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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鷹村盤踞在山坳裡,像隻蜷縮著打盹的老鷹。山風捲著塵土和牲口糞便的氣味,刮過村頭那棵虯枝盤結的老槐樹,撲在村委會灰撲撲的窗玻璃上。李俊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桌上攤著份紅頭檔案,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檔案標題像燒紅的烙鐵:《關於2026年村兩委換屆選舉工作實施意見》。59歲的他,在這把椅子上坐了整整二十年,屁股底下的海綿早已塌陷變形,如同他此刻的心境。窗框上的灰簌簌落下,他抬眼望向牆上掛著的先進基層黨組織錦旗,鮮紅的絨麵蒙著一層洗不掉的油膩。二十年了,這麵旗,這把椅子,連同李支書這個稱呼,早已和他的骨血長在了一起。如今要硬生生撕開

他拿起桌上那麵印著模糊頭像的小圓鏡。鏡子裡的人,頭髮花白稀疏,眼袋沉重地垂著,法令紋像兩條深溝,刻在黝黑鬆弛的臉頰上。嘴角習慣性地下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威嚴和…暮氣。他猛地合上鏡子,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發疼。不行!這把椅子,他李俊廣還冇坐夠!寶鷹村,離了他李家,還叫寶鷹村

***

李家在寶鷹村,是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往上數三代,李家太爺就是村裡的首任保長。如今,李俊廣是樹乾,他大哥李俊山是祠堂管事的,掌管著厚厚的族譜和祭祀大事;堂弟李俊河在村東頭開著最大的磚廠,村裡一半的青壯勞力在他窯上討生活;表侄女李綵鳳嫁給了鎮供電所所長的小舅子;就連村小學看門的老光棍李老歪,論輩分也是他出了五服的堂叔。李家這棵大樹,枝蔓伸進了村裡的每一寸土地,罩著村裡的大半片天。

哥,這事不能拖了!李俊山盤腿坐在李俊廣家堂屋的炕沿上,吧嗒著旱菸袋,煙霧繚繞中,眉頭擰成個疙瘩。他剛從祠堂回來,身上還帶著香燭紙錢的味道。林衛東那小子,最近竄得厲害!昨天還看他往鎮上跑,回來就召集他那幾個蝦兵蟹將在小賣部門口嘀嘀咕咕,我看就冇憋好屁!林衛東,四十出頭,在城裡搞過幾年工程,算是村裡見過世麵的能人,也是這次換屆最有可能挑戰李俊廣的人。

李俊廣冇吭聲,慢條斯理地剔著指甲縫裡的泥垢,眼神卻沉得嚇人。他老婆王桂香端著盤洗好的山杏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桌上:吃點杏,剛摘的,甜。她覷著丈夫的臉色,又低聲補了一句,俊河那邊…磚廠最近活兒不多,好些人閒著呢。他怕人心裡長草…

李俊廣捏起一顆杏,冇吃,在粗糙的手掌裡慢慢揉搓著,杏子表皮被揉得發亮。他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珠裡射出兩道精光:山子,你明天就去鎮上,找老錢,就說我請他喝茶。俊河那邊,讓窯上歇兩天,工錢照發!讓那些後生都回家歇著,彆到處瞎晃悠!

李俊山立刻明白了:哥,你是想…

人心都是肉長的,李俊廣打斷他,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吃了咱李家的飯,就得念咱李家的好!閒下來,纔有力氣琢磨琢磨,誰纔是這寶鷹村的‘主心骨’!他頓了頓,把揉得溫熱的杏子丟回盤子,桂香,把櫃子裡那兩瓶茅台拿出來。還有上次我讓你收著的野山參,包好。

王桂香臉上掠過一絲心疼,那茅台和山參,是兒子去年孝敬的,她自己都捨不得動。但她冇敢多問,隻是應了一聲,默默轉身去翻箱倒櫃。她知道,老頭子要開始走動了。

***

通往鎮上的柏油路坑坑窪窪,李俊廣的舊桑塔納顛簸得像艘小船。他坐在後座,閉著眼,懷裡緊緊抱著那個印著為人民服務字樣的舊帆布包,裡麵沉甸甸地裝著兩瓶茅台和一盒包裝精美的野山參。司機是他本家侄子李強,也是個機靈人,一路無話,隻把車開得儘量平穩。

鎮政府大院比村委會氣派多了,幾棟貼著白瓷磚的小樓,花壇裡種著半死不活的冬青。李俊廣熟門熟路地摸到靠裡一棟樓的二樓,敲響了掛著錢副鎮長牌子的辦公室門。

哎喲!老李!稀客稀客!門開了,一個身材微胖、梳著油亮背頭的中年男人熱情地迎出來,正是分管農業和農村工作的錢副鎮長錢文斌。他臉上的笑容像剛熨過一樣平整,一把抓住李俊廣的手用力搖晃著,眼睛卻飛快地掃過他手裡那個不起眼的帆布包。

錢鎮長,打擾您辦公了。李俊廣臉上堆起謙卑的笑容,腰下意識地彎了幾分,連稱呼都自動升了級,冇啥事,就是快七月半了,村裡自己釀了點土燒,還有山裡頭挖的幾根不值錢的參鬚子,給您嚐嚐鮮,去去燥氣。他說得極其自然,彷彿真的隻是帶了點不值錢的土產。

錢文斌哈哈笑著,連聲說太客氣了,眼睛卻眯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接過帆布包,順手就塞進了靠牆的大檔案櫃底下。快坐快坐!老李啊,你可是咱們鎮的‘定海神針’,寶鷹村這些年在你帶領下,成績有目共睹啊!他親自給李俊廣倒了杯茶,用的是招待上級領導纔拿出來的帶蓋瓷杯。

都是上級領導指導得好,政策好!李俊廣雙手接過茶杯,屁股隻挨著沙發一點邊,錢鎮長,我今天來呢,一是彙報一下村裡近況,二是…唉,心裡頭有點冇底啊。他重重歎了口氣,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顯出十足的憂慮和疲憊,您看這換屆檔案一下來,我這心裡就七上八下的。老了,思想跟不上趟了,怕耽誤了村裡的發展大計啊。可村裡有些年輕人,毛都冇長齊,就想著挑擔子,我是真怕他們瞎折騰,把村裡這點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敗光啊!

錢文斌端起自己的保溫杯,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臉上依舊是那副和煦的笑容:老李,你這思想包袱太重了!組織上對老同誌是充分信任的!經驗就是財富嘛!換屆嘛,講的是公平、公正、公開,依法依規。當然嘍,他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推心置腹的意味,穩定壓倒一切。特彆是你們寶鷹村,李家是大姓,你在群眾中威信高,這都是維護穩定的寶貴資源。組織上考慮人選,方方麵麵都得權衡。你踏實乾,把村裡工作抓好,就是最好的競選準備!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李俊廣一眼,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了兩下。

李俊廣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瞭然的光。他立刻挺直了些腰板,語氣變得堅定:錢鎮長您放心!穩定這塊,我李俊廣拿腦袋擔保!寶鷹村絕對亂不了!我們李家在村裡幾輩子了,這點覺悟還是有的!一定緊密團結在鎮黨委周圍,把各項工作做好!

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錢文斌滿意地笑起來,站起身拍了拍李俊廣的肩膀,好好乾!組織上心裡有數!

走出鎮政府大樓,山風一吹,李俊廣後背涼颼颼的,才驚覺剛纔那番話竟讓自己出了層薄汗。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副鎮長辦公室窗戶,陽光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錢文斌那句心裡有數像顆定心丸,又像一根無形的線。他掂量著帆布包裡消失的重量,知道這隻是第一站。

***

接下來的日子,李俊廣成了穿梭在村鎮縣之間的遊魂。那輛破桑塔納跑得更勤了。

他提著精心準備的土產,走進了區農業農村局陳副局長的辦公室。陳局剛調來不久,據說很有背景。李俊廣送上的是一套包裝樸拙的竹根雕茶具,說是村裡老篾匠的手藝,不值錢。陳局把玩著竹根雕的茶壺,對那拙樸的造型讚不絕口,順口問了句村裡竹編產業的情況。李俊廣立刻抓住機會,大談特談寶鷹村竹林資源豐富,發展竹編旅遊紀念品的巨大潛力,隻恨冇有資金和懂技術的帶頭人。陳局聽得頻頻點頭,最後意味深長地說:老李啊,想法很好!農村就需要你這樣懂資源、有想法的帶頭人!項目的事,區裡會統籌考慮的,關鍵是要有個堅強有力的村班子來落實啊!李俊廣心領神會,連連稱是。

他拎著幾大盒包裝精美的寶鷹村生態雜糧(內裡夾著厚厚一遝超市購物卡),走進了市委農工部一位實權科長的家。科長夫人對雜糧讚不絕口,說城裡就缺這種純天然的東西。李俊廣陪著笑臉,小心地應和著,在科長家裝修考究的客廳裡如坐鍼氈,腳上沾著泥巴的舊皮鞋都不敢用力踩那光可鑒人的地板。科長很忙,隻匆匆露了一麵,跟李俊廣握了握手,說了句基層同誌辛苦了,便又進了書房。李俊廣留下東西,識趣地告辭。下樓時,他抬頭望著那扇亮著燈的窗戶,心裡空落落的,不知道那幾盒雜糧和卡,能不能換來科長在關鍵時候提一句寶鷹村的李俊廣同誌經驗豐富

每一次拜訪,都像一次精密的戰役。送什麼怎麼送話怎麼說分寸如何拿捏每一次回來,李俊廣都像被抽掉一層皮,疲憊不堪地靠在車後座上,閉著眼,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膝蓋。王桂香看著家裡日漸空下去的櫃子和丈夫越來越深的眼袋,隻能默默歎氣,把攢下的雞蛋醃起來,準備著下一次走動。

與此同時,寶鷹村裡,李家的親情攻勢也如同蛛網般密密鋪開。

七月半祭祖,成了李俊山展示家族力量的絕佳舞台。李家祠堂裡,燭火通明,香菸繚繞。祖宗牌位前,三牲祭品擺得滿滿噹噹。李俊山穿著簇新的對襟褂子,站在最前麵,聲如洪鐘地誦讀著祭文,曆數李家先祖在寶鷹村的豐功偉績,以及後輩子孫(尤其點名了李俊廣支書)如何光耀門楣,帶領全村過上好日子。他每唸到一個先祖或當代俊傑的名字,下麵黑壓壓的李家族人便齊聲應和,聲震屋瓦。

祭祖結束,祠堂院子裡擺開了流水席。大盆的燉肉,成筐的白麪饅頭,成箱的廉價白酒。李俊廣被簇擁在主桌主位,李俊山、李俊河等核心族人圍坐左右,不斷有人端著酒杯過來敬酒。

廣叔!敬您!咱寶鷹村冇您掌舵可不行!磚廠的李二狗(李俊河的得力手下)滿臉通紅,嗓門震天。

三表叔公!您老身體硬朗,再乾二十年!一個遠房侄孫輩的小年輕也湊上來。

廣哥,咱老李家就指望你了!外人上來,咱心裡不踏實!說話的是李老歪,他捏著酒杯的手有點抖。

李俊廣來者不拒,每杯酒都喝得底朝天,黝黑的臉膛泛著紅光,眼睛在繚繞的煙霧和酒氣中顯得格外亮。他拍著李二狗的肩膀,對李老歪點頭,嘴裡反覆唸叨著:一家人!都是一家人!寶鷹村是咱李家的根!根不能歪!大家放心,有我李俊廣在一天,就虧待不了咱老李家的老少爺們兒!

席間,李俊河端著酒杯,看似隨意地在各桌間穿梭,跟那些在他磚廠乾活的本家或沾親帶故的村民碰杯,壓低聲音:兄弟,今年窯上活緊,年底獎金包你滿意!不過…廣叔這事,你可得心裡有數啊!對方心領神會,拍著胸脯保證:河哥放心!咱是李家的人!不認廣叔認誰

李綵鳳也冇閒著,她拉著幾個平時跟她走得近的婦女,在灶房幫忙,一邊擇菜一邊嘮家常:哎呀,聽說林衛東在城裡認識個女的嘖,這要是選上了,心還能在咱村裡到時候政策指不定往哪歪呢!還是咱廣叔好,土生土長,知根知底,心在咱寶鷹村!幾個婦女交換著眼色,紛紛點頭。

祠堂裡的喧囂和熱氣,彷彿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罩子,將寶鷹村籠罩其中。親情、恩惠、對未知的恐懼、對既得利益的維護,種種情緒在酒精和香火的催化下,發酵成一張巨大的、無形的選票。一些原本對李俊廣二十年江山頗有微詞,甚至私下覺得該換換人的村民,在這張巨大的親情和利益之網中,也漸漸沉默或轉變了態度。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選李俊廣,就是選李家,就是選安穩,選看得見的好處。

隻有村西頭的老倔頭王德福,蹲在自家門口的石墩上,遠遠聽著祠堂那邊傳來的喧鬨,吧嗒著旱菸,渾濁的老眼望著村委方向,低聲罵了句:呸!一窩子蛀蟲!聲音很快被山風吹散。

***

時間在焦慮的奔走和刻意的平靜中滑到了2026年初。換屆的鼓點越來越密,越來越急。林衛東那邊也冇閒著。他不再是小打小鬨,而是組織了幾場懇談會,在村裡曬穀場上公開宣講自己的想法:要引進電商平台賣山貨,要修通到鎮上的水泥路,要建老年活動中心…雖然有些想法在李俊廣看來不切實際、花架子,但不可否認,吸引了一些年輕人的目光,特彆是那些在磚廠乾活的年輕人,聽著電商、平台這些新詞,眼神裡有了點不一樣的光。

李俊廣感到了實實在在的威脅。錢文斌那邊最近口風也似乎有點含糊,隻說依法依規、充分發揚民主。區裡陳副局長答應考慮的竹編項目更是杳無音信。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李家這棵大樹,似乎也並非堅不可摧。那些平時拍著胸脯保證的本家,真到了投票那一刻,會不會被林衛東那些空頭支票勾了魂去

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一個更壞的訊息傳來:上麵派了駐村指導組!組長是區紀委的周正,出了名的鐵麵無私。

周正一到寶鷹村,就住進了村委會旁邊的舊倉庫,自己打掃,自己開夥。他不吃請,不收禮,每天帶著兩個年輕組員,挨家挨戶走訪,拿著個小本子,問得極其細緻:家裡幾口人收入來源對村乾部有啥意見對村裡發展有啥想法對換屆選舉有啥期待

李俊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讓李俊山、李俊河他們約束好族人,這段時間夾緊尾巴做人,千萬彆惹事。他自己則想儘辦法往周正跟前湊,彙報工作,態度極其謙恭懇切,話裡話外暗示自己紮根基層二十年,勞苦功高,群眾基礎深厚。

周正總是很客氣地聽著,偶爾在本子上記兩筆,那雙銳利的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李俊廣的臉,看得他心裡直髮毛。彙報完,周正也隻是淡淡地說一句:李支書辛苦了,情況我們瞭解了,會如實向上級反映。

李俊廣摸不清周正的底,心裡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加大了走動的力度,甚至動用了市裡一個拐彎抹角的關係,想探探周正的底細和喜好。反饋回來的訊息讓他心涼了半截:周正這人,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唯一的愛好就是查案子。

難道…他聽到了什麼風聲李俊廣背上的冷汗一層層地冒。

就在這風聲鶴唳的時候,李俊廣那個在城裡讀大學、平時很少回來的小兒子李濤,突然回了村。李濤不像他爹那麼黝黑粗糲,帶著點讀書人的清秀,眼神卻比他爹更活絡,甚至有些過於精明。

爸,這都啥年代了光靠送點土特產,拉拉親戚票,能行嗎李濤關起門來,壓低聲音對他爹說,林衛東那小子在搞串聯!我聽說他私下許諾,選上就換掉磚廠的‘關係戶’,公平招工,還說要查村裡的賬!這不明擺著衝咱家來的嗎

李俊廣心裡一緊:那你說咋辦

李濤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我有個同學,家裡是開印刷廠的…現在城裡選舉都講究個‘精準’…我們提前把票印出來,隻印一種,名字都填好您的!到時候…讓咱家那些鐵桿,還有那些拿了咱家好處的,把印好的票帶進去,趁人不注意塞進票箱!神不知鬼不覺!再讓我大舅(李俊山)在祠堂那邊盯著,誰要是敢亂寫,哼!

李俊廣猛地瞪大眼睛,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胡鬨!這是犯法!

爸!都火燒眉毛了!李濤急了,周正那尊神杵在這兒,您以為光靠走動走動就能過關林衛東背後肯定也有人!咱不先下手,等選舉結果出來,您這二十年就白乾了!咱李家在村裡還能抬起頭嗎那些拿了咱家東西的,到時候反咬一口,說您賄選,您咋辦這叫破釜沉舟!他眼神裡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賭徒光芒,隻要票數夠多,夠集中!生米煮成熟飯!上麵還能把選出來的支書擼了頂多批評教育!過了這關,寶鷹村還是咱李家的天下!

窗外的風聲似乎更緊了,嗚嗚地颳著,像鬼哭。李俊廣臉色慘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手指深深掐進了掌心。他望著兒子年輕卻寫滿**的臉,又彷彿看到了祠堂裡那些殷切望著他的族人,看到了錢文斌、陳副局長那些意味深長的笑容,看到了自己坐了二十年、早已成為身體一部分的那把破椅子…巨大的恐懼和對失去權力的不甘,像兩條毒蛇,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

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音。最終,他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一個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決定,在這間瀰漫著焦慮和野心的屋子裡,落下了。

***

選舉日前三天,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一輛遮著牌照的麪包車悄悄駛入寶鷹村,停在李俊河磚廠後麵一個廢棄的磚窯裡。李濤和一個城裡來的年輕人(他那個開印刷廠的同學派來的)跳下車,從車裡搬下幾個沉甸甸的紙箱。

動作快點!雨太大了!李濤抹了把臉上的汗水,低聲催促。兩人藉著手機微弱的光,手忙腳亂地把紙箱往磚窯深處拖。

就在這時,幾道雪亮的手電光柱如同利劍,猛地刺破雨幕和黑暗,牢牢鎖定了他們!

不許動!紀委!警察!

一聲威嚴的斷喝在風雨中炸響!幾個穿著雨衣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迅速圍攏過來。為首一人,身形挺拔,正是駐村指導組組長周正!他身邊跟著兩名錶情嚴肅的警察和指導組組員。

李濤和那個城裡人嚇得魂飛魄散,手裡的紙箱哐當掉在地上,摔裂開來。裡麵赫然是一遝遝印刷精美、格式與正式選票一模一樣、但候選人姓名一欄已全部印著李俊廣三個字的假選票!雨水瞬間打濕了票麵,墨跡暈染開來,像一張張扭曲哭泣的臉。

抓…抓現行了…李濤麵無人色,腿一軟,癱倒在冰冷的泥水裡。那個城裡來的年輕人也抖如篩糠。

周正蹲下身,撿起幾張濕透的假票,臉色鐵青。他對著微型對講機沉聲道:行動!控製相關嫌疑人!

幾乎在同一時間,李俊廣家的大門被敲響。開門的是驚慌失措的王桂香。周正帶著人站在門口,雨水順著他的雨衣帽簷往下滴。

李俊廣同誌,請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查。周正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俊廣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裡捏著個空酒杯,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潑天的大雨。當週正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當那句配合調查傳入耳中時,他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手裡的酒杯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張著嘴,想說什麼,喉嚨裡卻隻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二十年積攢的威嚴、算計、人情構築的堡壘,在這冰冷的風雨夜,在這鐵麵無私的周組長麵前,轟然倒塌。他像個被抽掉了脊梁骨的泥塑,緩緩地從椅子上滑落下來,癱軟在地。渾濁的老淚,終於無可抑製地湧了出來,混著地上的雨水和碎玻璃渣。完了,全完了。李家,在寶鷹村的天,塌了。

***

調查結果和處理決定,像一陣風,迅速刮遍了寶鷹村的角角落落。

李俊廣,身為村黨支部書記,在換屆選舉期間,為謀求連任,多次向多名上級領導乾部贈送明顯超出正常禮尚往來標準的禮品、禮金;利用家族勢力,通過請客吃飯、發放福利等方式進行拉票賄選;縱容、指使其子李濤偽造選票,破壞選舉秩序,性質極其惡劣。依據黨紀國法,給予李俊廣開除黨籍處分。其涉嫌違法行為,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處理。李濤及參與偽造選票的相關人員,均被依法刑事拘留。

錢文斌、陳副局長等數名收受李俊廣財物的領導乾部,也分彆受到黨內嚴重警告、撤銷職務等處分。

處理通報貼在了村委會門口的宣傳欄上。白紙黑字,蓋著鮮紅的公章。村民們圍得裡三層外三層,議論紛紛。

唉,老支書…糊塗啊!

早就該查了!李家這些年…

噓!小點聲!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那林衛東也不是啥好鳥!聽說也到處活動呢!

管他誰上,能把路修修,把咱村的果子賣出去纔是正經!

李俊山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十歲,背駝得更厲害了。他再也冇出現在祠堂,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李俊河的磚廠也暫時關了門,窯火熄了,那些靠他吃飯的本家親戚,臉上都蒙上了一層灰敗。李綵鳳更是躲在家裡不敢出門,生怕被人指指點點。

李俊廣被開除黨籍的訊息正式下達那天,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一天。傍晚,他佝僂著背,獨自一人,慢慢地踱到了村頭的老槐樹下。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個孤零零的問號。他抬頭望著老槐樹虯結的枝乾,像望著自己佈滿傷痕、行將就木的一生。

就在他失魂落魄的時候,一陣機器的轟鳴聲由遠及近。隻見幾台黃色的挖掘機和推土機,在夕陽下閃著冷硬的光,轟隆隆地開到了村子中央——李家祠堂所在的位置!

乾什麼你們要乾什麼李俊廣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衝過去,嘶啞地吼叫著,張開雙臂想攔住那些鋼鐵巨獸。他臉上的皺紋因為激動和恐懼而扭曲,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

一個戴著安全帽的施工負責人走過來,手裡拿著圖紙:老人家,讓讓!這裡要建新的村文化中心和衛生所,是上麵批下來的惠民工程!這舊祠堂太破,影響規劃,得拆了!

拆祠堂誰敢拆李家祠堂!李俊廣目眥欲裂,聲音尖利得變了調,撲上去想搶奪圖紙。

兩個工人趕緊上前攔住他:老頭兒,彆妨礙施工!這是政府規劃!有檔案的!

政府…檔案…李俊廣被架著胳膊,徒勞地掙紮著,力氣卻小得可憐。他看著巨大的挖掘機剷鬥,帶著無情的轟鳴,如同巨獸的獠牙,緩緩抬起,然後重重落下!

轟——嘩啦——!

塵土漫天飛揚!承載了李家數代榮耀與威嚴的祠堂門樓,在鋼鐵的撞擊下,如同紙糊的玩具般瞬間崩塌!磚石瓦礫混合著斷裂的木梁、破碎的瓦當,像一場悲壯的泥石流,轟然傾瀉!那些描金繪彩的祖宗牌位,那些記錄著李氏家族輝煌的匾額、楹聯,在煙塵中翻滾、碎裂,發出最後的、絕望的呻吟。

李俊廣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徹底癱軟在地。他眼睜睜看著,那巨大的剷鬥,如同命運的巨掌,一次次落下。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磚石碎裂的巨響,都像重重砸在他的心口上。煙塵嗆得他劇烈咳嗽,淚水混合著泥土,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流淌。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身體在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

在漫天煙塵和震耳欲聾的轟鳴中,他似乎看到一塊刻著敦本睦族四個大字的斷匾,被剷鬥高高挑起,又重重摔下,哢嚓一聲斷成兩截。那斷裂聲,清晰地蓋過了機器的轟鳴,直直刺入他的靈魂深處。

他死死地盯著那堆迅速隆起的、埋葬了李家祠堂也埋葬了他一生心血的廢墟,渾濁的眼珠裡,最後一點光,徹底熄滅了。那曾經支撐他脊梁、讓他自視為寶鷹村天的家族榮耀和權力根基,連同那麵先進基層黨組織的錦旗,一同化作了眼前這片嗆人的塵埃。

夕陽徹底沉入山脊,隻留下一抹血紅的殘照,冷冷地塗抹在那片新鮮的廢墟上,也塗抹在李俊廣僵直如石的身影上。寶鷹村的上空,瀰漫著塵土和一種舊時代徹底終結的、嗆人的氣息。新機器的轟鳴還在繼續,像一首冷酷而不可阻擋的進行曲。祠堂的斷壁殘垣在晨霧裡泛著青灰,像頭趴伏的巨獸。李俊廣就那麼癱坐在瓦礫堆裡,從天亮到日頭偏西,任憑王桂香如何拉扯都不肯起來。他的藍布衫浸透了塵土,膝蓋磨破了皮,露出下麵青紫色的淤痕,倒像是當年在磚窯搬磚時砸的——那時候他才二十出頭,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總覺得這村子是塊軟麪糰,捏圓捏扁都由著他。

爸,回家吧。李濤蹲在他身邊,聲音啞得像破風箱。他被取保候審後,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窩深陷,從前那股子精明勁兒全冇了,倒像個被抽了魂的木偶。他伸手去拉父親,卻被李俊廣一把甩開,手腕上立刻紅了一片。

家哪還有家李俊廣突然笑了,笑聲裡帶著血沫子,你奶臨死前攥著我手腕說,'廣兒,咱李家要在寶鷹村紮根,得讓祠堂的香火續上'。我給你奶奶磕過頭,給她燒了二十年高香,結果呢他指著那堆廢墟,你奶的牌位還在瓦礫底下壓著,你爺爺的'德蔭後世'匾碎成了渣,連供桌上的銅燭台都被挖走了——你說,這算什麼家

遠處傳來挖掘機的轟鳴,施工隊趁早晨涼快,又開始清理廢墟。幾個戴紅袖章的村民舉著支援惠民工程的小旗子,遠遠站著看熱鬨。李俊河縮在人群最後,褲腳沾著泥,從前油光水滑的分頭亂得像雞窩。他看見李俊廣望過來,趕緊低下頭,喉結動了動,終究冇敢上前。

濤啊,李俊廣突然抓住兒子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裡,你去鎮上,找你周叔。就說...就說李家認栽,求他給條活路。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當年拆祠堂的檔案,是不是他批的

李濤猛地抽回手,後退兩步:爸,周組長不是那種人。他查咱們,是因為咱確實做錯了。他頓了頓,像是下了決心,我已經聯絡了律師,假選票的事...能爭取從輕。

從輕李俊廣突然爆發了,你娘昨天咳血了,你知道嗎你大舅家的二小子在磚廠乾了五年,說不要工錢了,要去城裡送外賣——就因為咱李家的名聲臭了!他踉蹌著站起來,又被碎磚絆了個踉蹌,你讓我怎麼活我這輩子,就冇離開過寶鷹村!村東頭的老井我喝了五十年水,西頭的老槐樹我爬了三十年,連後山的野果子,我都叫得出名兒!現在倒好,連祠堂都冇了...

他的話被一陣汽車喇叭聲打斷。一輛銀灰色轎車碾過碎石路,停在廢墟前。車門打開,下來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戴著金絲眼鏡,手裡提著個公文包。他抬頭看了眼李俊廣,又掃了眼滿地瓦礫,皺起眉頭:請問哪位是李俊廣同誌

李俊廣抹了把臉,渾濁的眼睛眯起來:我是。你是

我是新當選的村黨支部書記林衛東。年輕人走上前,伸出手,周指導組推薦我來的,說您...需要配合交接工作。

李俊廣盯著那隻手,遲遲冇有動。林衛東也不惱,收回手拍了拍褲腿的灰:李叔,我知道您現在心裡不好受。但日子總得往前過。鎮裡派我來,是想和您聊聊村裡的發展規劃——畢竟您在寶鷹村待了二十年,對情況熟。

發展規劃李俊廣突然笑了,林支書,你打算怎麼發展學那些城裡人,把地征了蓋廠房還是像我當年,讓娃子們都去磚廠打工他指了指廢墟,你看看這地兒,原先是祠堂,現在要建文化中心。你說,老百姓要那勞什子文化中心乾啥不如多修兩條路,多引進幾個廠子,讓咱村的娃不用跑城裡打工!

林衛東冇接話,從公文包裡掏出一遝資料:這是我做的調研。寶鷹村有三百畝老茶園,品種是五十年前的老川茶,現在市麵上很難買到。我聯絡了省農科院的專家,他們說可以做有機茶認證,打造品牌。另外,村後的峽穀適合搞徒步旅遊,我做了條路線圖...他把資料遞過去,李叔,您要是願意,可以幫我看看這些方案合不合理。

李俊廣捏著資料的手在抖。紙頁窸窣作響,他看見封皮上印著寶鷹村鄉村振興規劃(2026-2030),字跡工整,還帶著油墨香。這讓他想起二十年前剛當支書時,也曾在煤油燈下寫過類似的規劃,隻不過那時候的紙是泛黃的,字是用鉛筆寫的,最後被鎮裡打回來,說不切實際。

爸,跟林支書聊聊吧。李濤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總得有人管事兒。

李俊廣抬頭看了眼兒子,又看了眼林衛東。年輕人的眼鏡片上落了層灰,看不清眼神,但嘴角是誠懇的。他歎了口氣,接過資料:走,去村委會。我那破桌子還能用。

村委會的辦公室還是老樣子,水泥地麵坑坑窪窪,牆上掛著褪色的計劃生育標語。林衛東讓人搬了張新椅子給李俊廣,自己坐在他對麵。窗台上的仙人掌還是王桂香養的,葉子蔫蔫的,倒比從前多了幾分生氣。

李叔,您在任二十年,寶鷹村的變化有目共睹。林衛東翻開筆記本,通了自來水,修了環村路,建了小學教學樓。這些我都查過記錄。他頓了頓,但最近五年,村集體收入幾乎冇漲。磚廠的承包費一年比一年低,茶園荒了一半,年輕人跑出去打工的越來越多。您說,這是為啥

李俊廣捏著茶杯,杯沿已經涼了:磚廠是俊河在管,他是你堂舅,你該問他。他突然冷笑,怎麼當支書就要管得寬我當年可冇問過俊山祠堂的事,也冇管過俊河磚廠的賬。

李叔,我不是來算舊賬的。林衛東往前傾了傾身子,我是想問,您覺得寶鷹村最大的問題在哪兒

李俊廣沉默了。他想起二十年前剛上任時,帶著村民修水渠,手磨破了皮,大家在工地上啃窩窩頭;想起那年山洪暴發,他揹著老人趟過齊腰深的河水;想起每年除夕,他在祠堂守夜,聽著外頭鞭炮響,心裡踏實得像塊石頭。可現在,那些記憶都像隔了層毛玻璃,模糊得很。

問題他突然開口,問題在人心。現在的娃子,吃我的喝我的,轉頭就說我不行。你看看俊河,當年跟我去磚廠搬磚,手磨出的泡比棗還大。現在呢他管著磚廠,心思全在賺快錢上,連窯溫都懶得看。他指了指窗外,還有那些村民,我給他們發福利,逢年過節送米送油,可他們背後說我'獨裁'。林衛東,你說,這人心,是不是喂不熟的狼

林衛東冇說話,起身走到窗邊。外麵傳來孩子們的嬉鬨聲,幾個小不點兒蹲在廢墟邊,用瓦礫搭房子。他轉過身:李叔,我小時候在城裡長大,冇見過祠堂。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比祠堂更重要。比如公平,比如希望。他拿起桌上的規劃圖,我想把茶園做起來,讓留在村裡的娃子有活乾;把峽穀步道修好,吸引城裡人來旅遊;把小學的教學樓翻新,讓娃娃們不用跑二十裡地去鎮裡上學。這些事,單靠我一個人做不成,得靠大家。

大家李俊廣嗤笑一聲,你以為現在的娃子還像我們當年他們寧可在城裡送外賣,也不願回村種茶。你就算把茶園說得天花亂墜,誰信

那我就去做給他們看。林衛東從包裡掏出個小鐵盒,打開是幾片茶葉,這是我托人從福建帶的金駿眉茶苗,適應性強,產量高。我已經聯絡了縣農業局,下週派技術員來教種植。要是您願意,可以幫我做個參謀——畢竟您最瞭解這兒的土質。

李俊廣盯著那幾片茶葉,突然想起年輕時在茶園采茶的日子。那時候茶園是新栽的,嫩芽綠得發亮,他蹲在田埂上,聞著茶香,覺得日子有奔頭。他伸手摸了摸茶葉,指尖觸到一片濕潤:技術員...要多少錢

不要錢。林衛東笑了,是合作項目。茶園要是搞成了,收益的百分之三十歸村集體,用來修路、建衛生所。剩下的分給農戶。他推了推眼鏡,李叔,您要是願意牽頭,我可以請您當顧問。工資不高,但比您現在的...補貼多些。

李俊廣冇說話。他望著窗外的老槐樹,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坐在這把椅子上時,也是這樣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紅頭檔案上。那時候他覺得,這把椅子就是他的命;現在他才明白,命這東西,有時候比紙還薄。

行。他突然說,我去。

林衛東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太好了!我正需要您這樣的老把式。

李俊廣站起身,拍了拍褲腿的灰:我去磚廠找俊河。那小子倔得很,得好好跟他聊聊。他走到門口,又回頭,林支書,要是搞不成...你可彆怨我。

不會的。林衛東望著他的背影,輕聲說,我相信您。

李俊河的磚廠在村東頭,遠遠就能看見高聳的煙囪。煙囪不再冒煙,像根黑黢黢的墓碑。李俊廣站在院門口,看著幾個工人蹲在牆根抽菸,腳邊的啤酒瓶東倒西歪。

廣叔!一個年輕工人站起來,是他當年的徒弟狗剩,您咋來了

找你哥。李俊廣走進院子,踢到個空酒瓶,他在不在

在後屋睡覺呢。狗剩撓了撓頭,這兩天他喝得厲害,啥也不乾。

李俊廣推開後屋的門,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麵而來。李俊河仰麵躺在土炕上,臉紅得像豬肝,鼾聲如雷。炕桌上擺著半瓶二鍋頭,兩個空酒碗。

李俊廣站在炕邊,看了他一會兒。這個曾經跟著他在磚廠搬磚的小夥子,如今肚子挺得像孕婦,脖子上的肥肉堆成三層。他伸手推了推:俊河,起來。

李俊河翻了個身,嘟囔著:哥...彆鬨...讓我再睡會兒...

起來!李俊廣吼了一嗓子。李俊河猛地驚醒,坐起來,酒意上湧,差點栽下炕:哥...你咋來了

跟我去村委會。李俊廣說,林衛東找你談磚廠的事。

談啥談李俊河揉著眼睛,那小子想奪我的廠子我告訴你,這磚廠是我拿命換來的!當年為了拉客戶,我在城裡跪了三天三夜,求人家給口飯吃!他突然笑了,再說了,現在誰還燒磚環保查得嚴,磚價跌得跟白菜似的。要不是你當年給我撐腰,早被人擠垮了!

林衛東說要搞生態磚。李俊廣說,用建築垃圾做原料,汙染小,還能領政府補貼。

生態磚李俊河嗤笑,那玩意兒強度夠嗎城裡人買房子,要的是結實,誰管你環保不環保他突然壓低聲音,哥,我跟你說實話,我已經聯絡了城裡的開發商,他們想在這兒建物流園。到時候磚廠的地改成倉庫,能賠我三百萬!他從枕頭底下摸出張紙,這是意向書,你看...

李俊廣接過紙,掃了兩眼:你瘋了這地是村集體的!你憑啥賣

憑啥李俊河也火了,這磚廠是我建的!地是我租的!我交了二十年租金,憑啥不能賣他撲過來搶紙,哥,你幫我簽了!事成之後,給你五萬塊!

李俊廣躲開他的手,把意向書撕成兩半:不行!這是集體資產,不能賣!

集體資產李俊河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哥,你當我傻啊這些年你拿磚廠的回扣,我裝糊塗;你讓俊山往磚廠塞親戚,我也裝糊塗。現在倒來跟我講集體他指著李俊廣的鼻子,你就是個老古董!守著那破祠堂,守著那點麵子,有用嗎現在人家林衛東要搞什麼茶園,要搞旅遊,你幫他你忘了當年他爹跟你爭村主任的事了

李俊廣的臉唰地白了。三十年前,林衛東他爹林老二跟他爭村主任,說他根基淺,說他隻會拍馬屁。最後李俊廣贏了,但兩家從此結了仇。他冇想到,林衛東居然還記得。

你...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李俊河冷笑,我早讓人查了!林衛東那小子,表麵上是城裡回來的能人,實際上恨你恨得牙癢癢!他要搞垮你,還要搞垮李家!他抓住李俊廣的胳膊,哥,你信我!跟我乾!把磚廠賣了,咱們拿著錢去城裡買房,享清福!

李俊廣甩開他的手,踉蹌著後退。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照在他臉上,照出他眼角的淚。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李俊河第一次跟著他去磚廠,蹲在磚堆旁啃饅頭,說:哥,等我攢夠錢,我要蓋大瓦房,娶媳婦。那時候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現在卻黑得像口井。

滾。他說,我不想看見你。

李俊河愣住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隻是罵了句老頑固,摔門而去。

李俊廣坐在炕沿上,摸出兜裡的皺巴巴的煙盒。他點燃一支菸,吸了一口,咳嗽得直不起腰。煙霧中,他彷彿又看見祠堂的斷壁殘垣,看見李俊山的白髮,看見王桂香躲在灶房抹眼淚的臉。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這磚窯裡的磚,燒了一輩子,最後碎成了渣,連塊完整的都留不下。

茶園的事比想象中順利。林衛東請來的技術員教村民剪枝、施肥,李俊廣每天揣著個筆記本,在茶園裡轉悠,記下哪塊地該澆水,哪棵樹該打藥。他不再提李家,不再提規矩,隻說這片葉子得護好。

村民們起初還有些疑慮,但看見李俊廣真的挽起褲腿下地,看見技術員蹲在田埂上耐心講解,看見鎮裡農業站的人來測土壤,漸漸放下心來。王德福老漢蹲在茶園邊,抽著旱菸說:嘿,這茶苗長得真精神,比我當年種的強多了。

林衛東趁熱打鐵,組織村民開了幾次會。他說:寶鷹村要發展,不能靠一家一戶單打獨鬥。咱們成立合作社,把茶園、茶廠、旅遊綁在一起,賺了錢按股分。他頓了頓,我不要股份,大家的錢,大家賺。

李濤也來了。他幫著林衛東做宣傳冊,在網上發短視頻,拍茶園的晨霧,拍村民采茶的手,拍老槐樹下的石磨。視頻裡有條評論火了:這纔是農村該有的樣子!下麵幾萬個讚,把李濤看得紅了眼眶。

選舉後的第一次村民大會在曬穀場開。林衛東站在臨時搭的主席台上,身後是李俊廣、王桂香、李俊山...這些曾經互相看不順眼的人,此刻都坐在一起。台下坐著老老少少,有的拎著馬紮,有的搬著板凳,連外嫁的姑娘都帶著孩子回來了。

鄉親們!林衛東舉著喇叭喊,今天跟大家彙報個好訊息!縣農業局批準咱們的有機茶認證了!下個月,第一茬春茶就能上市!台下響起掌聲。

另外,他接著說,縣交通局答應給咱們修環村公路,年底就能通車!到時候,咱們的茶葉、山貨,都能直接拉到縣城賣!

掌聲更響了。李俊廣望著台下的人群,看見王德福老漢拍得最起勁兒,看見李綵鳳抱著孩子笑出了淚,看見當年跟他對著乾的二愣子舉著手機錄像。他突然覺得,這曬穀場的陽光,比祠堂裡的香火暖多了。

最後,林衛東提高了聲音,我想請一位老同誌說幾句話。大家歡迎李俊廣同誌!

李俊廣愣住了。台下的人鬨然站起,掌聲像潮水一樣湧來。他顫巍巍地站起來,扶了扶歪掉的帽子。陽光照在他臉上,照出他眼角的皺紋,照出他鬢角的白髮,卻照不出一絲陰霾。

我...我活了快六十歲,他開口,聲音有些發抖,在寶鷹村當了二十年支書。以前總覺得,這村子是我的,得聽我的。現在才明白,村子是大家的,得靠大家。他望著台下的李俊河,俊河,你要是願意,明天就來茶園上班。技術員說,你有力氣,能乾重活。

李俊河猛地站起來,眼眶通紅:哥...我...

還有俊山,李俊廣轉向大哥,祠堂冇了,但族譜還在。你把它整理整理,交給村史館。讓娃娃們知道,咱李家的根在哪兒。

李俊山抹了把臉,重重地點頭。

桂香,李俊廣對妻子說,把那兩瓶茅台拿出來。今天,咱們請大家喝個痛快!

台下爆發出歡呼聲。王桂香笑著起身,眼角的淚在陽光下閃著光。

夕陽西下時,曬穀場上飄起了飯菜香。李俊廣端著酒碗,挨個跟人碰杯。他喝了很多,卻冇醉。他看著孩子們在曬穀場上跑,看著老人們圍坐著嘮嗑,看著林衛東在人群中穿梭,突然覺得,這二十年來,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寶鷹村的模樣——不是祠堂的飛簷,不是老槐的虯枝,而是這些普普通通的人,這些熱氣騰騰的日子。

風從山那邊吹過來,帶著茶園的清香。李俊廣舉起酒碗,大聲說:來!為寶鷹村,乾!

乾!

乾!

聲浪此起彼伏,震得老槐樹的葉子沙沙響。遠處,施工隊的機器又響了起來,這次不是拆,是建。挖掘機的剷鬥揚起,不是瓦礫,是新鋪的路基。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通往未來的路,蜿蜒著,延伸向山的那一邊。第春寒未褪時,茶園的第一茬芽尖冒了頭。李俊廣蹲在田埂上,戴著草帽,手裡攥著個竹編的小簸箕,正跟著技術員老周學采茶。老周是縣農業局派來的,五十來歲,皮膚曬得黝黑,說話帶點閩南口音:李叔,采茶要掐嫩尖,得用指腹輕輕捏,不能掐斷了莖稈。您瞧,這樣——

他示範著捏下一片嫩芽,嫩黃的葉尖上還掛著晨露,在陽光下閃著光。李俊廣學著他的樣子,手指卻有些發抖。這是他第一次親手采茶,從前當支書時,他隻在春茶上市時去茶園轉一圈,看看工人們采得規不規範,從來冇彎下腰自己動手過。

廣叔,您歇會兒!隔壁田壟的王秀蘭直起腰,擦了把汗,您這把老骨頭,哪能跟我們小年輕比

李俊廣直起腰,捶了捶後背,望著漫山遍野的茶壟,眼裡泛起笑意。這些茶壟是林衛東帶著村民們一鋤頭一鋤頭挖出來的,原來的荒坡地,現在整整齊齊地鋪著茶苗。風掠過茶園,掀起層層綠浪,混著清冽的茶香,直往人鼻子裡鑽。

秀蘭,你家那畝茶園,今年能多掙兩千塊不李俊廣問。

王秀蘭是村西頭的貧困戶,丈夫前年摔斷了腿,家裡兩個娃還在上學。從前她靠種玉米和打零工過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現在茶園建起來,她把自家那塊坡地入了合作社,每年能拿土地分紅,還能在茶園打工掙工資。

咋不能王秀蘭掰著手指頭算,土地流轉費一年八百,我在茶園采茶,一天掙一百二,上個月乾了二十天,就掙了兩千四!娃他爸現在在村衛生所當護工,一個月也能掙三千。倆娃的學費,總算是有著落了。她摸了摸兜裡的手機,昨兒還收到林支書的微信,說春茶上市後,合作社統一收購,保底價每斤三百塊。

李俊廣點點頭,心裡像浸了蜜。他想起剛當支書那年,也帶著村民種過茶,可那時候冇技術,冇銷路,茶苗種下去三年,隻收了一茬,最後全砍了種玉米。現在林衛東不一樣,他找專家、跑市場、談合作,把茶園做成了產業鏈。聽說縣裡還要在寶鷹村建茶葉加工廠,到時候村民不僅能賣鮮葉,還能在家門口進廠做工。

廣叔!遠處傳來喊叫聲,是李濤。他舉著個智慧手機跑過來,螢幕上顯示著一條短視頻的播放量:您看!這是我拍的茶園晨霧,昨天發的,現在已經三萬讚了!還有網友留言說,想買咱們的茶葉!

李俊廣湊過去,盯著手機螢幕。視頻裡,薄霧籠罩著茶園,幾個村民揹著竹簍在采茶,背景是青灰色的山巒。配文是:三十年冇見的家鄉茶園,終於要回來了。評論區裡,有網友問:這茶怎麼買李濤回覆:關注我們村集體的電商賬號,下週正式上線!

林支書說了,電商這塊兒要讓年輕人多參與。李濤撓了撓頭,我想著,能不能在短視頻裡加些故事比如您當年帶大家修水渠的事,或者王秀蘭大姐脫貧的故事。這樣網友們看了,說不定更願意買。

李俊廣摸了摸鬍子:行啊。我這兒還有老照片,是二十年前茶園剛種下時的樣子。那時候茶苗才膝蓋高,風一吹就倒,我跟俊山、俊河天天在地裡守著,怕被牛啃了,怕被山雀啄了...

廣叔!林衛東的聲音從茶園另一頭傳來。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褲腳沾著泥,手裡拎著個塑料桶,技術員說今年第一茬芽尖能采兩百斤,我讓人煮了糖水,給大家潤潤嗓子!

人群裡立刻響起歡呼聲。婦女們放下茶簍,圍過來端碗;男人們擦了把汗,咧著嘴笑。李俊廣接過一碗糖水,甜絲絲的,暖到胃裡。他看見林衛東的額頭掛著汗珠,襯衫後背濕了一片,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當支書時,也是這樣帶著村民乾活,那時候覺得苦,但現在卻覺得踏實。

李叔,林衛東遞給他一個筆記本,這是我整理的茶園發展規劃,您幫我看看。下一步要建冷鏈倉庫,還要辦茶文化節,您覺得咋樣

李俊廣翻開本子,上麵密密麻麻記著時間節點、預算、合作單位。他的手指停在一頁:茶文化節要請外麵的客人來

對。林衛東眼睛發亮,我想把寶鷹村的茶園打造成旅遊景點,讓城裡人來采茶、炒茶、住民宿。到時候,咱們的茶葉不僅能賣錢,還能賣體驗、賣文化。他指了指不遠處的老槐樹,還可以在樹下襬茶攤,讓遊客嚐嚐現炒的新茶。

李俊廣望著老槐樹,想起從前祠堂前的曬穀場。那時候村裡窮,曬穀場是孩子們的樂園,捉迷藏、彈玻璃球、看露天電影;後來祠堂拆了,曬穀場荒了,孩子們都去了城裡。現在茶園建起來了,老槐樹還在,或許真能像林衛東說的,變成新的熱鬨地兒。

磚廠的轉型比茶園更麻煩。李俊河最初死活不肯鬆口,覺得賣磚廠就是敗家。他把自己關在磚窯裡喝悶酒,菸蒂堆得像小山,嘴裡嘟囔著:哥,你就是被那姓林的小子洗腦了!他爹當年跟我爹爭村主任,現在他又來搞垮我!

李俊廣冇跟他吵,隻是每天搬個小馬紮坐在磚廠門口,看他堆成山的磚坯。春天的太陽曬得人犯困,李俊河蹲在磚垛後麵,影子縮成一團,像個冇家的孩子。

俊河,李俊廣突然開口,你記不記得七六年夏天

李俊河猛地抬頭:啥

七六年夏天,下暴雨,磚窯漏雨,你跟我去搶收磚坯。李俊廣笑了笑,你那時候才十六歲,光著腳在雨裡跑,摔了一跤,膝蓋磕在磚頭上,鮮血直流。我揹你回家,你疼得直抽抽,還說'哥,我不疼,咱得把磚收完,不然對不住雇主的工錢'。

李俊河沉默了。記憶像潮水般湧來:暴雨傾盆,泥地裡滑得站不住;哥哥的藍布衫浸透了水,貼在背上;自己咬著牙,把最後一摞磚坯碼在棚子底下,然後癱在地上,聽見哥哥說好樣的。

後來呢李俊河啞著嗓子問。

後來你好了傷疤忘了疼,李俊廣拍了拍他的肩,你娶了媳婦,蓋了大瓦房,生了娃,還開了磚廠。你說要讓我過上好日子,可這些年,你掙的錢,有多少是乾淨的他指了指磚廠牆上的安全生產標語,去年冬天,窯廠的煙囪冒黑煙,被環保部門罰了兩萬塊;前年,你往河道裡排廢水,被村民舉報,我在村委會給你求了多少回情

李俊河低下頭,雙手插進亂蓬蓬的頭髮裡:哥,我知道錯了。可這磚廠...是我十年的心血啊。

心血李俊廣歎了口氣,你看看這磚,燒出來一塊是一塊,可你賣出去的每一塊磚,都沾著汙染,沾著罵名。林衛東說的生態磚,我知道成本高,可那是正道!他從兜裡掏出張紙,這是鎮裡給的補貼政策,建生態磚廠能領三十萬,還有技術培訓。

李俊河接過紙,手指微微發抖。紙上的紅章還冇乾,是鎮政府的公章。

哥,他抬起頭,眼裡有淚,我...我聽你的。

茶園的春茶上市那天,村部前的廣場擠得水泄不通。林衛東讓人支起幾張桌子,擺上剛炒好的新茶,還有用茶做的糕點、茶餅。李俊廣戴著草帽,站在最前麵,手裡端著個粗瓷碗,碗裡是剛沏的茶,綠得透亮。

鄉親們!他扯著嗓子喊,咱們的'寶鷹翠芽',今天正式開賣!每斤三百塊,保準比市場上的便宜!

人群裡炸開了鍋。王德福老漢擠到最前麵,抓起一把茶葉聞了聞:嘿,這味兒正!比我當年種的香多了!他掏出皺巴巴的錢包,給我稱二斤,給我閨女帶點回去,她在縣城當老師,愛喝清茶。

我要五斤!二愣子擠過來,我開網店,賣這個肯定火!

廣叔,李綵鳳抱著孩子過來,給我稱一斤,我婆婆愛喝茶,她總說現在的茶冇味兒。

李俊廣忙得不可開交,額頭上全是汗。他看見林衛東在人群裡穿梭,幫著稱茶、收錢,額角也掛著汗珠。陽光照在兩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疊在一起。

李叔,林衛東遞給他一杯水,今天能賣完嗎

賣不完!李俊廣抹了把臉,咱們的茶好,名聲打出去了,往後還得擴大種植麵積!他望著遠處的茶園,嫩芽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撒了一地的翡翠,俊河那邊,生態磚廠的手續辦得咋樣了

差不多了。林衛東笑了,縣裡批了,下週就能開工改造。到時候,磚廠的煙囪不冒黑煙了,還能解決二十個就業崗位。

那就好。李俊廣點點頭,對了,村史館的族譜整理完了冇

俊山叔昨天送來的。林衛東從抽屜裡拿出個藍布包,我看了看,裡麵還有您爺爺當年當保長的記錄。

李俊廣接過布包,手有些發抖。打開藍布,裡麵是一遝泛黃的紙頁,墨跡已經模糊,但還能看清李氏族譜四個大字。最後一頁是新寫的:李俊廣,生於1967年,任寶鷹村黨支部書記二十年,帶領村民修水渠、建學校、通公路。

哥,林衛東輕聲說,您看,這不是挺好的

李俊廣冇說話,隻是摩挲著紙頁。他想起祠堂裡的祖宗牌位,想起那些被香火燻黑的歲月,突然覺得,有些東西不需要刻在木頭上,刻在村民的心裡,纔是真的。

入夏時,寶鷹村的變化越來越明顯。茶園擴展到了五百畝,生態磚廠動工,村史館開館,連村小的教學樓都翻新了,外牆刷成了天藍色,孩子們在裡麵跑跳,笑聲像銀鈴。

李俊廣的生活也變了。他不再整天待在村委會,而是大部分時間泡在茶園,跟著技術員學炒茶、品茶。有時候,他也會去磚廠轉轉,看工人們搬磚、碼垛,跟他們聊家常。王桂香說他閒出屁來了,卻偷偷把他愛吃的山杏裝在竹籃裡,讓他帶去茶園。

李濤的短視頻越做越火。他拍了茶園的四季,拍了磚廠的轉型,拍了村民的笑臉,粉絲漲到了十萬。有天他興奮地告訴李俊廣,有個北京的茶商看了視頻,要來村裡談合作,想把寶鷹翠芽打進高階市場。

爸,李濤晃著手機,人家說要跟咱們簽長期合同,保底價翻一倍!

李俊廣摸了摸鬍子:彆高興得太早。咱們的茶是好,可質量得穩住。林支書說了,要建質量追溯係統,每片茶葉都能查到是哪塊地種的,誰炒的。

知道啦!李濤吐了吐舌頭,我跟林支書學呢,他現在可是我的偶像!

李俊廣冇接話,隻是望著窗外的茶園。風掠過茶壟,掀起層層綠浪,像大海的波濤。他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當支書時,站在破祠堂前說的話:我李俊廣要讓寶鷹村的娃娃們,都吃上白饃饃!那時候的白饃饃,是玉米麪摻著紅薯麵蒸的;現在的白饃饃,是雪白的麪粉蒸的,裡麵還裹著肉餡。

日子就像這茶園,春有新芽,夏有濃蔭,秋有碩果,冬有雪落。有些東西會老,會碎,會被風吹散;但有些東西,會像茶樹一樣,在歲月裡紮根,抽枝,開花,結果,把香氣留給下一代。

深秋的一天,李俊廣收到一封信。信封是牛皮紙的,蓋著省城的郵戳,寄信人是林衛東的爺爺,林老二。

他顫抖著拆開信,裡麵是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兩個年輕人,一個是二十歲的林老二,穿著對襟褂子,扛著鋤頭;另一個是十八歲的李俊廣的父親,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站在茶園裡,手裡捧著嫩芽。

照片背麵寫著:致廣兒:當年與你爹爭村主任,是為了一口氣。後來我才明白,爭的不是權,是怎麼讓村子過得好。你爹走得早,我冇機會跟他道歉。現在看到寶鷹村變了樣,我替他高興。你是個好支書,也是個好父親。

李俊廣的眼淚滴在照片上,暈開一片模糊的墨色。他想起年輕時跟林老二打過的架,想起林衛東剛回村時看他的眼神,突然覺得,有些恩怨,就像茶樹上的老枝椏,該剪掉的就剪掉,留著反而擋了新枝的光。

那天晚上,李俊廣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站在茶園裡,周圍是漫山遍野的綠。林老二和李俊廣的父親站在他身邊,笑著拍他的肩。遠處,林衛東帶著村民在修茶廠,李俊河在指揮工人搬磚,王秀蘭的娃們在茶園裡跑,撿落在地上的嫩芽。

醒來時,窗外已經泛白。李俊廣披上外套,走出屋子。晨霧裡,茶園像蒙著一層薄紗,清新而濕潤。他深深吸了口氣,空氣裡滿是茶香。

新的一天開始了。他輕聲說。

山那邊傳來一聲雞鳴,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晨霧漸漸散去,露出遠處的青山,和山腳下那個正在甦醒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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