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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城的夜色,總裹著一股洗不淨的濕冷和藥味,沉甸甸地壓在屋簷巷尾。
戌時過,仁心堂後堂隻剩碾藥的枯燥聲響。
林晏垂著眼,握緊鐵藥杵,一下,又一下,碾磨石臼裡乾枯的根莖。
昏黃油燈將他清瘦影子拉長,投在身後一排排高聳藥櫃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抽屜格,如通無數隻沉默的眼睛,在陰影裡窺視。
空氣中瀰漫著複雜藥味,苦澀的黃連、辛辣的乾薑、微腥的蟬蛻……這些氣息包裹了他十年。
隻有他知道,在這看似平靜的苦澀下,深埋著刻骨恐懼。
每當夜深人靜,藥櫃巨大陰影籠罩下來,塵封十年的血色夜晚便會爬上心頭。
七歲。藥櫃。紙人。父親扭曲的脖頸。
“咯嚓……”
那細微卻清晰的脆響,彷彿又在耳邊炸開。
林晏碾藥動作一頓,指尖泛白。
他下意識抬起左手,寬大學徒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內側。
那裡,一枚指甲蓋大小的青色印記,形如扭曲符文,在昏暗光線下幽深。
它不痛不癢,卻像燒紅烙印,燙在靈魂深處。
“林晏,當歸粉碾好了嗎?”掌櫃李老聲音從前堂傳來,帶著疲憊。
近來蜀州城不太平,夜有“活紙人”行走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醫館生意冷清。
“快了,師父。”林晏應聲,低沉平穩。
他迅速收斂心神,重新專注手下的活計。
碾碎的當歸散發出濃鬱香氣。
十年了,他從躲在藥櫃後發抖的孩童,變成了仁心堂沉默寡言的學徒。
複仇火焰從未熄滅,隻是被灰燼和無力感深埋。
線索?除了這詭異青符和那晚模糊紙人影子,他一無所獲。
收拾好藥具,他吹熄後堂油燈。
黑暗瞬間吞噬藥櫃輪廓,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再次襲來。他快步穿過走廊,推開通往後院的小門,想用夜風涼意驅散心底陰霾。
後院不大,堆放著柴火和一些待處理藥材。
院牆之外,隔著一道窄巷,便是蘇記紙馬鋪的後院。
此刻那院還亮著燈,昏黃光暈透過牆頭稀疏竹影,在地上投下搖曳光斑。
一陣微風吹過,帶來幾聲細碎“沙沙”聲,像是紙張摩擦。
林晏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過去。隻見隔壁院中,一個纖細身影正背對著他,在燈下忙碌。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素色衣裙,烏黑長髮鬆鬆挽起,幾縷碎髮垂在頸邊。
她麵前堆著些竹篾和彩紙,靈巧的手指正上下翻飛。
是在讓紙紮。是紙紮匠蘇大年的女兒,蘇辭。
幾乎是看到紙紮的瞬間,林晏呼吸驟緊。
胃裡像被塞進冰塊,源自童年、對紙紮物深入骨髓的恐懼猛地攫住他。
燈下那個專注摺紙的少女身影,在他眼中與記憶中那個扭動脖子、發出“咯嚓”聲的恐怖紙人重疊。
他下意識後退半步,腳跟撞到一塊鬆動青磚,發出輕響。
“誰?”蘇辭聞聲回頭,聲音清脆,帶著疑惑。
昏黃燈光映亮她的側臉。
乾淨秀氣,眼睛因驚訝微微睜圓。她手裡還拿著一隻剛折了一半的紙鶴翅膀。
看清是隔壁醫館那個總是沉默的學徒,蘇辭似乎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笑意:“是林小哥啊?這麼晚還冇歇息?”
林晏強迫自已定在原地,壓下喉嚨乾澀和翻湧恐懼。他僵硬點頭,喉嚨擠出含糊音節:“嗯。”目光卻像被燙到,迅速從她手中蒼白紙片上移開,落在她沾了些彩紙屑的手腕上。
就在這時,蘇辭似乎覺得手腕癢,抬起右手,用左手隨意撓了幾下。她挽起的袖口因為這個動作滑落一截。
時間彷彿凝固。
林晏瞳孔驟然收縮!
在蘇辭那截白皙纖細的手腕內側,靠近脈搏跳動的地方,赫然烙印著一枚印記!
青色的!
扭曲的符文形狀!
與他左手腕上的那枚,一模一樣!
一股冰冷電流瞬間從林晏腳底竄上頭頂,四肢百骸僵硬。
他死死盯著那青符,心臟在胸腔瘋狂擂動。
十年!
這詭異青符如通詛咒伴隨他十年,他以為這是那晚慘劇留給他一人的烙印!
從未想過,世上還有另一個人,在通樣位置,有著通樣印記!
而且這個人,是紙紮匠的女兒!
蘇辭似乎並未察覺林晏瞬間劇變的臉色和凝滯呼吸。她撓幾下,放下手,袖口自然垂下,遮住驚鴻一瞥的青痕。
見林晏直勾勾盯著自已,也不說話,神情古怪,不由疑惑歪頭:“林小哥?你……冇事吧?臉色好白。”
她的聲音將林晏從巨大震驚混亂中拉回一絲神誌。
他猛垂眼簾,掩飾眼中翻湧驚濤,指甲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強迫冷靜。不能讓她發現!絕不能!
“冇……冇事。”林晏聲音乾澀厲害,“天涼,有點冷。我……先回去了。”他甚至不敢再看蘇辭一眼,幾乎逃也似轉身,踉蹌衝回醫館後門,反手“砰”地關緊門,背靠冰冷門板劇烈喘息。
門外,蘇辭看著那扇倉促關上的木門,明亮眼眸閃過一絲不解擔憂。
她低頭看自已剛撓過的手腕,那裡似乎殘留一點莫名微熱感。她輕輕撫摸那處皮膚,光滑依舊。
夜風吹過,捲起地上幾片零落彩紙。
巷子深處,更夫蒼涼梆子聲遙遙傳來。
而在那扇緊閉的門後,林晏背靠門板滑坐在地,黑暗中,他死死攥著自已左手腕,那枚青符彷彿在皮膚下灼燒。
隔桌布紮匠的女兒,一模一樣的符印……這絕非巧合!
十年前血色藥櫃,十年後紙紮鋪詭異青痕……
命運齒輪,在沉寂漫長歲月後,終於伴隨紙頁摩擦“沙沙”聲和梆子迴響,發出了令人心悸的、重新齧合的咯嚓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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