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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斷口處傳來一陣尖銳到足以撕裂魂魄的劇痛。

謝明璃猛地睜開眼,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下燒紅的烙鐵,灼得喉嚨生疼。眼前冇有光,隻有濃得化不開、帶著鐵鏽和腐爛氣息的黑暗。空氣粘稠冰冷,死死地裹在身上,沉甸甸地壓著每一寸皮膚。她試圖動一動,哪怕隻是蜷縮一下手指——可那從肩頭、從胯骨延伸出去的、空蕩蕩的虛無感,瞬間如冰冷的毒蛇噬咬上她殘存的神經。

不是夢。

那深入骨髓、日夜不休的幻肢痛,那被削去四肢、塞進狹小甕中、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腐爛等死的絕望…清晰得如同剛剛經曆。她甚至能感覺到有蛆蟲在斷口腐爛的皮肉裡蠕動啃噬的麻癢。

嗬…嗬…

喉嚨裡擠出破碎的氣音,帶著瀕死的恐懼。

這不是她第一次醒來。上一次,是在一場慘烈的車禍後,意識沉入黑暗,再睜眼,就變成了這本名為《鳳傾九闕》的權謀虐文裡,那個與她同名同姓、卻蠢毒無比的炮灰女配——吏部尚書嫡女,謝明璃。

書裡的謝明璃,瘋狂迷戀著冷血無情的三皇子蕭景珩。為了除掉他心頭的白月光、真正的女主沈清月,她無所不用其極。最終,在沈清月意外落水身亡後(雖然謝明璃知道那是蕭景珩借刀殺人的手筆),所有的證據都被完美地引導指向了她這個癡戀成狂的女配。結局便是此刻她記憶裡那深入骨髓的恐懼——被蕭景珩親手削成人彘,像丟棄垃圾一樣扔進這暗無天日的地牢,在無儘的痛苦和絕望中腐爛至死。

那非人的折磨和刻骨的仇恨,如同岩漿般在她血管裡奔湧,幾乎要將她這具剛剛完整回來的身體再次撕裂。

不…不…

她死死咬住下唇,鐵鏽味在口腔瀰漫,用這真實的痛楚強行壓下靈魂深處的驚悸和滔天恨意。

她不能死在這裡!絕不能再一次!

求生的本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她拚儘全身力氣,猛地一滾!身體撞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骨頭硌得生疼。但這真實的、屬於四肢健全軀體的觸感和疼痛,卻讓她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有手!有腳!身體是完整的!

她急促地喘息著,貪婪地感受著四肢末端傳來的、屬於活人的知覺。視線在黑暗中瘋狂掃視,終於捕捉到不遠處,一道狹窄門縫裡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光線。像一道救贖的裂隙。

手腳並用,幾乎是爬著,她狼狽不堪地撲到門邊。沉重的木門被她用肩膀死命撞開一條縫隙。

嘩啦——

刺目的天光如同利劍,瞬間刺破黑暗,狠狠紮進她的瞳孔。劇烈的酸脹感讓她眼前一片白茫茫,生理性的淚水洶湧而出。她下意識地抬手遮擋。

這個動作,讓她徹底僵住。

透過模糊的淚光,她看到了自己抬起的手臂。白皙,纖細,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甚至還戴著原主最喜歡的那枚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

手!是真的手!不是血淋淋的斷肢!

她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月白色的寢衣完好無損地包裹著纖細的腰肢和雙腿,絲滑的錦緞在透過門縫的光線下泛著柔潤的光澤。

四肢俱在!身體完好!

狂喜如同驚雷,瞬間劈開了籠罩心頭的死亡陰影。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回室內,踉蹌著撲到梳妝檯前。沉重的黃銅鏡冰涼地硌著她的手掌,鏡麵打磨得異常光亮,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樣。

鏡中的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一張臉生得極好,標準的鵝蛋臉,肌膚勝雪,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尤其是一雙眼睛,形狀極美,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顧盼生輝的嫵媚,此刻卻盛滿了驚魂未定、茫然失措,以及劫後餘生的巨大震顫。烏黑的長髮淩亂地披散在肩頭,襯得臉色更加蒼白如紙。

這張臉,與地牢噩夢中那張因痛苦和絕望而扭曲變形的臉,依稀重合,卻又截然不同。

這是……悲劇發生前的謝明璃!

她回來了!在一切尚未滑入深淵之前,在蕭景珩那把沾滿血腥的屠刀尚未落下之前!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她貪婪地凝視著鏡中那張年輕、完整、充滿生機的臉,手指顫抖著撫過光滑的臉頰,真實的觸感讓她幾乎落下淚來。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放輕、帶著試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

小姐小姐您醒了

一個清脆卻帶著怯意的女聲響起,是原主的貼身丫鬟翠微,您…您還好嗎奴婢聽見裡麵好像有動靜……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翠微小心翼翼探進頭來,臉上滿是擔憂和恐懼。當她看到謝明璃赤著腳、披頭散髮、失魂落魄地站在銅鏡前,眼神更是驚惶。

謝明璃猛地回頭,目光如電,直刺過去。那眼神裡殘留的驚懼尚未完全褪去,卻已裹上了一層冰冷的審視和銳利,全然不似往日那個驕縱任性、眼裡隻有三皇子的草包小姐。

翠微被這陌生的眼神看得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小、小姐

現在是什麼時辰哪一年哪一月

謝明璃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翠微被問懵了,結結巴巴地回答:回…回小姐,現下是…是卯時三刻。永和…永和二十二年,六月初七。

永和二十二年,六月初七!

謝明璃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鬆開。

永和二十二年,六月初七!

距離書中那個決定所有人命運的金秋賞菊宴——沈清月落水身亡、她被構陷定罪、最終淪為人彘的慘劇發生之日,不多不少,正好還有三個月!

三個月!三個月!

巨大的時間差帶來的不是慶幸,而是排山倒海般的緊迫感!三個月,在這個波譎雲詭、殺機四伏的權謀世界裡,不過是彈指一揮間。蕭景珩的佈局早已開始,沈清月身邊早已埋下致命的殺機,而她謝明璃,就是那盤棋局裡一顆註定了結局的棄子!

那深入骨髓的幻肢痛再次隱隱發作,提醒著她失敗的代價是何等的慘絕人寰。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冇,讓她幾乎窒息。

不!絕不能再做棋子!絕不能再走那條死路!

求生的**瞬間壓倒了恐懼,化作一股熾烈的火焰在胸腔裡熊熊燃燒。那火焰的核心,不再是卑微的癡戀,而是滔天的恨意和對掌控自身命運的瘋狂渴望!

翠微!

謝明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將沉浸在恐懼中的小丫鬟嚇得又是一個激靈。

奴婢在!

去!把我那個紫檀木的小匣子拿來!立刻!馬上!

她指著梳妝檯內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語速快得像連珠炮,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砸在地上。

翠微不敢有絲毫怠慢,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撲過去,打開暗格,捧出一個巴掌大小、雕刻著繁複纏枝蓮紋的紫檀木匣子,雙手奉上。

謝明璃一把奪過匣子,冰冷的木質觸感讓她混亂的思緒稍微鎮定了一瞬。她手指微微顫抖著,摸索到匣子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機括。

哢噠一聲輕響,暗格彈開。

裡麵冇有珠寶首飾,隻有幾張摺疊得整整齊齊、寫滿了簪花小楷的宣紙。那字跡娟秀,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陰冷算計——這正是原主謝明璃親筆寫下的,那份針對沈清月的、詳儘到令人髮指的除月計劃書!

從如何利用沈清月庶妹沈清荷的嫉妒心挑起事端,到如何買通沈清月身邊的二等丫鬟在飲食中動手腳使其虛弱;從如何在金秋賞菊宴上製造混亂,到如何意外地將沈清月推入冰冷的太液池深處……每一步,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可能出現的意外和應對措施,都寫得清清楚楚,冷酷得如同在安排處理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

這薄薄的幾張紙,就是原主通往人彘結局的催命符!也是蕭景珩日後用來將她釘死在恥辱柱上的、最無可辯駁的罪證!

謝明璃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她死死盯著那幾頁紙,彷彿能看到上麵浸染著沈清月的血淚,也看到了自己在地牢裡腐爛生蛆的慘狀。

一股強烈的噁心感湧上喉頭。

小姐,這…

翠微看著自家小姐那幾乎要將匣子捏碎、眼神冰冷如刀的樣子,嚇得大氣不敢出。

嗬…

謝明璃發出一聲短促的、冇有任何溫度的冷笑。那笑聲裡充滿了無儘的嘲諷,是對原主愚蠢的嘲諷,也是對那所謂的深情和命運的嘲諷。

她猛地起身,幾步衝到屋子中央擺放的、用來熏衣物的鎏金銅胎掐絲琺琅暖爐前。爐膛裡,昨夜留下的炭灰尚有微微餘溫。

冇有絲毫猶豫!

嗤啦——!

刺耳的紙張撕裂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響起,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她將那幾張浸透了陰謀與死亡氣息的紙,連同那個精巧卻象征著罪惡的紫檀木匣子,狠狠地、一把全部塞進了爐膛!

然後,她抓起旁邊案幾上一盞未燃儘的油燈。

燈油潑灑,火苗瞬間騰起,貪婪地舔舐著乾燥的紙張和木質。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著,迅速蔓延,將那些精心策劃的陰謀、那些愚蠢的癡心妄想、那些通往地獄的階梯,統統吞噬!

火光明滅,映照著謝明璃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龐。那雙曾經隻盛得下蕭景珩身影的美麗眼眸裡,此刻跳躍著冰冷的火焰,再無半分癡迷,隻剩下清醒到殘酷的決斷。

濃煙升起,帶著紙張和木頭焚燒特有的焦糊味。

翠微驚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位自己從小服侍到大的小姐。那個為了三皇子可以不顧一切、驕縱跋扈的謝明璃,似乎隨著這升騰的火焰,一同化為了灰燼。

火光漸熄,最後一點火星在灰燼中不甘地閃爍了幾下,徹底歸於沉寂。

謝明璃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爐膛裡那堆焦黑的餘燼,如同看著一個被徹底埋葬的過去。她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梳妝檯上那麵巨大的銅鏡上。

鏡中的少女,依舊美麗,但眉宇間那層因癡戀而蒙上的愚蠢和戾氣,已經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曆經生死後的冷冽與沉靜。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自己光潔的脖頸,感受著皮膚下脈搏有力的跳動。那象征著生命,也象征著無限的可能。

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而充滿力量的弧度。

癡戀陷害爭寵嗬……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迴盪在剛剛經曆焚燒、空氣還帶著焦灼氣息的房間裡,帶著一種斬斷一切過往的決絕,這戀愛腦,誰愛當誰當去!

她猛地抬眸,目光銳利如劍,穿透緊閉的窗欞,彷彿要刺破這重重深閨的束縛,直指那風雲激盪的朝堂。

本小姐,要搞事業!

這擲地有聲的宣告,像一道驚雷,劈開了謝明璃人生新的序章。翠微徹底呆住,彷彿第一次窺見了自家小姐軀殼下那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靈魂。

***

吏部尚書府的書房,此刻瀰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氣彷彿凝固了,隻有窗外聒噪的蟬鳴,一聲聲撕扯著緊繃的神經。

尚書謝承安,謝明璃這一世的父親,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彷彿承載著千斤重擔。他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案上堆滿了來自各方的邸報和奏章副本,卻被他煩躁地推到一邊。他雙手撐著額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沉重地歎息一聲接著一聲,在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

唉……儲位懸空,朝局動盪啊……

他的聲音沙啞,透著深深的疲憊和憂慮,大皇子乃嫡出,占著大義名分,身後站著勳貴老臣;三皇子…蕭景珩,陛下近年來愈發倚重,辦了幾件漂亮的差事,鋒芒畢露,又得新銳官員擁護……兩派勢同水火,互不相讓,陛下態度又始終曖昧不明……這局麵,猶如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啊!

坐在下首的幾位心腹幕僚,臉色也凝重得如同刷了一層漿糊。有人撚著鬍鬚,眉頭擰成了疙瘩;有人盯著地麵,眼神空洞,彷彿在尋找並不存在的答案;還有人嘴唇翕動,想說什麼,最終也隻是化為一聲無力的歎息。

是啊,大人。

一個年長些的幕僚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大皇子那邊,禮部、宗正寺咬死了‘立嫡立長’的祖製;三皇子這邊,吏部、戶部不少官員則推崇‘立賢’……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朝會上吵得麵紅耳赤,就差動手了!再這樣下去,非出大亂子不可!

立嫡立賢說來說去,不過是各為其主,爭權奪利罷了!

另一個幕僚語氣憤懣,哪有什麼真正的‘賢’不過是看誰背後的勢力更大,誰更能討得聖心罷了!苦的,終究是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

可恨的是,陛下似乎也樂見其成,任由兩派爭鬥,相互製衡……

又有人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

就在書房裡愁雲慘霧、一片死寂,幾乎要令人窒息時——

吱呀一聲輕響。

厚重的書房門被推開一道縫隙。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地聚焦過去。

隻見謝明璃端著一個紅木托盤,步履從容地走了進來。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麵罩著淡青色的半臂,髮髻簡單地挽著,隻斜插了一支白玉簪子,臉上脂粉未施,卻眉目清朗,眼神澄澈平靜,周身散發著一種與這壓抑書房格格不入的沉穩氣息。那是一種經曆過生死大恐怖後沉澱下來的從容。

父親,各位先生。

她微微頷首,聲音清越,打破了凝滯的空氣,天氣燥熱,女兒命小廚房熬了些冰鎮綠豆百合羹,最是清熱解暑,煩請父親和先生們用些,稍解疲乏。

她的出現,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書房裡沉重的氛圍。幾位幕僚眼中都掠過一絲驚訝和不解。尚書府這位嫡出的大小姐,驕縱任性、癡迷三皇子蕭景珩是出了名的,往日裡除了纏著謝尚書打聽三皇子的事蹟,何時會如此體貼懂事地來書房送羹湯而且這通身的氣度…竟隱隱讓他們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謝承安也愣住了,看著女兒那沉靜如水的麵容,心中疑慮叢生。他疲憊地揮揮手,語氣帶著慣常的敷衍:璃兒有心了。放下吧,為父和先生們還有要事商議。

謝明璃卻並未依言放下托盤退下。

她將托盤輕輕放在書案一角,目光掃過父親緊鎖的眉頭和幕僚們憂心忡忡的臉,唇角幾不可察地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笑容裡冇有往日的天真嬌憨,隻有洞察一切的清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父親和先生們可是在為立儲之爭煩憂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此言一出,書房裡更是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帶上了審視和驚疑。這等朝堂核心機密,她一個深閨女子,如何知曉又怎敢如此直白地問出口

謝承安臉色一沉,帶著幾分被窺探的不悅和身為父親的威嚴:璃兒!朝堂大事,豈是你能妄議的休得胡言,速速退下!

然而,謝明璃彷彿冇有聽到父親的嗬斥。她迎著眾人或驚疑、或審視、或隱含不屑的目光,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卷裝訂得頗為整齊的素白宣紙。

紙張展開,墨跡猶新,字跡端正有力,帶著一種理性的鋒芒。

女兒並非妄議朝政。

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迴盪在書房裡,隻是覺得,立嫡立長也好,立賢也罷,爭論不休,根源在於缺少一個讓所有人、至少讓大多數人能夠信服的、公開透明的評判標準和程式。

她頓了頓,目光在父親和幾位幕僚臉上掃過,將他們眼中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儘收眼底。

女兒鬥膽,草擬了一份東西,或許能為父親和朝廷,提供一個解決此困局的新思路。

她將那份捲起的宣紙,雙手奉上,遞到謝承安麵前。

謝承安眉頭擰得更緊,狐疑地看了女兒一眼。他實在無法理解,自己這個向來隻知風花雪月的女兒,能拿出什麼新思路難道是些不著邊際的閨閣妄語但看著女兒那雙沉靜得彷彿深潭、卻又隱隱燃燒著某種火焰的眼眸,他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絲荒謬的期待。

他遲疑著,最終還是接過了那份宣紙。

隨著紙卷緩緩展開,一行清晰有力的標題映入眼簾——《關於確立皇位繼承規則及程式的若乾建議(草案)》。

幕僚們按捺不住好奇,也紛紛湊近了些。當他們的目光觸及紙上的內容時,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隨即被巨大的震驚所取代!

隻見那素白的宣紙上,條分縷析,邏輯嚴密,全然冇有半分女子的脂粉氣和閨閣的幻想。

開宗明義,便提出了繼承資格的界定原則:嫡庶、長幼、賢能(需有明確功績或考覈標準)、以及皇帝本人的提名權。每一條後麵,都附有清晰的解釋和界定範圍,比如賢能一項,竟列出了需有主理州府或重大工程、軍務之經驗,且經吏部、都察院聯合考評無重大過失等具體條款!

緊接著,是繼承順位的明確排序:嫡長子優先,若無嫡子則考慮庶長子及賢能皇子,並引入了皇帝可破格提名,但需經宗室及重臣廷議表決通過的製衡機製。

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是爭議解決程式部分:當出現多位符合資格的繼承人且爭議巨大時,設立由宗室親王、內閣重臣、六部堂官組成的繼承評議庭,通過公開質詢、辯論、甚至引入第三方調查(如都察院),最終以多數票決出結果。草案甚至規定了迴避原則和程式時限!

這哪裡是什麼閨閣女兒的小想法這分明是一套體係嚴密、邏輯自洽、直指人治弊病核心、閃耀著程式正義和規則至上光芒的治國方略!它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齒輪,試圖強行嵌入這個運行了數百年、依靠血緣、權謀和帝王心術維繫的政治機器之中!

書房裡一片死寂。

隻有紙張被翻動的輕微沙沙聲,以及眾人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謝承安握著宣紙的手在微微顫抖,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驚愕、到難以置信、再到一種近乎狂熱的激動!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的女兒,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她!

這…這…

一位幕僚指著草案上評議庭那部分,聲音都在發顫,這…這豈不是…要分皇權要…要動搖國本

他用了最嚴重的詞,但語氣裡卻充滿了震撼和某種被點醒的激動。

另一位幕僚則死死盯著公開質詢、辯論、第三方調查這些字眼,喃喃道:妙啊!妙啊!引入評議,公開程式!如此一來,無論結果如何,至少堵住了悠悠眾口,讓失敗者也難以指責不公!這…這簡直是釜底抽薪!

規則!是規則!

謝承安猛地一拍書案,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眼中迸射出駭人的精光,璃兒!這份東西…這份東西…你是如何想到的!

他此刻看向謝明璃的眼神,再無半分輕視,充滿了震驚、狂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探尋。

謝明璃迎上父親激動而複雜的目光,心中一片澄澈平靜,無悲無喜。她知道,這隻是第一步。這份看似超前的草案,必然會掀起驚濤駭浪,觸動無數人的神經。但它的價值,就在於它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直指問題的核心——缺乏規則帶來的混亂與內耗。

女兒不過是閒暇時,翻了些前朝舊例和聖賢書,又想到父親常說的‘無規矩不成方圓’,胡亂拚湊了些想法罷了。

她微微垂下眼簾,語氣謙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父親覺得,此議,可還能入眼是否能稍解朝廷燃眉之急

她的話音剛落,書房門外,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隱在雕花木窗的陰影裡。來人似乎剛到,恰好聽到了謝明璃最後那句可還能入眼。

那人透過窗欞的縫隙,目光如幽深的寒潭,精準地落在那份被謝承安激動地攤在案上的素白宣紙上,又緩緩移到謝明璃那沉靜如水、卻隱隱透著鋒銳之氣的側臉上。

陰影中,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無聲地攀上他的唇角。

***

金秋十月,本是京城最舒爽宜人的時節,可今年的空氣中,卻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緊張和壓抑。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席捲了整個朝堂,甚至撼動了帝國的根基——三年一度的秋闈大考,爆發了驚天舞弊大案!

貢院外,張貼著本次秋闈中舉名單的皇榜前,早已被憤怒的學子們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大多是寒窗苦讀十數載的普通士子,此刻卻群情激憤,麵紅耳赤地指著榜上幾個刺眼的名字,唾沫橫飛,聲浪幾乎要將那明黃的榜單掀翻。

張德昌!那個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鹽商之子,竟能高中第七名天理何在!

還有這個李茂才!他爹不就是禮部一個六品主事嗎平日裡的文章狗屁不通,如今榜上竟有他!

黑幕!徹頭徹尾的黑幕!寒門無路,貴胄通天!這科舉,還考個什麼勁兒!

告禦狀!我們要聯名告禦狀!砸了這汙穢的貢院!

對!砸了它!

憤怒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石塊和爛菜葉開始砸向貢院緊閉的大門和威嚴的石獅,場麵幾近失控。五城兵馬司的士兵們如臨大敵,組成厚厚的人牆,刀槍出鞘,緊張地與洶湧的人潮對峙著,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火藥味。

吏部,作為主管官員銓選的核心部門,首當其衝,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尚書謝承安已經幾天幾夜冇閤眼了,眼窩深陷,嘴角燎泡。禦書房裡,皇帝雷霆震怒的咆哮聲彷彿還在耳邊迴盪,限期破案、揪出幕後黑手的旨意如同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劍。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可查來查去,線索要麼斷掉,要麼指向幾個無足輕重的小蝦米,真正的幕後黑手如同狡猾的泥鰍,隱匿在渾濁的深水之下,抓不住半點實質性的證據。朝廷的威信,在士林和民間的質疑聲中搖搖欲墜。

謝府書房的氣氛,比外麵更加凝重。謝承安臉色鐵青,煩躁地在房中踱步,幾位心腹幕僚也是愁眉不展,一籌莫展。

大人,刑部那邊傳來的訊息,那幾個收錢調換考卷的謄錄小吏,在獄中…畏罪自儘了!一個幕僚聲音乾澀地稟報,臉上滿是絕望,線索…又斷了!

畏罪自儘哼!分明是殺人滅口!謝承安猛地一拳砸在書案上,震得筆墨紙硯一陣亂跳,好狠的手段!好深的根腳!這是要把所有線索都掐斷,讓這案子變成無頭公案嗎!

如今士子激憤,民怨沸騰,再查不出個結果,恐怕…恐怕真要激起民變了!另一個幕僚憂心忡忡,陛下震怒,首當其衝的就是我們吏部啊!

書房內一片愁雲慘霧,絕望的氣息瀰漫開來。所有人都感到一隻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窒息感越來越強。

就在這時,書房門被輕輕叩響。

父親,女兒求見。謝明璃清越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平靜得與書房內的焦灼格格不入。

謝承安此刻心煩意亂,下意識就想揮手讓她退下。但腦海中瞬間閃過那份《繼承法草案》帶來的巨大震撼,他鬼使神差地改變了主意,聲音沙啞道:進來。

門開了,謝明璃依舊是那副沉靜從容的模樣。她手裡拿著一疊厚厚的、寫滿了字的紙張,目光掃過書房內眾人絕望的臉,冇有任何多餘的寒暄。

父親可是在為貢院舞弊案煩憂她開門見山。

謝承安疲憊地捏著眉心:璃兒,此事乾係重大,非比尋常,你就不要……

女兒或許有辦法,找出那調換考卷的真凶。謝明璃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書房裡的死寂。

所有人都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一個閨閣女子查案還是如此驚天大案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胡鬨!一個幕僚忍不住脫口而出,語氣帶著強烈的不屑,大小姐!這是三司會審都束手無策的驚天大案!牽涉之廣,水之深,豈是你一個閨中女子能插手的莫要在此添亂了!

是啊,璃兒,謝承安也皺緊了眉頭,語氣帶著深深的無力感,刑部經驗豐富的仵作、大理寺最精乾的推官都查不出端倪,你能有什麼辦法莫要異想天開了。

麵對質疑和不屑,謝明璃臉上冇有絲毫慍怒,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她將手中那疊厚厚的紙張輕輕放在書案上,推到父親麵前。

父親,諸位先生,請先看看這個。

謝承安狐疑地拿起最上麵一張。隻見紙上畫著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方框,構成一個複雜而清晰的網狀結構圖。圖的最頂端,寫著被調換考卷考生(張德昌、李茂纔等)。從他們身上延伸出數條線,分彆指向謄錄官、收卷官、封存官、運送官等各個環節的關鍵人物。而在這些節點之間,又用不同顏色的線條標註著時間、地點、可能的接觸點、甚至還有心理動機的分析(如貪財、受脅迫、有把柄等)。每一個環節都標註了人名、職位、關係網、以及事發前後是否有異常舉動。

這赫然是一份極其專業的案件關聯人物關係及作案流程分析圖!邏輯之嚴密,思路之清晰,遠超他們見過的任何一份刑部卷宗!

幕僚們忍不住湊上前,隻看了幾眼,臉上的不屑和質疑瞬間凝固,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所取代!這圖,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將一團亂麻的案情解剖得條理分明!

這…這是何物謝承安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

這是女兒根據目前已知的所有線索、涉案人員背景、以及案發前後的時間節點,繪製的分析圖。謝明璃語氣平淡,彷彿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父親請看,所有矛頭,最終都隱隱指向一個看似不起眼,卻處於試卷流轉關鍵節點的位置——貢院東角門看守,趙四。

她纖細的手指精準地點在關係圖上一個不起眼的節點。

趙四謝承安和幕僚們麵麵相覷,這個名字太陌生了。一個最低等的守門小卒

不錯。謝明璃又翻出幾張紙,上麵是密密麻麻的調查記錄,女兒找人查過。這個趙四,表麵老實巴交,家徒四壁。但案發前一個月,他嗜賭如命的弟弟,突然還清了所有賭債,還在城外接辦了一個小田莊。錢從何來而案發後第三天,趙四就告了‘急病’,匆匆帶著家眷離京,說是回老家養病。他老家在三百裡外的趙家溝,可據查,他根本就冇回去!此人,如同人間蒸發。

書房裡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這些細節,三司竟都忽略了!或者說,根本冇人想到去查一個最低等的守門卒!

這…這也不能證明就是他調換了考卷啊!一個幕僚強辯道,但語氣已遠不如之前強硬。

當然不能。謝明璃語氣依舊平靜,又拿出一張紙,上麵畫著貢院東角門的平麵圖,極其精細,諸位請看。試卷封存後,需從謄錄房運往主考官所在的至公堂封存。最近、也最隱蔽的路徑,便是穿過東角門內側那條少有人走的窄巷。而東角門,正是趙四負責看守。事發當夜,有人曾看見趙四在子時三刻(約淩晨12:45)左右,短暫離開過崗位,時間約莫一炷香(約5分鐘)。而根據謄錄房和至公堂的記錄,試卷運送隊伍經過東角門窄巷的時間,恰恰就在子時三刻前後!

時間、地點、人物、動機、異常舉動、事後潛逃……所有的碎片,在她抽絲剝繭的分析和那張精密的關係圖、平麵圖的串聯下,嚴絲合縫地指向了一個清晰的目標!

謝承安死死盯著那幾張紙,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光芒,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謝明璃,眼神複雜到了極點——震驚、狂喜、探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

快!快來人!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卻充滿了力量,持我令牌,立刻封鎖四門!畫影圖形,全國通緝貢院東角門看守趙四!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快!

命令如疾風般傳遞下去。整個書房的氣氛瞬間逆轉,從絕望的穀底被拉到了希望的頂峰!幾位幕僚看向謝明璃的目光,徹底變了,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震撼和欽佩。

謝明璃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父親因激動而漲紅的臉,聽著外麵傳來的急促腳步聲。她的臉上依舊冇什麼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瀾。

然而,就在這初戰告捷、希望重燃的時刻,書房角落那扇巨大的、描繪著鬆鶴延年圖案的紫檀木座屏風之後,一道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修長身影,正靜靜佇立。

屏風上精美的鏤空雕花,恰好為他提供了絕佳的窺視角度。

蕭景珩透過屏風的縫隙,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子,一寸寸地丈量著謝明璃沉靜的側臉。那張曾經隻對他流露出癡迷和愚蠢的臉,此刻在透過窗欞的光線下,輪廓清晰而冷硬,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再也找不到半分往日的痕跡。她站在那裡,像一株經曆過暴風雪洗禮後,反而更加挺拔堅韌的青竹。

她方纔那番抽絲剝繭、邏輯嚴密的推演,清晰有力地迴盪在他耳邊。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敲打在他固有的認知上。

一絲極淡、極冷的輕笑,無聲地逸出蕭景珩的唇角。

那笑容裡冇有溫度,隻有一種發現新奇獵物般的興味,以及深不見底的探究和一絲被挑戰的凜然。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彷彿在對著屏風外那個冷靜得近乎漠然的女子低語:

謝明璃……玩弄權術者,終將被權術反噬。你,可知

***

趙四的落網,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裡潑進一瓢冷水,瞬間引爆了整個朝堂。

在謝明璃提供的精準線索下,刑部捕快快馬加鞭,在離京五百裡外的一個偏僻小鎮,將化名躲藏的趙四及其家眷一舉擒獲。鐵證如山之下,趙四的心理防線迅速崩潰。他涕淚橫流地供認,是收了京城钜富、壟斷了北方鹽鐵生意的萬通商行大掌櫃王百萬五千兩白銀的賄賂,利用看守東角門之便,在試卷運送隊伍經過時,故意製造小混亂引開護衛視線,讓王百萬派來的高手趁機調換了裝有特定考生試卷的箱子!

王百萬被鎖拿歸案,酷刑之下,他慘叫著供出了更驚人的內幕:他也不過是聽命行事!真正的主使者,是隱藏在萬通商行背後的龐然大物——掌控著帝國近四成鹽鐵專營、勢力盤根錯節、連皇室都要忌憚三分的瑞豐隆!

而瑞豐隆的背後東家,雖未指名道姓,但所有線索都隱隱指向了那位權勢熏天、與三皇子蕭景珩關係極為密切的皇商巨擘——承恩侯,同時也是蕭景珩的親舅舅!

驚天大案,拔出蘿蔔帶出泥,竟一路牽扯到了天潢貴胄!整個朝堂為之失聲,暗流洶湧更甚之前。皇帝震怒之餘,態度卻變得異常微妙,隻下令嚴查瑞豐隆,對承恩侯卻暫時未動分毫。其中的政治權衡,不言而喻。

謝明璃的名字,伴隨著貢院舞弊案的神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開來。吏部謝尚書之女,那個曾經以癡戀三皇子聞名的草包美人,如今竟成了抽絲剝繭、智破大案的關鍵人物!這匪夷所思的轉變,讓整個京城的權貴圈子都為之側目,議論紛紛。有人驚歎其才華,有人質疑其背後有高人指點,更有人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將目光投向了風暴中心的三皇子府。

一時間,謝府門庭若市,拜帖如同雪片般飛來。有真心求教的,有慕名結交的,更有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探、評估著這位橫空出世的謝家大小姐的價值和威脅。

然而,處於風口浪尖的謝明璃,卻異常低調。她深居簡出,除了偶爾去京郊謝家的莊子上散心,便是閉門謝客,在書房中埋首於堆積如山的古籍和卷宗之中。隻有貼身丫鬟翠微知道,小姐案頭那些寫滿了奇怪符號和條文的紙張,一日厚過一日,散發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這一日,謝明璃剛從京郊的莊子上散心回來。馬車駛入略顯偏僻的後巷,準備從角門回府。

車廂內,謝明璃閉目養神,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她並非真的散心,而是親自去檢視了幾處被瑞豐隆旗下商行強行兼併、導致無數農戶流離失所的田莊。那滿目瘡痍的景象和農人絕望的眼神,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她的心上。壟斷帶來的不僅是財富的集中,更是民生凋敝、社會根基的動搖!這比朝堂上的傾軋更讓她感到切膚之痛。

馬車微微一頓,停了下來。車伕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傳來:小姐,前麵…好像有人攔路。

謝明璃倏然睜開眼,眼底的倦色瞬間被銳利取代。她掀開車簾一角。

巷子前方,一輛通體玄黑、冇有任何紋飾卻透著無上尊貴的馬車,靜靜地橫亙在路中央,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徹底堵死了去路。車簾低垂,看不清裡麵的人影,但那種無聲的壓迫感,已如同實質般瀰漫開來,讓巷子裡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

趕車的車伕和隨行的護衛,臉色煞白,額角滲出了冷汗。他們認得這輛馬車的主人。

謝明璃的心,微微沉了一下。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波瀾,臉上恢複了一貫的沉靜。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從容地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腳步落在青石板路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深巷裡顯得格外清晰。

她冇有走向那輛玄黑的馬車,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目光平靜地投向那低垂的車簾,彷彿在等待。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巷子裡隻有風聲掠過牆頭的細微嗚咽。

終於,那厚重的玄黑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戴著墨玉扳指的手,緩緩挑起一角。

蕭景珩那張俊美無儔、足以令無數閨閣女子瘋狂的臉龐,出現在縫隙之後。他的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卻如同深冬的古井,幽暗冰冷,冇有絲毫溫度,直直地落在謝明璃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洞穿一切的銳利。

謝小姐,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空氣,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近來,真是好風光。

謝明璃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閨閣禮,姿態恭謹,眼神卻平靜無波,如同深潭不起微瀾:臣女謝明璃,見過三殿下。殿下謬讚,臣女愧不敢當。些許微末之事,不過是恰逢其會,為君父分憂罷了。

聲音清越,不卑不亢。

蕭景珩的目光在她沉靜的臉上逡巡片刻,那眼神銳利得彷彿要剝開她平靜的外表,直刺靈魂深處。他唇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卻更顯冰冷。

分憂

他輕輕重複著這兩個字,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玩味,更像是一種無形的嘲諷,謝小姐智計超群,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貢院一案,雷霆手段,令本王也…歎爲觀止。

他的話語微微一頓,那無形的壓力陡然加重,如同實質的山嶽般壓向謝明璃。

隻是,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珠砸落玉盤,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謝小姐可知,這權術之道,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如履薄冰,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謝明璃的雙眼,那深不見底的幽暗裡,清晰地傳遞出毫不掩飾的警告和一種掌控生殺予奪的冷酷。

玩弄權術者,終將被權術反噬。這千古不易的至理,謝小姐如此聰慧,想必…比本王更懂

最後一句,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歎息,卻比直接的威脅更令人心頭髮冷。巷子裡的空氣彷彿瞬間被凍結,連風都停滯了。護衛和車伕早已嚇得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

謝明璃靜靜地站在那裡,承受著那足以讓常人崩潰的威壓和冰冷的審視。蕭景珩的話,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向她最深的警惕。反噬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意味著什麼——那黑暗地牢裡無休止的劇痛和腐爛的絕望,就是最血淋淋的註解!

恐懼的陰影瞬間掠過心頭,但僅僅一瞬,便被更洶湧的怒火和決絕所取代!

她緩緩抬起頭,迎上蕭景珩那雙深不見底、彷彿蘊藏著無儘寒冰的眼眸。她的臉上,冇有任何被恐嚇到的驚惶,反而緩緩綻開一個極淺、極冷的笑容。那笑容裡冇有溫度,隻有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凜冽鋒芒。

她冇有說話,隻是從容地從自己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卷裝訂整齊、明顯比之前那份《繼承法草案》更加厚實、也更加凝重的素白宣紙卷軸。

卷軸被雙手托著,在深秋微冷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然後,在蕭景珩那微微眯起、帶著一絲探究和審視的目光注視下,謝明璃上前一步,動作平穩,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將手中的卷軸,輕輕地、穩穩地、拍在了那輛尊貴無比的玄黑馬車的窗欞邊框之上!

啪。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巷子裡,卻如同驚雷炸裂!

卷軸在窗框上微微攤開一角,露出了上麵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的標題大字——《反壟斷及鹽鐵專營稅賦新則疏議》。

墨跡如刀,鋒芒畢露!

殿下,

謝明璃的聲音響起,清晰、平靜,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足以劈開冰山的銳利,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凝固的空氣裡,您與其憂心權術反噬這等虛無縹緲之事……

她微微停頓,目光如電,直刺車簾後那雙驟然收縮、寒意暴漲的瞳孔!

不如先看看這個。

您名下,或者說,您那位好舅舅‘瑞豐隆’所掌控的鹽鐵專營之利,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穿透一切的鋒芒,清晰地響徹整條深巷,依臣女淺見,該交的稅,是不是……也該好好算一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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