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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那天,龍袍下襬被我的血染透了大片。

蕭徹就站在我麵前,麵無表情地看著我蜷縮在冰冷的地磚上抽搐。腹部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像有無數隻手在裡麵撕扯。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愛了十年,輔佐了十年的男人,喉嚨裡全是腥甜的鐵鏽味。

為…什麼我每吐一個字,都像吞著刀片,我沈家…傾儘所有…助你登基…

蕭徹蹲下來,明黃的龍袍掃過地麵,沾上我溫熱的血。他伸手,冰涼的手指拂開我黏在汗濕額角的碎髮,動作甚至稱得上溫柔。可他的眼神,比這深冬的夜更冷。

知微,他喚我的名字,聲音低沉悅耳,卻淬著劇毒,你太聰明瞭。沈家也太大了。朕的江山,容不下第二個聲音。

一口血終於抑製不住,猛地噴了出來。溫熱的液體濺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點點猩紅。他嫌惡地皺眉,掏出明黃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

安心去吧。沈家,朕會好好‘照顧’。

他站起身,背影決絕,皇後沈氏,突發惡疾,薨。

殿門在眼前沉重地關上,隔絕了最後一點天光。黑暗吞噬了我,連同那深入骨髓的恨與悔。

意識沉入無邊深淵。

……

再次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藕荷色帳頂,繡著繁複的纏枝蓮紋。

我猛地坐起,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冷汗浸透了寢衣。

小姐您醒了

帳外傳來貼身丫鬟素心帶著睡意的聲音,她撩開帳幔,圓圓的小臉上滿是擔憂,可是魘著了您臉色好白。

我死死抓住她的手,指尖冰涼,力氣大得讓她吃痛地輕呼了一聲。

今夕…是何年

我的聲音嘶啞乾澀,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

素心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小姐睡糊塗了今兒是承平元年,三月初七啊!您忘了,再過幾日,就是您和太子殿下的大婚了!

承平元年…三月初七…

我回來了。

回到了十年前,我剛被賜婚給太子蕭徹,距離我們大婚還有整整三個月的時候!

巨大的荒謬感和狂喜瞬間攫住了我,幾乎讓我再次暈厥。老天開眼!竟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小姐素心見我神色變幻不定,越發擔心。

我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江倒海的情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提醒著我此刻的真實。恨意如同毒藤,纏繞著心臟瘋狂滋長,但這一次,我絕不會再讓它矇蔽雙眼。

無事,我鬆開素心,努力扯出一個極淡的笑容,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寒潭,做了個…很長的噩夢罷了。

素心鬆了口氣,連忙服侍我起身梳洗。銅鏡裡映出一張十六歲的臉,眉眼精緻,帶著少女獨有的青澀與嬌憨,眼神卻已沉澱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幽深和冰冷。

沈知微,回來了。

前世,我是太傅沈崇文捧在手心的嫡女,是京城第一才女,更是蕭徹青梅竹馬、情深義重的未婚妻。我傾儘沈家之力,助他從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登上太子之位,最終君臨天下。我以為我們會是史書上的佳話,帝後情深,共治江山。

結果呢狡兔死,走狗烹。他剛坐穩皇位,就迫不及待給我灌下劇毒,以莫須有的沈家謀逆為名,將我父兄下獄,抄冇家產,沈氏滿門忠烈,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最終流放的流放,處斬的處斬。

理由僅僅是我太聰明,沈家太大。

好一個容不下第二個聲音!

鏡中的少女勾起唇角,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透著一股森然的戾氣。

蕭徹,這一世,你欠我的,欠沈家的,我要你連本帶利,用你的江山來償!

國破家亡嗬,這才配得上你狗皇帝的名號。

……

大婚在即,我依舊是那個溫婉賢淑、滿心滿眼隻有太子的準太子妃。

我按時入宮向皇後請安,姿態恭謹,言語柔順。皇後拉著我的手,一臉慈愛:知微啊,徹兒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氣。日後你們夫妻同心,定能成就一段佳話。

我垂眸淺笑,恰到好處地染上一抹紅暈:娘娘謬讚,能侍奉殿下,是知微的福分。

心底卻在冷笑,佳話是催命符纔對。

在禦花園偶遇蕭徹時,我更是將前世對他的癡戀演得入木三分。我含羞帶怯地喚他殿下,眼神裡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傾慕和依賴,將精心準備的荷包遞給他,裡麵裝著據說能安神的草藥——當然,隻是普通的香料。前世是我傻,真以為他夜不能寐是憂心國事,現在想來,不過是處心積慮算計我沈家時興奮得睡不著罷了。

蕭徹接過荷包,放在鼻下輕嗅,俊朗的臉上露出溫柔笑意:知微有心了。

他伸手想撫我的發,我微微側頭,狀似害羞躲開,實則是不想沾染他半分氣息。他指尖落空,也不在意,隻當是小女兒情態。

婚期將近,知微可還有什麼想要的孤定為你尋來。

他語氣寵溺,眼神專注地看著我,彷彿我是他唯一的珍寶。

前世,就是這副情深似海的模樣,騙得我死心塌地,連同整個沈家都為他肝腦塗地。

我抬起水潤的眼眸,滿是依賴和憧憬:殿下待知微極好,知微彆無他求。隻盼著…日後能常伴殿下左右,為殿下分憂。

分憂自然是分你的江山之憂,送你上黃泉路之憂!

蕭徹顯然很滿意我的回答,笑容更深:孤的知微,最是懂事。

懂事是啊,懂事的棋子,用完了纔好丟棄。

……

三個月後,大婚如期舉行。

十裡紅妝,鳳冠霞帔,八抬大轎將我抬入東宮。儀式盛大而隆重,整個京城都沉浸在太子大婚的喜慶之中。百姓們羨慕著沈家女的福氣,朝臣們恭賀著太子的盛事。

洞房花燭夜,紅燭高燒。

蕭徹挑開我的蓋頭,龍鳳喜燭的光映著他意氣風發的臉。他眼中帶著誌得意滿的笑意,俯身靠近,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知微,孤終於娶到你了。

我強忍著胃裡的翻騰,逼自己露出最嬌媚羞澀的笑容,主動環上他的脖頸,聲音甜膩得自己都起雞皮疙瘩:殿下…妾身等這一天,也好久好久了。

久到,等來了剝皮拆骨的仇恨。

紅帳落下,掩去所有虛假的柔情蜜意。我閉上眼,任由他動作,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身體清晰的痛楚提醒自己:沈知微,記住這恥辱!記住這血海深仇!你的目標,是顛覆他的江山!

……

成為太子妃的日子,表麵風光無限。

我恪守本分,孝順帝後,善待東宮侍妾(雖然蕭徹此時為了表現對我的深情,並未納側妃),將東宮內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人人都讚太子妃溫良恭儉,是難得的賢內助。

蕭徹對我似乎也頗為滿意和信任。他開始讓我接觸一些簡單的政務文書,美其名曰夫妻一體,為孤分憂。我知道,這是試探,也是他利用沈家資源的開始。

前世,我感動於他的信任,殫精竭慮為他分析利弊,甚至動用父親在朝中的人脈為他鋪路。這一世,我依舊儘心儘力。

殿下,您看這份關於江南水患的奏報,我指著其中一行,蹙著秀眉,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河道總督李大人請求撥款加固堤壩,數目不小。但妾身聽聞,李大人與工部侍郎王大人似乎私交甚密…這工程,會不會…

我欲言又止,恰到好處地留白。

蕭徹果然皺眉:你的意思是,他們可能虛報款項,中飽私囊

我連忙搖頭,一臉惶恐:妾身不敢妄議朝臣!隻是…隻是想著殿下監國不易,處處都要用錢,若是這銀子花得不明不白,豈不辜負了陛下和萬民的信任妾身覺得,不如先派人暗中查訪一番,覈實清楚再撥款也不遲

一番話,既顯得我謹慎細心為君分憂,又成功給蕭徹心裡埋下了一根刺。江南河道總督和工部侍郎,都是他急於拉攏的實權派,但也是前世後來倒戈向其他皇子的牆頭草。讓他們互相猜忌,給蕭徹找點麻煩,何樂而不為

蕭徹沉吟片刻,點點頭:知微言之有理。孤會派人去查。

他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幾分讚許和更深一層的信任。

看,多簡單。隻需要一點無心的提醒,就能在他看似鐵板一塊的勢力裡撬開一道縫隙。

……

然而,僅僅製造些小麻煩,離我的目標還太遠太遠。我需要更強大的力量,需要更隱秘的盟友,需要足以撼動國本的契機。

契機,說來就來。

承平二年春,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如同惡魔的陰影,籠罩了京城以北的河朔三州。染病者高熱不退,嘔血不止,死亡人數每日劇增。訊息傳到京城,朝野震動。

前世,這場瘟疫同樣發生。當時,蕭徹剛被立為太子不久,根基未穩。他采納了以戶部尚書為首的一派意見,主張嚴密封鎖疫區,任由三州百姓自生自滅,美其名曰舍小保大,避免瘟疫蔓延危及京城和整個帝國中樞。這道冷酷的命令,雖暫時保住了京城,卻讓河朔三州十室九空,屍橫遍野,無數倖存者流離失所,對朝廷的怨恨深入骨髓,也為後來北方流民大暴動埋下了禍根。而蕭徹,卻藉此博得了一個處事果斷的美名。

禦書房內,氣氛凝重。

戶部尚書趙岩正慷慨陳詞,唾沫橫飛:…陛下!太子殿下!瘟疫凶猛,非人力可抗!河朔三州已成死地!當務之急是立刻封鎖所有通道,調集重兵把守,嚴禁任何人出入!待瘟疫自然消亡,再行賑濟!此乃壯士斷腕,實為社稷計!

他身後幾個官員紛紛附和。

龍椅上的皇帝麵露不忍,卻似乎被趙岩的大局論說動,看向蕭徹:太子,你以為如何

蕭徹眉頭緊鎖,顯然內心也在掙紮。封鎖疫區是最省力、看起來最能保住京城和他自己政治前途的選擇。他正要開口。

父皇,殿下!萬萬不可!

我猛地站起身,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按照宮規,後妃不得乾政,更彆說議政。我此舉,可謂大膽至極。

皇帝和蕭徹都驚愕地看著我。

太子妃蕭徹語氣帶著警告和不悅,此乃朝堂大事,你…

我不等他斥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如雨下,聲音淒切哀婉:父皇!殿下!請恕兒媳僭越之罪!兒媳本不敢置喙朝政,然…然聽聞河朔慘狀,心如刀絞!那三州之地,亦是父皇的子民,殿下的子民啊!他們非草木,乃活生生的人命!上有父母待養,下有稚子待哺!朝廷若棄之不顧,與禽獸何異此等命令一下,天下萬民將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父皇與殿下的仁德

我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蕭徹,將前世他用來麻痹我的仁君麵具狠狠扣在他頭上:殿下!您常教導兒媳,為君者當以仁德為本,愛民如子!此刻,正是彰顯殿下仁德之心,收攏天下民心之時啊!若行封鎖之舉,民心儘失,縱使保得京城一時安穩,國本動搖,江山何安

我句句泣血,聲聲控訴,將仁德與民心的大旗高高舉起。禦書房內一片寂靜。那些主張封鎖的官員,被我這番婦人之仁的哭訴噎得臉色發青,卻又無法反駁,畢竟誰敢明說不要仁德

皇帝臉上的不忍之色更重,看向蕭徹的目光帶上了審視。顯然,他也不想在史書上留下一個棄民的汙名。

蕭徹的臉色變了又變。他深知封鎖是最穩妥的選擇,但我這番話,把他架在了道德的烈火上烤。若他堅持封鎖,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個不顧百姓死活的冷酷儲君,必將大失民心,甚至動搖父皇對他的信任。尤其是在他剛被立為太子,急需積累聲望的關鍵時刻。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複雜,有震驚,有惱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他大概在想,這個一向溫順、滿眼都是他的太子妃,怎麼會突然如此大膽,說出這樣一番深明大義卻打亂他計劃的話

最終,在皇帝的注視下,在仁德和民心的重壓下,蕭徹深吸一口氣,艱難地開口:太子妃…所言,雖出於婦人之仁,卻也不無道理。

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

父皇,他轉向皇帝,躬身道,封鎖疫區,實乃下策。兒臣以為,當立即選派得力乾臣,攜太醫、藥材、糧食,火速馳援河朔!開倉放糧,設立隔離病坊,全力救治病患!同時嚴查疫病源頭,控製蔓延!所需錢糧,由戶部、太醫院全力籌措!兒臣…願親自督導此事!

最後一句,他說得擲地有聲,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

皇帝聞言,龍顏稍霽,讚許地點點頭:好!太子能有此仁心,朕心甚慰!就按太子說的辦!此事,交由太子全權負責!

兒臣遵旨!蕭徹領命,目光沉沉地掃過我,那眼神,冰冷如刀。

我知道,我賭贏了第一步。我成功地逼他選擇了那條看似仁德實則佈滿荊棘、消耗巨大的路。河朔三州,將成為拖垮他財政和精力的泥潭!更重要的是,我在這場朝堂博弈中,第一次清晰地發出了自己的聲音,雖然是以婦人之仁的方式,卻在皇帝和部分朝臣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太子妃,並非隻是依附太子的花瓶。

……

馳援河朔的旨意一下,整個朝廷像巨大的機器開始運轉。錢糧、藥材、人員源源不斷調往北方,國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消耗。蕭徹忙得焦頭爛額,既要應對疫區不斷傳來的壞訊息(死亡人數仍在攀升,流民開始衝擊官府),又要平衡朝中各種勢力趁機提出的要求(比如要求加派自己人去鍍金或撈油水),更要承受來自皇帝對他辦事不力的隱隱不滿——畢竟,他選擇了這條路,就要承擔所有可能的後果。

他臉上的疲憊和焦躁日益明顯,回東宮的時間越來越晚,脾氣也越發陰晴不定。偶爾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複雜的審視和壓抑的怒火。他大概終於意識到,我這個看似柔弱的太子妃,似乎並不像表麵那麼簡單。

而我,要的就是他的猜忌和不安。

與此同時,一個名字開始頻繁出現在河朔的奏報中——謝清晏。

謝清晏,一個前世被我忽略的名字。他出身寒門,科舉入仕,為人剛正不阿,能力卓絕,卻因不肯依附權貴,在工部做個小小的六品主事,鬱鬱不得誌。前世,河朔瘟疫被封鎖,他因上書反對,言辭激烈,觸怒龍顏,被貶至邊陲苦寒之地,最終默默無聞地死在了任上。

這一世,因為我的乾預,馳援河朔的旨意下達。謝清晏主動請纓,作為工部派出的技術官員,前往疫區最嚴重的雍州,負責主持修建隔離病坊、疏通被屍體堵塞的河道、改善飲水衛生等極其艱苦危險的工作。

奏報中,他的名字總是伴隨著宵衣旰食、身先士卒、頗有成效等詞。他頂著巨大的壓力和危險,硬是在一片混亂和絕望中,穩住了雍州的局麵,大大降低了瘟疫的蔓延速度和死亡率。

這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個有能力、有擔當、有原則,且對朝廷(或者說對蕭徹)並無多少好感的寒門能臣。這不正是我需要的盟友嗎

機會很快來了。

河朔疫情初步得到控製,但後續的賑災、重建、安撫流民等工作千頭萬緒。朝廷需要派一個重臣前往雍州坐鎮,統籌全域性。這差事吃力不討好,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就是大過。朝堂上各方勢力推諉扯皮,誰也不願去趟這渾水。

皇帝震怒,目光掃過群臣,最終落在了太子蕭徹身上。

蕭徹臉色一白。他剛因仁德之名得了些許聲望,若此時退縮,前功儘棄。但讓他親自去疫區剛穩、流民遍地的雍州他骨子裡養尊處優的貴氣和惜命的本能讓他猶豫了。

就在這僵持時刻,我再次適時地出現了——以給皇帝和太子送蔘湯的名義。

父皇,殿下,國事雖重,也請保重龍體。我將蔘湯輕輕放在禦案上,聲音溫婉。目光掃過禦書房內沉默而壓抑的氣氛,以及蕭徹難看的臉色,心中瞭然。

我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帶著幾分天真和好奇開口:兒媳聽聞,此次河朔瘟疫,工部有位謝清晏大人,在雍州立下了大功奏報上說,他臨危不亂,處置得當,深得當地官民之心

皇帝聞言,緊皺的眉頭微微一動:哦謝清晏朕似乎有些印象。太子,此人如何

蕭徹正煩悶,隨口道:回父皇,謝清晏此人,能力尚可,隻是出身寒微,性情…過於耿介了些。

耿介好啊!我立刻介麵,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讚賞,國難當頭,正需要這等剛正不阿、勇於任事之臣!兒媳雖在深宮,也聽聞雍州百姓感念謝大人恩德,稱他為‘謝青天’呢!民心所向,尤為可貴。

我看向皇帝,眼神清澈而誠懇:父皇,兒媳愚見,雍州善後,非有大魄力、能得民心之臣不可。謝大人既有經驗,又得民心,何不…破格擢用,委以重任一來可顯朝廷不拘一格用人才,二來也能激勵更多寒門士子為朝廷效力。此乃一舉兩得,彰顯父皇聖明啊!

我再次把民心和聖明的帽子拋了出來。

皇帝眼中精光一閃。他需要能辦事的人,也需要安撫河朔的民心。謝清晏這個青天的名聲,正合他意。至於出身在巨大的爛攤子麵前,那都不重要了。

太子妃此言…倒也有幾分見地。皇帝捋著鬍鬚,沉吟道,謝清晏…嗯,朕記得他之前隻是個主事

蕭徹臉色更難看了。他聽出了我的意圖,更聽出了皇帝話裡的鬆動。他本能地不想讓一個耿介又非他嫡係的人掌權。但皇帝已經意動,加上我那一頂頂高帽子壓下來,他再反對,就顯得心胸狹隘、嫉賢妒能了。

他隻能硬著頭皮道:父皇,謝清晏確有能力,隻是驟然擢升高位,恐難以服眾,且雍州事務繁雜,他一人恐難支撐…

太子過慮了。我微笑著打斷他,語氣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謝大人既能穩住瘟疫肆虐的雍州,其能其德,已得驗證。至於難以服眾父皇金口玉言,破格提拔,便是最大的‘眾望所歸’!再選派幾位得力乾員輔佐便是。兒媳相信,有父皇的信任,有朝廷的支援,謝大人定能不辱使命,撫平雍州創傷!

一番話,堵死了蕭徹所有的退路,把謝清晏架到了火爐上,也把他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是父皇信任,朝廷支援,不是我沈知微推薦的。

皇帝最終拍板:好!傳旨:擢工部主事謝清晏為雍州安撫使,加三品銜,賜尚方寶劍,總理雍州一切賑災、安民事宜!太子,你親自挑選幾位能員輔佐謝卿!務必儘快穩定雍州,安撫民心!

兒臣…遵旨!蕭徹幾乎是咬著牙領命。他看向我的眼神,第一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冰冷和忌憚。他知道,謝清晏這顆釘子,是我埋下的。而雍州,這個巨大的包袱,徹底砸在了他的手上,耗費著他本就不甚豐厚的政治資本和國庫銀錢。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冷光。

蕭徹,這隻是開始。雍州的窟窿,會越來越大,大到你填不滿。

而謝清晏,這顆我親手推上高位的棋子,將是我未來撕裂你江山最鋒利的一把刀。

……

謝清晏赴任雍州安撫使的訊息傳開,在朝野引起不小的震動。寒門士子備受鼓舞,而依附蕭徹的權貴們則感到了不安。

蕭徹對我越發疏離和警惕。他不再讓我接觸任何政務,甚至以靜心養性為由,變相限製我在東宮的活動。他開始頻繁召見他真正的心腹幕僚,商議對策,試圖彌補雍州這個財政黑洞帶來的影響,並暗中打壓那些開始向謝清晏靠攏的寒門官員。

他需要一個快速填補國庫虧空、轉移朝野視線、並鞏固自身權力的辦法。

很快,他找到了——加稅。

以河朔賑災、重建,邊軍餉銀籌措等名義,在原有的稅賦基礎上,額外增加三成的平亂捐。這道旨意一下,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滔天巨浪。

沉重的稅賦,像無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底層百姓的咽喉。本就因瘟疫、水患而困苦不堪的河朔三州更是雪上加霜,流民數量激增。而其他州府,小商販破產,自耕農賣兒鬻女,民怨如同地底奔湧的岩漿,隨時可能噴發。

京城裡,表麵依舊繁華,但茶樓酒肆、市井坊間,充斥著對朝廷、對太子蕭徹的怨憤之聲。

這日子冇法過了!剛遭了災,朝廷不體恤,反倒加稅!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嗎

聽說雍州那邊,謝青天拚了命地安撫流民,開粥廠,組織重建,可架不住上頭不停地要錢要糧啊!

哼,什麼太子仁德!我看就是個刮地皮的!為了他那點政績,不管百姓死活!

噓!小聲點!不要命啦!

這些聲音,如同細密的針,刺破了蕭徹辛苦營造的仁德假象。他的名聲,在底層百姓心中,開始急速崩塌。

我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時機,正在成熟。

……

一天深夜,素心悄悄引了一個人進入我的內室。來人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袍子,風塵仆仆,臉上帶著仆仆風塵和憂色,正是謝清晏的心腹幕僚,林先生。

小人林風,叩見太子妃娘娘。他壓低聲音,恭敬行禮。

林先生請起,不必多禮。我示意素心看緊外麵,壓低聲音,雍州情形如何謝大人可好

林風臉上露出悲憤:回娘娘,情況…很不好!朝廷加征的‘平亂捐’旨意已到雍州!百姓聞之,如聞喪鐘!謝大人據理力爭,上書陳情,言百姓困苦已達極致,再加賦稅,恐生大變!然…然奏疏如石沉大海!太子殿下…似乎鐵了心要收這筆錢!

他眼中滿是血絲,如今雍州流民已嘯聚山林,小股暴亂時有發生!全靠謝大人威望彈壓,才未釀成大禍!但…若朝廷再行逼迫,謝大人…恐獨木難支啊!

果然如此!蕭徹已經被逼急了,為了填補窟窿,為了鞏固權力,他已經不在乎底層百姓的死活!這正是我等待的導火索!

我眼中寒光一閃:林先生,你即刻返回雍州,告訴謝大人八個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林風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看我,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絲瞭然。

我繼續道,聲音冰冷而清晰:民心已沸,如**。朝廷苛政,便是那澆上去的油!謝大人心繫黎民,當知何為‘大義’!一味彈壓,終有壓不住之時!與其坐等民變失控,玉石俱焚,不如…順勢而為,引導這股力量,讓它燒向該燒的地方!

林風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可是娘娘…此舉…形同…謀逆二字,他不敢說出口。

形同什麼我冷笑,是朝廷逼得百姓冇了活路!是太子不顧蒼生死活!謝大人若真為黎民計,就該明白,隻有徹底掀翻這刮骨吸髓的桌子,才能為天下蒼生搏一條活路!否則,雍州,乃至整個天下,都將陷入更大的動盪和血海之中!

我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麵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道:告訴謝大人,京城,有我在。他需要什麼,隻要我能做到,必傾力相助。但我要的,是這腐朽王朝的根基,徹底動搖!是河朔三州的怒火,燃遍天下!是那高高在上的狗皇帝,國!破!家!亡!

最後四個字,我說得極輕,卻帶著毀天滅地的恨意和決心。

林風跪伏在地,身體微微顫抖,許久,他重重磕了一個頭:小人…明白了!必一字不差轉告謝大人!娘娘…保重!

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我知道,燎原的星火,已經點燃。

……

林風離開後不久,雍州的訊息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麵,在死寂的朝堂上炸開!

以謝清晏為首的雍州官員聯名上奏,措辭激烈,泣血陳情,痛陳加征平亂捐之弊,直言此舉乃竭澤而漁,驅民為匪,若朝廷執意推行,雍州必亂!奏疏末尾,更是直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朝廷不能體恤民艱,收回成命,臣等…恐無法再效死力,唯有與雍州百萬生民共進退!

這封奏疏,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蕭徹和戶部那些主張加稅官員的臉上!尤其是最後那句與雍州百萬生民共進退,幾乎等同於宣告:朝廷再逼,雍州就要反了!

朝堂之上,一片嘩然。

大膽!謝清晏竟敢如此大逆不道!這是威脅朝廷!這是要造反!

戶部尚書趙岩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奏疏厲聲斥責。

陛下!太子殿下!謝清晏恃功自傲,擁兵自重,其心可誅!當立即下旨鎖拿進京問罪!

刑部侍郎立刻附和。

不可!萬萬不可!

一位老禦史顫巍巍地站出來,謝安撫使所言雖有過激,然句句實情!河朔百姓,苦不堪言!朝廷若再行逼迫,恐真釀成滔天大禍啊!

是啊陛下!雍州局勢危如累卵,全靠謝清晏一人勉力維持!若將其問罪,雍州頃刻間便會大亂!流寇四起,直逼京畿,後果不堪設想!

另一位較為清醒的兵部官員也焦急勸阻。

龍椅上的皇帝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他既憤怒於謝清晏的狂妄,更恐懼於奏疏中所描繪的可怕景象。他猛地看向蕭徹,眼神淩厲:太子!這就是你選的好臣子!這就是你治理的雍州!你說!現在該如何收場!

蕭徹的臉色比鍋底還黑。他萬萬冇想到,謝清晏竟敢如此強硬,公然對抗朝廷旨意!更冇想到,父皇會把所有怒火都傾瀉到他頭上!他苦心經營的仁德形象,在謝清晏這封泣血奏疏和雍州可能爆發的民亂麵前,徹底成了笑話!

他強壓著怒火和恐慌,躬身道:父皇息怒!謝清晏…此乃情急之言!雍州局勢…兒臣定會妥善處置!加征‘平亂捐’一事…或可…或可暫緩…

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暫緩二字。這意味著,他之前填補虧空、鞏固權力的計劃徹底破產,還將麵臨更大的財政危機。

暫緩皇帝怒極反笑,國庫空虛,邊軍餉銀,河朔重建,哪一項不要錢你告訴朕,錢從哪裡來!

蕭徹啞口無言,額頭滲出冷汗。

我看著禦座上那對天家父子焦頭爛額、互相指責的醜態,心中一片冰冷快意。

狗咬狗,一嘴毛。

然而,這還不夠。謝清晏的奏疏隻是點燃了火藥桶的引信。要讓這火藥桶徹底爆炸,還需要一股更強大的外力,一股足以讓蕭徹萬劫不複的外力。

我的目光,投向了北方。

北境,那個一直對大梁虎視眈眈的狄戎部落。前世,正是在蕭徹登基後不久,因他急於削藩、處置功臣導致邊防空虛,狄戎大舉入侵,一路燒殺搶掠,兵鋒直指京城,差點釀成亡國之禍。最後還是靠幾位被貶斥的老將臨危受命,才勉強擊退。但那一戰,耗儘了大梁最後一點元氣,也徹底暴露了蕭徹的無能。

這一世,我何不…讓這狼來得更早一些來得更恰到好處一些

……

機會,隻留給有準備的人。而我,早已埋下伏筆。

我父親沈崇文,雖已致仕,但門生故舊遍佈朝野,尤其在清流文官和部分軍中將領中威望極高。他雖不知我重生之事,更不知我對蕭徹的刻骨仇恨,但他為官清正,心繫黎民,對蕭徹登基後的種種苛政和排除異己早已不滿。尤其雍州之事,謝清晏的奏疏,更是讓他痛心疾首。

一日,我藉口回府探望父親。

書房內,父親屏退左右,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憂慮和探究:知微,你老實告訴為父,雍州之事…謝清晏上書…與你可有乾係

我心中一凜,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震驚和委屈:父親何出此言女兒身居深宮,如何能左右朝堂大事謝大人剛直不阿,為民請命,女兒…隻是欽佩其風骨罷了。

我話鋒一轉,語氣帶上深切的憂慮,隻是…父親,女兒擔憂的,不止是雍州啊!

我走到懸掛的巨大輿圖前,手指指向北境:河朔動盪,民怨沸騰,朝廷威信掃地,國庫空虛…父親,您不覺得,這像極了…前朝末年之景象嗎狄戎狼子野心,對我大梁富庶之地覬覦已久。若此時,他們得知我朝內亂…

父親渾身一震,猛地看向輿圖上的北境,臉色瞬間變得凝重無比:你是說…狄戎可能趁虛而入

不是可能,是一定!我斬釘截鐵,語氣帶著先知般的篤定,父親,您久經宦海,當知牆倒眾人推的道理!如今朝廷疲弱,邊軍糧餉不繼,軍心浮動,正是狄戎南下的絕佳時機!女兒隻怕…隻怕戰端一開,河朔未平,北境又陷,我大梁…危矣!

我眼中適時地湧上淚水,充滿了對家國的擔憂。

父親沉默了,他死死盯著輿圖,眼神銳利如鷹,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他深知邊患的可怕,更清楚當前朝廷的虛弱。我描繪的景象,絕非危言聳聽。

許久,他長長歎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為父雖已致仕,但絕不能坐視江山傾覆,生靈塗炭!

他看向我,目光深邃,知微,你今日之言,為父記下了。邊關…確實需要未雨綢繆。

我知道,成了。父親雖然不會直接參與我的複仇,但他會動用他殘存的影響力,去提醒、去聯絡那些忠於國家、而非忠於蕭徹個人的邊關將領。這已經足夠了。我要的,就是在狄戎真的南下時,邊關的抵抗不會因為蕭徹的愚蠢指揮和剋扣糧餉而瞬間崩潰。我要的,是讓這場外患,成為壓垮蕭徹和他那腐朽王朝的最後一根稻草!

……

承平三年,深秋。

雍州的局勢,在謝清晏的強硬姿態和朝廷被迫暫緩加稅後,得到了短暫的喘息,但民怨的火山隻是被暫時壓抑,並未熄滅。蕭徹的日子越發難過,國庫空虛,朝堂上反對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皇帝對他能力的質疑也日益加深。他變得越發焦躁、多疑、暴戾,東宮的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這時,一道如同晴天霹靂的八百裡加急軍報,撕裂了京城虛假的平靜!

——狄戎十萬鐵騎,悍然撕毀和約,兵分三路,大舉南下!北境重鎮雲州、朔州,因守將(蕭徹的心腹,以貪墨軍餉聞名)棄城而逃,接連陷落!狄戎大軍一路燒殺搶掠,勢如破竹,已突破長城防線,兵鋒直指中原腹地!告急文書如雪片般飛入京城!

報——!雲州失守!守將王猛棄城!

報——!朔州陷落!刺史殉國!

報——!狄戎前鋒已至灤河!距京城不足八百裡!

一道道染血的軍報,伴隨著報信騎士淒厲的嘶喊,將亡國的陰雲瞬間籠罩在京城上空。

整個朝廷,徹底亂了!

金鑾殿上,一片死寂,隨即爆發出巨大的恐慌和爭吵。

天亡我大梁啊!

十萬鐵騎!如何抵擋!

速速調集京營!拱衛京師!

京營京營多年未經戰陣,如何敵得過狄戎虎狼之師!

議和!必須立刻議和!割地!賠款!送公主和親!先穩住狄戎再說!

荒唐!祖宗疆土,豈可拱手送人!

龍椅上的皇帝,麵如金紙,渾身顫抖,指著殿下亂成一團的群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仰麵倒下!

父皇!

蕭徹驚恐地撲上去。

陛下!!

群臣亂作一團。

太醫院的人慌忙湧入,一番搶救,皇帝悠悠轉醒,卻已是口眼歪斜,半邊身子不能動彈——中風了!

國之將亡,君父病危。千斤重擔,瞬間壓在了監國太子蕭徹的肩上。

他站在混亂的金鑾殿中央,看著昏迷不醒的父皇,看著吵嚷不休、麵無人色的群臣,看著殿外彷彿已能聽到的狄戎鐵蹄聲,第一次感到了滅頂的絕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那身明黃的太子袍服,此刻彷彿有萬鈞之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下意識地,在混亂的人潮中,目光掃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我靜靜地站在大殿的角落,隔著慌亂的人群,隔著亡國的陰雲,與他對視。

他的眼中充滿了血絲,是驚惶,是恐懼,是求助,還有一絲瀕臨崩潰的瘋狂。

而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臉上冇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狽與絕望。

那一刻,蕭徹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眼中的恐懼瞬間被一種更深的、如同厲鬼般的怨毒和難以置信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我,嘴唇哆嗦著,彷彿想質問,想嘶吼,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我微微勾起唇角,一個極淡、極冷、充滿嘲弄和快意的弧度,無聲地開合:

蕭徹,你欠我的血債,該還了。

你的國,你的家,該亡了。

他看懂了我的唇語,身體猛地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彷彿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

……

皇帝中風昏迷,太子監國。然而,蕭徹的威望和能力,在亡國危機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倉促下令,調集京畿附近所有能調動的軍隊,由他信任的、但毫無大戰經驗的舅父統領,前往灤河一線禦敵。結果可想而知,這支士氣低落、指揮混亂的軍隊,在灤河平原遭遇狄戎鐵騎的正麵衝擊,一觸即潰!主將臨陣脫逃,數萬大軍死傷慘重,潰不成軍!狄戎前鋒,距離京城已不足三百裡!

京城,門戶洞開!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京城蔓延。富商巨賈開始變賣家產,攜眷南逃。市井小民惶惶不可終日,流言四起,物價飛漲。朝堂之上,投降派的聲音占據了上風,甚至有人暗中聯絡狄戎,準備獻城!

蕭徹把自己關在東宮,脾氣暴戾到了極點,動輒打罵宮人,連他最寵愛的侍妾都嚇得不敢近身。他像一頭困在籠中的受傷野獸,隻剩下無能的狂怒。

我冷眼看著他一步步滑向深淵。

這天深夜,蕭徹滿身酒氣,雙眼赤紅地衝進我的寢殿。他屏退了所有宮人,踉蹌著走到我麵前,濃烈的酒氣混合著絕望的腐朽氣息撲麵而來。

是你…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聲音嘶啞如同惡鬼,沈知微!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對不對!雍州謝清晏!北境狄戎!都是你!是你這個毒婦在背後操縱!你想毀了孤!毀了這江山!

手腕傳來劇痛,我卻冇有掙紮,隻是平靜地看著他癲狂扭曲的臉,聲音冰冷:殿下醉了,在說胡話。

胡話蕭徹猛地將我甩開,我踉蹌幾步才站穩。他指著我的鼻子,歇斯底裡地咆哮:孤冇有醉!孤清醒得很!是你!從你逼孤去救河朔開始!從你推薦謝清晏那個反賊開始!你就冇安好心!你想為沈家報仇!你想看孤死!想看這江山易主!對不對!

他瘋狂地大笑起來,笑聲淒厲:孤真是瞎了眼!竟被你這毒婦騙了這麼多年!孤待你不薄!給你皇後之位!你沈家謀逆,孤留你一命,隻賜你一杯毒酒!已是天大的仁慈!你竟敢…竟敢如此報複孤!

仁慈我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也笑了起來,笑聲比他更冷,更尖銳,留我一命賜我毒酒蕭徹,你所謂的仁慈,就是讓我沈家滿門忠烈,背上謀逆的汙名,男的斬首,女的充入教坊為妓就是讓我這個你口中‘情深義重’的皇後,七竅流血,腸穿肚爛,像條野狗一樣死在冰冷的宮殿裡!

我一步步逼近他,眼中燃燒著地獄般的火焰,字字泣血:蕭徹!你聽好了!這不是報複!這是你欠我沈家一百三十七條人命的血債!這是你背信棄義、忘恩負義該得的報應!這江山,是用我沈家的血和骨堆起來的!如今,我要你親眼看著它,在你手上,一寸寸崩塌!我要你,國破!家亡!眾叛親離!死無葬身之地!

我的話語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砸在蕭徹臉上。他臉上的瘋狂和憤怒瞬間凝固,被一種極致的恐懼和灰敗取代。他踉蹌著後退,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

你…你這個瘋子…他喃喃著,眼神渙散。

我是瘋了,我冷笑,從你親手給我灌下毒酒,看著我父兄人頭落地那一刻起,我就瘋了!蕭徹,好好享受吧,享受這亡國太子的滋味!狄戎的鐵蹄,很快就要踏破這東宮的朱門了!

不…不會的!孤是太子!是真龍天子!蕭徹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嘶吼著,孤還有勤王之師!雍州!對!謝清晏!讓他帶兵來勤王!他手裡有兵!他是雍州安撫使!他必須來救駕!

他像是找到了救命良方,跌跌撞撞地衝向書案,抓起筆就要寫詔書。

勤王我嗤笑一聲,聲音如同冰錐,殿下,您忘了謝大人奏疏裡寫的什麼了嗎‘與雍州百萬生民共進退’!雍州的兵,是用來保護雍州百姓的,不是用來填你這艘破船的!更何況…

我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他臉上最後一絲希望的光芒熄滅。

您以為,謝大人還會聽您的旨意嗎您加征‘平亂捐’,逼得河朔民不聊生時,可曾想過有今日您派去的那些‘輔佐’謝大人的‘能員’,剋扣糧餉,中飽私囊,處處掣肘時,可曾想過他們會把謝大人和雍州軍民,徹底逼向您的對立麵

蕭徹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墨汁濺汙了明黃的袍角。他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麵如死灰,眼神徹底失去了光彩,隻剩下無儘的空洞和絕望。

他知道,他徹底完了。內無可用之兵,外有虎狼強敵,民心儘失,眾叛親離。他這條破船,註定要沉冇在滔天的巨浪之中。

……

京城,已成煉獄。

狄戎的前鋒遊騎已經出現在京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城內徹底失控,暴徒開始趁火打劫,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皇宮內亦是人心惶惶,宮女太監爭相逃命,昔日莊嚴的宮殿一片狼藉。

蕭徹把自己鎖在象征最高權力的禦書房裡,拒絕見任何人。他最後的希望——幾支距離較遠的勤王軍隊,要麼被狄戎擊潰,要麼觀望不前。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終於,在狄戎大軍開始攻城的前夜,蕭徹的心腹,禁軍副統領陳鋒,帶著一身血腥氣,闖進了我的寢宮。他是我父親早年暗中安插的人,一直潛伏極深。

娘娘!京城守不住了!最多撐不過三日!

陳鋒語速極快,神情凝重,末將已安排妥當,今夜子時,西華門會有一刻鐘的空隙!請您立刻隨末將出宮!沈老大人已在城外安排好了接應,我們護您南下!

南下不。

我搖搖頭,異常平靜:陳將軍,你的忠心,本宮記下了。但本宮不走。

娘娘!陳鋒急了,留在這裡隻有死路一條!狄戎破城,必會血洗皇宮!

死我笑了,笑容裡帶著一種奇異的解脫和快意,本宮早就該死了。能活到今日,親眼看著蕭徹和他的江山一起陪葬,值了。

我走到窗邊,望著遠處宮牆上燃起的火光和隱隱傳來的喊殺聲,聲音縹緲:陳將軍,本宮要你去做最後一件事。

娘娘請吩咐!

去告訴蕭徹,我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狄戎的主帥,點名要他這個大梁太子,開城獻降。否則,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陳鋒渾身一震,瞬間明白了我的意圖。這是要把蕭徹徹底逼上絕路!讓他自己選擇,是屈辱地投降,還是英勇地殉國無論選哪條路,都是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末將…遵命!陳鋒深深看了我一眼,抱拳領命,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

子時將近。

整個皇宮死寂得可怕,隻有遠處隱約的廝殺聲和火光,提醒著末日的臨近。

我換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如同當年初嫁時那般純淨。隻是鬢邊,簪著一朵小小的、慘白的花。素心跪在我腳邊,哭得不能自已:小姐…您走吧…求求您了…

我扶起她,擦乾她的眼淚,將一個小包袱塞進她手裡,裡麵是一些金銀細軟和一張通往江南的路引:素心,好丫頭,這些年辛苦你了。拿著這些,跟陳將軍走,去江南,找個老實人,好好過日子。忘掉這裡的一切。

小姐!奴婢不走!奴婢死也要跟著您!素心死死抱住我的腿。

聽話。我的聲音不容置疑,替我去看看江南的春天,替我…好好活下去。

最終,素心被陳鋒強行帶走。寢殿裡,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走到梳妝檯前,看著銅鏡中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然後,我拿起一支鋒利的金簪,藏入袖中。

是時候了。

我起身,獨自一人,提著一個小小的宮燈,走向那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如今卻如同巨大墳墓的宮殿——太和殿。蕭徹把自己關在了那裡。

沉重的殿門被我緩緩推開,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空曠的大殿內,一片狼藉,奏摺、書籍散落一地。蕭徹背對著我,癱坐在冰冷的龍椅上,身上還穿著那身明黃的太子袍服,隻是早已汙穢不堪,皺皺巴巴。他頭髮散亂,眼神呆滯地望著虛空,手裡緊緊攥著一把鑲滿寶石的匕首。

聽到腳步聲,他如同驚弓之鳥般猛地回頭,看到是我,眼中先是茫然,隨即爆發出刻骨的怨毒:是你!毒婦!你還敢來!來看孤的笑話嗎!

我一步步走近,宮燈昏黃的光暈在我素白的衣裙上跳躍,如同鬼火。

殿下,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平靜得詭異,狄戎主帥的最後通牒,您收到了吧

蕭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握緊匕首,指節發白:休想!孤乃大梁太子!真龍天子!豈能向蠻夷屈膝投降!孤…孤寧死不降!

哦寧死不降我輕笑一聲,帶著無儘的嘲諷,殿下真是好氣節。那您還坐在這裡做什麼等著狄戎破城,把您拖出去千刀萬剮還是等著您那把鑲滿寶石的匕首,給您一個痛快

我的目光落在他顫抖的手上,落在那把華而不實的匕首上:殿下,您拿得穩嗎您有勇氣刺下去嗎需不需要…臣妾幫您

你閉嘴!蕭徹被我刺激得狂怒,猛地從龍椅上跳起來,揮舞著匕首,沈知微!孤要殺了你!都是你!是你毀了孤!毀了這江山!孤就算死,也要拉你陪葬!

他狀若瘋虎,赤紅著雙眼朝我撲來!

就是現在!

在他撲到近前,匕首帶著寒光刺向我心口的瞬間,我藏在袖中的手閃電般抽出!不是金簪,而是一把更小巧、更鋒利、淬了劇毒的短刃!那是我重生後,就秘密藏在身上,等待這一刻的複仇之刃!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時間彷彿凝固了。

蕭徹的動作戛然而止。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自己心口的位置。那裡,插著一把精緻的短刀,隻露出黑色的刀柄。劇痛瞬間蔓延,冰冷的死亡氣息攫住了他。

而我,被他撲過來的力道帶得後退幾步,他的匕首,也劃破了我的手臂,鮮血迅速染紅了素白的衣袖。但我彷彿感覺不到疼痛,隻是冷冷地看著他。

你…你…蕭徹張著嘴,鮮血從嘴角汩汩湧出,他死死瞪著我,眼神裡充滿了驚駭、怨毒和極度的不甘。

這一刀,是為我父兄。我看著他迅速灰敗下去的臉,聲音冰冷如九幽寒風。

這一刀,是為我沈家滿門忠烈。我手腕用力,將短刃又狠狠推進去一寸!

這一刀,我湊近他耳邊,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如同詛咒,是為前世的我,還有…你即將到來的國破家亡!蕭徹,黃泉路上慢些走,等著看你的江山,如何灰飛煙滅!

呃…蕭徹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瞳孔開始擴散。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想要抓住什麼,最終卻隻是徒勞地揮舞了一下手臂,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轟然倒地,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

那雙曾經盛滿虛偽溫柔、後來隻剩下瘋狂和恐懼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描金繪彩的穹頂,再無半點生氣。

大梁的監國太子,未來的皇帝,蕭徹,死了。

死在了他夢寐以求的龍椅之下。

死在了他親手辜負、又親手毒殺的女人手裡。

我踉蹌著後退幾步,靠著冰冷的盤龍金柱,才勉強站穩。手臂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心口卻是一片空茫的冰涼。大仇得報的快意如同潮水般湧來,卻又迅速退去,留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空虛。

殿外,喊殺聲、哭嚎聲、烈火燃燒的劈啪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狄戎,破城了。

我緩緩走到大殿門口,推開沉重的殿門。

外麵,火光沖天。昔日莊嚴肅穆的皇宮,此刻已成人間地獄。狄戎士兵猙獰的麵孔,絕望的宮女太監,四處奔逃的身影,交織成一幅末日的圖景。

我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素白的衣裙在火光和夜風中獵獵作響,手臂上的血跡如同雪地裡綻放的紅梅。

看著這沖天的火光,看著這崩塌的王朝,我忽然笑了。

笑得無聲,卻暢快淋漓。

蕭徹,你看到了嗎

你的國,破了。

你的家,亡了。

……

一個月後。

江南,一處臨水的小鎮。

細雨如絲,敲打著青石板路。我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在濕漉漉的巷子裡。手臂上的傷已結痂,換了普通的荊釵布裙,麵容隱在傘下。

這裡無人認識我。京城發生的一切,天翻地覆的钜變,傳到這偏遠的江南水鄉,隻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傳聞和茶餘飯後的唏噓。

聽說了嗎北邊徹底亂了套了!狄戎占了京城,把皇宮都燒了!

唉,作孽啊!好好的大梁,怎麼說亡就亡了呢

聽說那太子,在城破的時候就自儘了也真是…唉…

自儘我看是嚇得尿褲子了吧!要不是他瞎搞,又是加稅又是逼反雍州,能亡國嗎

噓!小聲點!新朝…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我聽著路人的議論,腳步未停。

走到巷子深處一間小小的書鋪前,我推門進去。櫃檯後,一個穿著青布長衫、氣質清朗的男子抬起頭,看到是我,眼中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沈姑娘,來了。

是謝清晏。

狄戎破京,天下大亂。雍州在謝清晏的治理下,成為亂世中難得的淨土,更是抵抗狄戎南侵的重要屏障。他整合流民,聯合各地義軍,穩住了半壁江山。如今,他化名在此,聯絡各方誌士,圖謀恢複山河。而我,在確認蕭徹身死、王朝崩塌後,悄然南下,與他彙合。

謝先生。我點點頭,將傘收起放在門邊。

他遞給我一張薄薄的紙:剛到的訊息。

我接過,展開。是北邊用特殊渠道傳來的簡報。

上麵隻有寥寥數行字:

【狄戎內訌,為爭京城財帛女子,各部首領火併,死傷慘重。】

【流民義軍趁勢反擊,收複數鎮。】

【偽帝(指狄戎扶植的傀儡)被亂軍所殺。】

【狄戎殘部,已倉皇北遁。】

【京城…已成一片焦土廢墟。】

我靜靜地看完,將紙條湊近燭火。火苗跳躍著,迅速吞噬了紙張,化為灰燼。

抬起頭,窗外,細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金色的陽光,穿透厚厚的雲層,灑在濕漉漉的屋簷和青石板上,照亮了牆角一株新發的、嫩綠的草芽。

謝清晏也望著窗外的那縷陽光,聲音低沉卻帶著力量:廢墟之上,總能長出新的東西。隻要人還在,希望就在。

我輕輕嗯了一聲,目光投向遠方。

那裡,是瘡痍滿目的故國山河。

也是,浴火重生的起點。

蕭徹,你的國破家亡,我看到了。

而我的路,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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