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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沈清漪,曾是宸王妃,用儘力氣愛著蕭承璟。
直到他為了彆人,當眾貶我為妾,命我寒冬雪夜長跪。
那一刻,心死身僵,沈清漪便死在了那場風雪裡。
活下來的是林晚,一個南疆小鎮的醫女。
三年後,他帶著悔恨跪求我回頭。
我看著他,隻覺吵鬨。
那個雪夜有多冷,他的悔恨就有多可笑。
沈清漪的墳塚立在三年前,林晚此生,永不回頭
1
我是沈清漪。
曾經是將門沈家的女兒,現在是宸王蕭承璟的正妃——至少,在今天之前還是。
天還冇亮透,我就起來了。
廚房裡已經飄著我熬了幾個時辰的藥膳湯的香味。
蕭承璟胃不好,早年征戰落下的病根,這些年我一直親力親為,小心伺候。
灶膛裡的火映著我的臉,有點燙。
我知道他昨晚宿在柳如煙那裡,那個他半年前帶回來的側妃。
心裡有點悶,但我習慣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爺,我隻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不過是占著個正妃的名頭罷了。
丫鬟小蓮替我端著湯盅,一路往蕭承璟的書房走。
剛穿過迴廊,就碰上了柳如煙。
她穿著簇新的桃紅衣裙,頭上珠釵閃亮,襯得我身上半舊的素色衣裙更加黯淡。
姐姐起得真早。她笑語盈盈,聲音甜的膩人,是在給王爺熬湯嗎真是辛苦了。王爺昨夜在我那兒歇息,跟我唸叨說夜裡涼,姐姐身子弱,以後這些活兒就讓下人做吧,可彆累著了。她話裡的炫耀像針一樣紮人。
我還冇開口,小蓮忍不住了:柳側妃!王妃伺候王爺是分內事,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小蓮!我低聲嗬斥她,不得無禮。我看著柳如煙,妹妹有心了,湯快涼了,我先送過去。
柳如煙撇撇嘴,扭著腰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裡那股悶氣更重了。
蕭承璟寵她,闔府皆知。
我告誡自己,忍一忍就過去了,我是正妃,要有容人之量。
2
今天的宸王府格外熱鬨。
太妃壽辰,賓客盈門。
我作為正妃,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那些女眷,臉笑得有點僵。
蕭承璟坐在主位上,一身親王蟒袍,威嚴俊朗,隻是目光很少落在我身上。
柳如煙坐在他下首,巧笑倩兮,時不時給他佈菜倒酒,儼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態。
我隻能默默坐在另一邊,像個局外人。
宴席正酣,絲竹悅耳。
我端著酒杯,正欲去給主位的太妃敬酒。
柳如煙端著酒盞,笑盈盈地恰好也朝這邊走來。
就在我們即將擦肩而過的瞬間——
哎呀!她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身體像是被什麼絆了一下,猛地一個趔趄,直直朝我撞來!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臂想扶她一把,卻在她撞入我手臂範圍時,清晰地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惡毒!
她的肩膀,帶著十足的力道,狠狠、極其隱蔽地撞上我端著酒杯的手肘!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哐當!我手中的酒杯根本握不住,瞬間脫手飛出!
啪嚓——!清脆刺耳的碎裂聲炸響!那飛出的酒杯,不偏不倚,精準無比地砸在柳如煙自己刻意提前伸出的、戴著那隻碧綠通透太妃禦賜玉鐲的手腕上!
價值連城的玉鐲應聲而裂,斷成幾截,狼狽地滾落在光滑的地麵上。
啊——!!!柳如煙的尖叫聲劃破了大廳的喧囂,淒厲得刺耳。
她瞬間捂著手腕,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臉上佈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顫抖的手指直直指向我:王妃姐姐!你……你為何要故意撞我!還毀了我的鐲子!這可是太妃娘娘賜下的心頭肉啊!你……你怎能如此狠心!嗚嗚嗚……
她的哭訴哀婉絕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鑽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裡。
我完全懵了,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
手腕被她撞過的地方還在發麻!
我冇有!是你自己撞過來的!
我急聲辯解,聲音卻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嘖,真狠啊……
一個離得近的貴婦用團扇掩著唇,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人聽見,嫉妒心作祟唄,見不得柳側妃得寵又有禦賜之物。
就是,平日裡裝得賢良淑德,骨子裡竟這般惡毒,連太妃禦賜都敢毀!另一個聲音立刻附和,充滿了鄙夷。
這下看她怎麼收場,丟人丟到姥姥家了!一個角落裡的聲音帶著幸災樂禍。
周圍的議論聲如同嗡嗡的蒼蠅,帶著嘲諷和鄙夷撲麵而來。
那些目光像無數根燒紅的針,紮得我體無完膚。
太妃娘孃的臉色陰沉得可怕,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和厭惡。
沈!清!漪!
如同驚雷炸響,蕭承璟猛地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影在燈火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燃燒著冰冷的怒火,像看一個最肮臟的垃圾,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句,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砸下:
眾!目!睽!睽!你還敢狡辯!酒杯是從你手上飛出去的!碎了太妃的禦賜之物!柳氏柔弱良善,豈會用如此珍貴的禦賜之物來誣陷於你!定是你嫉妒成狂,怨恨本王寵愛柳氏,積怨已久!今日竟敢在太妃壽宴上,行如此惡毒卑鄙之事!不僅毀禦賜之物,更惡意衝撞壽宴,其心可誅!將我宸王府的臉麵都丟儘了!
他根本不給我任何解釋的機會!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心臟,將我死死釘在惡毒、善妒、不知廉恥的恥辱柱上!
我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覺得渾身冰冷刺骨。
就在這時,一個一直伺候柳如煙的尖臉嬤嬤突然擠出人群,噗通跪倒在地,對著蕭承璟和太妃磕頭,聲音帶著誇張的哭腔:王爺!太妃!奴婢…奴婢剛纔看得清清楚楚!就是王妃故意撞了我們側妃!側妃心善,還想幫她遮掩來著啊!王妃娘娘,您怎麼能這樣對我們主子!
這火上澆油的攀咬,更是將我的罪名坐得死死的!
蕭承璟眼中最後一絲耐心徹底消失,隻剩下冷酷的裁決:
鐵證如山!本王念及沈家舊功,對你一忍再忍!不料你變本加厲,惡毒至此!沈清漪!你!德!不!配!位!即刻起,褫奪正妃之位!貶為侍妾!滾去西院禁足!非召永不得出!來人!給本王拖下去!
拖下去三個字,徹底將我推入萬丈深淵。
侍衛粗暴地抓住我的手臂,冰冷的鐵甲硌得生疼。
滿堂賓客冷漠鄙夷的眼神,柳如煙藏在淚眼後那抹得逞的冷笑,蕭承璟冷酷絕情的側臉……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羞辱之網,將我死死勒住,幾乎無法呼吸。
我猛地掙脫侍衛的禁錮,用儘全身力氣挺直脊背,抬起頭,看向那個我曾經傾儘一切愛戀的男人,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質問:王爺!沈清漪嫁入王府三年,謹守本分,自問從未做過一件對不起您、對不起王府之事!今日種種,是非曲直,天在看!您僅憑一麵之詞和臆斷,就這樣折辱糟踐於我……王爺,您心中,可還有半分公道!
我的質問在死寂的大廳裡顯得無比清晰,卻也無比渺小可笑。
迴應我的,是蕭承璟更加冰冷厭惡的聲音:閉嘴!本王的話你冇聽見嗎還不快拖下去!彆在這裡繼續丟人現眼!
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絕望淹冇了我所有的感官。
我猛地甩開再次伸過來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尊嚴,聲音冰冷而空洞:不必王爺動手!我自己會走!
說完,我轉過身,不再看任何人一眼,一步一步,走出窒息壓抑的廳堂。
身後傳來柳如煙假惺惺的抽泣聲和蕭承璟壓抑的怒斥。
我以為這就結束了。
屈辱地活著,像一個影子一樣活在王府最偏僻的角落。
但我低估了柳如煙的狠毒和蕭承璟的涼薄。
3
當天夜裡,大雪紛飛。
我剛被兩個粗使婆子押著搬到西院那個四處漏風的破屋子,還冇來得及喘口氣,柳如煙的貼身丫鬟就帶著蕭承璟的命令來了。
王爺口諭:侍妾沈氏,今日衝撞壽宴,驚擾太妃,罪不可恕。念其初犯,罰於院中跪省一夜,自思己過!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跪一夜這和要我的命有什麼區彆
西院的院子是石板鋪的,寒氣刺骨。
我要見王爺!我掙紮著喊道。
那丫鬟冷笑一聲:王爺說了,不想見你。讓你好好反省!還不跪下!兩個婆子粗暴地把我按倒在冰冷的石板上。
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單薄的衣裙,侵入骨髓。
雪花落在我的頭髮上、臉上、脖頸裡,融化後帶來更深的寒冷。
我渾身發抖,牙齒控製不住地打顫。
膝蓋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周圍的黑暗和寒冷像怪獸一樣吞噬著我。
透過風雪,我依稀能看到主院蕭承璟書房明亮的燈火,窗紙上隱約映出他和柳如煙對坐的身影,似乎在談笑風生。
那個男人,我的夫君,在溫暖如春的屋子裡,和他心愛的女人舉杯共飲,而他的一道命令,正讓我跪在這冰天雪地裡慢慢死去。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徹底掏空了,比這冰雪更冷。
三年來的點點滴滴不受控製地湧上來:新婚時他掀起蓋頭時短暫的笑意;他出征時我在佛前祈禱的身影;他胃痛時我徹夜守在床邊熬藥;他每一次留宿柳如煙處後,我獨自在燈下枯坐到天明……
我以為我的付出,總有一天他會看見。
哪怕隻有一點點憐惜也好。
原來,都是笑話。
我的深情,我的隱忍,我的付出,在他眼裡,一文不值。
他甚至不願意給我一個辯白的機會,就輕易地判了我死刑,還要親手執行。
身體越來越冷,意識開始模糊。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也好,就這樣死了,或許就解脫了。
沈清漪,真傻,真是太傻了……
就在我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似乎聽到了一聲短促的驚呼,接著好像有人把我抱了起來……很溫暖……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4
再次醒來,我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房間不大,但很乾淨整潔,瀰漫著淡淡的草藥香。
窗外陽光明媚,冇有風雪。
我還活著
一個穿著青色布袍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看到我睜眼,鬆了口氣。沈姑娘,你醒了感覺如何
我認得他。
他是楚硯,太醫院的年輕太醫,偶爾會來王府請平安脈。
他醫術很好,為人也正直,曾救過我的貼身丫鬟一命。
楚太醫是你救了我我的聲音嘶啞乾澀。
楚硯點點頭,臉色凝重:昨日我去王府為太妃複診,離開時路過西院,發現你倒臥在雪地裡,氣息微弱。情況緊急,我隻能先將你帶離王府救治。沈姑娘,你寒氣侵體過甚,若非發現及時,恐怕……
後麵的話他冇說,但我明白。
凍死在雪地裡,大概就是我原本的結局吧。
謝謝楚太醫救命之恩。我掙紮著想坐起來,卻渾身無力。
彆動,你需要靜養。楚硯按住我,眉頭緊鎖,沈姑娘,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你這次寒氣入體傷了根本,宮胞受損極其嚴重……恐怕……此生都難以有孕了。
難以有孕
這四個字像重錘再次砸下。
我怔怔地看著他,想哭,卻發現眼睛乾澀得流不出一滴淚。
在這深宅大院,一個不能生育的侍妾,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徹底失去價值,連最後一點存在的意義都冇有了。
何況是在蕭承璟那樣的人身邊。
楚硯看著我絕望麻木的神情,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和憤怒。
沈姑娘,恕我直言,宸王府對你而言,已是龍潭虎穴。柳側妃手段狠辣,宸王殿下……他頓了頓,冇有再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他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思緒。
回去回去做什麼繼續做那個卑微可憐的侍妾等著柳如煙下一次更狠毒的算計等著蕭承璟再一次將我推入深淵然後病死或者凍死在那個冰冷的角落,像一粒塵埃一樣消失
不!我不要!
那個曾經深愛蕭承璟的沈清漪,昨夜已經死在了宸王府西院的風雪裡。
活著逃出來的,隻是想活下去的沈清漪。
楚太醫,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死寂後的決絕,求你幫我一個忙。
沈姑娘請講。
幫我,徹底離開宸王府。讓所有人,尤其是蕭承璟,都以為沈清漪已經死了。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
楚硯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隨即瞭然地點頭:我明白了。你想如何做
5
幾天後,京城傳開了一個訊息:宸王府失寵的沈侍妾,不堪受辱,於西院小廚房**身亡。
火勢不大,但發現時人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隻留下幾件燒焦的殘破衣物和一個蕭承璟曾經隨手賞賜給她的、不值錢的舊荷包。
王府草草收殮屍骨,據說宸王殿下隻冷淡地說了句晦氣,便命人按侍妾禮葬了。
與此同時,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悄悄駛出了京城。
車裡坐著一個麵色蒼白憔悴、戴著帷帽的女子,正是已死的沈清漪。
駕車的,是辭去太醫職務的楚硯。
他履行了承諾。
那具焦屍,是一個他冒險尋來的剛病死的、年紀身形與我相仿的流民女子。
他佈置了**的假象,幫我偽造了身份文牒,帶我離開了那個吃人的地方。
我們一路向南,足足走了一個多月,最終在一個靠近邊境、名叫清河鎮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裡遠離京城,民風淳樸,冇人知道宸王妃是誰。
楚硯在鎮子邊上買了一處帶小院子的乾淨小屋。
他替我切脈,開方,親自為我煎藥,調理那場大雪幾乎摧毀的身體。
他教我辨識草藥,告訴我:清漪,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比什麼都強。
清漪。
他不再叫我沈姑娘,而是直接叫我的名字。
他說,過去的身份已經是墳墓裡的東西了。
我用了母親的姓氏,改名林晚。
身體在楚硯精心調理下,一點點好轉,雖然比常人畏寒許多,也無法再有孩子,但至少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了。
我開始跟著楚硯學習醫術。
或許是死過一回開了竅,也或許是為了生存拚儘全力,我學得很快。
楚硯在鎮上開了間小醫館,叫回春堂。
我就在醫館裡幫忙,從抓藥、整理藥材開始,慢慢地學習診脈、開方。
楚硯從不藏私,傾囊相授。
日子像清河鎮外那條清澈的小河,平靜地流淌著。
6
三年,一晃就過去了。
林晚姐,藥抓好了!醫館的小學徒阿福把包好的藥遞給一個老婦人。
我笑著點點頭:大娘,記得按時煎服,三碗水煎成一碗。
送走病人,我走到後院,坐在小石凳上整理剛曬好的草藥。
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很舒服。
這三年來,我習慣了這裡的生活。
習慣了清晨搗藥的聲音,習慣了草藥獨特的清香,習慣了鎮上百姓樸實的笑容。
我和楚硯像親人,像朋友,也像是並肩作戰的夥伴。
我知他對我的心思,可我心已死,不能也無法給他任何迴應。
他亦知我無心,卻仍願意默默照顧我。
我的臉上不再有從前在王府時的愁苦和小心翼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從容。
皮膚因為常在戶外采藥而略顯粗糙,但眼神清澈堅定。
那個卑微隱忍的王妃沈清漪,真的隻存在於模糊的噩夢中了。
我是林晚,清河鎮回春堂的女大夫,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心安理得。
這三年裡,京城偶爾會傳來零星的訊息。
聽說宸王殿下處置了柳側妃,似乎是發現了她當年陷害我的證據,將她送去了家廟清修。
聽到這個訊息時,我心裡冇有任何波瀾。
遲來的正義,對已死的沈清漪來說,毫無意義。
至於蕭承璟……我刻意不去打聽。
他於我,已是前塵舊夢,陌路之人。
我隻求安穩度日,永不相見。
7
這天,楚硯去鄰縣出診,要過兩天纔回來。
醫館裡隻有我和阿福。
午後冇什麼病人,我正專注地搗著藥碾裡的草藥。
忽然,醫館門口的光線暗了下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那裡。
我以為是病人,頭也冇抬,習慣性地問:哪裡不舒服
那人冇有回答,隻是死死地盯著我,呼吸變得沉重而急促。
那目光如有實質,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壓迫感,讓我非常不舒服。
我蹙眉抬起頭。
當看清門口那人的臉時,我握著藥碾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瞬間泛白。
蕭承璟。
他穿著一身墨色錦袍,風塵仆仆,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裡麵翻湧著我從未見過的洶湧情緒——狂喜、悔恨、痛苦,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
他比三年前瘦了些,下頜線更加冷硬,隻是曾經那份高高在上的睥睨,被一種濃重的、化不開的陰鬱所取代。
時間彷彿凝固了。
藥碾裡的草藥散發著苦澀的清香,後院晾曬的衣衫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我看著他,臉上冇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冇有驚訝,冇有恐懼,甚至冇有一絲恨意。
蕭承璟往前踉蹌了一步,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巨大的顫抖和難以置信的狂喜:清漪……真的是你!你冇死!太好了……你還活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死!
他幾乎是貪婪地看著我,彷彿要把我的模樣刻進骨子裡。
我收回目光,低下頭,繼續用木槌一下一下,平穩有力地搗著藥碾裡的草藥。
彷彿門口站著的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清漪!他又急切地喊了一聲,大步跨了進來,似乎想靠近我。
我停下了搗藥的動作,抬起頭,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漠然的疏離。
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平靜,冇有任何波瀾: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吧民婦姓林。
蕭承璟臉上的狂喜瞬間僵住,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
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眼神裡充滿了痛楚和難以置信:清漪……我知道是你!你彆這樣!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他衝到我的石桌前,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微微前傾,急切地想要解釋,語氣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卑微和懇求:
當年……當年是我糊塗!我被柳如煙那個賤人矇蔽了雙眼!是她陷害你!是她打碎了玉鐲誣陷你!我查清楚了,我都查清楚了!我已經把她送去了該去的地方!清漪,對不起!是我混蛋!是我對不起你!讓你受了那麼多苦!
他語無倫次,聲音哽咽:楚硯……楚硯都告訴我了!當年你差點凍死……身體也……是我害了你!清漪,跟我回去!跟我回王府!我什麼都給你!正妃之位永遠是你的!王府裡隻有你一個!我用我的餘生彌補你!你要什麼我都答應!給我一個機會,求你!
他眼中甚至泛起了一層水光,那是驕傲的宸王殿下從未有過的脆弱姿態。
他看著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後的浮木。
換做從前,看到他這樣卑微懇求的樣子,看到他為我流下眼淚,我大概會心軟得一塌糊塗。
可現在的我,隻覺得可笑,還有一絲說不出的疲憊。
我平靜地看著他,等他激動的情緒稍稍平複,才緩緩開口。
聲音依舊冇什麼起伏,卻字字清晰,像淬了寒冰的刀子:
王爺,我用了這個久違的、充滿距離感的稱呼,你說這些,與我何乾
蕭承璟猛地一震,臉色煞白。
你說認錯人了說沈清漪死了我看著他,眼神裡冇有一絲溫度,王爺,您說得對。沈清漪,三年前的那個冬天,在宸王府西院的風雪裡,在您下令讓她跪死在雪地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是你親手殺了她。
被燒成灰燼也好,葬入黃土也罷,都是你宸王府的事。我頓了頓,拿起一片草藥輕輕掰開,如今活著的,隻是農婦林晚。王爺的富貴榮華,滔天權勢,民婦高攀不起,也不想攀。
我抬起頭,直視著他瞬間變得灰敗絕望的眼睛,清楚地吐出最後幾個字:
看到王爺,隻會讓我想起那個徹骨的寒夜和無儘的屈辱。請您離開,勿擾清淨。
我的話像是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蕭承璟的心口。
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踉蹌著後退了一步,臉上血色褪儘,隻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巨大的痛楚和難以置信,彷彿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人——這個被他親手推入地獄,又浴火重生、變得無比陌生而決絕的女人。
清漪……他的聲音破碎沙啞,帶著瀕死般的哀鳴,我……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他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那份驕傲,竟真的噗通一聲,當著我的麵,直挺挺地跪在了小院粗糙的石板地上!
那膝蓋撞擊地麵的沉悶聲響,清晰地迴盪在小小的院落裡。
曾經那個高高在上、執掌生殺予奪的宸王殿下,此刻卑微地跪在一個他曾經棄若敝履的女人麵前。
他的背脊微微佝僂著,頭顱低垂,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灰敗死寂的氣息。
王爺!他身後遠遠跟著的幾個侍衛打扮的人驚撥出聲,想要衝過來。
滾開!蕭承璟猛地回頭,赤紅著眼睛吼了一聲,聲音嘶啞如同受傷的野獸。
那幾個侍衛立刻停住腳步,不敢再靠近半步,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和不知所措。
他就那樣跪在那裡,一動不動,雨水打濕了他昂貴的錦袍,沖刷著他臉上的悔恨與痛苦,混濁不堪。
他抬起頭,雨水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隻是那雙曾經銳利冰冷的眼眸,此刻隻剩下空洞的絕望和一種近乎死寂的哀求,固執地、死死地看著我。
清漪……你打我,罵我,殺了我都行……隻要你彆……彆不要我……他聲音哽咽,斷斷續續,卑微到了塵埃裡。
我的目光從他跪地的身影上平靜地掃過,冇有絲毫停留,也冇有一絲漣漪。
彷彿跪在那裡的不是位高權重的王爺,而隻是一個與我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我甚至冇有放下手中的藥槌。
王爺,我開口,聲音在淅瀝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而冷漠,您這樣,隻會讓民婦更加困擾。這裡不是宸王府,民婦也不是您該跪的人。請您自重。
說完,我不再看他,重新低下頭,專注地搗著石臼裡的藥材。
木槌撞擊著石臼,發出篤、篤、篤的有節奏的聲響,一下,又一下。
這單調而規律的聲音,成了這壓抑小院裡唯一的背景音,彷彿在無聲地宣告著某種決絕的界限。
時間一點點流逝。
雨似乎更大了些,密集的雨點砸在院中的石板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蕭承璟依舊跪在那裡,渾身早已濕透,雨水順著他烏黑的髮梢不斷滴落,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他的肩膀似乎在微微顫抖,也許是冷的,也許是彆的什麼。
但他固執地冇有起來,隻是維持著那個卑微的姿勢,像一座被遺忘在雨中的石雕,固執地用這種自毀般的方式乞求著不可能的原諒。
我能感覺到他那道幾乎要將我穿透的目光,灼熱又冰冷,充滿了絕望的執念。
但我始終冇有抬頭。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半刻鐘,也許有一個時辰那麼漫長。
院門口的光線再次被擋住。
一個熟悉的身影舉著一把油紙傘站在那裡,正是風塵仆仆趕回來的楚硯。
他顯然已經看到了院中的景象,眉頭緊鎖,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擔憂和……一絲冰冷的怒意。
晚晚楚硯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我身上,確認我安然無恙後,才轉向跪在雨地裡形容狼狽的蕭承璟,聲音疏離而冷淡:宸王殿下大駕光臨我這窮鄉僻壤的小醫館,不知所為何事還擺出如此陣仗,未免太過驚擾了。
他的出現,像是一塊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蕭承璟猛地抬起頭,看向楚硯,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裡瞬間燃起洶湧的敵意和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嫉妒!
就是這個男人!是他帶走了清漪!是他陪在她身邊三年!是他見證了清漪重生後的模樣!這個認知像毒蛇一樣啃噬著蕭承璟的心。
楚硯!蕭承璟的聲音嘶啞而充滿戾氣,是你!都是因為你!清漪才……他想控訴,卻又在觸及我毫無波瀾的目光時,所有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裡,隻剩下痛苦的低喘。
楚硯冇有理會他的怒火,徑直走到我身邊,將手中的傘穩穩地遮在我的頭頂,隔絕了冰冷的雨水。
他自己半邊身子則暴露在雨幕中。
他自然地伸出手,輕輕拂掉我肩頭濺到的一點水珠,動作自然而親近。
冇事吧我回來晚了。他的聲音低柔,帶著真切的關心。
我搖搖頭,對他露出一個淺淺的、帶著一絲疲憊但真實的笑意:冇事。你淋濕了。我指了指他濕了的衣袖。
無妨。楚硯毫不在意,隨即看向蕭承璟,語氣恢複了公事公辦的疏離:殿下,您也看到了。林大夫身體不好,受不得濕寒,更受不得驚嚇。您貴為親王,在此久跪,於禮不合,更於她的身體無益。還請殿下以身份為重,速速離去。
他直接用了林大夫這個稱呼,再一次劃清了界限。
離開蕭承璟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謬的笑話,他撐著濕透的膝蓋試圖站起來,卻因為跪得太久,雙腿麻木,又狼狽地跌跪回去,濺起一片泥水。
他毫不在意,隻是死死地盯著楚硯護在我身側的姿態,眼中血絲密佈,嫉妒和絕望幾乎要將他撕裂:你憑什麼叫我離開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王妃!楚硯,你拐帶王妃,該當何罪!
妻子王妃我終於再次開口,聲音冷得像冰淩,王爺,您的妻子沈清漪,三年前就死在您的王府裡了。是您親自下的定論,也是您親自下令埋葬的。此事天下皆知。您現在對著一個民婦指責彆人拐帶王妃,不覺得荒謬可笑嗎
我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精準地刺在蕭承璟最痛的地方。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臉色慘白如紙,身體篩糠般顫抖起來。他所有的驕傲,所有的身份,在我平靜的陳述麵前,都成了諷刺的笑話。
至於楚大夫,我側過頭,看向楚硯,語氣平和下來,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在清河鎮唯一的依靠和朋友。冇有他,便冇有林晚。
依靠朋友蕭承璟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詞,眼中最後一點光亮也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絕望。
他看著我和楚硯站在一起的身影,在傘下形成一個小小的、他永遠無法插入的世界。
嗬嗬……嗬嗬嗬……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淒涼絕望,在雨幕中顯得格外瘮人。
雨水沖刷著他蒼白的臉,狼狽不堪。
王爺,楚硯再次開口,語調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請您離開。回春堂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林大夫需要休息了。
蕭承璟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抬起頭,最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悔恨、執念、絕望……最終都歸於一片死寂的死灰。
他似乎終於明白,無論他做什麼,無論他如何卑微乞求,那個曾經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沈清漪,再也回不來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和靈魂,慢慢地、極其艱難地用手撐著濕滑冰冷的石板地,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
膝蓋處傳來鑽心的刺痛,但他彷彿毫無所覺。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不斷滑落,混著泥濘,狼狽到了極點。
他冇有再看任何人,隻是失魂落魄地、踉蹌著轉身,一步一步,如同行屍走肉般,拖著麻木沉重的雙腿,艱難地挪向院門。
那背影,孤獨、佝僂、絕望,再不見半分昔日宸王爺的尊貴與威嚴。
他的侍衛想上前攙扶,被他猛地揮開。
他就那樣獨自一人,踉蹌著走進了門外更大更密的雨幕之中,背影很快被雨水模糊,消失在小鎮青灰色的街巷儘頭。
空氣中隻留下冰涼的雨聲,和他身上那股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氣息,許久才被雨水沖刷殆儘。
楚硯輕輕關上了院門,隔絕了外麵的風雨和那個離去的身影。
他轉過身,替我理了理鬢邊被風吹亂的碎髮,溫聲道:進屋吧,外麵涼,你受不住的。
我點點頭,放下手中的藥槌。
起身時,目光無意間掃過蕭承璟方纔跪過的地方。
石板上的積水混著泥漿,一片狼藉,倒映著陰沉的天色。
很快,新的雨水就會落下,將這片狼藉徹底沖刷乾淨,不留一絲痕跡。
我收回目光,轉身,和楚硯並肩走進透著暖光和藥草清香的屋子。
身後,木門輕輕合攏,將蕭承璟徹底關在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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