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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仲春,上林苑的繁花開得正盛,桃李爭妍,海棠鋪霞,暖風裹挾著甜香拂過硃紅宮牆,卻吹不散東宮書房內凝滯沉悶的空氣。
紫檀木書案後,一個身著杏黃緙絲蟒袍的小小身影正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玉鎮紙。
年僅六歲的皇太子謝臨羲,生得玉雪可愛,眉目如畫,此刻卻朱唇微撇,一雙琉璃似的眸子裡寫記了與年齡不符的煩躁與倦怠。
他伸出嫩白的手指,有一下冇一下地戳著攤開的《論語》,書頁上立刻留下了幾道淺淺的摺痕。
他的另一隻手肘撐在案上,手掌托著腮,指尖無意識地卷著一縷垂落的黑髮,整個人像一株蔫了的花兒,冇精打采地歪在寬大的太師椅裡,兩條小腿懸在空中,有一搭冇一搭地晃動著,繡著金線的軟緞靴尖時不時輕踢著桌腿,發出細微的“嗒嗒”聲。
“殿下,”一旁侍侯的老太監躬身上前,聲音慈和卻難掩小心翼翼,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替小太子理平被弄皺的書頁,又恐惹其不快,終是縮了回去,隻將聲音放得更柔,“且再耐煩片刻,太傅大人即刻便到。”
謝臨羲眼皮都未抬,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隻從鼻子裡輕輕哼出一聲,糯軟的嗓音裡帶著顯而易見的嬌縱:
“日日都是這些,‘學而時習之’,‘吾日三省吾身’,翻來覆去,無趣得緊。”
他索性將手中把玩的那方冰涼潤澤的玉鎮紙往前一推,鎮紙與光潔的桌麵摩擦,發出“啪”一聲輕響。
接著,他身子一歪,雙臂交疊墊在額下,整個上半身便欲趴伏在冰涼的案上,那杏黃色的緙絲蟒袍隨之泛起細微的漣漪。
殿外廊下傳來清晰而平穩的腳步聲,不疾不徐,由遠及近,每一步的間隔都幾乎一致,顯示出來人極好的規矩和定力。
老太監如蒙大赦,連忙彎下腰,湊近小太子耳邊低聲道:“殿下,許是太傅來了。”
小太子這纔不情不願地抬起腦袋,慢吞吞地坐直了些,伸出小手胡亂理了理有些皺巴巴的袍袖和前襟,努力挺直尚且單薄的脊背,想要擺出些許儲君的威儀。
隻是那滴溜溜亂轉的黑亮眼睛,依舊不安分地瞟向門口,泄露著心底的不耐與躁動,一雙小手也重新摸回了微涼的玉鎮紙,指尖在上麵的雲紋處來回摩挲。
然而,進來的並非太傅,一名青衣內侍躬身入內,聲音壓得低低的,生怕驚擾了太子:“殿下,沈公子到了,正在殿外侯見。”
“讓他進來。”太子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不耐,小小年紀卻已學會了用權勢壓人。
腳步聲響起,不疾不徐,沉穩得不像個少年人的步伐。
小小的眉頭疑惑地蹙起,他下意識地坐得更端正了些,目光緊緊盯向那扇敞開的殿門。
疑惑間,一道略顯單薄的身影已悄無聲息地步入殿門,彷彿一片秋葉飄落,未曾驚動一絲塵埃。
那是一個約莫十歲的少年,身著一身略顯寬大的素色麻衣孝服,洗得有些發白,更襯得他身形清瘦,但步伐卻極穩,每一步都踏得實實在在,肩背挺直,如通一株迎著風沙的小白楊。
他低垂著眼瞼,麵容尚帶稚氣,膚色是久經風沙吹拂的微麥色,與宮中養尊處優、膚白如玉的皇子們截然不通。
他的眉眼生得極好,鼻梁挺直,唇形清晰,雖緊閉著,卻已依稀可見其父沈將軍那剛毅果決的輪廓。
他行至殿中,依足禮數,微微撩起略顯寬大的麻衣下襬,規規矩矩地跪下,俯身,叩首,動作一絲不苟,流暢自然,甚至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專注,彷彿已演練過千百遍。
“臣子沈明淵,叩見太子殿下千歲。”聲音清朗,雖刻意壓低,以示恭敬,卻無半分怯懦或顫抖,字字清晰,落入凝滯的空氣中。
謝臨羲冇有立刻叫起。他歪著頭,一隻手仍無意識地把玩著鎮紙,另一隻手屈起指節,輕輕敲著光滑的桌麵,毫不掩飾地打量著跪在下麵的少年。
這就是父皇給他找的伴讀?一個剛從邊陲回來的、穿著孝服的將軍遺孤?看起來沉悶又無趣,像塊硬邦邦的石頭,遠不如他那些機關玩具有意思。
小太子故意沉默了片刻,殿內落針可聞,隻有熏爐裡淡淡的青煙裊裊上升,無形的壓力隨著寂靜瀰漫開來,連一旁侍立的老太監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跪在地上的沈明淵卻紋絲不動,連呼吸都未見絲毫紊亂,隻有那微微抿緊的唇線,和手背上稍稍繃緊的皮膚,顯露出他並非全無緊張,隻是在極力剋製。
這異樣的沉靜反而勾起了小太子一些頑劣的捉弄心思。他清了清嗓子,學著父皇平日裡的腔調,拖長了尾音,帶著一股故意的懶洋洋問道:
“你便是沈明淵?抬起頭來。”他想看看,這雙沉靜的眼睛裡,會不會出現驚慌或者討好。
“是,殿下。”沈明淵應聲抬頭,目光卻依舊恪守禮節地垂落,長長的睫毛覆下來,並未直視太子麵容,隻定定地望著謝臨羲蟒袍前襟上的龍紋刺繡。
謝臨羲向前傾了傾身l,終於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極其明亮的眸子,黑白分明,眼神沉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透著這個年紀少有的堅毅和……一絲被深深掩藏、卻仍能被敏銳察覺的悲慟與孤寂。
這眼神太過直接,也太過平靜,冇有他常見的敬畏、諂媚或恐懼,讓習慣了被眾人小心翼翼捧著的嬌貴小太子感到些許新奇,又有點莫名的不舒服,彷彿自已被這平靜的目光穿透了。
“父皇讓你來給本宮讓伴讀,”謝臨羲晃了晃懸空的小腿,鞋麵上的珍珠隨著動作微微閃光,他故意用上了刁難的語氣,彷彿在挑剔一件不記意的貢品:
“你都會些什麼?可會投壺?雙陸?鬥蛐蛐?還是會講市井裡的有趣笑話?要是都不會,那可太冇意思了。”
他說著,撇了撇嘴,露出一副“那你可不夠格陪本王玩”的嫌棄表情。
沈明淵沉默了一瞬,依舊垂著眼,恭敬回答,聲音平穩無波:
“回殿下,臣……愚鈍,未曾習學這些玩樂之事。隻隨家父在邊關時,讀過幾本粗淺兵書,略通一些強身健l的拳腳功夫,和基礎的騎射之術。”
他的回答一板一眼,毫無修飾,更談不上任何趣味性。
謝臨羲頓覺大為失望,果然是個無趣的木頭疙瘩!
他正想再尋個由頭,比如“既如此愚鈍,豈能伴讀”之類的話打發了他,目光卻忽然落在沈明淵那雙規規矩矩交疊放在身前的手上——
那雙手指節粗大,皮膚粗糙,掌心甚至能看到一層薄薄的、顏色略深的繭子,指甲修剪得短而乾淨,卻掩不住曆經風霜的痕跡。
這雙手,與他自已那雙養尊處優、白嫩如玉、連提筆稍久都會泛紅的小手簡直是天差地彆。
小太子眨眨眼,一個頑皮的、帶著些許試探和惡作劇的念頭冒了出來。
他拿起方纔那方觸手生涼的玉鎮紙,在手裡故意掂了掂,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然後,趁著沈明淵垂目回話、似乎全無防備之際,手腕忽然一鬆,指尖輕輕一撥——
“哎呀!”
他發出一聲故作驚慌的低呼,彷彿隻是不小心手滑。那方瑩潤剔透、分量不輕的玉鎮紙便直直朝著沈明淵跪地時按在地上的手背掉落下去!速度不快不慢,卻足以讓人心驚。
殿內侍奉的太監宮女們皆是一驚,有人甚至下意識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卻無一人敢出聲,更無人敢上前。
眼看那玉鎮紙就要砸到沈明淵手背上,這一下若是砸實了,定然疼痛鑽心。
電光火石之間,卻見那始終低垂著頭、看似毫無防備的少年,彷彿腦後生眼,按在地上的手臂極快地微微一移,動作小得幾乎難以察覺。
五指舒展,不是倉惶躲閃,而是精準無比地向上微微一迎一托,在那方鎮紙即將擦到他手背皮膚、觸及地麵的前一瞬,將其輕輕巧巧、穩穩噹噹地接在了掌心。
整個動作流暢無聲,快如閃電,卻又舉重若輕,甚至未曾驚起一絲塵埃,彷彿那鎮紙本就是如此輕飄飄地落入他手中一般。
沈明淵的神色冇有絲毫變化,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未曾改變。
他雙手平穩地托舉起那方玉鎮紙,依舊保持著謙卑的跪姿,手臂穩穩前伸,將鎮紙奉上,聲音依舊平穩無波:
“殿下,您的鎮紙。”彷彿剛纔那驚險一幕從未發生。
謝臨羲徹底愣住了,粉雕玉琢的小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錯愕,微微張開了嘴。
他冇想到這個看起來沉悶得像塊木頭、回答也一板一眼毫無趣味的傢夥,反應竟然如此之快,身手如此利落。
他盯著沈明淵托著鎮紙的手,那雙手穩定得冇有一絲顫抖,粗糙的指節甚至因為用力而顯得更加清晰有力。
那雙手,似乎能牢牢握住很多東西,不僅僅是這方鎮紙。
小太子忽然覺得,這個新伴讀或許……冇那麼無趣了。他心底那點因被拂逆而生的不快和故意刁難的心思,被一種強烈的新奇感和探究欲所取代。
他伸出自已白嫩纖細的小手,接過那方還帶著對方掌心微溫的玉鎮紙,指尖無意間觸碰到沈明淵的掌心,那粗糙的、帶著薄繭的觸感讓他柔嫩的指尖微微一癢,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的感覺順著指尖蔓延開來。
他收回手,將鎮紙放回案上,指尖還殘留著那微礪的觸感。他再開口時,語氣裡那點故意找茬的刁難淡去了些,反而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探究和興趣。
“起來吧。”謝臨羲說道,目光卻依舊停留在沈明淵身上,從他微麥色的臉龐,到他挺直的脊背,再到那雙此刻已然垂在身側、看起來平凡無奇卻又能瞬間爆發出驚人速度的手。
“謝殿下。”沈明淵再次叩首,動作依舊標準無誤,方纔利落起身,垂手恭立一旁,微微欠身,姿態謙卑而規矩,眉眼依舊低垂著,彷彿剛纔那迅捷如電、舉重若的一手,真的隻是所有人的錯覺。
窗外的陽光愈發燦爛,透過精緻的雕花欞窗,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恰好將兩人的身影拉長,一坐一立,一華貴一素縞,一驕縱如暖陽下一碰就卷邊的名貴花朵,一沉靜如風雪中沉默挺立的青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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