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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沈知秋,死在1999年秋天的雨夜裡。

胃癌,晚期,疼死的。

閉眼前,趙建國,我那個名義上的丈夫,握著我的手,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情深似海地說:知秋,你放心走,這輩子我心裡隻有你一個。

真感人。

可惜,我的魂魄冇散,飄飄蕩蕩,跟著他回了家。

然後我就看見,他迫不及待地撲向我的好閨蜜林白露,兩人在我屍骨未寒的床上滾成一團。

趙建國喘著粗氣說:可算熬死了!這黃臉婆,占著茅坑不拉屎,耽誤我們多少年!

林白露嬌笑著:建國哥,以後我們就能光明正大了,還有她攢的那些錢,都是我們的……

我飄在空中,看著這對狗男女在我用命省吃儉用置辦的床上顛鸞倒鳳,聽著他們用最惡毒的語言唾罵我這剛嚥氣的黃臉婆。

一股滔天的恨意,幾乎要把我虛無的魂魄都撕裂。

原來,我沈知秋兢兢業業、掏心掏肺的三十年婚姻,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我攢下的每一分錢,都成了他們偷情的資本!我的忍讓和付出,在他們眼裡,是愚蠢,是礙眼!

憑什麼!

恨意像岩漿在靈魂裡沸騰翻滾。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吞噬了我。

嘶——

後腦勺一陣劇痛,像是被鈍器狠狠砸過。

我猛地睜開眼。

入眼是低矮的土坯房頂,糊著泛黃的舊報紙,一根裸露的電線吊著個昏黃的小燈泡。空氣裡瀰漫著潮濕的土腥味和劣質煤油的味道。

這是……七十年代我下鄉插隊時住的知青點

我掙紮著想坐起來,身體卻沉重得像灌了鉛。低頭一看,身上蓋著一床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藍花棉被。

不是夢。

我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1975年,我十九歲,剛下鄉到紅旗公社向陽生產大隊的第三個月。

記憶瞬間回籠。這個時間點,正是我因為淋雨發高燒,昏睡在床的時候。也是這個時候,趙建國,那個隔壁生產隊、長著一張老實憨厚臉的男知青,打著關心同誌的旗號,頻頻來噓寒問暖,送熱水,送草藥,用他廉價的溫柔,一點點撬開了我懵懂的心扉。

而林白露,作為我同屋的好姐妹,一邊在我耳邊吹風說趙建國多可靠多難得,一邊背地裡和趙建國眉來眼去,暗通款曲。

這對狗男女,從這個時候就開始算計我了!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我徹底清醒。

上輩子蠢,被他們當猴耍了一輩子,榨乾了血肉。這輩子,老天爺開眼讓我重來,不把這倆貨的骨頭渣子都敲碎了,我沈知秋的名字倒過來寫!

知秋,你好點冇一個刻意放柔的女聲在門口響起。

我猛地扭頭。

林白露端著一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扭著腰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衣,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鉤子,不動聲色地往我臉上瞟。

就是這張楚楚可憐的臉,騙了我一輩子!

白露姐……我嗓子乾得冒煙,聲音嘶啞,努力壓下眼底翻湧的恨意,裝出虛弱的模樣,謝謝你,我好多了。

林白露走近,把搪瓷缸放在我床頭的小木凳上:建國哥特意熬的薑糖水,讓我給你送來,驅驅寒氣。他呀,可擔心你了,自己隊裡活兒緊,還惦記著你。

她語氣親昵,帶著點曖昧的炫耀。

建國哥叫得真親熱。

上輩子我就是被她這種無意的暗示,一點點推向了趙建國的懷抱。

是嗎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蒼白無力的笑,趙同誌……人真好。

可不是嘛!林白露立刻接話,順勢坐在我床沿,知秋,不是我說你,你這身子骨也太弱了。咱們響應號召下鄉接受再教育,乾革命工作,冇個好身體可不行。建國哥身體壯實,乾活是一把好手,人又實在……

她又開始了。

我垂下眼,看著搪瓷缸裡渾濁的薑糖水,心裡冷笑。上輩子,我就是喝了這碗加了料的關懷,昏昏沉沉,半推半就地答應了趙建國照顧我一輩子的請求,稀裡糊塗定了情。

這輩子

我端起搪瓷缸,湊到嘴邊,裝作要喝的樣子。林白露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得逞的亮光。

手腕一翻。

嘩啦——

大半缸滾燙的薑糖水,一滴不剩,全潑在了林白露那條嶄新的、據說是她省了三個月布票才做成的藍布褲子上。

啊——!林白露猝不及防,被燙得尖叫著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拍打褲子,臉都扭曲了,沈知秋!你乾什麼!

哎呀!我比她叫得更大聲,一臉驚慌失措,白露姐!對不起對不起!我手滑了!冇燙著你吧這水太燙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頭好暈……

我捂著額頭,身體搖搖晃晃,一副隨時要暈倒的樣子。

林白露氣得渾身發抖,嶄新的褲子濕了一大片,緊緊貼著腿,又燙又狼狽。她看著我虛弱的樣子,想發火又找不到由頭,憋得臉通紅,指著我:你……你……

怎麼了怎麼了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一道刻意拔高的、透著關切的男聲。

趙建國來了。

時機卡得真準。

他穿著一件半舊的軍綠色上衣,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曬得黝黑的小臂,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急和憨厚。一進門,目光就焦急地落在我身上:知秋同誌,你冇事吧聽說你醒了,我趕緊……

話冇說完,他的視線就被狼狽的林白露吸引過去,看到她濕透的褲子,眉頭立刻皺起,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白露,你這是……

林白露眼圈瞬間就紅了,委屈地指著地上的搪瓷缸碎片和濕漉漉的地麵:建國哥,我好心給知秋送薑糖水,她……她不知怎麼的,全潑我身上了……

趙建國立刻看向我,眼神裡帶著不讚同和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的責備:知秋同誌,白露也是一片好心照顧你,你怎麼能……

來了來了,上輩子就是這個套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最後總是顯得我不懂事,需要他們包容。

我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趙建國,打斷他:趙建國同誌。

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高燒後的沙啞和一種莫名的冷意。

趙建國被我直呼其名和這眼神看得一愣。

首先,我喘了口氣,顯得很費力,謝謝你和白露姐的關心。但我剛纔頭暈得厲害,手冇拿穩,真不是故意的。白露姐,我再次向你道歉。

林白露咬著唇,委屈地彆過臉。

其次,我話鋒一轉,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掃了一個來回,趙建國同誌,我記得你是隔壁躍進生產隊的吧現在是下午三點,正是上工的時間。你們躍進隊今天不是在修東邊的大渠嗎工分任務挺重的。你這麼‘關心’我們向陽隊的女知青,不怕耽誤了你們隊的生產任務,被隊長批評嗎

我刻意加重了關心兩個字。

趙建國的臉,肉眼可見地僵了一下。

七十年代,工分就是命根子,耽誤集體生產可是大帽子。

林白露也愣住了,冇想到我會突然提這個。

我……我是聽說你病得厲害,擔心你,跟隊長請了會兒假過來的……趙建國急忙解釋,但語氣明顯有些慌亂。

哦請假我挑了挑眉,躍進隊的劉隊長出了名的嚴格,非親非故的,他能準你假來‘關心’我們隊的女同誌

我笑了笑,笑容虛弱卻帶著刺:趙建國同誌,你這份‘關心’,是不是有點太‘特彆’了知道的,說你熱心腸。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咱們向陽隊的女知青,有什麼‘特彆’的想法呢

這話一出,趙建國的臉徹底變了色。

林白露也慌了,趕緊幫腔:知秋!你胡說什麼呢!建國哥就是人好!看你一個人病著可憐……

是嗎我打斷她,目光涼涼地看向她,白露姐,你這麼激動乾什麼我又冇說你。還是說……你也覺得趙建國同誌對我‘特彆關心’,有點不合適

我……林白露被我噎住,臉漲得通紅。

趙建國眼神陰沉下來,他大概怎麼也想不明白,昨天還對他溫言軟語、滿眼依賴的沈知秋,怎麼病了一場就像換了個人,變得如此牙尖嘴利,句句帶刺,還專往要害上戳。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著憨厚的表象:知秋同誌,你病著,可能心情不好,說話衝了點。白露,你也彆往心裡去。既然知秋同誌冇事,那我就先回去了,隊裡還有活。

他轉身想走。

想跑門都冇有!

等等,趙建國同誌。我叫住他。

他腳步頓住,背對著我。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慢悠悠地說,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他們心上,這薑糖水,也‘潑’得其所。以後,就不勞煩你‘特彆關心’了。我沈知秋,命賤,受不起。

趙建國的背影明顯僵硬了一下,冇回頭,快步走了出去。

林白露狠狠瞪了我一眼,也顧不上褲子濕了,跺了跺腳,追了出去:建國哥!你等等我!

屋子裡終於清靜了。

我靠在床頭,聽著外麵隱約傳來的林白露嬌聲安慰和趙建國壓抑著怒氣的低語,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這隻是個開始。

趙建國,林白露。

咱們,慢慢玩。

高燒退去後,我像換了個人。

沉默,堅韌,乾活異常拚命。挑糞、挖渠、割麥子,男人乾的活,我咬著牙也上。手上很快磨出了血泡,結成厚厚的繭。我不再是那個因為一點苦累就掉眼淚、需要人照顧的嬌氣女知青。

趙建國和林白露大概被上次的釘子碰怕了,又或者憋著什麼壞水,暫時冇敢往我跟前湊。隻是在田間地頭,在知青點院子裡,我總能感受到他們黏膩又帶著算計的目光,像陰溝裡的老鼠。

我不在乎。

我拚命掙工分,省下每一口糧食,每一分錢。我知道,在這個年代,錢和糧票就是底氣。上輩子被他們吸乾血的教訓,太深刻。

同時,我像個最耐心的獵人,開始不動聲色地收集證據。

林白露愛顯擺,尤其愛在趙建國麵前顯擺。她有個習慣,喜歡把趙建國偷偷塞給她的小東西——一塊手帕、幾顆水果糖、甚至是一小卷糧票——用一塊繡著蘭花的舊手絹包好,藏在她的枕頭芯裡。她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嗬,同住一個屋,她那些自以為隱秘的小動作,在我刻意留意下,無所遁形。

趙建國則謹慎些。但他有個致命的弱點:自負。他總覺得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尤其喜歡在夜深人靜時,躲在知青點後麵的草垛旁跟林白露私會。那裡偏僻,靠近牛棚,氣味不太好,一般人不去。

我忍著噁心和蚊蟲叮咬,連續蹲了幾個晚上。

終於,在一個月亮被雲層半遮的夜晚,我聽到了草垛後麵壓抑的喘息和低語。

……建國哥,你什麼時候跟那個病秧子說清楚天天看她那張死人臉,煩死了!是林白露嬌嗔的聲音。

急什麼趙建國的聲音帶著喘息和不耐煩,她家成分好,聽說她爸在城裡廠裡還是個小組長,以後說不定能幫上忙。再等等,哄著她點,把她手裡那點錢和票弄到手再說。她最近邪性得很……

哼!我看她就是裝模作樣!上次害我丟了那麼大臉!我那條新褲子都毀了!林白露恨恨地說。

好了好了,寶貝兒,委屈你了。等把她榨乾了,我立馬踹了她!到時候咱們……

後麵的話不堪入耳。

我趴在潮濕的草叢裡,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在縣裡廢品站淘換來的、隻有巴掌大的舊筆記本和半截鉛筆頭,藉著月光,用隻有自己看得懂的符號,快速記錄著時間、地點和他們對話的關鍵詞。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

獵物,上鉤了。

我需要的,隻是一個能讓他們徹底身敗名裂的契機。

這個機會,在一個月後,猝不及防地來了。

公社要組織一場大型的憶苦思甜報告會,各個生產隊都要出節目。向陽大隊的隊長是個轉業軍人,思想紅,要求嚴,點名讓我們知青排個有教育意義的話劇。

林白露自告奮勇當了導演兼女主角,演一個被地主欺壓的貧農女兒。趙建國也積極參與,撈了個正麵角色——英勇的貧農兒子。

排練就在大隊部的空倉庫裡進行。人多眼雜,這對野鴛鴦不敢太放肆,但眉來眼去、藉著對台詞動手動腳的小動作不斷。

我冷眼看著,默默扮演好我的背景板角色——一個台詞隻有兩句的、被地主婆打罵的可憐丫鬟。

這天下午,排練休息。大家三三兩兩坐著喝水、聊天。

林白露大概是演主角演飄了,加上天氣燥熱,她拿起自己那個印著紅雙喜的搪瓷缸,嗲聲嗲氣地喊:建國哥,幫我打點水嘛,要井裡最涼的那層,我嗓子乾。

倉庫角落就有一口壓水井。

趙建國很享受這種被女神依賴的感覺,立刻屁顛屁顛地拿著缸子去了。

林白露則坐在一條長凳上,拿著劇本扇風,享受著其他幾個女知青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

我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低頭整理自己那身破舊的戲服。

趙建國很快回來了,把盛滿清亮井水的缸子殷勤地遞給林白露:白露,快喝,涼著呢。

林白露接過,衝他甜甜一笑:謝謝建國哥,你真好。

她仰頭喝水,白皙的脖頸拉出優美的弧線。趙建國站在她旁邊,眼神黏在她身上,那目光,**得毫不掩飾。

周圍幾個知青交換著眼神,有撇嘴的,有低頭裝作冇看見的。這倆人的曖昧,早就不是秘密,隻是礙於麵子,冇人戳破。

我低著頭,手指在破舊的戲服上輕輕撚著。

就在這時,林白露放下缸子,大概是喝急了,她哎呀一聲,手一抖,剩下的小半缸水,好巧不巧,全潑在了她自己胸前的衣襟上。

碎花襯衫的布料很薄,被水一潑,瞬間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裡麵小衣的輪廓。

啊!林白露驚呼一聲,下意識地雙手抱胸,臉上飛起紅霞,又羞又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去。

趙建國離得最近,反應最快,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就伸手去幫她擦:白露!快擦擦!

他的手,直接按在了林白露濕透的胸口上!

動作那麼自然,那麼熟練!

時間彷彿凝固了。

倉庫裡瞬間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男知青們眼神躲閃,女知青們有的捂住了嘴,有的直接彆過臉去。

七十年代,男女作風問題,是能壓死人的大山!當眾做出這種動作,簡直是……傷風敗俗!

林白露也懵了,僵在那裡,任由趙建國的手按在她胸口,忘了反應。

趙建國似乎也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觸電般猛地縮回手,臉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著,想解釋:我……我不是……我是想幫她……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打破了死寂。

我,沈知秋,像一頭被激怒的母豹,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幾步衝到趙建國麵前,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這一巴掌,我用足了十成的恨意。

積攢了兩輩子的怨毒!

趙建國被打得一個趔趄,半邊臉瞬間腫起清晰的五指印,耳朵嗡嗡作響,整個人都傻了。

趙建國!你這個畜生!我指著他的鼻子,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尖利顫抖,響徹整個倉庫,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你就敢對女同誌耍流氓!你的思想被狗吃了嗎!

我的聲音像炸雷,劈醒了所有人。

對!耍流氓!

太不像話了!

簡直丟我們知青的臉!

反應過來的知青們群情激憤,紛紛指責。尤其是女知青們,感同身受,看向趙建國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憤怒。

我冇有!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不小心潑了水,我……趙建國捂著臉,慌亂地辯解,語無倫次。

不小心潑了水我猛地轉向還呆若木雞的林白露,眼神像刀子一樣剜過去,林白露!你自己說!他是不是故意摸你的他的手是不是按在你……那裡了大家都看見了!

林白露被我吼得一個激靈,對上我冰冷刺骨的目光,再看看周圍無數道鄙夷、審視的眼神,她嚇得渾身發抖,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我……我不知道……建國哥他……他是想幫我……

她想狡辯,想為趙建國開脫,但在鐵一般的事實和我咄咄逼人的氣勢下,她的辯解蒼白無力。

幫你幫你需要把手按在你胸上我冷笑,聲音拔得更高,確保倉庫外路過的人也能聽見,林白露!我看你們倆平時就眉來眼去、不清不楚!今天算是抓到現行了!你們這是搞破鞋!是嚴重的作風問題!是給我們知青隊伍抹黑!

搞破鞋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趙建國和林白露身上,也燙在所有人心上。

這個罪名,在這個年代,足以毀掉一個人。

沈知秋!你血口噴人!趙建國終於反應過來,眼睛赤紅,像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朝我撲過來,我跟你拚了!

他徹底撕下了那層偽善的麵具。

趙建國要打人!

攔住他!

幾個男知青立刻衝上來,七手八腳地攔住暴怒的趙建國。

場麵一片混亂。

我站在人群中央,看著趙建國像小醜一樣被眾人按住掙紮咆哮,看著林白露癱坐在地上捂著臉嚶嚶哭泣,心裡一片冰冷的平靜。

引爆點,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朝著倉庫外大喊:

快來人啊!抓流氓啊!躍進隊的趙建國耍流氓啦!搞破鞋啦!

這一嗓子,像往滾油裡潑了一瓢冷水。

安靜的午後,聲音傳得老遠。

倉庫外的曬穀場上,正在翻曬糧食的社員們,附近地裡乾活的人,全都被驚動了。

啥耍流氓

搞破鞋誰啊

好像是知青點那邊快去看看!

人群像潮水一樣湧向倉庫。

大隊部的乾部也被驚動了。隊長李鐵柱,一個四十多歲、黑臉膛的轉業軍人,帶著副隊長和婦女主任,沉著臉快步趕來。

倉庫裡已經擠滿了人,水泄不通。趙建國被幾個男知青扭著胳膊,還在徒勞地掙紮,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林白露癱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衣衫不整,頭髮淩亂,看著確實像受了欺負。

李隊長一進來,看到這場景,臉更黑了,厲聲喝道:怎麼回事!都給我住手!鬆開!

扭著趙建國的人鬆了手。趙建國像抓住救命稻草,撲到李隊長麵前,指著我就喊:李隊長!冤枉啊!是她!沈知秋這個瘋婆子汙衊我!她打我!還煽動群眾!

汙衊我冷笑一聲,毫不畏懼地迎上李隊長銳利的目光,李隊長,各位社員同誌!剛纔排練休息,林白露同誌不小心把水潑在自己身上,趙建國同誌,光天化日之下,當著我們所有知青的麵,伸手就按在了林白露同誌的胸口!動作極其下流!這不是耍流氓是什麼大傢夥兒都看見了!是不是

是!我們都看見了!

冇錯!手按上去了!

太不像話了!

在場的知青們紛紛附和,義憤填膺。社員們一聽,看向趙建國的眼神瞬間充滿了鄙夷和唾棄。

呸!看著人模狗樣,原來是個流氓!

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這種人就該抓起來遊街!

唾罵聲此起彼伏。

趙建國麵如死灰,渾身抖得像篩糠:我……我冇有!我是不小心……

不小心婦女主任王大姐是個潑辣性子,最恨這種欺負女人的事,她上前一步,指著趙建國的鼻子罵,不小心能把手按人家姑娘那地方去你當我們都是瞎子我看你就是存心的!思想肮臟!

李隊長眉頭擰成了疙瘩,目光掃過哭哭啼啼的林白露:林白露同誌,你自己說,怎麼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白露身上。

她瑟縮了一下,抬起頭,臉上淚水漣漣,眼神卻飛快地瞟了一眼趙建國,又看了看周圍憤怒的人群,最後對上我冰冷審視的目光。她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

我適時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鑽進她耳朵裡:林白露,你可想清楚了再說。是趙建國對你耍流氓,還是你們倆……你情我願

你情我願四個字,像針一樣紮在她心上。

如果坐實了耍流氓,趙建國完了。但如果被認定是你情我願,那就是搞破鞋!他們兩個都完了!

林白露渾身一顫,巨大的恐懼壓倒了她。她猛地指向趙建國,尖聲哭喊:是他!是他耍流氓!他想占我便宜!李隊長,你要給我做主啊!她哭得撕心裂肺,彷彿自己真是無辜的受害者。

林白露!你……趙建國目眥欲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的情人,在關鍵時刻毫不猶豫地把他賣了。

夠了!李隊長一聲怒喝,打斷了這場鬨劇。他厭惡地看著趙建國:趙建國!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你身為知青,思想墮落,行為不端,公然猥褻女同誌,情節極其惡劣!我們向陽大隊容不下你這種敗類!

王主任!他轉頭對婦女主任說,立刻通知躍進生產隊,讓他們派人來!把這事上報公社知青辦!

還有你,林白露同誌,李隊長的目光轉向她,帶著審視,雖然你是受害者,但也要注意自身作風,和男同誌保持距離!寫份深刻檢查!

林白露如蒙大赦,隻顧著點頭哭泣。

趙建國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地,臉上血色儘失,眼神空洞,隻剩下絕望。他知道,他完了。流氓罪,在這個年代,輕則批鬥勞改,重則……他不敢想。

他猛地抬頭,怨毒的目光死死釘在我身上,充滿了難以置信和瘋狂的恨意。

我站在人群中央,平靜地回視著他。

恨嗎

這才哪到哪。

趙建國,這隻是開胃菜。你欠我的,你和林白露欠我的,我要你們連本帶利,一點一點地還回來!

趙建國被扭送回躍進生產隊。

訊息像長了翅膀,一夜之間傳遍了紅旗公社。

流氓罪的帽子扣得死死的。公社知青辦震怒,迅速做出處理:趙建國被剝奪知青身份,記大過處分,檔案留下汙點,發配到公社最偏遠、條件最艱苦的西山農場進行勞動改造。

這個懲罰,在這個年代,幾乎等於宣判了他政治生命的死刑。前途儘毀,一輩子釘在恥辱柱上。

林白露雖然被定性為受害者,隻寫了份不痛不癢的檢查,但名聲也徹底臭了。走到哪裡都有人指指點點,背後議論她是騷狐狸不檢點差點被流氓占了便宜。她變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閃,再也冇了往日那種裝腔作勢的優越感。

知青點裡,她更是徹底被孤立。冇人願意跟她說話,冇人跟她一起上工。她像個透明人,或者說,像個散發著晦氣的瘟神。

我冷眼旁觀。

這才哪到哪林白露,上輩子你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和羞辱,我要你十倍、百倍地品嚐!

趙建國被送去農場前,他爹趙老栓,一個乾瘦精明的老農民,從躍進隊趕了過來。

他找到大隊部,又私下裡堵住了我。

沈家閨女……趙老栓搓著手,臉上堆著討好的、比哭還難看的笑,眼神卻透著精光,你看,建國這事兒……是混賬,是他糊塗!他該死!可……可這農場一去,他這輩子就毀了呀!你看在……看在他以前對你不錯的份上,能不能……能不能跟李隊長說說情,就說……就說是個誤會你們年輕人鬨著玩……下手重了點

他試圖用情分打動我。

我看著他,像看一個笑話。上輩子,就是這個看似老實巴交的老頭,在趙建國和林白露榨乾我之後,還嫌我死得慢,占了我家城裡的房子。

趙叔,我扯了扯嘴角,語氣平淡無波,耍流氓,是鬨著玩這話你敢去跟李隊長說嗎敢去跟知青辦說嗎敢去跟全公社的社員同誌們說嗎

趙老栓被我噎得臉色發青。

他對我不錯我笑了,笑容冰冷,是指他一邊對我噓寒問暖,一邊跟林白露鑽草垛子還是指他打算榨乾我的錢和票,再把我一腳踹開

趙老栓猛地抬頭,渾濁的老眼裡滿是震驚和慌亂: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我是不是胡說,你兒子心裡最清楚。我逼近一步,聲音壓低,卻帶著刺骨的寒意,趙叔,我勸你死了這條心。趙建國犯了法,就該接受懲罰。你與其在這裡求我,不如想想怎麼教育你兒子,在農場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至於我……

我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我沈知秋,這輩子,跟你們趙家,還有林白露,冇完!

趙老栓被我眼中的狠厲嚇住了,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最終灰溜溜地走了。

看著他佝僂倉皇的背影,我知道,這隻是暫時的。趙家不會善罷甘休,林白露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他們在等,等一個翻身或者反咬我一口的機會。

而我,也在等。

等一個能將他們徹底打入深淵,永世不得翻身的絕殺機會。

這機會,在一個月後,伴隨著林白露突如其來的嘔吐和昏倒,悄然降臨。

她懷孕了。

孩子,是趙建國的。

林白露的妊娠反應很劇烈。

起初是冇胃口,接著是乾嘔,終於在一天清晨出工時,她當著全隊人的麵,扶著田埂吐得天昏地暗,然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眾人七手八腳把她抬回知青點。

赤腳醫生被請來,把了脈,又問了問情況,最後很篤定地宣佈:冇啥大事,就是有喜了!快兩個月了!身子虛,得好好養養。

訊息像一顆炸彈,在知青點和整個生產隊炸開了鍋。

未婚先孕!

在這個作風問題能壓死人的年代,這簡直是爆炸性的醜聞!

林白露醒來後,捂著臉哭得死去活來,口口聲聲說是趙建國那個流氓強迫了她,她是受害者,她不想活了。

一時間,輿論嘩然。同情者有之,唾罵趙建國畜生不如的更多。

李隊長和婦女主任王大姐頭都大了。這事性質太惡劣,必須嚴肅處理。

但就在大隊部準備再次上報公社,給趙建國罪加一等,並討論如何安置林白露這個受害者時,趙老栓又來了。

這一次,他不再卑微討好,而是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陰沉。

他直接找到了李隊長和王主任,關起門來密談了很久。

冇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

隻是當門再次打開時,李隊長的臉色很不好看,王主任更是氣得臉色鐵青。

緊接著,風向開始詭異地轉變。

先是有人開始私下議論:

快兩個月了趙建國被送去農場才一個多月吧時間對不上啊

對啊!他耍流氓被抓是啥時候再往前推……那會兒他好像還冇跟沈知秋鬨翻

嘶……你的意思是……

我可冇說!就是覺得這時間……有點巧。

流言蜚語像長了腳,開始往我身上攀扯。

緊接著,趙老栓再次找到了我。這一次,他臉上冇有了偽裝,隻剩下**裸的威脅和陰狠。

沈家閨女,他堵在我下工的路上,眼神像毒蛇,我知道你恨建國,恨白露那丫頭。但做事彆做絕了。白露肚子裡懷的,可是我們老趙家的種!時間往前推推,那時候建國可還是你‘對象’!你說,要是傳出去,這野種……跟你有冇有關係

他獰笑著:到時候,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你一個姑孃家,背個不清不楚的名聲,我看你怎麼在隊裡立足!怎麼回城!

我靜靜地看著他,心裡一片冰寒,卻又覺得無比可笑。

果然來了。

狗急跳牆,想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拖我下水,逼我就範,甚至……想讓我當這個便宜娘

趙叔,我平靜地開口,聲音冇有一絲波瀾,你兒子搞大了林白露的肚子,現在想賴到我頭上你們趙家,真是從上到下,都爛透了。

你!趙老栓被我罵得惱羞成怒。

想往我身上潑臟水我逼近一步,眼神銳利如刀,行啊。你去說。你最好現在就敲鑼打鼓,滿公社去說,說我沈知秋未婚先孕,懷了趙建國的野種!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瘋狂,引得路過的社員紛紛側目。

你看我沈知秋怕不怕!我指著自己,我這就去找李隊長!去找公社!我要求驗!現在就去衛生院驗!看我沈知秋是不是黃花大閨女!驗林白露肚子裡那個野種到底是誰的!

你們趙家不是要鬨嗎好啊!鬨得越大越好!讓全公社的人都來看看,你兒子趙建國是個什麼下流胚子!搞破鞋搞出野種,還想栽贓陷害!看看公社領導是信你們趙家滿嘴噴糞,還是信醫院的檢查單!

我這一番連珠炮似的怒吼,帶著魚死網破的氣勢,徹底把趙老栓鎮住了。

他大概冇想到我一個姑孃家,能豁出去到這個地步,敢當眾喊出驗身這種話。這年代,姑孃家的名聲比命還重要,誰敢

他臉上的凶狠凝固了,變成了驚愕和一絲恐懼。周圍社員指指點點的議論聲,像針一樣紮在他背上。

你……你瘋了!趙老栓指著我,手指都在抖。

對!我就是瘋了!我紅著眼睛瞪回去,被你們這對狗男女,被你們這不要臉的趙家逼瘋的!你們不讓我好過,那大家就都彆過了!一起死!看誰先完蛋!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和憤怒,感染力十足。圍觀的社員們看向趙老栓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唾棄。

太不是東西了!

就是!自己兒子造的孽,還想賴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

真夠下作的!

趙老栓在眾人鄙夷的目光和唾罵聲中,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最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灰頭土臉地擠開人群,倉皇逃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緩緩收起臉上激動的表情,隻剩下冰冷的嘲諷。

威脅我

上輩子被你們吃得骨頭都不剩,這輩子還想玩這套

做夢!

趙老栓的威脅暫時退卻,但我知道,這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他們一定會利用林白露肚子裡的孩子做文章,目標很可能還是我。

我必須主動出擊,拿到能一擊斃命的鐵證!

我的目光,投向了公社衛生院。

幾天後,林白露不小心在知青點門口摔了一跤。

她捂著肚子,疼得臉色煞白,身下洇開一小片暗紅。

孩子!我的孩子!她淒厲地哭喊起來。

知青點一片兵荒馬亂。她被緊急抬往公社衛生院。

訊息很快傳開:林白露流產了,是被趙建國強迫後留下的孽種,她傷心過度,走路不穩才摔的。

一時間,輿論再次反轉。林白露成了被流氓迫害、失去孩子、可憐無辜的苦命女人。不少心軟的社員和女知青,開始對她抱有同情。

趙老栓更是上躥下跳,跑到公社知青辦哭訴,說趙建國罪上加罪,害死了他趙家的孫子(雖然他之前還想栽贓給我),要求嚴懲。

李隊長和王主任的壓力很大。

我知道,這是他們計劃好的苦肉計。用這個流掉的孩子,徹底坐實趙建國的強姦罪名,把他釘死在農場,同時洗白林白露,博取同情,甚至可能藉此機會,運作回城或者調去輕鬆崗位。

想得美!

就在林白露流產的第二天,我拿著一個洗得發白的灰布挎包,走進了公社衛生院。

我冇有去看林白露,而是直接找到了那天給她診治的劉醫生。

劉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戴著眼鏡,看起來挺和善。

劉醫生您好,我把挎包放在桌上,語氣平靜,我是向陽大隊的知青沈知秋。有點事,想請您幫個忙。

劉醫生疑惑地看著我:沈知秋哦,我知道你。有什麼事

我打開挎包,從裡麵小心翼翼地拿出兩個東西。

一個,是那個巴掌大的舊筆記本,翻到記錄著趙建國和林白露草垛私會時間、地點和關鍵對話的那幾頁。

另一個,是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蓋著公社衛生院紅章的診斷書影印件——這是前兩天,我藉口身體不舒服,特意來找劉醫生開的、證明我身體狀況(尤其是婦科方麵)清白的檢查單。

我把筆記本和診斷書影印件推到劉醫生麵前。

劉醫生,請您看看這個。我指著筆記本上那些符號標註的日期,這些時間點,是趙建國和林白露在草垛後麵私會的時間,還有他們的對話……大概就是商量怎麼算計我,還有……怎麼瞞著懷孕的事。

劉醫生拿起筆記本,皺著眉,仔細辨認著我那些隻有自己能看懂的符號和簡略文字。她的臉色漸漸變了。

這個,我又指了指我的婦科檢查單,可以證明我的清白。林白露肚子裡的孩子,跟我冇有任何關係。

劉醫生放下筆記本,拿起我的檢查單看了看,又抬頭看著我,眼神複雜:沈知秋同誌,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劉醫生,我直視著她的眼睛,語氣懇切而堅定,昨天被送來的林白露,她根本冇有懷孕,更冇有流產!

劉醫生眼鏡後的眼睛猛地睜大:什麼不可能!我親自……

您親自診斷的‘喜脈’我打斷她,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劉醫生,您再仔細想想。她當時‘嘔吐’‘暈倒’,症狀是很像妊娠反應。但您給她把脈的時候,脈象真的那麼清晰有力嗎還是……她當時太過緊張,或者吃了什麼東西,乾擾了脈象

劉醫生愣住了,眉頭緊緊鎖起,似乎在努力回憶。

還有昨天,我繼續說道,語速不快,卻句句敲在她心上,她摔跤‘流產’……您給她檢查時,下身出血的情況,真的符合自然流產的特征嗎血量顏色有冇有組織物排出您看到的‘出血’,會不會……是彆的什麼

我的暗示已經非常明顯。

劉醫生的臉色徹底變了,變得驚疑不定,甚至有些發白。她猛地站起來,在診室裡踱了兩步。

沈知秋同誌,你……你有證據嗎這話可不能亂說!偽造懷孕流產,欺騙組織,這罪名可不小!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證據我拿起那箇舊筆記本,輕輕拍了拍,這上麵記錄的每一次私會,時間地點,都可以找人證。他們對話裡提到‘瞞著’‘怕人知道’,這難道不可疑還有……

我頓了頓,從挎包最底層,又摸出一個小紙包,打開,裡麵是幾片乾枯的、帶著暗紅色澤的植物碎屑。

這是‘紅雞冠花’,我看著劉醫生,一字一句地說,搗碎了泡水喝,或者塞在……那個地方,能造成類似‘見紅’的假象。這東西,在咱們公社後山,不少見。

我指著筆記本上一個不起眼的記錄:這是上個月初八,林白露以‘挖野菜’為名,獨自去了後山偏僻的東溝,呆了整整一個下午。那裡,就長著成片的紅雞冠花。

我把紙包推到劉醫生麵前。

劉醫生,您是專業人士。一個根本冇懷孕的人,喝了紅雞冠花水,或者用了其他方法製造出血癥狀,再假裝腹痛……您覺得,在那種緊急慌亂的情況下,能瞞過您的眼睛嗎

劉醫生死死地盯著那幾片乾枯的花瓣,又看看我的筆記本和檢查單,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過了許久,她頹然地坐回椅子上,摘下眼鏡,用力揉了揉眉心。

我……我當時確實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喃喃道,聲音乾澀,脈象浮滑但不夠有力……出血……出血顏色偏暗,量也不對……但當時她哭喊得太厲害,加上之前診斷過‘有喜’,我就……我就先入為主了……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神裡有震驚,有後怕,更有被愚弄的憤怒。

沈知秋同誌,謝謝你。她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這件事,性質太惡劣了!這是欺騙組織,陷害他人!我必須立刻向衛生院領導和公社反映!

劉醫生,我按住她要去拿電話的手,懇切地說,您先彆急。趙家在公社有些人脈,林白露現在又頂著‘受害者’的名頭。光憑我這些,還有您的懷疑,他們很可能反咬一口,說我們誣陷。

那怎麼辦劉醫生急了。

我們需要鐵證。我目光灼灼,讓她自己承認!或者,當場抓住她造假的證據!

計劃在三天後的夜晚展開。

林白露小產後,按照醫囑,需要臥床靜養幾天。她獨自住在知青點最角落、原本堆放雜物的那間小屋,美其名曰需要清淨。

這天深夜,萬籟俱寂。

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溜進了林白露的小屋。是趙老栓。他懷裡揣著一個小布包。

東西帶來了林白露壓低的聲音帶著急切。

帶來了!省著點用!好不容易弄到的!趙老栓的聲音透著緊張和疲憊。他拿出布包,裡麵是幾包暗紅色的粉末。按老方子配的,效果猛,你小心點,彆真傷著身子!

知道了!囉嗦!林白露不耐煩地搶過藥粉,明天公社工作組就要來複查了,不弄真點,怎麼糊弄過去怎麼坐實趙建國的罪怎麼讓沈知秋那個賤人好看!她的聲音充滿了怨毒。

唉!委屈你了丫頭!趙老栓歎氣,等這事過去,風頭過了,我想辦法把你弄回城,或者調去輕鬆地方……

行了行了,你快走吧!被人看見就完了!林白露催促道。

趙老栓又叮囑了幾句,纔像老鼠一樣溜了出去。

他們不知道,小屋後牆的破窗戶紙後麵,兩雙眼睛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我和劉醫生。

還有聞訊趕來的李隊長、王主任,以及公社衛生院保衛科的兩位同誌。

劉醫生氣得渾身發抖:無恥!太無恥了!

李隊長臉色鐵青,拳頭捏得咯咯響。

等趙老栓走遠,小屋裡的林白露開始行動了。她點亮煤油燈,拿出一個搪瓷碗,小心翼翼地倒出一些暗紅色粉末,用水調和……

時機到了!

砰!

小屋那扇破舊的木門被李隊長一腳踹開!

不許動!

幾道手電筒的強光猛地射向屋內!

林白露正端著那碗紅褐色的藥水準備喝,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強光嚇得魂飛魄散!

啊——!她尖叫一聲,手裡的碗哐當掉在地上,藥水潑了一地,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她臉色慘白如紙,驚恐地看著門口如同神兵天降的李隊長、王主任、劉醫生、保衛科的同誌,還有……站在後麵,麵無表情的我。

你……你們……她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隊長大步上前,一把抓起地上那個裝著紅色粉末的小布包,厲聲喝問:林白露!這是什麼!你在乾什麼!

我……我……林白露癱軟在地,渾身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眼神絕望。

劉醫生走上前,指著地上潑灑的藥水和粉末,聲音冰冷:林白露!你根本冇懷孕!更冇有流產!你之前的一切症狀,都是你用藥物偽造的!包括今天的‘藥’,也是為了繼續偽造流產跡象,欺騙組織,陷害趙建國同誌和沈知秋同誌!是不是!

鐵證如山,人贓並獲!

林白露最後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哇——!她嚎啕大哭起來,涕淚橫流,我錯了!我錯了!是趙老栓!是他逼我的!他說隻有這樣,才能救建國,才能讓沈知秋身敗名裂……嗚嗚嗚……我不想這樣的……都是他們逼我的……

她語無倫次,把所有臟水都潑向了趙家父子,試圖為自己開脫。

但此刻,她的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可笑。

李隊長厭惡地看著她,像看一堆垃圾:帶走!把贓物收好!通知躍進生產隊,控製趙老栓!上報公社!立刻!

保衛科的同誌上前,毫不客氣地將癱軟如泥的林白露拖了起來。

她經過我身邊時,抬起滿是淚水和怨恨的臉,死死瞪著我,嘶啞地喊:沈知秋!是你!都是你害的!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平靜地看著她,看著她歇斯底裡的醜態,看著她眼中滔天的恨意,如同看著一隻垂死掙紮的臭蟲。

林白露,我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路,是你自己選的。報應,也是你自己招的。下輩子,記得做個好人。

林白露被拖走了,淒厲的哭喊和咒罵聲在寂靜的夜裡迴盪,漸漸遠去。

塵埃落定。

李隊長重重地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知秋同誌,委屈你了。組織上一定會給你,給所有被矇蔽的同誌,一個公正的交代!

王大姐也紅著眼圈拉住我的手:好孩子!苦了你了!要不是你機警,我們都要被這對狗男女騙慘了!

我搖搖頭,冇有說話。

隻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乾了,心裡卻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和輕鬆。

結束了。

終於,結束了。

公社的雷霆處置很快下來了。

趙建國:

流氓罪(猥褻林白露未遂)證據確鑿,加之林白露、趙老栓合謀偽造懷孕流產、意圖栽贓陷害、欺騙組織等罪行敗露,數罪併罰。

處理結果:開除知青身份,剝奪一切政治權利,以流氓罪和誣告陷害罪移送司法機關,最終判處有期徒刑七年,發配至西北某偏遠勞改農場服刑。

趙老栓:

作為主謀,策劃並實施偽造證據、栽贓陷害、欺騙組織等行為,情節惡劣。

處理結果:撤銷其生產隊記分員職務(這是他最在乎的),戴上壞分子帽子,交由生產隊群眾監督勞動改造。

林白露:

參與合謀偽造懷孕流產,欺騙組織,誣陷他人,作風敗壞,影響極其惡劣。

處理結果:開除知青身份,記入檔案,遣送回原籍(一個偏遠貧窮的小縣城),交由當地街道嚴格管製。

通報檔案用大紅紙抄寫,貼在了公社大院門口和各個生產隊的宣傳欄上。

白紙黑字,蓋著鮮紅的公章。

紅旗公社徹底轟動了。

人們茶餘飯後都在議論這件驚天醜聞。趙建國、趙老栓、林白露的名字,成了道德敗壞陰險狡詐的代名詞,被人唾棄,遺臭萬年。

我,沈知秋,則成了那個忍辱負重、機智勇敢、最終揭穿陰謀、維護了正義的正麵典型。公社和大隊都給予了表揚。

但這些虛名,我並不在意。

我在意的是,在宣佈林白露被遣送回原籍的那天下午,我拿到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公社知青辦開給我的證明,證明我在下鄉期間表現優秀,思想進步,作風清白,為集體做出了貢獻(指揭穿陰謀)。這對我將來回城或者推薦上大學,至關重要。

另一樣,是一個薄薄的信封。

裡麵裝著二十塊錢,還有二十斤全國糧票。

這是公社領導特批的,對我在這次事件中受到委屈和驚嚇的一點補償。

錢和票不多,但在七十年代,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是我靠自己掙來的底氣。

我捏著信封和證明,走出公社大院。

深秋的陽光金燦燦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風很輕,帶著收穫後田野的乾燥氣息。

我抬起頭,眯著眼看向湛藍高遠的天空。

上輩子積壓在心口幾十年的那塊沉甸甸、冷冰冰的巨石,終於被這溫暖的陽光徹底融化、蒸發了。

身後,是公社大院門口宣傳欄上那刺眼的大紅通報,是趙建國、林白露他們永遠也洗刷不掉的汙名和即將開始的苦難。

身前,是灑滿陽光、通往未知卻充滿希望的大路。

我深吸一口氣,將信封和證明仔細地收進貼身的衣兜裡,挺直了脊背,邁開腳步。

步履輕快而堅定。

這輩子的陽光,真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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