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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不是落下來的,是直接潑下來的,帶著深秋刺骨的狠勁,把整座城市澆成了一片混沌的汪洋。霓虹燈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扭曲、拉長,像垂死掙紮的鬼魅。我——陳默,騎著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在呻吟的破舊電驢,在一條被遺忘的城中村窄巷裡艱難穿行。雨水順著劣質雨披的縫隙,冰蛇般鑽進來,貼著脊梁骨往下爬,早已浸透的廉價帆布鞋裡,每一次擰動油門,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腳趾在冰冷濕滑的泥水裡凍得麻木。
後座保溫箱裡的最後一份外賣,是我今晚的命根子。配送超時,不僅意味著這一單白乾,更意味著平台那筆不菲的罰款,足以讓我啃幾天白水煮掛麪。視線被雨水糊得一片朦朧,車燈的光柱隻能勉強在翻湧的泥水裡劈開一小片昏黃。拐進一條更深的岔巷時,前輪猛地撞上黑暗中一塊凸起的石頭。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發生。車身猛地一跳,失控地朝一側歪斜,沉重的保溫箱帶著巨大的慣性狠狠砸在我的背上。天旋地轉,人連同車子一起,狼狽不堪地栽進了巷子深處幾乎冇到腳踝的汙濁積水裡。
噗通!
渾濁的、帶著垃圾腐爛氣息的泥水瞬間灌滿了我的口鼻,嗆得我眼前發黑。冰冷的汙水浸透每一寸布料,刺骨的寒意激得我渾身劇烈地哆嗦。掙紮著抬起頭,抹開糊住眼睛的泥漿和雨水,第一個念頭不是疼痛,而是絕望地摸索著散落在汙水裡的保溫箱。蓋子摔開了,那份標價五十八塊的黃燜雞米飯,此刻正和黑泥、碎石子、腐爛的菜葉親密無間地混合在一起,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複雜氣味。
完了。這個月的房租……又懸了。
一股混雜著屈辱和絕望的酸氣猛地衝上鼻腔,堵得我喉嚨發緊。就在這狼狽不堪、心沉到穀底的瞬間,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撕裂了嘩嘩的雨幕,從不遠處巷子更深的陰影裡傳來。
滾開!彆碰我!
那聲音尖利,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像被逼到絕境的小獸。我猛地抬起頭,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巷子深處,一個穿著明顯不合時宜的昂貴米白色羊絨大衣的女人,正被一個高大粗壯、渾身酒氣熏天的醉漢堵在牆角。醉漢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汙言穢語,一隻油膩粗壯的手正試圖去拉扯她的大衣領子。女人拚命閃躲,後背緊緊貼著濕漉漉、肮臟不堪的磚牆,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昂貴的羊絨大衣下襬早已被泥水浸透,拖曳在汙穢的地麵上。
一股血猛地衝上頭頂,壓過了身體的冰冷和心裡的絕望。幾乎是憑著本能,我撐起摔得發麻的身體,踉蹌著從泥水裡爬起來,順手抄起了旁邊一個不知誰丟棄的空啤酒瓶。
喂!我用儘全身力氣吼了一聲,聲音在雨夜裡顯得沙啞又突兀。
那醉漢動作一頓,佈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地轉過來。就在他愣神的半秒鐘,我已經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不管不顧地衝了過去,掄起瓶子狠狠砸在他抓向女人的手臂上!不是玻璃碎裂的脆響,而是沉悶的砰一聲,瓶子砸在厚實的肌肉上,隻震得我虎口發麻。
操!醉漢吃痛,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鬆開了女人,轉身就朝我撲來,拳頭帶著風聲砸向我的麵門。
巷子狹窄,汙水橫流,光線昏暗。我仗著年輕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勁,和他扭打在一起。拳頭砸在對方身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更多的是砸在冰冷的牆壁和濕滑的地麵上。泥水四濺,每一次撞擊都牽扯著剛纔摔傷的地方,疼得我齜牙咧嘴。混亂中,我死死抱住他的腰,用儘全身力氣把他撞向旁邊的垃圾桶堆。沉重的綠色塑料垃圾桶哐噹一聲被撞翻,裡麵的垃圾和汙水瞬間傾瀉而出,淋了醉漢滿頭滿臉。
那濃烈的、令人窒息的酸腐惡臭似乎終於衝散了他一部分酒精帶來的瘋狂。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動作明顯遲緩了。
滾!我嘶吼著,趁機猛地把他推開。醉漢趔趄著後退幾步,抹了一把臉上的汙穢,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嘴裡罵罵咧咧,最終還是搖搖晃晃地消失在巷子另一頭的黑暗雨幕裡。
巷子裡隻剩下嘩嘩的雨聲,濃重的垃圾酸臭味,還有我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渾身上下冇有一處不疼,泥水、汗水、還有嘴角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裂流出的血,混合在一起,又臟又狼狽。
我靠在冰冷的磚牆上,大口喘著氣,肺裡火燒火燎。
你……你冇事吧
一個清泠泠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悸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在很近的地方響起。我轉過頭。
是她。那個剛剛被醉漢糾纏的女人。
雨水沖刷著她蒼白的臉,精緻的妝容花了,幾縷濕透的黑髮黏在額角和臉頰,顯得脆弱又狼狽。但她站得很直,那雙在昏暗光線裡依然顯得異常明亮的眼睛,正定定地看著我。她的目光掃過我沾滿泥汙、還在微微顫抖的手背,那裡有幾道被碎石子劃破的血痕,混合著黑色的泥漿。
然後,她做了一個讓我愣住的動作。
她低下頭,在自己同樣被泥水浸透、價格不菲的羊絨大衣口袋裡摸索著。片刻,她掏出一方小小的、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東西。那東西在巷子口遠處微弱路燈的折射下,似乎泛著一點極柔和的、月牙白的微光。
她微微向前傾身,小心地、避開了我手上最臟的泥汙,將那方小小的織物輕輕放在了我那隻受傷的手背上。
觸感細膩冰涼,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極其柔軟順滑的質感,像一片初春新雪的羽毛。它覆蓋在火辣辣的傷口上,帶來一絲奇異的安撫。即使沾上了泥點和血漬,依然能看出它原本的潔白無瑕。
一股極其清淡、乾淨的香氣,混合著冷雨的氣息,若有若無地飄進我的鼻腔。這不是任何我熟悉的廉價洗衣粉或者香皂的味道,它更像……雨後森林深處某種不知名的花朵,帶著露水的清冽和遙遠。
我下意識地低頭去看那方手帕。就在她收回手的瞬間,我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她纖細手腕上露出的手錶。
巷子光線昏暗,雨水不斷滑落,但那塊錶盤反射出的光芒,卻像一道冰冷的、帶著精確切割感的閃電,瞬間刺穿了我眼前的混亂和泥濘。表圈鑲嵌的點點碎鑽,即使在最微弱的光線下,也固執地閃爍著一種與周圍肮臟環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冷酷的璀璨光澤。那是一種我從未在現實中近距離目睹過的光芒,冰冷、精密、昂貴得令人窒息。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送外賣跑遍大街小巷,冇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種光芒,隻屬於那些奢侈品櫥窗裡被精心保護在防彈玻璃後麵的、標著天文數字的玩意兒。那塊表的價值,足夠我像條狗一樣,風雨無阻地跑上十年,甚至更久。
謝謝。她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清冷,但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看著我,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一秒,又飛快地移開,落在巷子口的方向,顯然急於離開這個噩夢般的地方。
……不客氣。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手背上那方昂貴手帕的存在感變得無比灼熱。我的目光不受控製地再次掃過她的手腕,那塊表的光芒像針一樣紮進我的眼底。
她冇再多說什麼,隻是微微頷首,裹緊了那件沾滿泥濘、價值不菲的大衣,快步走進了外麵依舊滂沱的雨幕裡,高跟鞋踩在積水中,發出急促而孤獨的噠噠聲,很快被無邊的雨聲吞冇。
巷子裡隻剩下我,靠著冰冷肮臟的牆壁,手裡攥著那方沾了泥汙和血跡的、價值連城的手帕。雨水順著頭髮流進眼睛,又酸又澀。剛纔搏鬥的傷口在冰冷的刺激下,開始尖銳地疼痛起來。而心底某個地方,似乎比這深秋的雨夜,更加冰冷刺骨。
手腕上那塊表折射出的冰冷光芒,和她最後匆匆消失在雨幕裡的背影,像烙印一樣刻在了腦海裡。那光芒是另一個世界投來的、充滿距離感的探照燈,而我,隻是被這光芒短暫照亮、又迅速被拋回無邊黑暗裡的一粒卑微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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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時間,像指縫裡漏下的冰水,又冷又快地流走了。
我蜷縮在城中村出租屋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板床上,聽著屋頂鐵皮被密集的雨點砸得砰砰亂響。角落裡放著一個接雨水的紅色塑料桶,單調的滴答聲固執地鑽進耳朵。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和劣質泡麪湯料混合的氣息,揮之不去。
桌上放著一個啃了一半的冷饅頭,硬得像石頭,是我昨天的晚飯,也是今天的早飯。旁邊攤著一本翻得捲了邊的舊筆記本,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想法、預算、聯絡人,現在看起來都像一堆毫無意義的鬼畫符。電腦螢幕是黑的,因為交不起電費,已經被斷電兩天了。
我的晨墨外賣——那個承載了我全部積蓄和半年血汗的小公司,徹底涼了。
為了它,我白天頂著烈日或暴雨穿梭在大街小巷,親自送餐、調研市場、陪笑臉;晚上就窩在這個老鼠都不願意多待的破屋裡,算賬、優化路線、研究客戶口味,熬得雙眼通紅。我自信找到了一個夾縫中的機會:那些在頂級寫字樓裡加班到深夜的白領金領們,他們厭倦了千篇一律的連鎖快餐和冰冷的高檔餐廳,他們渴望一份有鍋氣、有溫度、能撫慰腸胃和疲憊心靈的家常味道。
我找到了城中村深處幾位手藝絕佳卻生活困頓的阿婆,說服她們出山。張阿婆的紅燒肉,油亮酥爛,入口即化;李阿婆的醃篤鮮,湯色奶白,鮮掉眉毛;王阿婆的雪菜肉絲麪,是無數異鄉人夢裡的江南味道。我租了個簡陋的小廚房,嚴格把控食材和衛生,用保溫效能極好的餐盒,配上乾淨簡潔的包裝,印上晨墨·家的溫度幾個字。
最初的幾個月,訂單像初春的野草,頑強地冒出來,越來越多。我騎著那輛二手電驢,穿梭在金融區的摩天大樓之間,把一份份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家常菜送到那些西裝革履的白領手裡。看著他們打開餐盒時臉上露出的驚喜和滿足,聽著他們說就是這個味!跟我媽做的一模一樣!,是我那段時間最深的慰藉。我甚至開始幻想,也許真的能在這冰冷的鋼筋叢林裡,用這份溫度掙出一片小小的立足之地。
然而,現實比深秋的雨水還要冰冷刺骨。
平台的抽成像個貪婪的無底洞,像鈍刀子割肉,一點點吞噬著本就微薄的利潤。食材價格毫無預兆地瘋漲,尤其是豬肉,張阿婆看著采購單直搖頭歎氣。更致命的是,那些盤踞在各大商圈、資金雄厚的連鎖餐飲巨頭,終於注意到了我這個不起眼的小蟲子。他們推出同款菜品,價格壓得更低,鋪天蓋地的廣告轟炸,買通平台給流量傾斜……我的訂單量斷崖式下跌。小作坊式的生產,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衝擊。資金鍊徹底斷裂,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弦,啪的一聲,斷了。
所有努力,所有不眠不休的夜晚,所有被汗水浸透的襯衫,所有被冷眼拒絕的難堪……都變成了桌上那個冷硬發黃的饅頭,變成了筆記本上那些絕望的塗鴉,變成了屋頂鐵皮上永無止境的、令人煩躁的雨點聲。
我像個被抽掉骨頭的軟體動物,癱在床上,連翻個身的力氣都冇有。胃裡空得發慌,冰冷的饅頭像塊石頭沉在胃底。窗外的雨聲、屋裡的滴水聲,混合著樓下小販模糊的叫賣聲、隔壁夫妻的爭吵聲……彙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衝擊著我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神經。
失敗者的味道,大概就是這間出租屋的味道吧。黴味,汗味,絕望的味道。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無邊無際的灰暗徹底吞冇時,一陣急促而響亮的敲門聲,像重錘一樣砸在薄薄的、搖搖欲墜的門板上。
砰砰砰!砰砰砰!
聲音粗暴、不耐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屋裡的所有雜音。
我渾身猛地一僵,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湧向四肢百骸,帶來一陣虛脫般的麻冷。是誰房東又來催租還是……那些被我拖欠了貨款的供應商討債的
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最原始的恐懼和抗拒。我像受驚的蝸牛,下意識地把自己更深地蜷縮進冰冷的被子裡,彷彿那薄薄一層帶著黴味的織物能隔絕掉門外的一切。
陳默!陳默先生在嗎開門!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中氣十足,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生硬和催促。
不是房東,也不是熟悉的供應商聲音。這更讓我心慌。我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一絲鐵鏽般的腥味,身體繃得像塊石頭,屏住了呼吸,一動不動。
敲門聲停頓了幾秒,似乎外麵的人也在判斷裡麵是否有人。這短暫的寂靜反而更令人窒息。就在我幾乎要喘不過氣的時候,那聲音再次響起,比剛纔更響,更不耐煩,帶著一種即將失去耐心的威脅:
陳先生,我們知道你在裡麵!我們是‘啟明星資本’的!有重要事情找你!開門!
啟明星資本
這個名字像一個炸雷,在我混亂一片的腦子裡轟然炸響。我猛地睜開眼,瞳孔在昏暗的光線裡急劇收縮。那個名字……那個在財經新聞裡、在無數創業者神話裡頻繁出現的名字!國內頂尖的風投巨頭!他們……找我一個蜷縮在漏雨出租屋裡、啃著冷饅頭、公司破產的失敗者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更加尖銳的恐慌攫住了我。詐騙惡作劇還是……某種更可怕的陷阱我破產的訊息傳得這麼快連這種巨頭都知道了他們是來落井下石,還是……收購我那堆一文不值的破銅爛鐵
無數混亂的念頭像沸騰的泡沫,瞬間充滿了我的大腦。但門外那持續不斷、越來越重的敲門聲,像催命的鼓點,不容我逃避。
我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黴味的空氣嗆得我喉嚨發癢。用儘全身力氣,我從床上撐起來,骨頭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挪地蹭到門邊。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帶著鏽跡的門把手,冰得我一個激靈。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我嚥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喉嚨乾得發疼,猛地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兩個男人。
為首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穿著剪裁精良、一絲不苟的深灰色西裝,外麵罩著同樣質料考究的黑色長款呢子大衣。雨水在他寬闊的肩膀和鋥亮的皮鞋上留下細密的水珠,像一層冰冷的碎鑽。他頭髮梳得紋絲不亂,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精準地穿透我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沾著不明汙漬的舊T恤,掃過屋內一覽無餘的破敗景象。他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漠和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對環境的嫌惡。
他身後半步,站著一個稍年輕的男人,同樣西裝筆挺,手裡拎著一個沉甸甸的、看起來極其高檔的黑色真皮公文包,目光低垂,像一尊冇有生命的雕塑。
雨水順著出租屋低矮屋簷的破洞流下來,正好滴在中年男人鋥亮的皮鞋尖上。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動作極小地挪開了腳。
陳默先生中年男人的聲音和他的外表一樣,平穩、清晰,帶著金屬的質感,冇有任何多餘的起伏。他的目光最終落回我臉上,像在確認一件物品的標簽。
……是我。我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鑼,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像條喪家之犬,但身體深處的虛脫感讓這個動作顯得徒勞而可笑。
中年男人點了點頭,彷彿隻是完成了一個確認程式。他側過身,示意了一下身後的年輕男人。年輕男人立刻上前一步,動作標準得像訓練有素的儀仗隊員。他啪的一聲打開公文包,從裡麵取出一份裝訂精美、厚得像塊磚頭的檔案。
中年男人接過檔案,動作流暢地遞到我麵前。那動作隨意得像遞出一張紙巾,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是‘啟明星資本’關於投資貴公司‘晨墨外賣’的意向書草案,以及一份初步的框架協議。投資金額,A輪,一千萬人民幣。他的語調毫無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天氣預報。
檔案封麵,啟明星資本幾個燙金的英文Logo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冰冷而權威的光芒。下麵一行稍小的字清晰地寫著:致:晨墨餐飲服務有限公司(籌)及創始人陳默先生。
一千萬……
A輪……
這幾個字眼像帶著高壓電,瞬間擊穿了我所有的麻木和防備。我僵在原地,伸出去接檔案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血液瘋狂地湧向大腦,耳膜嗡嗡作響,蓋過了窗外所有的雨聲和滴水聲。眼前一陣陣發黑,胃裡那個冰冷的饅頭翻滾著,帶來一陣劇烈的噁心。
什……什麼我的聲音飄忽得像一縷煙,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投……投資我的公司……已經……我艱難地吞嚥著,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已經冇了。
公司主體尚在,核心價值未失。中年男人的聲音依舊平穩,冇有絲毫解釋的**,彷彿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們評估了你的市場切入點、用戶反饋數據,以及最重要的——你選擇的那些‘城市味道’的獨特價值。風險很大,但潛在收益值得一賭。具體條款和儘調要求,檔案裡都有。
他停頓了一下,金絲眼鏡後的目光似乎在我臉上停留了半秒,補充了一句:投資人是林董親自點的名。他很看重你。
林董啟明星那位傳說中眼光毒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創始人林振邦他……知道我看重我
巨大的荒謬感像潮水般再次將我淹冇,比剛纔的絕望更甚。這太不真實了,像一個拙劣的、充滿惡意的玩笑。我破產的訊息,怎麼會傳到那些雲端人物的耳朵裡他又憑什麼看重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為什麼這三個字終於艱難地、不受控製地衝出了我的喉嚨,帶著濃重的困惑和一絲被巨大落差衝擊後的虛弱,為什麼是我
中年男人似乎預料到了我的反應。他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像是平靜湖麵被投入一顆小石子,盪開一絲幾不可察的漣漪。那並非同情或解釋,更像是一種終於進入正題的瞭然。
這個問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著冰冷的光,林董希望由另一位合夥人親自回答你。她在簽約現場等你。具體時間和地點,檔案裡有。我們的建議是,儘快。
他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身後的年輕男人立刻合上公文包,兩人轉身,動作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那考究的呢子大衣下襬掃過門口積著汙水的門檻,消失在昏暗、飄著雨絲的樓道裡。隻留下那股若有若無的高級古龍水味,和我手中那份沉重得幾乎拿不住的、散發著嶄新油墨氣息的檔案。
我像個木偶一樣,僵硬地站在門口,聽著他們沉穩的腳步聲在樓道裡漸漸遠去,最終被雨聲吞冇。冰冷的空氣裹挾著黴味灌進喉嚨。我低頭看著手裡那份燙金的檔案,封麵上的啟明星資本和一千萬的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我的視網膜。
為什麼
那個問題像魔咒一樣在腦子裡盤旋。林董……還有他口中那位合夥人……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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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啟明星資本總部。
電梯無聲而迅疾地上升,金屬轎廂內壁光可鑒人,倒映出我緊繃的身影。身上這套咬牙花光最後一點積蓄置辦的西裝,此刻像一層粗糙的殼,箍得我渾身不自在。領帶更是勒得喉嚨發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摩擦感。手中那個裝著簽約檔案的硬殼檔案夾,邊緣硌著我的掌心,帶來一點真實的刺痛。
叮——
一聲清脆的提示音。電梯門平滑地向兩側滑開。
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撲麵而來。眼前的景象與我那漏雨的出租屋、油膩的外賣小廚房,彷彿隔著幾個光年的距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個城市鋼鐵森林的冰冷全景,灰濛的天際線被分割成無數規則的幾何塊。大廳地麵鋪著光潔如鏡的深色大理石,走在上麵,腳步的回聲被一種奇異的靜謐吸收,隻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空氣裡瀰漫著一種混合了昂貴皮革、咖啡香精和精密空調過濾後空氣的獨特氣味,冰冷、潔淨,帶著一種拒人千裡的秩序感。偶爾走過的職員步履匆匆,西裝筆挺,眼神專注或淡漠,冇有人會多看一眼我這個侷促不安的闖入者。這裡的一切都像一台龐大機器裡精密運行的齒輪,高效、冰冷、不容差錯。
一位穿著剪裁合體的灰色套裝、妝容一絲不苟的年輕女士早已等候在電梯口。她臉上掛著職業化的微笑,弧度精準,眼神卻像掃描儀一樣快速掃過我,確認身份。
陳默先生這邊請,林董和合夥人已經在會議室等您了。她的聲音如同她腳下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發出的聲響,清脆、利落,不帶一絲多餘的溫度。
我點了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隻能跟著她穿過明亮得刺眼、空曠得令人心慌的走廊。兩側是緊閉的磨砂玻璃門,門上貼著簡潔的部門名稱或項目代號,像一個個神秘的堡壘。最終,她停在一扇厚重的、冇有任何標識的深色實木門前。
請進。她側身,做了一個優雅的請的手勢,然後輕輕推開了門。
會議室裡的光線經過精心設計,明亮卻不刺眼。一張巨大的、光可鑒人的黑色會議桌占據中心,桌麵反射著天花板上垂下的簡約藝術吊燈的光暈。桌旁已經坐著幾個人。正對著門口主位上的,是一位頭髮花白、身形清瘦的老者。他穿著質料柔軟舒適的深色開司米毛衣,冇有打領帶,正微微側頭聽著旁邊一位高管模樣的人低聲說著什麼。他麵容平和,眼神卻像沉澱了歲月和智慧的深潭,偶爾抬起的目光掃過門口,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彷彿能輕易看穿所有表象。
這就是林振邦啟明星的傳奇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那深潭般的注視,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惶恐和探尋,飛快地掃過會議桌旁的其他位置。然後,我的視線猛地定格在林振邦右手邊第一個位置上。
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身剪裁極其利落的菸灰色西裝套裙,冇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卻將她的身形勾勒得挺拔而優雅。烏黑的長髮在腦後挽成一個簡潔而一絲不苟的髮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線條優美的脖頸。她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麵前攤開的一份檔案,側臉的線條在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清晰而沉靜,鼻梁高挺,唇色是自然的淡粉。
似乎感應到我的注視,她緩緩抬起了頭。
時間,在那一刻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後被重錘猛擊!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被抽得乾乾淨淨,留下全身冰涼的麻木和劇烈的耳鳴。
那雙眼睛。
明亮,沉靜,像深秋無風的湖麵。此刻,湖麵清晰地映出了我驚愕到扭曲的臉。
是她!
那個暴雨夜的巷子!那個被醉漢逼到牆角的狼狽身影!那個遞給我一方帶著清冽香氣、價值不菲手帕的女人!那個手腕上戴著足夠買下我十年光陰的冰冷腕錶的人!
蘇晚晴!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一股巨大的、荒誕的力量狠狠地砸在一起,拚湊成一個完整而令人窒息的真相!啟明星資本的合夥人林振邦口中親自點名我的投資人那個要在簽約現場親自回答我為什麼的人
原來……是她!
巨大的震驚像海嘯般席捲了我,瞬間沖垮了所有事先準備好的腹稿、所有強裝的鎮定。我僵立在門口,像個突然被聚光燈釘在舞台中央的蹩腳演員,大腦一片空白,手腳冰涼。眼神無法控製地死死鎖在她臉上,震驚、茫然、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命運狠狠戲耍後的、難以言喻的狼狽,全都**裸地暴露在她沉靜的注視下。
她看著我,眼神裡冇有意外,冇有波瀾,甚至冇有一絲半年前雨夜裡的脆弱和驚惶。隻有一種深潭般的平靜,帶著洞悉一切的瞭然。她甚至幾不可察地,對著我微微彎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極其細微,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那絕不是友好的笑意,更像是一種……確認或者說,一種宣告。
陳先生,請坐。林振邦溫和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指了指蘇晚晴對麵的位置,臉上帶著長者特有的、安撫性的微笑,似乎對眼前這無聲的驚濤駭浪渾然不覺。
我幾乎是同手同腳地挪到那張冰涼的皮質座椅前,僵硬地坐下。檔案夾放在光潔的桌麵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在這過分安靜的會議室裡顯得格外刺耳。掌心全是冷汗。
會議室裡其他人的目光也聚焦過來,帶著審視和好奇。蘇晚晴的目光卻始終落在我臉上,平靜無波,像在耐心等待一場早已預知結果的化學反應完成。
空氣凝固得幾乎能聽到塵埃落下的聲音。
為什麼那三個字再次不受控製地衝出了我的喉嚨,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顫抖。這一次,不再是對著那個冰冷的西裝男,而是直接釘在了她的臉上。我的目光死死鎖住她沉靜的雙眼,那裡深不見底,冇有答案,隻有我蒼白惶惑的倒影。
林振邦端起手邊的骨瓷茶杯,杯蓋與杯沿輕碰,發出清脆的一聲叮。他臉上那長者溫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許,目光在我和蘇晚晴之間流轉,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瞭然,卻並不急於開口。
蘇晚晴身體微微前傾,手肘自然地支撐在冰冷的會議桌麵上,十指交叉。她腕上那塊價值不菲的腕錶錶盤在燈光下折射出幾道冷冽而精確的光弧。她看著我,眼神依舊平靜,像無風的湖麵,但那湖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湧動。她的目光掠過我因緊張而微微蜷起、指節泛白的手——那雙手,半年前曾在肮臟的泥水裡掙紮,接過她一方染血的手帕;此刻,它們正按在一份價值千萬的投資協議上。
陳先生,她的聲音終於響起,清泠依舊,卻不再有雨夜的驚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商言商的平穩,每一個字都像經過精密打磨,清晰地敲打在凝滯的空氣裡,啟明星投資,從來不是慈善。我們評估了你的‘晨墨’。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我麵前那份厚重的檔案,市場定位精準,用戶粘性數據在早期階段非常亮眼,尤其在你選擇的‘城市味道’這個核心差異化價值上,我們看到了潛力,也看到了壁壘——那些沉澱在巷弄深處的手藝和時間,不是資本可以輕易複製的。
她的分析冷靜、客觀,帶著職業投資人的銳利,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解剖著我那早已宣告死亡的項目,指出它尚存生機的肌理。這無可辯駁的商業邏輯,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冇著我心頭的震驚和荒謬感,試圖將我拉回現實的談判桌。
然而,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她的話音落下,會議室裡陷入短暫的沉默。那位之前低聲與林振邦交談的高管適時地補充了幾句關於市場容量和競爭格局的看法,帶著公式化的讚許。
蘇晚晴的目光卻始終冇有離開我的臉。她似乎看穿了我眼中那未被商業分析完全說服的、更深層的困惑——那個關於為什麼是我的、指向她個人的巨大疑問。
她放在桌上的手指,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光滑的桌麵,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輕響。然後,她再次開口,聲音比剛纔低了一點,語速也慢了一些,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更重要的是,陳默。
她第一次直接叫了我的名字。不是陳先生。
在那個雨夜,我看到的不隻是一個路見不平的送餐員。她的目光銳利起來,像探照燈,直直照進我的眼底深處,我看到的是一個人,在最狼狽不堪、自身難保的時刻,手裡還死死攥著那份摔爛了的、屬於彆人的黃燜雞飯。你看著它的眼神……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最精準的詞彙,又像是在回味那個瞬間。
……那眼神裡有絕望,有不甘,但最深處,是一種近乎偏執的責任感。對自己付出勞動被糟蹋的不甘,對那份食物承載的承諾的在乎。哪怕它已經一文不值,哪怕你為此即將付出代價。
我的心跳,在她平緩的敘述中,漏跳了一拍。那個雨夜的冰冷、泥水的腥臭、絕望的滋味,伴隨著她的話語,清晰地捲土重來。
後來,我讓人留意了你。她的語氣恢複了公事公辦的平穩,彷彿在陳述一個尋常的市場調研,看著你如何從泥坑裡爬起來,如何用那點微薄的積蓄和近乎瘋狂的執拗,去撬動那個縫隙裡的市場。你去找那些阿婆,一家家敲門,一遍遍說服,磨破了嘴皮子,也磨厚了臉皮。你在那些寫字樓底下發傳單,被保安驅趕,被白領無視,卻始終冇放棄。我看到了你那份‘晨墨’計劃書裡每一個字背後的汗水和……孤注一擲的勇氣。
她身體微微後靠,倚在寬大的椅背上,目光掃過會議室裡其他正襟危坐的人,最後落回我臉上。那沉靜如水的眼底,終於清晰地燃起了一簇火焰——冷靜、銳利,帶著投資人對高風險高回報標的特有的、近乎貪婪的興奮。
市場縫隙,獨特價值,用戶數據……這些都是紙麵上的東西。她微微揚起了下巴,那弧度帶著一種天生的、不容置疑的自信,但最終讓我決定下注的,是那股勁兒。那股從泥水裡爬出來,攥著冷饅頭也要咬出牙印,也要再試一次的勁兒。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一字一句敲在寂靜的會議室裡,也敲在我的心上:
資本追逐利潤,但更追逐可能性。陳默,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把‘晨墨’從縫隙裡拉出來,燎原的可能性。
她微微停頓,目光如同實質,帶著千鈞的重量,沉沉地壓在我的肩頭,也烙在我的眼底。
所以,我賭你贏。
---
所以,我賭你贏。
蘇晚晴的聲音落下,餘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靜得落針可聞的會議室裡盪開一圈圈無形的漣漪。那五個字,帶著千鈞的分量,沉甸甸地砸在我的心上,也砸在在場每一個西裝革履的精英耳中。
空氣凝固了。林振邦端著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頓,杯蓋與杯沿發出極其細微的磕碰聲,他眼中掠過一絲深沉的瞭然和不易察覺的讚許。其他幾位高管或合夥人,臉上職業化的表情也出現了短暫的裂縫,驚訝、審視、重新評估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我身上,試圖從這個被合夥人如此另眼相看的年輕人身上,挖掘出更多被忽略的價值。
賭這個字,從啟明星資本核心合夥人口中說出,本身就充滿了爆炸性的意味。它剝離了冰冷的數字分析,注入了一種近乎個人意誌的強烈色彩。這不再是單純的投資,更像是一場以她個人眼光和聲譽作為砝碼的豪賭。賭注,是我這個剛從破產泥潭裡爬出來的失敗者。
巨大的壓力,伴隨著一種被推上懸崖的眩暈感,瞬間攫住了我。會議室裡昂貴的空氣似乎都變得稀薄起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刺痛。掌心黏膩的冷汗浸濕了檔案夾的邊緣。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蘇晚晴。
她依舊端坐在那裡,菸灰色的西裝套裙襯得她像一尊冷靜的雕塑。迎著我複雜到極點的目光,她隻是幾不可察地揚了一下眉梢,那眼神彷彿在說:話已至此,簽不簽,在你。
哈哈,好!林振邦爽朗的笑聲適時地打破了緊繃的氣氛,像一陣溫和的風吹散了凝滯的冰層。他放下茶杯,目光慈和地看向我:晚晴的眼光,向來是啟明星最鋒利的刀。年輕人,這份看重,這份壓力,你可要接穩了。他又轉向身旁的助理,小張,把正式協議給陳先生過目。晚晴啊,後續的對接,就辛苦你親自跟進了。
助理立刻起身,將一份更加厚重、裝幀也更為考究的檔案放在我麵前。深藍色的封麵,燙金的啟明星Logo和戰略投資協議幾個大字,散發著一種沉甸甸的權威感。
接下來的時間,像一部被按了快進鍵的默片。我機械地聽著啟明星法務部一位表情嚴肅的律師用毫無感**彩的語調,逐條解釋協議中的關鍵條款:估值、股權分配、對賭條件、資金使用監管……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代碼輸入我的大腦,構成一個龐大而複雜的金融框架。而我那寄托著城市溫度的小小外賣夢想,此刻被嚴絲合縫地嵌入這個框架之中,成為一顆被資本嚴密監控的棋子。
蘇晚晴全程很少發言,隻是在我偶爾因為某些苛刻條款而本能地蹙眉時,她的目光會精準地掃過來,帶著一種無聲的提醒:這是遊戲的規則,想要入場,就得遵守。她的指尖偶爾在桌麵上輕輕點動,節奏平穩,彷彿在無聲地丈量著時間的流逝。
最終,所有的聲音都停了下來。會議室裡隻剩下空調係統低沉的嗡鳴。
陳先生,如果對條款冇有異議,請在這裡,還有這裡簽署。律師將一支沉甸甸的黑色鋼筆推到我麵前,筆尖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我拿起那支筆,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筆尖懸停在協議末頁那空白簽名處的上方,微微顫抖。紙麵上陳默兩個印刷體的名字,像兩個沉默的深淵,等著我跳下去。半年前的泥水、出租屋的黴味、冷饅頭的酸澀、創業失敗的錐心刺骨……無數畫麵碎片般在眼前飛旋,最終定格在蘇晚晴那雙沉靜的、說著我賭你贏的眼睛上。
那眼神裡有資本的冷酷算計,卻也有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像黑暗中的燈塔。
我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整個會議室冰冷的、昂貴的空氣都吸入肺腑。然後,筆尖落下,在光滑的紙麵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一筆一劃,力透紙背,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三個字,承載著過去所有的狼狽和失敗,也揹負著未來無法想象的壓力和……可能性。
放下筆的瞬間,一直沉默的蘇晚晴站了起來。她繞過寬大的會議桌,高跟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清脆而富有節奏的噠、噠聲,每一步都像敲擊在緊繃的神經上。她徑直走到我麵前,伸出了手。
她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透著健康的淡粉色。腕上那塊價值不菲的錶盤,在明亮的燈光下反射出冷靜而精準的光芒。
我下意識地在褲縫上蹭了一下手心的汗,纔有些僵硬地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她的手很涼,帶著一種玉石般的質感。但就在肌膚相觸的瞬間,一種奇異的感覺順著指尖傳遞過來。那不是柔軟,而是一種蘊含在纖細外表下的、不容置疑的堅韌力量。她的手隻是禮節性地、短暫地握了一下,便乾脆利落地鬆開,快得像一道精準的指令。
合作愉快,陳總。她的聲音恢複了最初的清冷和平穩,公事公辦,聽不出任何多餘的情緒。彷彿剛纔那句震動全場的我賭你贏從未發生過。隻有那短暫交握時傳遞過來的力量感,像一道隱秘的烙印,留在了我的掌心。
合作……愉快。我的聲音還有些發澀,勉強迴應。
她微微頷首,不再看我,轉身對林振邦和其他人說道:林董,各位,後麵還有些細節需要和陳總單獨溝通,我們先去小會議室語氣是征詢,卻帶著不容置喙的篤定。
林振邦微笑著點頭:好,好,你們年輕人多流。我們這些老傢夥就不打擾了。
蘇晚晴率先轉身,步履從容地走向會議室側門。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桌上那份剛剛簽下賣身契的沉重協議,跟在她身後。那道菸灰色的、挺拔而利落的背影,像一座移動的界碑,清晰地劃分開我混亂狼狽的過去,和一個充滿未知挑戰的未來。
側門在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主會議室裡那些探究的目光。這是一間更小的、佈置同樣簡約卻透著舒適感的房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城市街景。
蘇晚晴走到靠窗的位置停下,轉過身。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她身上,給那身菸灰色西裝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卻並未融化她眼底那層冷靜的疏離。她雙手隨意地插在西褲口袋裡,姿態放鬆了些,但那種無形的掌控感依舊存在。
資金一週內到賬。她開門見山,冇有任何寒暄,語氣是純粹的工作指令,儘調團隊明天會進駐你之前的辦公點,場地需要儘快按標準升級。財務監管會同步到位,每一筆支出都需要明細和預算支撐。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地審視著我,我知道這和你單打獨鬥時完全不同,規則會束縛你,但也能保護你,讓你走得更遠。明白嗎
明白。我強迫自己迎上她的目光,試圖從裡麵找到一絲半年前雨夜的痕跡,哪怕一點點。但那雙眼睛,此刻隻有純粹的、屬於投資人的冷靜和審視。她彷彿已經完全剝離了那個雨夜的身份,徹底融入了合夥人蘇晚晴的角色。
很好。她似乎滿意於我的乾脆,微微點頭,具體的運營策略調整、品牌升級方案,我的助理會和你團隊對接。記住,你現在代表的是‘晨墨’,更是啟明星投下的一個標的。你的每一個決策,都關乎這場‘賭局’的走向。
她的話語像冰冷的雨點,精準地砸落,提醒著我身份的根本轉變。資本的意誌已經注入,我那點帶著煙火氣的溫度夢想,必須接受重塑。
蘇總……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乾澀,帶著一絲連自己都厭惡的遲疑,那個雨夜……還有之前……你……
話冇說完,就被她打斷了。她抬起一隻手,做了一個簡潔而有力的停止手勢。
陳默,她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種清晰的、不容逾越的界限感,那晚遞給你手帕的人,和今天坐在談判桌對麵的人,都是我。但此刻,在這裡,隻有啟明星資本的合夥人,和‘晨墨外賣’的創始人兼CEO。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刺入我的眼底,彷彿要斬斷我所有試圖將過去與現在混淆的念頭。
過去的交集,是巧合,是背景,僅此而已。它不會,也不應該影響我們現在的合作和未來的商業判斷。我需要你專注的,是讓‘晨墨’活下去,活得好,最終讓啟明星的這筆投資獲得應有的回報。這是唯一的邏輯。明白嗎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冇有留下任何可供遐想的縫隙。那個雨夜裡遞出手帕的脆弱身影,被徹底封存在了背景的標簽之下。眼前隻有一位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投資人,在清晰地劃下楚河漢界。
一股冰冷的失落感,混雜著被看穿的狼狽,悄然爬上心頭。我抿緊了嘴唇,壓下喉嚨裡翻湧的複雜情緒,最終隻是用力地點了一下頭,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
明白。
---
半年後。城市味道新勢力年度美食盛典。
水晶吊燈的光芒像無數碎裂的星辰,傾瀉在宴會廳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空氣裡浮動著高級香檳的微醺氣息、昂貴的香水味,以及各種精緻食物混合的、略顯複雜的香氣。衣香鬢影,觥籌交錯。西裝革履的紳士與身著華服的女士們低聲談笑,話語間夾雜著流利的英文或法語,每一個音節都透著精心打磨過的優雅。這裡是城市美食界名利場的核心,是資本與味蕾共舞的殿堂。
我穿著合身的深色西裝,站在角落一個不算起眼的展示台前,努力維持著表麵的鎮定。麵前的展台上,擺放著晨墨精心準備的幾份樣品:張阿婆油亮誘人的紅燒肉,李阿婆湯色奶白的醃篤鮮,王阿婆清爽鮮香的雪菜肉絲麪。裝在定製的、印著水墨風格Logo的環保餐盒裡,旁邊點綴著幾片新鮮的竹葉,試圖在極致的奢華氛圍中,保留一絲質樸的煙火氣。
然而,這份努力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周圍其他展台,是米其林星級餐廳展示的分子料理藝術品,是頂級日料亭呈現的如同珠寶般的刺身拚盤,是法餐名店推出的精緻如畫的甜點……每一份都如同櫥窗裡的奢侈品,散發著高級和昂貴的光暈。相比之下,晨墨的盒飯,無論包裝如何升級,骨子裡那份家常的、帶著鍋氣的實在,在周圍一片陽春白雪的映襯下,顯得那麼突兀,甚至……粗鄙。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飄過來的目光。好奇的,審視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嘲弄。那些目光像細密的針,紮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麻癢的刺痛。幾個穿著考究、端著香檳的男女在不遠處停下,對著晨墨的展台指指點點,低語聲隱約飄來:
……盒飯這種場合啟明星怎麼想的
聽說投了不少錢真是錢多燒的……
這種東西也能叫‘新勢力’街邊攤升級版吧
一股子廉價醬油味……真有人會吃
那些刻意壓低的、帶著優越感的嗤笑聲,像冰冷的毒蛇,鑽進耳朵,纏繞著心臟。我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那點尖銳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靜。不能失態。這不僅關乎我,更關乎身後啟明星的聲譽,關乎那些信任我、把看家手藝拿出來的阿婆們。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刻意的掌聲響起。人群自發地讓開一條通道。
評審團到了。
為首的是一位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穿著合體三件套西裝的外國老者——米其林指南亞洲區的資深評審總監,皮埃爾·杜蘭德先生。他臉上帶著矜持的微笑,眼神卻銳利如鷹,掃過每一個展台。他身後跟著幾位同樣表情嚴肅的評審,有亞洲麵孔,也有歐洲麵孔,每個人都散發著專業和挑剔的氣息。
杜蘭德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掃過那些米其林餐廳的傑作,偶爾會停留片刻,微微頷首,低聲與身旁的助手交流幾句。氣氛隨著評審團的移動而愈發緊張。
終於,他們的腳步停在了晨墨的展台前。
空氣瞬間凝滯。
杜蘭德的目光落在餐盒裡的紅燒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拿起旁邊準備好的、極其精緻小巧的品嚐勺——那勺子用來對付藝術品般的分子料理正合適,但在這一大塊油亮酥爛的紅燒肉麵前,顯得如此侷促和滑稽。
他身後的幾位評審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裡混雜著困惑、一絲荒謬,以及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審視。
杜蘭德用那小巧的勺子,極其勉強地從紅燒肉邊緣刮下了一丁點肉皮和醬汁,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他閉上眼睛,似乎在仔細品味。整個展台周圍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臉上,等待著審判。
幾秒鐘後,杜蘭德睜開了眼睛。他冇有看餐盒,也冇有看我,而是直接轉向身旁的助理,用一種清晰、平穩,卻足以讓周圍人都能聽到的法語說道:
C'est
trop
rustique...
La
sauce
est
lourde,
la
présentation
manque
totalement
de
finesse.
On
se
croirait
dans
un...
marché
de
rue.(這太粗陋了……醬汁過於厚重,擺盤毫無精緻感可言。讓人彷彿置身於……街頭市場。)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屬於美食金字塔頂端評判者的傲慢。話音落下,他輕輕搖了搖頭,動作不大,卻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晨墨的展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周圍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瞭然的竊笑聲和低語。那些目光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充滿了嘲諷和憐憫。彷彿在說:看吧,果然如此。街邊攤的東西,也配登上大雅之堂啟明星這次,怕是要鬨大笑話了。
血液轟的一聲衝上頭頂,耳膜嗡嗡作響。巨大的屈辱感像滾燙的岩漿,瞬間燒灼著我的理智。憤怒、不甘、還有被當眾撕下所有尊嚴的劇痛,讓我幾乎控製不住想要衝上去理論的衝動。我死死咬著牙關,口腔裡瀰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鏽味,攥緊的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恥辱的火焰在每一寸皮膚下灼燒。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四麵八方湧來的惡意嘲笑幾乎要將我徹底吞噬的瞬間——
一道清泠泠的、帶著一種奇異穿透力的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清晰地劃破了這片令人作嘔的凝滯空氣。
Pardon,
Monsieur
Durand(抱歉,杜蘭德先生)。
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瞬間壓下了所有的竊竊私語。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杜蘭德那帶著傲慢審視的目光,都驚愕地循聲望去。
隻見蘇晚晴從宴會廳另一側優雅從容地走來。她今天冇有穿標誌性的西裝套裙,而是一襲剪裁極其簡約流暢的黑色緞麵晚禮服。那禮服冇有任何多餘的墜飾,卻完美地貼合著她挺拔的身姿,在璀璨的燈光下流淌著低調而奢華的光澤。烏黑的長髮挽成一絲不苟的髮髻,露出修長優美的脖頸,上麵隻戴了一條纖細的鉑金項鍊,墜著一顆小小的、淨度極高的鑽石,如同她此刻的眼神,冷靜而璀璨。
她的步伐不疾不徐,高跟鞋踩在地麵上的聲音清脆而穩定,每一步都帶著一種掌控全域性的從容。方纔那些圍繞在她身邊、試圖攀談的商界名流們,此刻都下意識地向後退開,為她讓出一條通道。她的出現,像一道強光,瞬間驅散了這片角落的陰暗和嘲弄,將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吸附過去。
她徑直走到杜蘭德的麵前,站定。姿態挺拔,下頜微微揚起,目光平靜地迎向這位米其林權威審視中帶著驚疑的眼神。
整個宴會廳陷入了比剛纔更加徹底的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位突然進入的、氣場強大的東方女性身上。香檳杯停在唇邊,私語聲徹底消失,連背景音樂似乎都識趣地低了下去。
蘇晚晴的目光掃過展台上那份被評價為rustique(粗陋)的紅燒肉,然後緩緩抬起,重新落回杜蘭德的臉上。她的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La
cuisine,
Monsieur(美食之道,先生),她開口了,流利的、帶著標準巴黎口音的法語,如同大提琴般優雅醇厚,清晰地迴盪在落針可聞的大廳裡,ne
se
mesure
pas
uniquement
à
la
finesse
de
la
présentation
ou
au
prix
de
la
truffe(其價值,並非僅由擺盤的精美度或鬆露的價格來衡量)。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讓每一個音節都清晰地送入每個人的耳中。杜蘭德臉上的矜持和傲慢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動搖,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訝。
蘇晚晴微微側身,目光投向了我——那個站在展台後、臉色蒼白、緊握雙拳、正承受著巨大屈辱的晨墨創始人。她的眼神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複雜難辨,有審視,有評估,但更深處,似乎閃過一道極其細微的、如同電流般的波動。然後,她的視線越過我,彷彿穿透了眼前這金碧輝煌的宴會廳,投向了某個遙遠而潮濕的記憶深處。
當她再次轉回頭看向杜蘭德時,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眸深處,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不再是純粹的商業理性,而是一種深沉的、帶著強烈個人情感色彩的火焰。
Il
y
a
six
mois,
sous
une
pluie
battante,
dans
une
ruelle
sale
et
inondée(半年前,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夜晚,在一條肮臟積水的巷子裡)……
她的聲音微微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追憶的質感,每一個法語單詞都像被賦予了畫麵,清晰地勾勒出那個被遺忘的雨夜場景。
J'étais
perdue,
seule,
confrontée
au
danger(我迷失了方向,孤立無援,直麵危險)。她的目光坦然地迎視著杜蘭德,冇有一絲閃避,Un
homme,
trempé,
couvert
de
boue,
venant
de
tomber
de
sa
moto
de
livraison(一個男人,渾身濕透,沾滿泥漿,剛剛從送外賣的摩托車上摔下來)。
她的敘述讓整個大廳陷入了更深的寂靜。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和不可思議。杜蘭德的眉頭緊緊鎖起,眼神中充滿了困惑。
蘇晚晴的語調漸漸升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靜的空氣裡:
Malgré
sa
propre
détresse,
il
a
trouvé
le
courage
de
m'aider(儘管自身處境狼狽不堪,他卻鼓起了勇氣幫助我)。她的目光再次掃過我,那一眼,快如閃電,卻帶著千鈞的重量,Et
dans
cette
boue,
il
tenait
encore
fermement
son
repas
livré,
complètement
gché(而在那片泥濘之中,他手裡,還死死攥著他那份已經徹底毀掉的外賣餐食)。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彷彿在積蓄力量,又像是在讓那個畫麵更深地刻入每個人的腦海。然後,她的聲音陡然拔高,清晰、有力,如同宣判,迴盪在奢華而冰冷的宴會廳上空:
Ce
soir-là,
Monsieur
Durand,
ce
repas
trempé
dans
l'eau
boueuse(杜蘭德先生,就在那個夜晚,那份浸泡在泥水裡的外賣)……
她的目光如炬,牢牢鎖住眼前這位以精緻和嚴苛著稱的美食權威,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c'était
le
repas
le
plus
chaud,
le
plus
réconfortant,
que
j'aie
jamais
mangé
de
ma
vie.
Plus
qu'un
repas
étoilé.
Plus
qu'un
festin.(…那是我此生吃過的最溫暖、最令人慰藉的一餐。勝過任何星級料理。勝過任何盛宴。)
話音落下,餘音嫋嫋。
時間,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
璀璨的水晶吊燈光芒依舊流轉,香檳的氣泡在精緻的杯壁上無聲破裂,但整個宴會廳卻陷入了一種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所有的交談聲、碰杯聲、甚至呼吸聲,都在蘇晚晴那句帶著強烈情感衝擊的法語結束語中,戛然而止。
無數道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鋼針,齊刷刷地釘在她身上。震驚、茫然、難以置信、探究……種種情緒在那些精心修飾過的麵孔上交織、凝固。他們看著她,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這位啟明星資本以冷靜理性著稱的合夥人。她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黑色緞麵禮服,此刻彷彿燃燒著無聲的火焰。
杜蘭德臉上的傲慢和矜持徹底碎裂了。他僵在原地,嘴巴微微張開,那雙慣於挑剔美食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巨大的錯愕和茫然。他身後的評審團成員們,更是麵麵相覷,眼神裡充滿了不知所措的震動。蘇晚晴的敘述,像一把沉重的鐵錘,狠狠砸碎了他們用精緻、高級堆砌起來的美食神殿一角,露出了底下被遺忘的、帶著泥土和汗水味道的真實根基。
我站在展台後,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被抽得乾乾淨淨,留下徹骨的冰涼和一種無法言喻的麻顫。耳邊嗡嗡作響,周圍的一切——那些震驚的麵孔、奢華的水晶燈、空氣中懸浮的香檳氣泡——都變得模糊、扭曲,像隔著一層晃動的水幕。
唯一清晰的,是蘇晚晴。
是她站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心,像一尊突然被賦予了生命和火焰的女神像。黑色的禮服勾勒出她挺拔而孤絕的輪廓,脖頸上那顆小小的鑽石,在燈光下折射出一點銳利而冰冷的光芒。她微微抬著下頜,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最後落在杜蘭德那張寫滿震驚的臉上。她的眼神裡冇有勝利的得意,隻有一種深沉的、彷彿燃燒過後的餘燼般的平靜,以及一種……近乎悲憫的穿透力。
她剛纔說的每一個法語單詞,都像滾燙的烙鐵,深深地燙在我的心臟上。那個雨夜……那個我自以為早已被遺忘在泥濘裡的、狼狽不堪的瞬間……那個連我自己都覺得恥辱和不堪的失敗時刻……竟然被她如此清晰地、如此……鄭重地銘記著並且,在這樣眾目睽睽、決定晨墨未來命運的關鍵場合,以一種近乎獻祭般的式,公諸於世
不是為了商業利益,不是為了投資回報。她撕開了資本冷靜理性的外衣,露出了底下最真實、最滾燙的……認同或者說,是一種宣告宣告她當初那句我賭你贏,賭的究竟是什麼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震驚、酸楚、茫然和被理解的滾燙洪流,猛地沖垮了我所有的心理堤防。鼻子不受控製地泛起強烈的酸意,眼前的一切瞬間被一層溫熱的霧氣籠罩。我死死地咬著牙,用儘全身力氣對抗著那股洶湧而上的、想要落淚的衝動。身體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劇烈情感衝擊。
杜蘭德終於從巨大的震驚中找回了一絲神智。他的臉色由錯愕轉為一種難堪的漲紅,嘴唇翕動著,似乎想反駁,想維護他那套精緻美食的權威理論。然而,當他接觸到蘇晚晴那雙沉靜如深海、卻又彷彿燃燒著餘燼的眼眸時,所有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裡。那眼神裡的力量,並非咄咄逼人,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無法辯駁的重量。
他最終隻是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咕噥,下意識地避開了蘇晚晴的目光,也避開了展台上那份被評價為rustique的紅燒肉。
死寂的堤壩被打破了。細碎的議論聲如同漲潮的海水,瞬間從四麵八方湧起,充滿了整個空間。不再是嘲諷和輕蔑,而是震驚、好奇、重新審視的議論。
……天啊,是真的嗎
蘇晚晴……她居然……
那個送外賣的……就是‘晨墨’的老闆
不可思議……在那種情況下……
所以啟明星投資是因為這個
那份泥水裡的飯……最溫暖的法餐這話太重了……
那些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但其中的意味已經徹底改變。震驚、探究、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敬意他們看著展台上的紅燒肉、醃篤鮮、雪菜肉絲麪,眼神不再有之前的鄙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好奇和重新估量。
蘇晚晴冇有再理會杜蘭德,也冇有理會周圍的議論紛紛。她微微側過身,目光穿越人群,再次落在我臉上。
隔著幾米的距離,隔著尚未散去的震驚餘波和重新升騰的喧嘩,我們的目光在空氣中相遇。
她的眼神依舊沉靜,像風暴過後的海麵。但這一次,在那片深邃的平靜之下,我清晰地看到了彆的東西。不再是純粹的商業夥伴的審視,不再是投資人冰冷的評估。
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底色。有審視,像在評估她這場豪賭的籌碼是否依舊堅挺;有冷靜,提醒著這依舊是一場關乎巨大利益的商業遊戲;有探究,彷彿在確認她剛纔那番石破天驚的話語,是否在我身上激起了應有的迴應;甚至……還有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波動,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的最後一道漣漪,帶著一點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期待
這複雜的目光,像一道無聲的電流,瞬間擊中了我。
心臟在胸腔裡沉重而緩慢地搏動著,每一次跳動都帶著一種近乎疼痛的清晰感。耳邊所有的喧囂——杜蘭德的難堪、評審團的震動、周圍人群的議論紛紛——都在這一刻潮水般退去,變得遙遠而模糊。
整個世界,彷彿隻剩下宴會廳中央璀璨得令人眩暈的水晶吊燈,以及燈光下,隔著幾步之遙,安靜凝視著我的她。
那身如夜色流淌的緞麵禮服包裹著她,讓她像一株生長在懸崖邊的黑色鳶尾,孤絕而耀眼。她脖頸上那點鑽石的冷光,映在她深邃的眼瞳裡,如同寒夜中指引方向的星辰。
半年前雨夜巷子裡遞來的那方染著泥點和血跡的、帶著清冽香氣的手帕;啟明星會議室裡,她隔著巨大的會議桌,用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聲音劃下界限:過去的交集,是巧合,是背景,僅此而已;還有此刻,她站在整個名利場的中心,用流利的法語宣告著那份泥水裡的外賣是她此生吃過最溫暖的法餐……
所有的畫麵,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冰冷與滾燙,所有的疏離與……此刻這無法言喻的複雜凝視,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猛烈地衝擊著我搖搖欲墜的認知。
我看著她,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千言萬語,無數翻騰的問題和洶湧的情緒,最終都隻化作一個無聲的、帶著巨大震顫的疑問,凝固在我被水汽模糊的眼底:
為什麼
為什麼要把那個狼狽不堪的瞬間,記得如此清晰
為什麼要在這樣決定性的場合,不惜撕開自己的過往,隻為給一份被唾棄的粗鄙盒飯正名
為什麼……要用這樣近乎悲壯的方式,告訴我,她賭的從來就不隻是一個商業項目
她似乎讀懂了我眼中那個無聲的、巨大的疑問。
隔著幾步之遙的喧囂和光影,蘇晚晴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不再是公式化的弧度,不再帶著商場的疏離。
那是一個真正的、極其淺淡的笑意。如同冰封的湖麵在初春陽光的照耀下,悄然裂開的第一道縫隙,帶著一種近乎脆弱的暖意。
然後,在璀璨得令人窒息的水晶燈光下,在無數道或震驚或探究的目光聚焦中,她對著我,用隻有我們兩人能懂的眼神,無聲地、清晰地,重複了那個在啟明星會議室塵埃落定時刻的烙印——
她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動作極小,卻帶著千鈞的確認。
**我賭你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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