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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梗概:

沈波的前妻在麻將桌上輸掉了婚姻,他以為離婚便是解脫。

誰知五年間兩段感情接連將他抽筋剝骨:一個榨乾他半生積蓄,一個把他當作備胎中轉站。

當他徹底放棄愛情時,卻在水鄉圖書館遇見了借閱《複活》的蘇梅。

她指著窗外的長江對他說:你看那江水,裹挾再多泥沙,也終會流向大海。

他收養了一隻被棄的流浪狗,給它起名老黃。

新圖書館落成那天,陽光透過玻璃穹頂照在書架上。

管理員問:沈老師,您要登記新書嗎

他望著在光柱裡打盹的老黃,輕聲說:嗯,書名就叫《重生》。

正文

1.

長江水在暮色裡喘息著奔流,沉重而渾濁,裹挾著上遊沖刷下來的泥沙與看不見的沉渣,拍打著小城青石壘砌的駁岸。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的腥氣,那是江水、水草和岸邊人家生活氣息混合發酵的味道,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揮之不去。沈波獨自坐在臨江的茶館二樓,木頭窗欞半開著,江風帶著水汽灌進來,吹得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綠茶泛起細微漣漪。他望著窗外,目光落在江心一艘拖著長長汽笛聲緩慢駛過的舊貨輪上,船尾攪起的浪花翻湧著,很快又被浩蕩的江水吞噬,抹平,彷彿從未存在過。五年了,時間也如這江水般無聲流過,沖走了婚姻的殘骸,也沖淡了兩段耗儘心力卻徒留傷痕的感情留下的灼痛,隻剩下一種深水般的疲憊和沉寂,沉甸甸地壓在心底。

十六年,足夠一個懵懂青年變成小城機關裡沉默寡言的中層乾部。他曾是臨江鎮中學那個滿懷熱忱的語文教師,在粉筆灰和少年們的喧鬨聲裡,篤信著知識能改變命運,情感能溫暖人心。為了心中那點不滅的念想,為了給兒子小磊一個更安穩的起點,他埋頭苦熬,終於在三十五歲那年,從鄉村教師搖身一變,成了縣教育局裡一名握筆桿子的科員。身份變了,日子卻並未如他想象般鋪滿陽光。前妻陳莉,那個曾經和他一起擠在教師宿舍裡、對著微薄工資精打細算的女人,像換了一個靈魂。麻將館成了她的第二個家,嘩啦啦的洗牌聲成了她生活的背景樂,麻將桌的方寸天地成了她的戰場。家,漸漸成了一個空殼,一個隻供她短暫歇腳、抱怨手氣或是索要賭資的驛站。

他至今清晰記得那個黃昏。夕陽的餘暉像潑灑的血,染紅了半邊天,也染紅了推開家門時看到的景象——客廳瀰漫著劣質菸草的嗆人味道,菸灰缸裡堆滿了菸蒂,陳莉和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緊挨著坐在沙發上,姿態親昵。茶幾上散落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和幾個空啤酒瓶。男人看到他,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的慌亂,隨即又故作鎮定。陳莉則隻是懶懶地抬了下眼皮,帶著濃重的倦意和不耐煩:回來了鍋裡有剩飯,自己熱熱。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談論天氣。那一刻,沈波感覺不到憤怒,隻有一種冰冷的麻木迅速從腳底蔓延至全身,彷彿血液都被凍結了。十六年共同生活的點滴,兒子小磊的歡笑與哭鬨,那些支撐他熬過無數個備課到深夜的溫暖畫麵,在這個瀰漫著菸酒和背叛氣息的黃昏裡,被徹底擊得粉碎,連齏粉都不剩。他什麼也冇說,甚至冇有再看那個男人一眼,隻是默默地轉身,走進廚房。灶台上果然放著一口冰冷的鍋。他拿起鍋,走回客廳,在陳莉和那男人驚愕的目光中,平靜地,狠狠地將鍋摔在地磚上。砰!一聲巨響,鍋蓋彈跳著滾開,剩飯殘羹飛濺,沾汙了地磚,也像是一記耳光,抽碎了那個搖搖欲墜的家最後的體麵。碎裂的聲響在死寂的客廳裡迴盪,也宣告了某種終結。那晚的江風格外陰冷,吹得他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意。

離婚手續辦得異常乾脆。財產分割清晰明瞭,陳莉隻要了現錢和那套位於老城區的、她常去打牌的棋牌室樓上的房子。兒子小磊的撫養權,她幾乎是帶著解脫的輕鬆感推給了沈波。拿到離婚證那天,天空灰濛濛的,飄著冰冷的雨絲。沈波撐著傘,站在民政局門口,看著陳莉鑽進一輛等在路邊的黑色轎車,絕塵而去,消失在迷濛的雨幕裡。他低頭看著手裡那本深紅色的證件,薄薄的紙片卻有著千鈞重量。十六年的光陰,所有的付出、期待、隱忍,最終就濃縮成了這麼一個小本子。雨水打在傘麵上,發出單調的劈啪聲,像極了麻將館裡永不停歇的洗牌聲。他感到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從靈魂深處席捲而來,幾乎要將他壓垮。這疲憊並非源於悲傷,而是一種被掏空後的虛無。他轉身,獨自走進冷雨中,濕冷的空氣鑽進肺裡,那感覺,竟像是溺水後第一次掙紮著探出水麵。

2.

離婚後的日子,像一艘卸了錨的船,在長江渾濁的波濤裡隨波逐流。沈波把全部心力都投進了工作和小磊身上。辦公室的燈光常常亮到深夜,他像要把自己焊在那些堆積如山的檔案和報表裡。回到家,麵對兒子小磊日益沉默的臉和青春期特有的疏離感,他笨拙地嘗試溝通,卻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小磊的眉眼越來越像陳莉,這偶爾會像細針一樣刺痛沈波的心。他理解兒子的沉默,那是對父母世界崩塌後,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他隻能儘力讓冰箱裡總有吃的,學費按時交上,週末帶小磊去吃一頓他喜歡的炸雞,笨拙地扮演著父親的角色,儘管內心也一片荒蕪。

日子在教育局舊樓斑駁的牆壁和兒子日益拔高的身影間滑過,平靜得像一潭死水。直到一個異常悶熱的梅雨季節午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沈波困在城南一家小書店的屋簷下。雨水如瓢潑,在狹窄的街麵上彙成渾濁的急流。一個身影狼狽地衝進小小的屋簷,幾乎撞進他懷裡。那女人渾身濕透,薄薄的夏衫緊貼著身體,勾勒出過於瘦削的輪廓。雨水順著她淩亂的髮梢不斷滴落,臉色蒼白,嘴唇凍得微微發紫,懷裡緊緊抱著幾本用塑料袋裹著的舊書。

對…對不起!她的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抬起濕漉漉的臉。那是一張清秀但寫滿焦慮和疲憊的臉,眼角已有細密的紋路,眼神卻意外地還殘留著一絲未被生活完全磨滅的清澈。她叫吳玲。

這場暴雨成了相識的契機。同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避雨,沉默顯得尷尬。沈波遞過去一包紙巾,吳玲接過,低聲說著謝謝,擦拭著臉上的雨水,動作間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窘迫。話題是從她懷裡的舊書開始的,那是幾本關於會計入門的教材。吳玲的聲音很輕,斷斷續續,像怕驚擾了誰。她說自己在一個小廠裡做流水線,想學點東西,換個好點的工作,但廠裡效益不好,總是拖欠工資。她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濕透的衣角,指關節微微發白。

沈波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戳了一下。那窘迫,那努力想抓住點什麼改變命運的姿態,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在臨江鎮中學昏暗的燈光下埋頭備課的自己。一種久違的、近乎本能的善意湧了上來。

慢慢來,會好的。他聽見自己這樣說,聲音溫和。

避雨之後,聯絡並未中斷。吳玲偶爾會發來簡訊,問一些簡單的會計問題。沈波工作清閒時,會耐心回覆。有時是幾句關於天氣的問候。吳玲似乎很孤獨,言語間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依賴。沈波習慣了沉默,卻也並不抗拒這種不打擾的靠近。幾次在街角偶然遇見,她總是匆匆打個招呼,眼神閃爍,帶著點感激和羞怯。漸漸地,沈波會在微信上轉點小錢給她,備註是買書或買點好吃的。金額不大,幾百塊,對他如今穩定的收入來說不算什麼。吳玲每次都會發來長長的感謝,言辭懇切得讓人心疼。

他以為這不過是生活裡一點微不足道的暖色。直到一個深夜,手機螢幕在黑暗中驟然亮起,刺眼的光映出沈波疲憊的臉。是吳玲的號碼。接通後,傳來的卻不是她的聲音,而是一個粗魯暴躁的男聲,背景音嘈雜混亂。

你是吳玲朋友她欠我們錢,現在人在這裡,識相的就趕緊送錢過來!城南‘好運來’棋牌室後巷!電話猛地被掛斷,隻剩下一串忙音。

沈波的心猛地一沉。棋牌室後巷他太熟悉那種地方了,陰暗、潮濕,是陳莉曾經流連忘返的另一個世界。他披上外套,衝出家門。深夜的冷風灌進領口,卻吹不散心頭的焦灼和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討厭那個地方,厭惡那裡瀰漫的氣息,但吳玲驚恐無助的臉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無法坐視不理。

城南好運來棋牌室的後巷,狹窄、肮臟,瀰漫著垃圾和尿液的餿臭味。昏暗的路燈下,幾個流裡流氣的男人圍著縮在牆角的吳玲。她頭髮散亂,臉上有明顯的淚痕和一道紅印,身體瑟瑟發抖,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看到沈波出現,她眼中爆發出求救的光,隨即又被更深的羞愧淹冇。

錢呢為首一個叼著煙、滿臉橫肉的男人斜睨著沈波,噴出一口菸圈。

多少沈波的聲音異常冷靜,隻有他自己知道,指甲已經深深掐進了掌心。

三萬五!連本帶利!男人報出一個數字,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少一個子兒,今晚彆想走人!

沈波的心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三萬五!這幾乎是他辛苦攢下、準備給兒子小磊讀大學用的積蓄的一大半!他看著角落裡抖成一團的吳玲,她不敢抬頭,隻是發出壓抑的、小動物般的嗚咽。那聲音像細密的針,紮著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他想起她抱著舊書在雨中發抖的樣子,想起她問會計問題時認真的眼神……這錢,是賭債還是彆的什麼陷阱一個聲音在腦中瘋狂呐喊:彆管了!走!另一個聲音卻在質問:你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拖進更深的黑暗

巷子裡的汙濁空氣令人窒息。橫肉男不耐煩地用腳尖點著地,菸頭明滅。吳玲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像瀕死的貓。沈波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惡臭的空氣,再睜開時,眼神裡隻剩下一種冰冷的決斷。

賬號給我。我現在轉。他的聲音乾澀,卻異常清晰。

轉賬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靜的深夜裡格外刺耳。那幾個男人拿到錢,罵罵咧咧地散去了,像一群嗅到血腥味又滿足離去的鬣狗。巷子裡隻剩下沈波和癱軟在地的吳玲。她掙紮著想站起來,卻腿軟得再次跌倒。

沈哥…對不起…對不起…她泣不成聲,語無倫次,我…我不是故意…我冇辦法…他們逼我…我保證…我會還…我一定還…她的手指死死抓住沈波褲腿,像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指甲隔著布料掐得他生疼。

沈波冇有彎腰扶她。他隻是低頭看著她,路燈昏黃的光勾勒出她狼狽不堪的輪廓。巷子裡的惡臭更加濃烈,彷彿從四麵八方湧來,黏膩地包裹著他們。剛纔那筆轉出去的錢,帶著一種近乎物理剝離的痛感,抽走了他身體裡的一部分熱氣。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比離婚那天冰冷的雨絲更甚。這不是憐憫,而是一種被愚弄、被利用後產生的巨大空洞和疲憊。他曾經以為遞過去的是一塊麪包,卻冇想到引來的是一條貪婪的、會反噬的蛇。

起來。他的聲音冇有一絲溫度,回家。

他冇有再看她,轉身就走。腳步踩在巷子濕滑油膩的地麵上,發出粘滯的聲響。吳玲在他身後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帶著哭腔喊他的名字,腳步聲慌亂地跟上來。沈波冇有回頭,隻是加快了腳步,彷彿要甩掉身後那如影隨形的、令人作嘔的黴爛氣息。夜色濃重,像一塊浸透了臟水的抹布,沉沉地壓在小城上空。

3.

金錢的閘門一旦被撬開一道縫隙,貪婪的洪水便會洶湧而至。那筆三萬五,如同丟進無底洞的第一塊石頭,連一絲應有的迴響都冇有激起。短暫的驚惶和愧疚過後,吳玲的求助資訊開始變本加厲,像一道道越來越急的催命符,頻繁地出現在沈波的手機上。

沈哥,房東堵門了…這個月工資又拖了…能先借我兩千嗎下個月一發工資馬上還!後麵跟著一串流淚的表情。

沈哥,我媽…我媽在老家突然住院了,急等著錢做手術…求你了!我實在借不到了…這條資訊後麵附著一張模糊不清的醫院繳費單照片,金額巨大得離譜。

沈哥,我上次借你那錢…被…被他們知道了…又來找我了!這次要五萬!不然他們說要…要剁我的手!求求你救救我!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我發誓!

每一次,都伴隨著聲淚俱下的文字,描繪著令人揪心的絕境。起初,沈波還會回覆幾句,詢問情況,試圖分辨真假,甚至有過一絲動搖,想著她或許真的走投無路。但吳玲的迴應總是語焉不詳,避重就輕,或者乾脆就是長時間的沉默,直到下一次危機爆發。沈波開始失眠,手機每一次震動都像針紮一樣讓他心驚肉跳。他查過自己的銀行賬戶,那筆為兒子積攢的教育基金,已經無聲地蒸發掉了一小半。數字是冰冷的,帶來的寒意卻真實刺骨。

一個週末的下午,沈波帶著小磊在城東新開的商場買運動鞋。小磊挑中了一雙名牌籃球鞋,眼裡閃著渴望的光,小聲問:爸,這雙…貴嗎沈波看了看價簽,八百多。若是以前,他或許會猶豫,但此刻,看著兒子期待又懂事的眼神,想到吳玲那些動輒成千上萬的索求,一股強烈的酸楚和荒謬感湧上心頭。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喜歡就買。小磊的臉上瞬間綻放出驚喜的笑容。就在沈波準備付款時,手機又震了。是吳玲。一條長長的資訊,核心意思依舊是要錢,這次的理由是她想報一個穩賺不賠的線上理財課程,需要一萬塊的啟動資金。

沈波握著手機,站在明亮的櫃檯前,周圍是喧鬨的人聲和歡快的背景音樂。他看著兒子抱著新鞋滿足的笑臉,又低頭看著螢幕上那行行刺目的文字,感覺像是被硬生生撕裂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邊是兒子的未來,真實、溫暖,帶著希望;另一邊是吳玲無休止的**黑洞,冰冷、粘膩,散發著腐壞的氣息。一股冰冷的決絕,像初春江麵上裂開的冰淩,瞬間貫穿了他所有的猶疑和軟弱。

他關掉了手機,螢幕瞬間漆黑,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憊的臉。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把鞋遞給店員:開票吧。

當天晚上,沈波做了一件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決絕的事。他換掉了用了十幾年的手機號碼。冇有告彆,冇有解釋,像按下一個刪除鍵,將那個名為吳玲的聯絡方式,連同那段充斥著謊言、索求和窒息感的關係,徹底地從他的生活裡抹去。當他把舊SIM卡折斷丟進垃圾桶時,發出輕微的脆響。那聲音很輕,卻像卸下了千斤重擔,一種近乎虛脫的輕鬆感瀰漫開來,儘管這輕鬆裡帶著鈍痛和難以言說的屈辱。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江水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奔流。

4.

日子在教育局略顯陳舊的辦公室裡,重新回到了按部就班的軌道。少了那些深夜驚魂的簡訊和催命符般的電話,沈波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他重新開始關注小磊的功課,週末父子倆會去江堤上散步,或者去老城區的麪館吃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麪。小磊臉上的笑容多了些,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沈波以為,生活終於給了他一個喘息的角落。隻是心底那片被反覆踩踏過的荒原,風一吹過,依舊會捲起細碎的沙礫,提醒著曾經的灼痛。

介紹人是局裡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科長,姓周。周科長拍著沈波的肩膀,語氣篤定:小沈啊,老這麼單著也不是事兒!劉倩,縣醫院的兒科大夫,人特彆好,技術過硬,心腸也軟!模樣更冇得說!前些年離了,孩子跟了男方。你們都是實在人,我看啊,正合適!周科長的話像一塊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沈波沉寂的心湖裡漾開了一圈微瀾。他下意識地想拒絕,那兩次情傷留下的疤痕還在隱隱作痛。但看著周科長熱切真誠的眼神,再看看辦公室裡其他同事偶爾投來的、帶著同情或好奇的目光,拒絕的話到了嘴邊,終究嚥了回去。也許,是該試試為了堵住悠悠眾口,也為了…給這死水般的生活一點微瀾

第一次見麵約在江邊一家新開的咖啡館。環境清雅,臨江的落地窗外,江水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劉倩比照片上更顯年輕,穿著得體的米色風衣,長髮鬆鬆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雅的脖頸。她笑容溫婉,眼神明亮,說話聲音柔和清晰,帶著醫生特有的條理和一種讓人安心的沉穩氣質。她談自己的工作,談照顧生病的孩子時的辛苦與欣慰,談對這座江邊小城的喜愛,也坦誠地聊起那段失敗的婚姻,語氣平靜,冇有怨懟,隻有一種曆經風雨後的通透。她的坦率和那份由內而外的從容,像一股清泉,無聲地浸潤著沈波心中那片乾涸龜裂的土地。交談很愉快,時間過得飛快。告彆時,江風吹拂,劉倩的髮絲輕揚,她對沈波笑著說:和你聊天很舒服。

好感,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生長起來。劉倩工作很忙,但隻要有空,會主動發來資訊問候。沈波也會在她值夜班時,默默點一份熱粥和清淡的小菜送到醫院值班室。週末偶爾相約,或是沿著江堤散步,看夕陽熔金般灑滿江麵;或是一起去看一場電影。劉倩喜歡花,沈波便記住了,路過花店時,會順手帶一束淡雅的雛菊或幾支清香的百合給她。她總是驚喜地接過,笑意盈滿眼底:謝謝,真好看。一切都朝著平穩、溫暖的方向發展。朋友同事見了,都笑著打趣:沈波,這次總算遇到對的人了!沈波自己心裡,也漸漸升起一種久違的、小心翼翼的希冀。或許,經曆了前兩次的泥沼,命運真的會補償他一泓清泉

一個週五的傍晚,沈波剛結束一週的工作,手機響了,是劉倩。

沈波,下班了吧她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異樣,晚上…能陪我去個地方嗎我…有點事。

當然,你在哪我去接你。沈波冇有多問。

不用接,我們直接在‘雲水閣’門口見吧,七點半。雲水閣是城西一家頗有名氣的私房菜館,環境幽靜,價格不菲。

沈波提前了十分鐘到達。雲水閣建在一處僻靜的仿古院落裡,小橋流水,燈籠在漸濃的暮色中次第亮起。他站在門口的石階上等候。七點半剛過,一輛黑色的城市SUV平穩地駛來,停在門口。車門打開,劉倩走了下來。她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妝容比平時稍濃,穿著一條剪裁合體的深藍色連衣裙,外麵罩著那件米色風衣,顯得格外優雅動人。她臉上帶著一絲緊張,朝沈波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

就在這時,SUV的駕駛座車門也打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穿著考究休閒西裝的男人走了下來,看起來四十歲左右,氣度沉穩。他繞過車頭,很自然地走到劉倩身邊,動作熟稔地伸出手,輕輕替她將一縷被風吹到臉頰的頭髮彆到耳後。劉倩的身體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但並冇有躲開,臉上甚至浮起一絲淺淺的、帶著點羞赧的紅暈。

沈波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驟然攥緊。他站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湧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認得那個男人,或者說,在劉倩的手機螢幕上見過。一次劉倩去洗手間,手機放在桌上,螢幕亮起,就是一張她和這個男人的親密合影作為屏保。當時劉倩回來看到,眼神有一絲慌亂,很快按滅了螢幕,輕描淡寫地說:哦,一個…老朋友。沈波當時選擇了沉默,心裡卻像紮進了一根刺。此刻,這根刺被狠狠地按了進去,刺穿了所有溫情的假象。

那男人也看到了沈波,目光在他和劉倩之間掃了一下,帶著一種審視和瞭然,隨即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社交性的微笑,對劉倩說:倩倩,你朋友不介紹一下語氣親昵自然。

劉倩臉上的紅暈更深了,眼神躲閃,帶著明顯的窘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看向沈波,嘴唇動了動,卻冇能立刻發出聲音。晚風吹過庭院,帶著涼意,吹得燈籠輕輕搖晃,在地上投下明明滅滅、光怪陸離的影子。沈波看著劉倩,看著她在那男人身邊微微侷促的姿態,看著她眼中那抹複雜難辨的情緒——有尷尬,有愧疚,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種難以割捨的依賴。那男人替她整理頭髮的動作,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中塵封的畫麵:前妻陳莉在麻將桌旁,對著另一個男人也曾露出過類似的神情。同樣的場景,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卻上演著驚人相似的背叛戲碼。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荒謬感和冰冷的噁心感在腸胃裡翻滾。

他冇有等劉倩開口介紹,也冇有再看那個男人一眼。所有的疑問,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期待,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粉碎。他甚至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個極其短暫、近乎虛無的弧度,像是在自嘲,也像是在對這荒誕的一切告彆。

不用了。沈波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江麵,劉醫生,你們慢用。他朝劉倩微微頷首,眼神裡冇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和瞭然。說完,他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下石階,身影很快融入門外漸深的夜色裡,冇有一絲留戀。

身後,似乎傳來劉倩帶著急促和慌亂的一聲低喚:沈波!但他冇有回頭。夜風裹挾著水汽撲麵而來,帶著初春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沿著江邊慢慢走著,遠處江麵上貨輪的燈火明明滅滅,像漂浮的鬼火。這一次,連質問的力氣都冇有了。一種巨大的、徹底的疲憊感席捲了他,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所有關於情感的信念,都在剛纔那一幕裡,被徹底抽乾了。他停下腳步,望著眼前滾滾東去的渾濁江水,江風嗚嚥著灌滿他的衣袖。原來,無論清澈還是渾濁,這江水都隻是一路奔流,從不因岸邊的悲喜停留片刻。人心,或許比這江水更渾濁,更難以揣測。他站在那裡,很久很久,直到夜色完全吞冇了他,也吞冇了最後一點微弱的、關於溫暖的念想。岸邊的柳條在風中無力地抽打著,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低語著一個關於背叛的、永恒的主題。

5.

日子被徹底抽去了顏色和聲響,隻剩下辦公室日光燈管單調的嗡鳴,檔案翻動的簌簌聲,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江水流淌。沈波像一台上好了發條的機器,準時上班,精準地處理每一份公文,在必要的會議上發言,語調平穩,邏輯清晰,滴水不漏。下班,去學校接住校的小磊,父子倆沉默地回家,餐桌上隻有碗筷碰撞的輕響和小磊偶爾關於學業的簡短彙報。週末,小磊去同學家複習功課或打球,沈波就一個人去江邊。他不再沿著堤岸散步,而是長久地坐在同一張被江水浸得發黑的舊木條椅上,望著江麵出神。

渾濁的江水不知疲倦地奔湧,卷著上遊沖刷下來的枯枝敗葉、塑料垃圾,打著旋渦向東流去。貨輪拖著沉悶的汽笛聲駛過,激起的波浪拍打著岸邊嶙峋的亂石,發出空洞而單調的迴響。江風一年四季都帶著濕冷的腥氣,鑽入衣領,滲進骨頭縫裡。沈波裹緊外套,目光空茫地落在遠處江天交接的灰白線上。那些關於陳莉的歇斯底裡、麻將牌的碰撞聲;吳玲在雨夜後巷的嗚咽、手機螢幕上一條條刺目的索求;劉倩在雲水閣燈籠下那窘迫又帶著依賴的眼神、那個男人熟稔的動作……這些畫麵如同江水中沉浮的垃圾,時不時被翻滾的浪頭推到眼前,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噁心。每一次回憶,都像是在心口那塊早已麻木的瘡疤上再剜一刀,提醒著他曾經的愚蠢和天真。信任溫情相濡以沫這些詞在現實麵前蒼白得可笑,不過是包裹著**和算計的華麗糖衣。他感到一種深徹骨髓的冷,一種對人性徹底的失望。這個世界,或許本就如此渾濁,容不下半點清澈的幻夢。他不再試圖去分辨什麼,也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心如死水,不起微瀾。這樣也好。

6.

又是一個沉悶的梅雨季午後。連日的陰雨讓空氣能擰出水來,牆壁滲出黴斑的氣息,街道上泥濘不堪。沈波被臨時派了個差事,去位於城西老碼頭附近、由舊倉庫改造的縣圖書館分館,取一份塵封多年的教育年鑒資料。他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濕滑的青石板路上。雨絲細密,織成一張灰濛濛的網。圖書館裡光線昏暗,隻有幾盞白熾燈發出慘淡的光,空氣裡瀰漫著舊紙張、灰塵和木頭受潮後特有的、略帶腐朽的混合氣味。高高的鐵質書架排列得有些擁擠,書架之間形成幽深狹窄的通道。管理員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正伏在借閱台後打盹。

沈波按照模糊的索引指示,在地方誌區域的書架間穿行。指尖劃過一排排蒙塵的書脊,留下清晰的痕跡。他要找的那本年鑒在最高一層。他踮起腳,伸長手臂去夠。就在他指尖觸到那硬質書殼邊緣時,旁邊書架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悶響,像是一本書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識地側頭看去。在相鄰書架狹窄的過道裡,一個穿著素雅淡藍色連衣裙的女人正彎腰去撿掉落的書。光線很暗,隻能看到她纖細的背影和挽在腦後的髮髻。她撿起書,直起身,恰好抬起頭,目光無意間與沈波探尋的視線撞個正著。

沈波微微一怔。那是一張極其素淨的臉,未施脂粉,眉目溫婉,眼神清澈而沉靜,像雨後被洗過的天空,冇有一絲雜質,帶著一種專注閱讀被打斷後、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思索。她看起來三十多歲,氣質沉靜如水。她手中的書封麵上,印著幾個清晰的大字——《複活》。

女人似乎也察覺到了沈波片刻的注視,並冇有侷促或迴避,隻是對他禮貌地、極淡地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蜻蜓點水,轉瞬即逝,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寧靜力量。她很快收回目光,低頭輕輕拂去書封上的浮塵,然後抱著那本厚厚的《複活》,轉身,無聲地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書架深處。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冇有驚起任何波瀾。

沈波站在原地,指尖還停留在那本年鑒粗糙的書脊上。圖書館裡依舊昏暗、寂靜,隻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老管理員細微的鼾聲。但就在剛纔那短暫的對視裡,在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眸和那本《複活》的書名中,彷彿有一道極其微弱的光,極其輕柔地拂過他那片沉寂如死水的心湖。冇有驚濤駭浪,甚至冇有一絲漣漪,隻是讓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似乎……極其短暫地、不易察覺地……鬆動了一下。

他取下那本年鑒,厚重的書頁散發著陳年的黴味。他抱著書,走到臨窗的閱覽區,找了張靠窗的空桌坐下。窗外,雨幕籠罩著渾濁的長江,江麵一片迷濛。他翻開年鑒,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亙古奔流的江水。渾濁的浪濤翻滾著,裹挾著泥沙,不知疲倦地奔湧向前。他想起剛纔那雙眼睛,像沉在江底的玉石,溫潤,卻有著穿透濁流的澄澈。還有那本《複活》……托爾斯泰筆下聶赫留朵夫在苦難和懺悔中的掙紮與救贖……一個早已被他遺忘在角落的詞,帶著微弱的電流,輕輕叩擊了一下他冰封的心門。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在蒙著薄薄水汽的冰涼窗玻璃上,無意識地劃動了一下。指尖的微涼,似乎比這雨季的空氣更清晰地傳遞到了心底。

7.

小城在緩慢地蛻變。推土機的轟鳴聲越來越多地取代了江邊悠長的船笛,新的住宅小區如同灰白色的積木,在昔日長滿蘆葦的灘塗地上拔地而起。沈波的生活依舊沿著固定的軌道運行,像鐘擺一樣精確而乏味。隻是那個在舊圖書館昏暗書架間偶遇的身影,那雙沉靜的眼睛和那本《複活》,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漾開的漣漪雖微弱,卻並未完全消失。有時在辦公室處理檔案間隙,或在江邊獨坐時,那畫麵會毫無預兆地浮現出來,帶著舊紙張和雨水的氣息,帶來一瞬奇異的安寧。但他從未試圖去尋找。尋找什麼呢不過是另一個幻象的開端,最終導向更深的失望罷了。他早已學會不再期待。

一個初秋的傍晚,空氣裡終於褪去了粘膩的暑熱,帶著一絲清爽的涼意。沈波下班後,習慣性地繞到江邊老堤上走走。夕陽將江麵染成一片碎金,但靠近岸邊的地方,江水依舊渾濁,翻湧著泡沫。就在他走下堤岸台階,準備穿過一小片荒草地走向大路時,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聲音細弱、顫抖,充滿了無助的痛苦。

他循聲找去,在幾塊廢棄的水泥板和瘋長的野草後麵,發現了一隻狗。那是一隻典型的中華田園犬,黃毛,體型中等,但此刻瘦得皮包骨頭,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著。它的一條後腿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明顯是斷了。皮毛肮臟打結,沾滿了泥巴和草屑。最觸目驚心的是它的眼睛,一隻被粘稠的膿糊住了,另一隻勉強半睜著,裡麵盛滿了幾乎要溢位來的恐懼、痛苦和一種瀕死的絕望。它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身體因為劇痛和寒冷而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微弱的嗚咽都耗儘了它全部的力氣。看到沈波靠近,它本能地想縮,但虛弱的身體隻是徒勞地抽搐了一下,那隻半睜的眼睛裡流露出更深重的恐懼和一絲……卑微的哀求它的身下,散落著幾塊早已發硬發黑的饅頭碎屑,顯然是被人隨手丟棄在這裡等死的。

沈波蹲了下來,動作很輕。一股濃重的傷口腐爛和排泄物的惡臭撲麵而來。他皺緊眉頭,胃裡一陣翻湧,下意識地想後退。但就在這一刻,他與那隻狗僅存的、半睜著的眼睛對視了。那雙眼睛渾濁不堪,卻像兩麵小小的、碎裂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痛苦、被遺棄的絕望,以及最深處那一絲微弱到幾乎熄滅的、對生的渴望。這眼神,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猛地捅進了沈波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他彷彿看到了雨夜後巷裡吳玲抓住他褲腿的手,看到了雲水閣燈籠下劉倩那窘迫又依賴的眼神……它們和眼前這隻垂死流浪狗的眼神重疊在一起,彙聚成一種巨大的、無聲的控訴和哀求——關於背叛,關於遺棄,關於這世間無處不在的冰冷。

一股強烈的酸楚毫無預兆地衝上鼻尖。不是為了這狗,也不全是為了那些女人,更像是為了他自己,為了這許多年來,他心底那個同樣被遺棄在荒草地裡、默默舔舐著傷口、等待著無聲腐爛的角落。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瞬,指尖微微顫抖。然後,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動作異常輕柔地,避開了狗明顯骨折的後腿,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它瘦骨嶙峋、沾滿汙穢的身體。那身體輕得幾乎冇有分量,卻在沈波手中劇烈地顫抖著,發出更加驚恐的嗚咽。

彆怕,沈波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笨拙的溫和,冇事了。他脫下自己的薄外套,將瑟瑟發抖、散發著惡臭的狗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個脆弱不堪的嬰兒。他站起身,快步穿過荒草地,朝著記憶中離江邊不遠的那家寵物醫院走去。夕陽的餘暉將他和懷中那個小小包袱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8.

寵物醫院明亮的白熾燈下,消毒水的氣味濃烈而刺鼻。穿著白大褂的年輕獸醫皺著眉頭,動作麻利地檢查著被放在處置台上的黃狗。沈波站在一旁,外套隨意搭在手臂上,身上還沾著泥點和汙漬。

嘖,傷得不輕啊。獸醫戴著橡膠手套的手小心地觸碰著那條扭曲的後腿,黃狗立刻發出淒厲的慘叫,身體劇烈抽搐。左後腿粉碎性骨折,看樣子是被硬物砸的,拖的時間太久了。左眼感染嚴重,化膿了,角膜可能穿孔,保不住的可能性很大。嚴重營養不良,脫水,還有寄生蟲……外傷感染也厲害。獸醫一邊檢查一邊快速說著,語氣冷靜專業,能救,但費用不低。手術、清創、抗感染、營養支援、後續複健…加起來,至少得這個數。他伸出幾個手指比劃了一下。

沈波看著處置台上那個瘦小、肮臟、痛苦抽搐的生命,聽著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嗚咽。那筆費用確實不是小數,足夠他和小磊舒舒服服過好幾個月。理智告訴他,這不過是一隻素不相識的流浪狗,滿大街都是,不值得。但剛纔在江邊荒草地裡,與那雙絕望眼睛對視時湧起的巨大酸楚和莫名衝動,此刻依舊強烈地攥著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一次次被掏空、被丟棄的感覺。他沉默了幾秒鐘,目光冇有離開那隻顫抖的小生命。

救。沈波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請儘力救它。

獸醫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隨即點點頭:行,那先處理外傷和脫水,穩定生命體征,明天安排手術。你辦下手續,預付一部分費用。

接下來的日子,沈波的生活裡多了一項固定的行程。每天下班,無論多晚,他都會繞道去寵物醫院。黃狗的情況很糟糕。手術切除了它無法保住的左眼,清除了壞死的組織,固定了骨折的後腿。它被剃掉了臟汙打結的毛髮,裹著厚厚的紗布,脖子上套著伊麗莎白圈,像個小木乃伊,躺在保溫箱裡,身上插著輸液管。最初的幾天,它幾乎毫無生氣,隻是微弱地呼吸著。沈波就隔著保溫箱的透明罩子看它,一站就是很久。他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看著它胸口的微弱起伏,彷彿在確認某種堅持。

漸漸地,黃狗開始對沈波的聲音有反應。當他靠近保溫箱,低聲喚它,它會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一下那隻僅存的右眼,渾濁的眼珠裡似乎有微弱的光亮起。再後來,它能顫巍巍地抬起頭,用濕潤冰涼的鼻尖輕輕觸碰沈波隔著罩子伸過去的手指。那觸碰極其輕微,帶著試探和一種小心翼翼的依賴。

沈波給它起了個名字:老黃。冇什麼特彆的寓意,簡單,樸素,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認命感,就像這小城裡隨處可見的、沉默的普通人。

老黃,他有時會對著保溫箱低聲說,今天感覺怎麼樣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問一個老鄰居。老黃不會回答,隻是用那隻溫順的、依舊帶著點怯意的右眼望著他,偶爾會極其微弱地搖一下纏著紗布的尾巴尖。

一個月後,老黃終於能出院了。它瘦得脫了形,走路一瘸一拐,後腿的鋼釘和夾板還要過段時間才能拆。左眼的位置成了一個凹陷下去的、被縫合好的傷疤。毛髮隻長出短短一層,參差不齊,像塊破舊的黃毯子。但它的精神好了很多,那隻僅存的右眼變得清亮了些,看向沈波時,充滿了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戀。

沈波把它帶回了家。不大的兩居室,小磊在學校寄宿,週末纔回來。他給老黃在陽台上鋪了個軟墊。起初,老黃對這個新環境充滿了不安,縮在墊子上,稍有動靜就驚恐地抬頭,獨眼警惕地四處張望,喉嚨裡發出低低的、不安的嗚嚕聲。沈波也不刻意親近,隻是按時給它換藥、餵食、添水,動作儘量放輕。他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時,老黃就趴在陽台的門邊,靜靜地看著他,眼神溫順。

一天深夜,沈波被客廳裡一陣壓抑的、痛苦的嗚咽聲驚醒。他起身開燈,隻見老黃蜷縮在陽台的墊子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那條傷腿似乎因為陰雨天而疼痛發作。它把頭深深埋在前爪裡,發出壓抑的呻吟。沈波走過去,蹲在它旁邊。老黃抬起淚汪汪的獨眼看著他,眼神裡充滿了無助和痛苦,像回到了江邊荒草地的那個傍晚。

沈波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冇有去碰它疼痛的腿,隻是非常輕、非常輕地,落在了它微微顫抖的脊背上,順著那短硬的毛,一下一下,笨拙地撫摸著。他的動作起初有些僵硬,帶著不習慣的生疏。慢慢地,手掌下顫抖的身體逐漸平靜下來,那痛苦的嗚咽聲也變成了細小的、依賴的哼哼。老黃把頭試探著、小心翼翼地靠在了沈波的手腕上,溫熱的鼻息拂過他的皮膚。

黑暗中,隻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一人一狗輕微的呼吸聲。沈波的手掌感受著老黃身體傳遞過來的微弱暖意和心跳的震動。一種極其陌生的、溫熱的、酸酸漲漲的感覺,像初春解凍的溪流,悄無聲息地漫過他那片冰封已久的心田。不是為了被需要,而是為了這一點點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偎。他低下頭,看著老黃靠在他手腕上安然入睡的臉,那隻獨眼緊閉著,傷疤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模糊。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極輕地拂過它額頭上那塊小小的、未長毛的傷疤邊緣。寂靜的夜裡,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老黃…以後,你就叫老黃了。他頓了頓,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懷中的生命低語,挺好…我們都叫老黃吧。

9.

小城的中心廣場上,一座嶄新的建築拔地而起,巨大的玻璃幕牆在秋日澄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像一塊精心切割的巨大水晶。這就是新落成的縣圖書館。它取代了昔日老碼頭邊那個陰暗潮濕的舊倉庫,成了小城引以為傲的文化地標。開館儀式定在上午十點。沈波作為教育局的工作人員,被安排參與現場協調。

儀式很熱鬨。彩旗招展,紅毯鋪地。縣裡的領導輪番講話,話筒裡傳出的聲音在廣場上空迴盪,帶著嗡嗡的迴響。穿著嶄新校服的學生代表排著整齊的隊伍,手裡捧著鮮花。記者們的閃光燈劈啪作響,捕捉著每一個重要瞬間。沈波穿著單位統一發的深色西裝,站在人群外圍不起眼的角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他不太習慣這種喧鬨的場麵,隻覺得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穹頂照下來,有些晃眼。老黃當然不能帶來,被留在了家裡。他下意識地想象著它此刻大概正趴在陽台的軟墊上,曬著太陽打盹,那條傷腿或許還不太舒服地蜷著。

冗長的講話終於結束。人群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開始有序地湧入新館。沈波隨著人流走進寬敞明亮的大廳。挑高的空間令人豁然開朗,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穹頂傾瀉而下,被切割成無數道溫暖明亮的光柱,斜斜地打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也映照著兩側高聳入頂的嶄新書架。空氣中瀰漫著新書油墨的清香和淡淡的木料味道,取代了舊館那揮之不去的黴味。人們興奮地低聲交談著,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廳裡迴盪。

沈波負責巡視閱覽區。他穿過一排排整齊排列的淺色木質書架,書架上整齊地碼放著嶄新的書籍,書脊在陽光下反射著柔和的光澤。環境舒適而寧靜,隻有書頁翻動和偶爾的輕咳聲。他走到靠窗的一排長桌前,腳步微微頓住了。

靠窗的位置,陽光格外充足。一個女人坐在那裡,背對著他,正低頭專注地閱讀。柔和的秋陽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將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溫暖的金邊。她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薄毛衣,長髮鬆鬆地挽在腦後,露出白皙的脖頸。側影安靜而專注。她麵前攤開的書,很厚。沈波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書封——

《複活》。

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記憶的閘門瞬間打開:舊倉庫圖書館那昏暗的光線,潮濕的空氣裡瀰漫的黴味,相鄰書架過道裡彎腰撿書的素淨身影,抬眸時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睛……還有那本熟悉的書名。一切恍如昨日,卻又隔著一層時光的薄紗。真的是她嗎那個在記憶角落留下驚鴻一瞥的女人沈波站在原地,冇有上前,也冇有刻意避開。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個沐浴在陽光裡的沉靜側影,看著她纖細的手指輕輕翻過一頁書,動作輕柔得如同拂過羽毛。一種奇異的平靜感,像窗外澄澈的陽光,緩緩流淌過心間,帶著微微的暖意,驅散了西裝帶來的束縛感和儀式殘留的喧鬨感。

就在這時,女人似乎感受到了身後的目光,或者隻是恰好讀完了一個段落。她微微側過頭,目光自然而然地抬起,與沈波隔著幾排書架和流動的光線相遇了。

依舊是那雙眼睛。清澈,沉靜,像蓄著一汪深秋的潭水。冇有驚訝,冇有侷促,隻有一絲被打斷閱讀後的淡淡詢問,以及一種彷彿認出什麼的、極其細微的瞭然。她的目光在沈波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極其自然地,唇角向上彎起一個淺淺的、安寧的弧度,像投入潭水的一顆小石子漾開的輕柔漣漪。冇有言語,隻是一個無聲的微笑。

沈波的心湖裡,彷彿也有一圈漣漪輕輕盪開。他看著她,看著她眼中映照出的明亮陽光和書架的倒影,還有那個站在光影邊緣、穿著不合身西裝的自己。一種極其陌生又無比熨帖的感覺,像溫熱的泉水,緩緩浸潤著四肢百骸。他下意識地,也微微頷首,回以一個同樣淺淡的、卻無比真實的笑容。彷彿舊識重逢,無需言語。

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穹頂,慷慨地灑滿整個大廳。光柱中,細微的塵埃像金色的精靈,在靜謐的空氣裡無聲地飛舞。沈波的目光越過那沉靜讀書的身影,落在他負責區域儘頭靠窗的角落。那裡,一道特彆明亮的光柱斜斜地投射下來,恰好籠罩著一張空置的閱讀沙發。沙發柔軟厚實的米色布麵上,蜷縮著一個熟悉的、小小的黃色身影——老黃!它不知何時竟溜了進來,此刻正舒舒服服地趴在陽光最盛的地方,頭枕著自己的前爪,僅存的那隻右眼愜意地眯成了一條縫,在暖洋洋的光線裡睡得正香,身體隨著呼吸輕微地起伏,發出極其細微的、滿足的鼾聲。那身參差不齊的黃毛,在金色的光線下,竟也顯出一種蓬鬆溫暖的質感。

就在這時,圖書館那位新來的、戴著眼鏡的年輕管理員小李,腳步輕快地穿過一排排書架,走到沈波身邊,手裡拿著一個登記冊和一支筆。她臉上帶著工作特有的認真和一絲好奇,聲音清脆地問:沈老師,您好!打擾一下,您這邊有需要登記入庫的新書嗎我們這邊要開始錄入係統了。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閱覽區顯得格外清晰。靠窗看書的蘇梅似乎也被這聲音從書中世界喚回,再次微微側過頭,目光平和地望了過來。

沈波的目光從光柱裡酣睡的老黃身上收回,又掠過蘇梅那沉靜的麵容,最後落在管理員小李手中的登記冊上。那嶄新的冊子,在陽光下白得耀眼。一種難以言喻的、飽脹的情感,混合著陽光的暖意、書頁的墨香、老黃熟睡的安穩,還有眼前這份嶄新的、等待書寫的空白,在胸腔裡緩緩湧動、沉澱、凝聚。

他看著小李,臉上那抹淺淡的笑容並未散去,反而沉澱得更加平和、篤定。他伸出手,指向光柱中那個沐浴著陽光、睡得香甜的黃色毛團,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傳入安靜的空氣裡,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力量:

嗯。有。他頓了一下,目光彷彿穿透了圖書館明亮的穹頂,看到了更遠的地方,書名……就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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