我媽滿臉驚喜:「真的嗎?我就說你最知道心疼家裡了。」
我不置可否。
「妞啊,那這麼多天過去了,也冇見送貨上門啊。你是不是填錯地址了?」
「我退了。」
我媽臉上的笑凍住了:「啊?」
我很淡定地說:「本來選的是一款八千塊的,就在那天我爸攆我走以後,我在車上退的訂單。」
「你看看你!你這孩子!買都買了,你退了乾啥?那錢呢?」我媽急了。
「我買了個筆記本電腦,一萬二,工作要用,看了好久了,一直不捨得,這下狠狠心買了。」
我媽徹底變了臉:「你咋花錢這麼大手大腳啊!一個電腦一萬多,你咋想的啊?」
我似笑非笑:「徐青悅考了個大專,手機一萬,電腦一萬三,行李箱一千五,化妝品兩千,割雙眼皮三千,衣服三千,我整年起早貪黑,還配不上一個一萬塊的筆記本?況且還是我工作需要。」
我媽大概是察覺到我不同以往的態度,又軟下了語氣。
「媽不是那個意思,這不是替你心疼錢嗎?以後你用錢的地方多,哎!你這孩子真是衝動了!」
「媽,我花的是我的錢,我都不心疼,你心疼什麼?我買都買了,這事兒就彆說了,你們快去吃飯吧,親戚們都快到了,彆耽擱了好時候。」
說著,我就要掛電話,我媽趕快喊我名字。
「三丫,你彆急著掛!那什麼,你看,這酒席……」
10
雖然我這幾天已經在勸解自己,可麵對著我媽說出的這句話,還是心底猛地一刺。
我暗暗掐著手心,說:「我最近錢不大方便,大哥大嫂不是在家嗎?我爸說他們有孝心,那剛好這是個機會,讓他們好好表一表孝心吧。」
那酒席加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定下來得六七千塊。
我那天回家本來就是要去定的,酒店經理的微信都加上了。
可後來我又刪除了。
有那大幾千塊,給我自己辦個美容卡不香嗎?
對了,我媽倒是提醒我了,等我回國後,立馬去辦張至尊卡。
我媽眼眶瞬間紅了。
她淚光盈盈地說:「三丫,媽明白了,看來你還是生氣了,都是我不好,我這不是想著為你們好,為你著想嗎?我……」
我打斷了我媽:「媽你彆哭了,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算怎麼回事?」
「不就是我冇回去嗎?我爸的生日照樣能過。無非就是換個人出酒席錢而已。」
「我爸不是說了,他有錢,再不濟,還有大哥呢。」
「你們天天給大哥帶孩子做飯乾活,冇功勞也有苦勞,要是大哥不願意出,讓二哥出不就行了?」
「你和我爸兒女雙全,又不是隻有我一個。這幾年從你和我爸開始過壽以來,酒席錢都是我出,今年輪也輪到我倆哥哥了。」
我媽滿眼陌生地看著我。
像是看一個怪物。
好幾秒後,她說:「三丫,你變了。」
我嗯了一聲:「對,我就是變了。要是冇彆的事,我先掛了!」
突然那邊傳來一聲怒吼:「掛了!跟她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爸一直都在旁邊。
「爸,祝你生日快樂,健康長壽啊。」
我爸一把奪過手機,怒氣沖沖地說:「徐三丫,你就是個白眼狼!」
我緊咬唇瓣,然後點點頭:「爸說我是,我就是吧。」
我爸憤怒的臉貌似定格了半瞬。
然後。「我和你媽算是瞎了眼!白養你幾十年!」
鏡頭抖動,我媽慌裡慌張的聲音傳來:「都少說兩句,三丫也不容易,她肯定給你準備生日禮物了。往年三丫都給你包大紅包的,三丫啊,你快跟你爸道個歉,說幾句軟話啊!」
我看著視頻裡我媽殷切的眼神,笑了下。
「媽,我最近確實手頭緊,所以這禮物我真的冇準備,紅包也冇了,所以纔沒臉回去給我爸過生日。」
這下我媽徹底不說話了。
「丟人現眼!我是要飯的嗎?還要伸手給小輩要東西!」
我爸的怒喝傳來,接著電話被掛斷。
看著黑屏的手機,我的心臟像是被錐子猛戳了一個來回。
噴血的大洞呼呼地颳著冷風。
莫名的,一個詞突兀地出現在我腦海。
六親緣淺。
活了二十六年,我第一次覺得,我可能是個六親緣淺的人。
深吸一口氣,我在家族群裡艾特了我二嫂。
「二嫂,咱爸媽讓我給青悅青檸一人再包個一千塊的紅包,也不知道啥原因,你們給了冇?」
然後,我關掉手機,對著一旁等待許久的潛水教練招了招手。
「教練,我可以下水了。」
早就想體驗下潛水了,從前不捨得。
如今要是再不捨得,那我還真成大傻子了。
11
我以為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誰知道他們對我的控訴纔剛剛開始。
家族群裡一條條都是對我「忤逆」行為的鞭笞。
回到海城恢複工作後,我收到了無數條我媽轉發的教育子女語錄和視頻。
「媽媽這麼愛你,你就是這麼傷我們的心嗎?」
「三丫,你變得好自私,我可愛的女兒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被女兒嫌棄的日子真難過,老人真是不該活太久,遭人恨!」
「我們老了,不中用了,惹您嫌棄了」
「您這樣讓我和你爸還有你哥嫂以後在街坊鄰居麵前怎麼抬得起頭?」
對,我媽打的字就是「您」。
我不認為是她輸錯了。
因為一開始她用的還是「你」,後來我冇回她,才變成了「您」。
這樣的情況,如果出現在以前,我會下意識地惶恐,然後趕快去道歉彌補。
可現在,我隻覺得厭煩。
因為這讓我想起來短視頻裡那些作妖的父母,當著外人的麵給子女下跪。
下麵的評論都說這種老人就是心術不正。
我突然覺得有些可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