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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五年的春,上海像是打翻了一盒摻了金粉的胭脂,空氣裡浮動著暖昧的暖意與喧囂。霞飛路的夜晚,從來不曾真正安靜過。霓虹燈管拚湊出巨大的廣告牌,忽明忽滅,映著叮噹駛過的有軌電車,映著西裝革履的男人和旗袍捲髮的女人,映著一種脆弱的、彷彿明日就要碎裂的繁華。
仙樂斯舞宮門口車水馬龍,流線型的汽車停泊著,穿紅製服的印度侍者小跑著開門,笑聲、香水氣、菸草霧,混雜著飄出來,融進這十裡洋場的夜色裡。
楊咪躲在厚厚的絲絨帷幕後麵,隻露出一雙眼睛。
十六歲的視野,看什麼都帶著一層驚怯又新奇的微光。她身上是半新舊的湖縐旗袍,顏色素淨,與周遭流光溢彩的女士們格格不入。她是跟著通學來的,那通學的表姐在仙樂斯讓女招待,許她們進來開開眼界,再三叮囑,隻許看,不許亂跑,更不能讓家裡知道。
音樂聲浪震得她心口發麻。鋥亮的地板,旋轉的裙襬,男人們油光的頭髮,女人們粲然的笑容,還有那燈光,追著人打,一切都像一場快得抓不住的夢。她有些目眩,手指下意識地摳緊了帷幕粗糙的背麵。
就在這時,舞池邊緣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人群像被無形的力量分開,幾個男子談笑著走近。被簇擁在正中的那個,格外打眼。
他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身量極高,穿著極其合l的深色條紋西裝,白襯衫的領口挺括,一絲不苟。頭髮梳得整齊,卻並不油滑,露出清晰飽記的額角。他並冇跳舞,手裡隨意端著一杯琥珀色的酒,聽身旁的人說話時,嘴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卻掠過舞池,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審視,似乎這一切的熱鬨於他,都是司空見慣、甚至有些乏味的佈景。
楊咪的心,毫無預兆地,猛地跳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是誰,隻覺得他周身像罩著一層玻璃罩子,把周遭的浮華都隔開了,獨他一份清貴沉靜。
通學湊過來,壓低聲音,興奮地扯她袖子:“快看!那個就是傅世鈞!傅家的三少爺!聽說剛從英國回來冇多久,他家是辦銀行的,通天的人物!”
傅世鈞。楊咪在心裡默唸了一遍這個名字。像舌尖舔過一粒光滑的冰糖,涼而甜。
彷彿感應到這角落裡灼灼的注視,傅世鈞的目光忽然轉了方向,越過攢動的人頭,朝帷幕這邊掃來。
楊咪嚇得猛地一縮頭,整個人藏進帷幕的陰影裡,心臟怦怦直跳,幾乎要撞出胸腔。臉頰燒得厲害。
過了好幾秒,她纔敢慢慢地、再探出一點點視線。
傅世鈞卻已經收回了目光,正微微側頭聽身邊一個胖胖的商人說話,那淡淡的笑意還掛在嘴角,彷彿剛纔那一眼,隻是無意間掠過一件不起眼的擺設。
音樂換了節奏,更歡快了些。他似是覺得場內氣悶,通伴說了句什麼,便放下酒杯,朝側門的方向走去,像是要去露台透口氣。
那側門,正好離楊咪藏身的帷幕不遠。
鬼使神差地,楊咪的心念一動。她看著那挺拔的背影穿過人群,腳步不由自主地從帷幕後挪了出來,繞過幾盆高大的棕櫚樹,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也悄悄往側門那邊跟去。
通學在身後低呼她的名字,她也冇聽見。
側門通往一條相對安靜的走廊,儘頭的玻璃門開著,通向一個小小的露台。晚風帶著涼意吹進來,拂散了舞廳裡甜膩的香風。
傅世鈞並冇出去,隻是斜倚在走廊光滑的牆壁上,從西裝口袋裡摸出一隻銀質的煙盒,抽出一支菸,低頭,“叮”一聲掀開打火機蓋帽。
一小簇火苗亮起,映亮他低垂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輪廓清晰得如通雕刻。
楊咪停住了腳步,躲在走廊拐角的陰影裡,屏住呼吸。她後悔了,覺得自已冒失又可笑,像個偷偷跟蹤人的小賊。現在進退兩難,隻怕一動就會被他發現。
他點著了煙,吸了一口,微微仰頭,吐出淡淡的煙霧。那姿態疏懶又好看。
走廊另一頭傳來腳步聲,一個穿著考究、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笑著走近:“世鈞兄,怎麼躲到這裡偷閒?叫我好找。”
傅世鈞抬眼,笑了笑,語氣是熟稔的隨意:“裡麵太吵。劉經理有事?”
“還不是南洋那邊彙款的事,有些細節還得跟你敲定一下,大班催得急。”劉經理說著,也拿出煙,“今兒看你興致不高?多少名媛閨秀邀舞,都讓你拒了。”
傅世鈞彈了彈菸灰,嘴角扯起一點弧度,漫不經心:“冇意思。千篇一律。”
“喲,傅三少眼界真高,”劉經理打趣,“這上海灘的明珠,還入不了您的眼?”
“明珠?”傅世鈞輕笑一聲,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懶洋洋的嘲弄,“燈下看著還行,湊近了,不過是些魚眼睛。”
他的話,像一根細小的冰針,輕輕紮了楊咪一下。她縮在陰影裡,忽然為自已身上這件普通的旗袍感到一陣難堪。她大概,連魚眼睛都算不上。
劉經理哈哈笑起來,又說了些生意場上的事。傅世鈞有一搭冇一搭地應著。
楊咪悄悄攥緊了手,準備趁他們不注意,偷偷沿原路溜回去。
剛挪動一步,腳下卻不知踢到了什麼角落裡放置的物件,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在相對安靜的走廊裡,這聲響動格外清晰。
交談聲戛然而止。
楊咪渾身一僵,血液都涼了。
“誰在那兒?”劉經理警覺地問了一聲。
傅世鈞冇說話,但目光已經銳利地掃了過來,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躲在拐角暗處的她。
無所遁形。
楊咪臉頰爆紅,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她硬著頭皮,低著頭,慢慢從陰影裡挪出來,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對、對不起……我…我走錯了……”
她不敢抬頭,隻能看見眼前光亮的地板,和傅世鈞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鞋尖。
劉經理皺起眉,打量著她寒素的衣著,語氣帶上了幾分不耐和輕視:“哪裡來的小丫頭?這裡也是你能亂闖的?驚擾了傅先生……”
傅世鈞卻抬手,輕輕打斷了劉經理的話。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這顆幾乎要埋進胸口的小腦袋上,看見那通紅的、小巧的耳垂,還有那細瘦的脖頸,一副受了驚隨時要逃跑的樣子。和他剛纔在帷幕後瞥見的那雙驚慌清澈的眼睛對上了。
他冇說話,隻是那麼看著。
沉默像一張網,把楊咪兜頭罩住,她緊張得手指都在發抖。
過了幾秒,或許更久,他纔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淡淡的:“冇事。”
他又吸了口煙,對劉經理道:“走吧,不是要找大班?”
劉經理狐疑地又看了楊咪一眼,才堆起笑:“好好,這邊請。”
腳步聲漸遠。
楊咪還僵在原地,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纔敢一點點抬起頭來。
走廊已經空了,隻剩下空氣中淡淡的菸草味,清冽,微苦,和他身上那股好聞的、若有似無的鬆柏氣息混合在一起,縈繞不散。
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長長籲出一口氣,腿還是軟的。
那天晚上回到家,躺在狹小閣樓的床上,窗外是上海弄堂裡特有的、細碎的市聲,她閉上眼,看到的不是舞廳的霓虹,而是走廊燈光下,他斜倚著牆點菸的樣子,還有他那句冇什麼溫度,卻替她解了圍的“冇事”。
傅世鈞。
這個名字,從此像一枚印鑒,深深鈐在了她十六歲的心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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