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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節禦柳台下,父親墜亡在我麵前。

他臨死塞給我半截蠟燭:裡麵有鐵屑……彆碰禦賜品……

驗屍時,我剝開他緊攥的拳頭——掌心殘留著博陵侯府特供的金粉。

當夜,侯府馬車意外撞翻父親棺木。

我潛入侯府作坊,發現禦賜蠟燭內芯灌滿鐵屑,遇熱即爆。

更驚悚的是,防火配方竟是我替父親研製的。

刑場上,博陵侯笑著點燃我身上的裹屍布。

寒食節的輕煙,就該散入我們五侯家。

1

柳台血

長安的寒食節,活像一鍋燒沸的滾油,潑在了這座千年帝京的每一寸磚縫裡。東風野得很,卷著禦溝邊千萬條垂柳的金綠枝條,瘋癲癲地抽打著空氣,發出嗚嗚的尖嘯。漫天飛絮,白濛濛一片,粘在人汗津津的脖頸上、新換的春衫上,又黏又癢,甩不脫,拂不去。真應了那句詩,春城無處不飛花。可這花絮之下,是滿城嗆人的煙火氣、蒸騰的汗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鐵鏽味兒,固執地鑽進我的鼻腔。

我爹李正,一個在欽天監底下管著觀風測影、兼帶著督查寒食新火傳遞這等細務的九品小官,此刻正佝僂著背,在那座臨時搭起、高得讓人眼暈的禦柳木台上,仔細檢查著明日清晨天子親賜給五侯勳貴的傳世蠟燭。他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公服,在風裡單薄得像片柳葉。

阿爹!我仰著脖子喊,聲音淹冇在台下人山人海的喧鬨裡,當心腳下!

風太大,卷著塵土和飛絮撲過來,迷得我眼睛生疼。我使勁眨了眨,再睜開時,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高台邊緣,一個穿著侯府豪奴服色的魁梧身影,正背對著台下洶湧的人潮,極其隱蔽地、卻又帶著一股凶悍的蠻力,狠狠撞向我爹的後腰!

爹——!

我的尖叫撕破了喉嚨,眼睜睜看著父親的身影如同斷了線的紙鳶,在高高的木台邊緣猛地一晃,然後直直地墜落下來!時間彷彿被拉得極長,又短得令人窒息。那抹青色的影子,裹挾著木屑和塵埃,沉重地砸在離我不到三步遠的夯土地麵上。

砰!

沉悶的響聲不大,卻像一柄重錘,狠狠砸碎了我眼前所有的色彩和聲音。世界瞬間褪色,隻剩下那片刺目的猩紅,從他腦後汩汩湧出,迅速在乾燥的黃土地上洇開,像一朵猙獰而絕望的花。

人群炸開了鍋,尖叫、哭喊、推搡……混亂的聲浪排山倒海般湧來。我手腳並用地撲爬過去,膝蓋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塵土的氣息,嗆得我幾乎窒息。我哆嗦著,顫抖的手拚命想去堵住父親後腦那個可怕的傷口,可溫熱的血還是源源不斷地從我指縫間湧出,怎麼都止不住。

爹……爹!你看著我!看著我啊!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混著臉上的灰土,又鹹又澀。

父親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渾濁的瞳孔裡映出我驚恐絕望的臉。他的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喉嚨裡發出可怕的咯咯聲,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噴出帶著血沫的氣息。他用儘全身殘存的氣力,那隻沾滿血和泥汙的手,痙攣著、摸索著,死死攥住了我按在他傷口上的手腕。那力氣大得驚人,冰涼的指尖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裡。

他枯槁的手掌艱難地、顫抖地摸索進自己胸前那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襟深處。摸索著,掏著……終於,他掏出了一小截東西——半根嬰兒手臂粗細、裹著明黃錦緞的蠟燭頭!那錦緞被血染得暗紅,觸手一片黏膩濕冷。

他用儘最後一絲氣力,將這半截染血的蠟燭,連同他那隻冰冷顫抖的手,一起死死地按進我同樣冰冷顫抖的掌心!那蠟燭硬硬的棱角硌得我生疼。

……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裡嗬嗬作響,拚湊著破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沫裡艱難地擠出來,……裡……麵……有……鐵屑……

他渙散的目光死死地、焦灼地釘在我臉上,彷彿要將這最後的警示刻進我的骨頭裡。

……彆……碰……禦……賜……品……逃……快……逃……

最後一個逃字,耗儘了他胸腔裡所有的空氣。那死死攥著我手腕的力道,驟然消失了。他眼中的光,如同燃儘的燭火,瞬間熄滅。那隻壓在我掌心的手,無力地滑落下去,在染血的塵土裡,留下幾道扭曲的指痕。

爹——!!

我撲在那具迅速冷卻的身體上,撕心裂肺的哭嚎衝破了喉嚨。世界在我眼前崩塌、旋轉,隻剩下掌心那半截冰冷、黏膩、帶著父親生命最後溫度與警示的蠟燭,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

2

金粉劫

藥鋪後間那扇薄薄的木板門,勉強將前堂夥計碾藥的枯燥咚咚聲隔開些許。屋裡光線昏沉,隻有角落一盞孤零零的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風裡不安地搖曳,將牆壁上那些奇形怪狀的藥材影子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死亡氣息,沉沉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澀的痛楚。

我爹李正,靜靜地躺在臨時拚湊起來的兩條長凳上,身上蓋著一塊刺眼的白麻布。佈下勾勒出的輪廓,僵硬而陌生。

藥鋪的張伯,我爹生前不多的幾個老友之一,佝僂著背站在一旁,那張佈滿皺紋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灰敗。他手裡捏著一塊半濕的粗布,不時抬起袖子,用力抹一把通紅的眼睛,喉嚨裡發出壓抑的、沉悶的哽咽。

寒衣丫頭……張伯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木頭,衙門……刑部衙門派來的仵作……剛走……唉,隻粗粗看了兩眼,說是……說是意外失足,高台跌落致死……他頓了頓,渾濁的老眼裡翻湧著巨大的悲憤和無力,讓……讓咱們自己料理後事……

意外

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紮進我的心窩。眼前瞬間閃過高台上那個凶悍撞向我爹後腰的豪奴背影!那絕不是意外!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合著巨大的悲傷,猛地衝上我的頭頂,燒得我眼前發黑,手腳卻一片冰涼。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裡嚐到一股濃鬱的鐵鏽味,才勉強壓下那股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嘶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半截蠟燭堅硬的棱角隔著衣料硌在懷裡,像一塊燃燒的冰炭,時刻提醒著我父親臨終那血淋淋的警示。

我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藥味和死亡氣息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我一步步挪到長凳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昏黃的燈光下,父親的臉被白布蓋著,隻露出一個僵硬的、失去所有生氣的輪廓。我伸出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指尖觸碰到粗糙冰冷的白麻布邊緣,猛地一顫,幾乎要縮回來。

爹……我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破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淚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滾燙地砸在冰冷的手背上。我閉上眼,狠狠心,一把掀開了蓋在他臉上的布。

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暴露在昏光下,毫無血色,透著死氣的青灰。額頭和臉頰上凝固的血汙和擦傷,像醜陋的烙印。我的視線模糊一片,強忍著劇烈的眩暈和嘔吐感,強迫自己去看,去記住每一處傷口。

我的目光,最終落在他那雙僵硬的手上。那是雙常年與文書、儀器打交道的手,指節粗大,掌心有薄繭。此刻,它們死死地攥著,保持著臨死前最後掙紮的姿態,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呈現出一種僵硬的青白色,指甲縫裡塞滿了黑紅色的泥土和凝固的血塊。

張伯在一旁重重地歎了口氣,彆過臉去,不忍再看。

爹……讓女兒……再看看你……我哽嚥著,聲音抖得厲害。顫抖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絕望,輕輕覆上父親冰冷僵硬、緊緊握住的右手。我小心翼翼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試圖將那因死亡而僵硬如鐵的手指掰開。

冰冷,僵硬,彷彿焊死了一般。我用儘全身力氣,指甲幾乎要折斷,才勉強將他的拇指和食指撬開一絲縫隙。一股混雜著血腥和泥土的怪異氣味從指縫間逸散出來。我屏住呼吸,藉著油燈昏黃跳動的光線,湊近了去看。

掌心的紋路被汙血和泥土糊住了大半,一片狼藉。但就在那一片汙濁之中,在靠近無名指和小指根部的位置,幾點極其細微、卻異常刺眼的金色粉末,頑固地粘附在皮肉褶皺的縫隙裡!

那金色……不是普通的黃銅色,也不是廉價的金箔色。它異常純淨,帶著一種隻有最上等的、經過反覆淘洗提煉的黃金纔有的、內斂而沉甸甸的光澤。即使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即使沾著汙血,那點點的金色依舊固執地閃爍著,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渾身的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我牙齒都咯咯作響。

博陵侯府!

整個長安城,誰不知道博陵侯崔家那是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累世的簪纓門閥!他家特供的金粉,專用於府內器物裝飾、女眷妝容,甚至……是府中作坊某些特殊工藝的新增物!那獨特的色澤和純度,長安城的金匠行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爹,一個九品的微末小吏,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為什麼會死死攥著博陵侯府特供的金粉!

寒衣丫頭你怎麼了臉怎麼白成這樣張伯察覺到我的異樣,擔憂地湊過來,渾濁的老眼順著我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幾點微末的金粉上。他顯然也認出了那東西的來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剩下滿眼的驚駭與恐懼。

就在這時——

砰!

藥鋪那扇並不厚實的後門,毫無征兆地被人從外麵一腳狠狠踹開!巨大的力量讓門板猛地撞在牆上,發出震耳的爆響,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凜冽的夜風裹著外麵街道的濕冷氣息,呼嘯著灌進這間本就陰冷的小屋,瞬間吹滅了角落裡那盞唯一的油燈!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吞噬了一切!

啊!張伯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我的心臟驟然縮緊,在黑暗中猛地回頭,隻看到門口逆著外麵微弱的街燈光芒,矗立著幾個高大魁梧、輪廓模糊的黑影!濃重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巨石,當頭壓下!

3

夜撞棺

什麼人!張伯嘶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驚怒和恐懼。

門口那幾個黑影沉默著,如同冰冷的石雕。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和皮靴踩在門檻上發出的輕微摩擦聲,在死寂的黑暗裡顯得格外刺耳。一股濃烈的酒氣混合著馬匹的汗騷味,隨著夜風猛地灌滿了小小的後間。

我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黑暗中,我的手本能地、死死地按住了懷裡那半截冰冷的蠟燭。父親的警告、那幾點刺眼的金粉、還有此刻門外不速之客帶來的凶悍氣息……所有線索瞬間在腦海中炸開,指向一個令人窒息的答案——博陵侯府!

李正……李正的屍首,是在這兒吧一個粗嘎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毫不掩飾的輕慢,像在詢問一件無關緊要的貨物。說話的是為首的那個黑影,身形最為魁梧。

你們……你們想乾什麼!張伯的聲音在發抖,卻還是強撐著擋在了停放屍體的長凳前,官爺說了是意外!屍首我們自會安葬!不勞……

安葬那粗嘎的聲音打斷張伯,發出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嗤笑,侯爺心善,念在同僚一場,特命我等來幫忙料理後事,送李大人……‘體麵’上路!

體麵兩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

不……不用!我們自己能……張伯的話還冇說完,就被粗暴地打斷。

少廢話!抬走!那粗嘎聲音厲聲喝道。

沉重的腳步聲瞬間響起,幾道黑影如同餓狼撲食,帶著濃烈的酒氣和風,猛地撞開擋在前麵的張伯,直撲向長凳!

你們敢!我目眥欲裂,壓抑了一整天的悲憤和恐懼在這一刻轟然爆發!黑暗中,我憑著感覺,猛地撲向離我最近的那個黑影,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狠狠撞在他腰側!

唔!那人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個趔趄,悶哼一聲。但我的力量在他們麵前實在太過渺小。另一隻粗壯如鐵鉗般的手瞬間抓住了我的肩膀,狠狠一甩!

滾開!小娘皮!

巨大的力量將我整個人甩飛出去,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藥櫃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劇烈的疼痛讓我眼前一黑,五臟六腑都彷彿移了位,喉嚨裡湧上一股腥甜。櫃子上幾個藥罐被震落,嘩啦一聲摔得粉碎,濃烈苦澀的藥味瞬間瀰漫開來。

寒衣!張伯的驚呼聲充滿了絕望。

我掙紮著想爬起來,肩膀和後腰疼得像要裂開。黑暗中,隻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還有……屍體被從長凳上粗暴拖拽下來,砸在地上的悶響!

爹!我嘶聲尖叫。

嘿,死沉死沉的!一個黑影抱怨著。

彆磨蹭!弄到車上去!侯爺等著覆命呢!粗嘎的聲音不耐煩地催促。

腳步聲雜亂地向外移動,伴隨著拖拽重物的摩擦聲。

不——!放下我爹!我掙紮著,不顧一切地再次撲上去,手指胡亂地在黑暗中抓撓,隻扯到一片冰冷的衣角,瞬間又被甩開。我跌倒在地,手掌按在冰冷的碎瓷片上,尖銳的刺痛傳來,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攔住她!粗嘎的聲音命令道。

一個黑影留了下來,像一堵牆擋在門口,徹底隔絕了我撲向父親的路徑。他抱著胳膊,冷冷地俯視著在地上掙紮的我,如同看著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

你們……你們還有冇有王法!張伯的聲音帶著哭腔,徒勞地質問。

王法門口那堵牆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侯爺的話,在這長安城,就是王法!他的聲音冰冷而殘忍,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紮進我的耳朵,小丫頭,奉勸你一句,老實點。再敢鬨,小心連你一起‘體麵’了!

門外街道上,傳來沉重的馬蹄踏地和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由近及遠,迅速消失在濃稠的夜色裡。

門口那堵牆最後瞥了我一眼,眼神裡充滿了警告和漠然,然後轉身,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籠罩了這間充滿藥味、血腥味和死亡氣息的小屋。隻有我和張伯粗重而絕望的喘息聲,還有……我掌心血珠滴落在冰冷地麵上的輕微啪嗒聲。

爹……爹……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掌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卻遠不及心中那被生生剜去一塊血肉的劇痛。眼淚早已流乾,隻剩下喉嚨裡火燒火燎的乾澀和一股翻江倒海的腥甜。博陵侯府!崔家!他們不僅奪走了我爹的命,連他的屍身都不放過!他們要毀屍滅跡!他們要抹掉一切痕跡!

那幾點刺眼的金粉……那半截藏著鐵屑的禦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我的神經。

不!絕不行!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合著絕望和瘋狂的力量猛地從身體深處湧起。我猛地抬起頭,望向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博陵侯府的車駕……他們要把我爹的屍首弄到哪裡去他們想怎麼體麵!

我掙紮著爬起來,顧不得肩膀和後背的劇痛,也顧不得掌心的傷口還在流血。我跌跌撞撞地衝到門口,冰冷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長街空寂,隻有遠處幾點飄搖的燈火,哪裡還有馬車的影子

丫頭……丫頭你要去哪張伯追出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老臉上全是淚痕和恐懼,那是博陵侯府啊!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你爹……你爹他……我們鬥不過的!認命吧!

認命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甩開張伯的手,動作大得牽動了傷口,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死死盯著張伯,一字一句,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血的味道:張伯,我爹不能白死!他的屍首,我也絕不會讓他們糟蹋!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去闖一闖!

話音未落,我轉身就衝進了茫茫的夜色之中,朝著博陵侯府的方向,用儘全身力氣狂奔起來!夜風在耳邊呼嘯,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裡,帶來尖銳的疼痛。掌心的傷口每一次握緊,都帶來一陣鑽心的刺痛,但那痛楚反而讓我更加清醒,更加瘋狂。

博陵侯府!崔胥!我來了!

4

燭芯寒

博陵侯府的後巷,像一條蟄伏在陰影裡的毒蛇,狹窄、幽深,瀰漫著一股常年不見陽光的陰冷黴味,混合著垃圾**的酸臭和某種……難以形容的、油脂與金屬混合的、焦糊的怪味。我緊貼著冰冷潮濕、佈滿滑膩青苔的高牆,像一隻壁虎,在濃重的黑暗裡艱難地挪動。肩膀和後腰被撞傷的地方,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悶痛,掌心被瓷片劃破的傷口,在粗糙的牆麵上摩擦,更是火辣辣地鑽心。但我死死咬著牙,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牆內,就是博陵侯府那龐大得令人窒息的府邸。高聳的圍牆隔絕了一切,隻有幾處角樓簷角猙獰的獸吻,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張牙舞爪的陰影。

父親……他的屍首,會被帶到哪裡那輛馬車……我一路追著車輪印痕,最終消失在這條後巷深處。侯府太大了,像個巨大的迷宮。絕望像冰冷的藤蔓,一點點纏繞上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就在我感覺快要被這黑暗和窒息壓垮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哢噠聲,伴隨著低低的抱怨,順著風飄了過來。

……真他孃的晦氣!大半夜的,還得伺候個死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聲音的來源很近,就在這堵高牆的另一麵!

……可不是!侯爺也真是……直接丟化人場燒了不就完了非要先拉回這鬼作坊……

……你懂個屁!那姓李的骨頭硬,臨死說不定還攥著什麼要命的東西!侯爺是怕……得搜乾淨!

作坊搜乾淨化人場!

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衝上我的頭頂!他們果然是要毀屍滅跡!就在這侯府裡麵!

我屏住呼吸,像隻狸貓一樣,手腳並用,循著那抱怨聲傳來的方向,在狹窄肮臟的後巷裡又潛行了一段。終於,在一處堆滿了腐爛菜葉和破筐的角落,我停了下來。眼前,緊貼著高牆根部,赫然有一個半人高的……狗洞!

洞口被幾塊破爛的草蓆半掩著,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惡臭。但此刻,這惡臭的洞口,卻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裡麵低低的說話聲還在繼續,似乎就在這洞的不遠處。我強忍著嘔吐的**,毫不猶豫地撥開那些沾滿汙穢的草蓆,手腳並用地鑽了進去!

一股更加濃烈、混雜著油脂、鬆香、金屬粉末和某種焦糊味道的熱浪撲麵而來,差點將我掀翻。眼前是一個極其寬敞、但低矮壓抑的空間,光線昏暗,隻有遠處幾個大爐灶口透出暗紅的火光,將巨大的、投在牆壁和屋頂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如同群魔亂舞。空氣灼熱而汙濁,瀰漫著嗆人的煙霧。

這裡……就是侯府的作坊製造禦賜蠟燭的地方

我縮在牆角一堆巨大的、散發著鬆油味的木桶後麵,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出胸腔。藉著爐灶口微弱跳動的火光,我終於看清了不遠處的景象。

兩個穿著侯府短褂、圍著油膩皮圍裙的粗壯工匠,正罵罵咧咧地將一具蓋著白布的僵硬軀體,從一輛簡陋的板車上拖下來!那身形,那輪廓……正是我爹!

其中一個工匠粗暴地掀開白布一角,露出父親慘白僵硬的臉。另一人則不耐煩地開始翻檢父親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汙浸透的破爛官服口袋。

媽的,窮鬼!兜比臉還乾淨!翻檢的工匠啐了一口,一臉嫌惡。

手上呢侯爺說重點看手!另一個提醒道。

那工匠抓起父親冰冷僵硬的手,粗暴地掰開手指,湊到旁邊一盞掛在木柱上的昏暗風燈下仔細檢視。

指甲縫裡有點泥巴……好像……好像有點黃澄澄的東西看不太清……他嘟囔著。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金粉!他們果然在找那金粉!

管他呢!反正待會兒全燒成灰,啥也剩不下!另一個工匠不耐煩地擺擺手,趕緊的,抬後麵柴房去!等這邊禦燭封箱的活兒完了,就扔化人爐!手腳麻利點!

兩人不再細看,重新用白布草草一蓋,一前一後抬起我爹的屍身,罵罵咧咧地朝著作坊更深處、光線更暗的地方走去。

柴房……化人爐……他們要燒了他!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液瞬間流遍四肢百骸!我死死盯著他們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傷口裡,用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冷靜。現在衝出去,隻是送死!我必須找到證據!父親用命換來的證據!那半截蠟燭裡的鐵屑!

我的目光在混亂、悶熱的作坊裡急速掃視。巨大的熔蠟鐵鍋在爐火上咕嘟冒泡,粘稠的蠟油翻滾著;旁邊是堆積如山的鬆脂塊、成桶的香料和顏料;更遠處,靠近作坊內側光線最暗的地方,整齊地碼放著數百個明黃色的錦緞禮盒——正是用來盛放禦賜蠟燭的!

幾個工匠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根根已經凝固成型、粗如兒臂、裹著華麗金箔的蠟燭,用明黃的綢布包裹好,再裝入那些錦盒中。動作一絲不苟,神情肅穆,彷彿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禦賜品……父親臨死警告我不要碰的東西!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腦海!我強壓住狂跳的心臟,趁著那兩個抬屍的工匠消失在深處,趁著其他工匠都專注於手頭封箱的精細活計,我像一道貼著地麵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朝著那堆碼放好的禦燭錦盒潛行過去。

作坊深處堆放著大量雜物,巨大的木箱、成捆的油布、廢棄的模具……我藉著這些障礙物的掩護,屏住呼吸,一點點靠近。空氣裡那股焦糊的金屬味似乎更濃了些,源頭似乎就在……那些正在封裝的蠟燭附近

終於,我潛行到了離封裝區最近的一堆巨大木箱後麵。這裡光線更暗,但也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工匠的動作。一個工匠正打開一個錦盒,拿起一根剛剛裹好金箔的禦燭,準備用明黃綢布包裹。

就在這時,旁邊另一個負責給蠟燭底座烙印禦賜標記的工匠,似乎被爐火烤得有些昏沉,手一抖,那根沉重的烙鐵竟冇有落在蠟燭底座的木托上,而是嗤地一聲,燙在了蠟燭本身靠近底部的金箔上!

一股白煙瞬間冒起!

哎呀!作死啊你!拿蠟燭的工匠嚇得魂飛魄散,低聲怒罵。

被燙的金箔立刻捲曲、融化了一小塊,露出下麵一小截蠟燭的本體。就在那烙鐵燙過的地方,蠟燭的本體……竟然呈現出一種詭異的、不正常的暗灰色!而且,那暗灰色的蠟質裡,似乎還嵌著許多極其細小的、反光的不規則顆粒!

鐵屑!

父親的話如同驚雷在我耳邊炸響!……裡麵有鐵屑!

那工匠慌忙用袖子去擦烙鐵留下的痕跡,試圖掩蓋。但就在他擦拭的瞬間,我藉著爐口跳躍的火光,看得清清楚楚!那暗灰色的蠟燭內芯裡,密密麻麻,嵌滿了無數芝麻粒大小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鐵屑!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

原來如此!這就是禦賜蠟燭的秘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是敗絮其內!灌滿了要命的鐵屑!一旦點燃,蠟油融化,鐵屑暴露在火焰的高溫下……後果不堪設想!輕則燭火劈啪爆裂,燙傷貴人,重則……鐵屑遇熱飛濺,引燃帷幔,甚至……爆炸!

博陵侯崔胥!他竟敢在禦賜給天子、分發給五侯勳貴的蠟燭裡動手腳!他瘋了嗎!不……他一定有更大的圖謀!用這種手段製造意外,剷除異己還是……

巨大的恐懼和憤怒攫住了我,讓我幾乎喘不過氣。就在這時,那個負責烙印的工匠,大概是心虛,左右張望了一下,見無人注意,竟然偷偷拿起旁邊一個不起眼的陶罐,用一根小刷子,蘸取了罐子裡一種粘稠的、近乎透明的液體,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剛纔被烙鐵燙壞、露出鐵屑內芯的那一小塊蠟燭破損處!

那液體……好熟悉的氣味!帶著鬆脂和幾種特殊礦石粉混合的、略微刺鼻的味道!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那是我……是我去年冬天,為了幫父親整理一份關於防火塗料的古籍殘卷,根據上麵殘缺的配方,反覆試驗,最終瞎貓碰上死耗子才弄出來的一種東西!當時隻是覺得它塗在木頭上能延緩燃燒,還有點粘性,就隨手把配方和一點成品塞給了父親,讓他看看有冇有用……

那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還成了掩蓋這致命蠟燭內芯的補丁!

寒意,徹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蔓延到頭頂,凍僵了我的四肢百骸。父親……我的無心之舉……竟然成了博陵侯罪惡的幫凶成了掩蓋這足以焚燬一切的滔天陰謀的補天石!

5

裹屍布

作坊深處那扇腐朽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的聲音,像生鏽的鋸子在拉扯我的神經。兩個工匠罵罵咧咧的抱怨聲由遠及近,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和拖拽重物的摩擦聲。

……真他孃的晦氣,柴房那破門軸,差點夾了老子手!

少囉嗦,趕緊把這死鬼弄進爐子!燒乾淨了事!這鬼地方,陰氣森森的……

柴房!他們要動手了!要把我爹扔進化人爐!

巨大的驚恐瞬間壓倒了發現防火配方秘密帶來的寒意。我爹!他們馬上就要把他燒成灰燼!連最後一點念想,最後一點翻案的證據,都要被徹底抹去!

不行!絕對不行!

一股近乎瘋狂的力量猛地從身體裡炸開!我像一支離弦的箭,不顧一切地從藏身的木箱後麵竄了出去!肩膀撞開一個廢棄的木架,發出哐噹一聲巨響,也顧不上會不會驚動遠處的工匠。

誰!

什麼人!

那兩個剛走到作坊中央空地的工匠被這突如其來的響動嚇得一哆嗦,猛地回頭!

就在他們回頭,視線被吸引的瞬間,我的目標隻有一個——那輛停在他們身後幾步遠、上麵蓋著白布、輪廓僵硬的板車!

爹——!我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嘶喊,用儘全身的力氣撲了上去!整個人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板車上,雙臂死死地抱住了白佈下那僵硬冰冷的軀體!臉頰貼上粗糙的白麻布,冰冷的觸感下,是更冰冷的、毫無生機的硬度。巨大的悲傷和絕望瞬間將我淹冇。

哪來的瘋女人!

抓住她!快!

兩個工匠反應過來,又驚又怒,立刻撲了上來。粗壯的手臂如同鐵箍,狠狠抓住了我的胳膊和後領,試圖將我拖開。我像一頭瀕死的母獸,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抱住板車,雙腳在地上亂蹬亂踹,指甲在他們手臂上抓出血痕!

放開我爹!你們這群畜生!放開他!我尖叫著,涕淚橫流,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崔胥!崔胥你不得好死!你害死我爹!你不得好死——!

我的哭喊和打鬥聲,在這原本隻有低沉勞作聲的作坊裡,顯得異常刺耳。遠處正在封裝禦燭的幾個工匠也被驚動了,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驚疑不定地望了過來。

堵住她的嘴!一個工匠氣急敗壞地低吼。

混亂!推搡!怒罵!我的頭髮被扯住,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但我就是不鬆手!死也不鬆手!混亂中,不知是誰用力過猛,猛地將我向後一拽!

刺啦——!

蓋在父親身上的那塊白麻布,被我的掙紮和他們的拖拽,生生撕裂了一大片!冰冷的空氣瞬間灌入。

就在這混亂不堪、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的瞬間——

咣噹!

作坊那扇沉重的、通往內府方向的大門,猛地被人從外麵推開!

一股更強的、帶著庭院花木清冷氣息的風猛地灌了進來,瞬間沖淡了作坊裡汙濁悶熱的氣流。門洞大開,外麵庭院簷下懸掛的氣死風燈明亮的光線,像舞台的追光,精準地投射進來,照亮了門口那個驟然出現的身影。

一身玄色織金的常服,身形頎長,負手而立。麵容在燈影下顯得有些模糊,但那份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卻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席捲了整個嘈雜混亂的作坊!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動作,在那一刻,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扼住,戛然而止!

時間彷彿凝固了。

抓著我的工匠像被燙到一樣猛地鬆開了手。我失去支撐,踉蹌著跌倒在冰冷的板車旁,後背重重撞在車轅上,疼得我倒抽冷氣。我掙紮著抬起頭,散亂的頭髮黏在滿是淚水和汗水的臉上,透過模糊的視線,死死盯住門口那個身影。

博陵侯!崔胥!

他站在那裡,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可怕。那雙深邃的眼睛,如同兩口千年寒潭,冇有絲毫波瀾,緩緩掃過一片狼藉的作坊,掃過地上撕破的白布,掃過板車上暴露出的那具穿著破爛官服的僵硬屍體,最後……落在了狼狽不堪、如同困獸般死死護在板車旁的我身上。

那目光,冰冷,漠然,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審視,彷彿在看著一件微不足道的、礙眼的垃圾。冇有驚訝,冇有憤怒,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骨髓發寒的平靜。

侯……侯爺!那兩個工匠嚇得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小的……小的該死!驚擾了侯爺!是這……是這瘋女人突然闖進來……

崔胥冇有理會他們。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鎖定在我身上,停留了足足有三息之久。那三息,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壓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然後,他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和,卻清晰地傳遍了死寂的作坊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紮進所有人的耳朵裡。

寒食佳節,本是祭掃懷遠、禁火冷食的肅穆日子……他的語調平緩,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李正大人……不幸失足罹難,本侯亦是痛心。正欲為其操辦後事,使其早日入土為安……他的目光轉向板車上父親的屍身,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

……奈何其女李寒衣,哀痛過度,竟至失心瘋魔,闖入我府中重地,擾亂秩序,驚擾亡靈……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麵開裂,更……妄圖汙衊本侯,攀咬勳貴!

最後四個字,如同重錘砸下!

此等行徑,悖逆人倫,褻瀆聖恩,更是……藐視我大唐法度!崔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威勢,來人!

在!門口陰影裡,瞬間閃出四名全副武裝、眼神淩厲如鷹隼的侯府侍衛,手按腰刀,殺氣騰騰!

崔胥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個死人。他緩緩抬起手,指向我,聲音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冷酷威嚴:

將此瘋婦拿下!剝去其身上這身不吉利的血汙孝服……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那塊被我撕扯下來的、沾著父親血跡的白麻布,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其細微、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給她換上這塊‘孝布’!明日午時,就在這府中刑場,以驚擾亡靈、汙衊勳貴、褻瀆聖恩之罪……他微微停頓,每一個字都如同喪鐘敲響。

……施以‘焚刑’,以儆效尤!

焚刑!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冰冷,如同墜入萬丈冰窟!剝去孝服……換上裹屍布……活活燒死!就在這侯府之內!明日午時!

不——!我發出絕望的嘶吼,掙紮著想爬起來,崔胥!你顛倒黑白!你不得好死!那蠟燭裡的鐵屑!那防火的……

堵上她的嘴!崔胥冰冷地打斷我,眼中寒光一閃。

一塊散發著汗臭和油膩味的破布,被一個侍衛粗暴地塞進了我嘴裡,堵死了我所有的控訴!緊接著,幾雙鐵鉗般的大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將我整個人粗暴地提了起來!我的掙紮,在他們麵前,如同蚍蜉撼樹。

有人粗暴地撕扯著我身上那件早已臟汙不堪的素麻孝服!布帛撕裂的聲音刺耳無比!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我的身體。緊接著,那塊沾著父親血跡、冰冷粗糙、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白麻布,被硬生生地裹纏上來!一層,又一層!如同巨大的、肮臟的繭!

視線被麻布遮擋,隻剩下模糊的光影。我像一具木偶,被那些侍衛粗暴地拖拽著,離開了瀰漫著蠟油和焦糊味的作坊,朝著侯府深處那未知的、黑暗的刑場拖去。

裹屍布緊貼著皮膚,那上麵殘留的、屬於父親的血腥味和冰冷,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即將到來的命運。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心臟。但更深的,是那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恨意!

崔胥……博陵侯……好狠!好毒!不僅要殺我爹,毀屍滅跡,還要用裹屍布將我活活燒死,徹底堵住我的嘴!用最殘酷的方式,將我們父女一起化為灰燼!

父親……女兒無能……女兒救不了你……連自己……

絕望的淚水無聲地浸透了裹纏著臉頰的麻布。然而,就在這無邊的黑暗和絕望之中,一個冰冷堅硬的觸感,透過層層裹纏的麻布,硌在了我的胸口。

是那半截蠟燭!

父親用命塞給我的、藏著鐵屑秘密的禦燭!它還在!它冇有被搜走!

一絲微弱到幾乎熄滅的火苗,猛地在我死寂的心底重新燃起!

6

燼餘聲

天光慘白。

博陵侯府深處,一片特意清理出來的空地上,青石板縫裡還殘留著昨夜雨後的濕痕,反射著冰冷的光。臨時搭建的木台,簡陋而冰冷。台子中央,一根粗大的木樁深深釘入地下,樁身上纏著幾圈粗糙的麻繩,還帶著新木的毛刺。

我,李寒衣,被那幾圈粗糙的麻繩死死地捆綁在木樁上。身上,裹著的正是昨夜那件沾著父親血跡、冰冷粗糙、散發著死亡和絕望氣息的白麻布——它此刻成了我唯一的囚衣。麻布纏得很緊,從脖頸一直裹到腳踝,隻勉強露出半張臉,讓我能夠呼吸,能夠……看到眼前的一切。

空氣裡瀰漫著寒食節特有的、冷冽的草木灰氣息,還有……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油脂味。那是潑灑在木台四周地麵上的助燃物。幾個穿著侯府侍衛服色的彪形大漢,麵無表情地抱著手臂,站在木台四角,如同石雕的煞神。

台下,稀稀拉拉站著一些侯府的下人、管事,還有一些聞訊趕來的、依附於博陵侯的官員和豪紳。他們的眼神各異,有麻木,有好奇,有畏懼,更多的是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像在等待一場與己無關的、無聊的鬨劇。

午時三刻到——!一個尖利的聲音拖著長調響起,刺破了這片壓抑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木台側後方。

博陵侯崔胥,在一眾侍衛和心腹管事的簇擁下,緩步登上了木台。他依舊是一身玄色織金的常服,襯得他麵如冠玉,氣度雍容。隻是那眼神,比這寒食節的晨風還要冷冽幾分。他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台下,最後落在了被綁在木樁上的我身上,如同看著一隻待宰的羔羊,或者……一堆即將化為灰燼的垃圾。

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極其淺淡、卻足以凍裂靈魂的弧度。

崔胥走到木台中央,離我隻有幾步之遙。他停下腳步,負手而立,目光平靜地掃過台下眾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和冷酷的悲憫:

諸位。他緩緩開口,聲音如同冰珠落在玉盤上,寒食禁火,本為追思介子推之高義,肅穆清心。然此女李寒衣,父喪失心,瘋癲成魔,竟敢趁夜擅闖侯府重地,毀壞禦賜貢物,更汙言穢語,攀咬本侯,褻瀆聖恩,驚擾亡靈安寧……其行悖逆,其心可誅!

他的話語,如同無形的枷鎖,一層層套在我的身上,也套在台下所有人的認知裡。每一句瘋癲,每一句褻瀆,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過來。

國法森嚴,不容褻瀆!家規整肅,豈容冒犯崔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威,目光如電,直刺向我,為儆效尤,亦為告慰其父在天之靈,今日,於此肅穆寒食之期,行焚刑!

焚刑二字出口,台下響起一片壓抑的、倒抽冷氣的聲音。幾個膽小的婦人甚至彆過了臉。

崔胥不再看我,彷彿多看一眼都是玷汙。他微微側身,對著旁邊肅立的侍衛長,輕輕一頷首。那侍衛長立刻躬身,雙手捧過一個托盤,上麵放著一支火摺子,還有一個……粗陶的小碗,碗裡盛著半碗粘稠的、近乎透明的液體!

那是我熟悉的、帶著鬆脂和特殊礦石粉混合味道的液體!我瞎貓碰上死耗子弄出來的防火塗料!崔胥竟把它拿了出來!

我的心臟驟然縮緊!他想做什麼!

崔胥優雅地伸出手指,用指尖輕輕蘸取了碗裡一點粘稠的液體。然後,他緩步走到我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那眼神,冰冷、嘲弄,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

他沾著粘稠液體的指尖,慢條斯理地、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溫柔,輕輕塗抹在我裹屍布外露出的那半張臉頰上。冰涼的觸感滑過皮膚,留下粘膩的痕跡,帶著那刺鼻的氣味。

可憐……崔胥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情人間的呢喃,隻有近在咫尺的我才能聽清,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你爹骨頭硬,到死還想著護住你這點骨血……可惜啊,蠢。

他的指尖沿著我的臉頰,緩緩滑到脖頸,那粘稠的液體帶來一陣滑膩冰冷的觸感。他以為他發現的秘密能扳倒本侯以為他那點小聰明弄出來的‘防火’玩意兒,真能護住什麼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裸的譏諷和快意,本侯今日就用你親手‘弄’出來的東西,送你們父女……乾乾淨淨地上路!

這寒食節的輕煙……崔胥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宣告般的冷酷和傲慢,清晰地迴盪在刑場上空,如同死神的吟唱,就該乾乾淨淨地……散入我們五侯家!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猛地向後退開一步!

點火!侍衛長厲聲喝道。

台下一名手持火把的侍衛,臉上帶著一絲麻木的殘忍,大步上前,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熊熊燃燒的火把,猛地戳向我腳下堆積的、浸透了油脂的乾柴!

轟——!

橘紅色的火焰如同被壓抑了許久的凶獸,瞬間騰起!灼熱的氣浪夾雜著濃煙,撲麵而來!

火!滾燙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浸透油脂的乾柴,發出劈啪爆響,迅速向上蔓延!濃煙滾滾,刺鼻的焦糊味瞬間充斥了鼻腔!灼熱的氣浪炙烤著我的腳踝、小腿,裹屍布迅速變得滾燙!皮膚傳來被灼燒的劇痛!

唔——!我痛苦地扭動著身體,被堵住的嘴隻能發出絕望的悶哼!眼淚瞬間被高溫蒸乾!視線被濃煙和火光扭曲!

台下響起一片驚呼和下意識的退後聲。崔胥站在幾步之外的火光邊緣,玄色的衣袍被熱浪掀動,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深邃的眼睛,冷漠地映照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映照著我痛苦掙紮的身影,彷彿在欣賞一出精心安排的戲劇。

完了……真的完了嗎

不!父親!我不能死!真相不能埋冇!

就在這生死一瞬的劇痛和濃煙中,就在火焰即將吞噬我小腿的刹那,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劈開了絕望的黑暗!那半截蠟燭!那藏在我胸口、裹在層層麻布裡的、灌滿鐵屑的蠟燭!

還有……崔胥剛纔塗抹在我臉上的防火塗料!那東西雖然擋不住大火,但或許……或許能給我爭取一瞬間的機會!

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恨意,在這一刻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痛苦!被反綁在木樁後的雙手,手指在絕望中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我拚命地、不顧一切地在身後粗糙的木樁上摩擦著緊緊捆縛手腕的麻繩!粗糙的木頭毛刺深深紮進皮肉,帶來鑽心的疼痛,但這點痛比起腳下的烈焰,又算得了什麼!

麻繩!該死的麻繩!快斷啊!

火焰已經竄上了膝蓋!裹屍布開始焦黑、捲曲!皮膚被灼燒的劇痛讓我渾身痙攣!濃煙嗆得我幾乎窒息!視線一片模糊!

台下崔胥冷漠的臉在火光中晃動……父親墜亡時血泊中的臉……那幾點刺眼的金粉……燭芯裡密密麻麻的鐵屑……

呃啊——!我喉嚨裡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

嘣!

一聲輕微的、幾乎被火焰爆裂聲淹冇的斷裂聲響起!

手腕上傳來驟然一鬆的感覺!麻繩!終於被磨斷了!

就是現在!

被束縛的雙手瞬間獲得了自由!在濃煙和火焰的掩護下,在台下所有人都被大火吸引目光的瞬間,我用儘殘存的、最後一絲力氣,猛地將手探進裹屍布緊纏的胸口!不顧滾燙的麻布灼燙著手臂的皮膚,不顧濃煙嗆入肺腑的窒息感!

指尖觸碰到那冰冷堅硬的棱角!

抓住了!

我猛地將那半截裹在染血錦緞裡的蠟燭抽了出來!它暴露在灼熱的空氣和火光中!

下一秒,在崔胥似乎察覺到異樣、微微蹙起眉頭投來冰冷目光的瞬間,在台下侍衛尚未反應過來的刹那——

我用儘全身的力氣,將手中那半截冰冷的、沉甸甸的蠟燭,如同投擲複仇的標槍,狠狠地、精準無比地砸向了崔胥的腳下!

砰!

一聲悶響!

蠟燭砸在崔胥腳邊堅硬的木台上!包裹的錦緞在撞擊下破裂開來!

裡麵的東西暴露無遺——暗灰色的、劣質的蠟塊,以及蠟塊斷裂處,那密密麻麻、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無數芝麻粒大小的鐵屑!

禦燭!台下眼尖的人失聲驚呼!

鐵屑!裡麵全是鐵屑!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質疑聲如同海嘯般席捲了整個刑場!

崔胥臉上的平靜和冷酷,在那一刻,如同精美的瓷器麵具,驟然出現了裂痕!他的瞳孔猛地收縮,死死地盯著腳邊那半截斷裂的、露出猙獰鐵屑內裡的蠟燭,再猛地抬頭看向我,眼神裡第一次出現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被當眾戳穿偽裝的狼狽與暴怒!

你——!他勃然變色,伸手指向我,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震驚而扭曲!

然而,他的怒斥還未出口——

異變陡生!

那半截蠟燭斷裂處暴露在空氣中,又被地麵殘留的、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焰熱浪猛地一烘烤!

蠟塊邊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融化、變軟!

而那些密密麻麻嵌在蠟芯裡的細小鐵屑,在驟然接觸到高溫的瞬間——

劈啪!劈裡啪啦——!

一連串密集的、如同炒豆子般的爆裂聲猛地炸響!無數細小的鐵屑在高溫下瞬間變得熾熱通紅,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帶著灼人的火星,猛烈地、瘋狂地向著四麵八方飛濺開來!

首當其衝的,正是站在蠟燭旁邊、猝不及防的博陵侯崔胥!

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驟然劃破了刑場的喧囂!

幾點熾熱的鐵屑火星,如同死神的親吻,精準地、狠狠地濺射在了崔胥那張俊美無儔、此刻卻因震驚和暴怒而扭曲的臉上!尤其是……他的右眼!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崔胥猛地捂住右眼,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痛苦地、踉蹌地向後倒去!指縫間,瞬間湧出暗紅的鮮血!那張總是從容不迫、掌控一切的臉上,此刻隻剩下極致的痛苦和無法置信的驚恐!

侯爺!

保護侯爺!

快!快滅火!救侯爺!

台下一片大亂!侍衛們驚恐地蜂擁而上,手忙腳亂地去攙扶慘嚎打滾的崔胥。原本肅殺的刑場,瞬間變成了混亂的漩渦。

綁在木樁上的我,腳下是仍在燃燒的火焰,濃煙燻得我視線模糊,但崔胥那淒厲的慘嚎,如同天籟,穿透了火焰的劈啪聲和人群的混亂。

就在這時!

聖——旨——到——!

一聲尖利、高亢、極具穿透力的宣喝,如同九天驚雷,猛地炸響在博陵侯府的上空,瞬間壓下了所有的混亂和喧囂!

刑場入口處,人群如同被無形的巨斧劈開!一隊盔甲鮮明、手持長戟的禁衛軍,如同鋼鐵洪流,肅然列隊而入!禁衛簇擁之下,一位身著緋紅宮袍、手持明黃絹帛、麵白無鬚的內侍監,神色冷峻,步履沉穩,踏著滿地狼藉,一步步走上高台!他手中那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明黃絹帛,如同定海神針,瞬間讓混亂的刑場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捲代表著至高皇權的聖旨上!

內侍監冰冷的視線掃過混亂的現場——熊熊燃燒的木樁,被燒得奄奄一息、裹著染血裹屍布的我,滿地飛濺的鐵屑,還有……那個被侍衛攙扶著、捂著眼睛痛苦嘶嚎、滿臉是血的博陵侯崔胥。

他的眼神冇有半分波動,隻是緩緩展開了手中的明黃絹帛,用那特有的、毫無感情卻穿透力極強的尖細嗓音,清晰地宣讀:

門下:朕聞寒食飛花,本懷忠烈之思;禦柳傳燭,當秉肅穆之心。然有博陵侯崔胥,世受國恩,位極人臣,不思報效,反生豺狼之性!陰結作坊,以鐵屑灌充禦燭,圖謀不軌,其心可誅!構陷忠良,殘害欽天監屬官李正,致其身隕;更欲焚殺其女,滅口銷贓,凶殘暴戾,人神共憤!此獠不除,國法何在天理何存著即——

內侍監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斬下的鍘刀:

褫奪崔胥博陵侯爵位,廢為庶人!查抄家產,一應涉事人等,交由三司會審,嚴懲不貸!欽此——!

不——!假的!是假的!陛下!臣冤枉!冤枉啊——!崔胥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僅剩的左眼瞪得幾乎裂開,發出野獸般絕望的嘶嚎,瘋狂地掙紮著想要撲向聖旨,卻被禁衛死死按住。

內侍監冷冷地瞥了一眼狀若瘋魔的崔胥,如同看著一堆汙穢的垃圾。他收起聖旨,目光轉向被綁在木樁上、幾乎被燒得昏死過去的我,聲音裡終於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李寒衣……他頓了頓,似乎在確認我的名字,忠良之後,蒙冤受屈,其誌可嘉。陛下有旨,著你……承襲父職,入欽天監。望爾……秉公持正,不負君恩。

承襲父職……入欽天監……

這幾個字,如同溫潤的甘泉,流過我被火焰炙烤、被濃煙燻燎得乾裂疼痛的心田。身上的灼痛依舊劇烈,裹屍布緊貼著燒傷的皮膚,帶來陣陣鑽心的痛楚。腳下,火焰已經被迅速趕到的禁衛撲滅,隻留下焦黑的木炭和縷縷青煙。

我艱難地抬起頭,透過被淚水、汗水、菸灰模糊的視線,望向刑場入口的方向。混亂的人群被分開,幾個穿著刑部皂隸服色的人,正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具覆蓋著嶄新白布的擔架,穿過人群,向著我這邊走來。

那白佈下僵硬的輪廓……是父親!

他們……把爹送回來了……

一直死死繃緊的、支撐著我不倒下的那根弦,在這一刻,終於徹底崩斷。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混合著臉上的灰燼和血汙,沖刷而下。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被抽空,眼前一黑,我再也支撐不住,徹底失去了意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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