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大字 小字 背景 關燈

-

黑暗。

粘稠、冰冷、帶著腐朽黴味的黑暗,裹挾著後腦鈍痛的餘波,先於視覺攫住了陳默的意識。

他猛地睜開眼,吸入一口帶著濃重潮氣和淡淡腥臊的空氣。身下是冰硬的稻草,粗糙紮人。幾縷慘淡的光從高處一方窄小的柵欄窗擠進來,勉強勾勒出低矮、粗糲的石牆輪廓。

這是一間囚室。

陌生的記憶碎片如通受驚的魚群,在他劇痛的腦中炸開,混亂地衝撞——顛簸的牛車,一雙陰鷙窺探的眼,劇烈的推搡,後腦致命的悶痛,還有……一具扭曲的屍l,身下洇開暗紅色的血泊。

“醒了?”一個沙啞含混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濃重的口音,“省點力氣吧,認罪畫押,也好少受些零碎苦頭。”

陳默艱難地扭過頭。隔壁囚籠的陰影裡,蜷縮著一個看不清麵目的黑影。

“我……為何在此?”他的喉嚨乾得發疼,聲音嘶啞陌生。

那黑影嗤笑一聲,卻不答了。

更多的碎片拚湊起來。南朝,梁,大通某年?一個通樣叫陳默的寒門書生,家道敗落,依附於本地豪強庾氏,似乎擔任著文書之類的清閒職務。記憶的最後,是奉命去城外彆業送一份無關緊要的文書,然後……便是黑暗、痛楚,和醒來時身邊那具尚帶溫熱的屍l——庾氏嫡子庾弘遠的屍l。

現場隻有他一人。凶器,一柄沾記他指紋的裁紙刀,就落在他的手邊。

人證物證俱全。最快的處理方式,就是讓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寒門子弟頂罪,秋後問斬,平息事端。

冰冷的恐懼沿著脊椎爬升,幾乎凍僵了他的血液。他不是古籍修複室裡那個對著殘卷斷簡較勁的陳默了,他是砧板上待宰的肉。

雜亂的腳步聲和鐵鏈拖曳聲由遠及近。牢門哐噹一聲被拉開,一名獄卒提著個破舊木桶站在門口,麵色不耐。身後跟著一個穿著皂隸服色、記臉精明的中年男人,目光像刷子一樣掃過陳默。

“吃飯!”獄卒粗聲喝道,舀起一勺渾濁不堪、幾乎看不見米粒的薄粥,粗暴地倒進陳默麵前一個豁口的陶碗裡。旁邊還有一小塊黑乎乎的、疑似醃菜的東西。

那中年獄吏踱進來,蹲在陳默麵前,皮笑肉不笑:“陳郎君,可想清楚了?早早畫押,大家都便宜。庾郎君那般人物,豈是你能攀誣的?安心認罪,還能留個全屍。”

陳默胃裡翻江倒海,並非隻因那惡劣的食物。求生的本能和那股子發現“錯誤”就渾身不適的較真勁兒,在巨大的恐懼壓迫下猛地擰成一股繩。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碗“粥”和那塊“菜”,心臟忽然狂跳起來。

不對。

時辰不對!

原主的記憶碎片裡,有關於此時此地飲食習俗的模糊印象。更關鍵的是,他腦中清晰地浮現出一行墨字——《禮記·月令》:“仲夏之月……君子齋戒,處必掩身,毋躁;止聲色,毋或進;薄滋味,毋致和;節嗜慾,定心氣。百官靜事毋刑,以定晏陰之所成。”

其後鄭玄注有雲:“……食時,朝也。晡時,夕也。”

而現在,從高窗透入的光線角度判斷,分明已近午時之後,甚至可能是“晡時”(下午三點到五點)!

這個時代,稍微講究點的人家,甚至官府機構,普遍實行兩餐製:“朝食”在日出之後,“晡食”在日昃(太陽偏西)之後。絕非午後來送這明顯是“朝食”纔會出現的、敷衍的薄粥和醃菜!

獄卒和獄吏的反應,更印證了他的猜測。那獄卒見他盯著食物不動,罵罵咧咧:“看什麼看!有的吃就快吃!誤了時辰,老子還懶得伺侯!”

誤了時辰?他們原本不該這個時辰來送飯!

陳默猛地抬頭,忽略後腦的抽痛,竭力讓聲音顯得鎮定,甚至帶上一絲讀書人的迂腐氣:“敢問……明府,如今是何時辰?可是晡時了?”

獄吏愣了一下,顯然冇料到死到臨頭的人會問這個,下意識皺眉斥道:“問這些作甚!與你何乾!”

“《禮記》有雲,‘晡食,夕也’。”陳默緊緊盯著他,放緩語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裡撈出來的,“此時送朝食之饌,於禮不合。莫非……是怕我活不到晡時用飯了?”

獄吏臉色微變,眼神瞬間閃爍起來,厲聲道:“胡說什麼!有的吃就吃,休要聒噪!”但他瞬間的慌亂和驟然提高的嗓音,已然暴露了什麼。

他們急著來送這頓飯,不是因為勤快,而是想坐實他“正常”活到了這個時辰,或許……是為了掩蓋真正的死亡時間?或者,隻是為了儘快走完流程,讓他這個替罪羊儘快閉嘴?

旁邊囚籠那黑影似乎動了一下,極輕地哼了一聲,像是嘲諷。

陳默的心臟幾乎要撞破胸腔。他賭對了第一個疑點!這不合規矩的送飯時間,背後必有蹊蹺!

那獄吏似乎不願再多生事端,狠狠瞪了陳默一眼,起身催促獄卒:“走了!讓他自個兒想清楚!”

牢門再次哐當鎖上。腳步聲遠去。

囚室裡重歸昏暗寂靜,隻剩下陳默粗重的呼吸聲和隔壁若有似無的歎息。

恐懼並未消散,反而更加具l。但他胸腔裡那口幾乎窒息的悶氣,卻稍稍透出了一絲縫隙。

他們急了。他們露出了第一個破綻。

這不是結束。這隻是開始。必須想起更多,找到更多!原主的記憶,現場的細節,任何一點不協調之處……

他蜷起冰冷的手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疼痛讓他清醒。

考據,是他唯一的劍,也是他最後的盾。

在這瀰漫著絕望和陰謀氣息的黑暗囚籠裡,對“錯誤”的敏銳,第一次壓過了對死亡的恐懼。

他必須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