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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彩與香水

林硯舟把最後一個迷彩包帶扣緊時,站台上的廣播剛好報出到站資訊。

本站到達——南城站。

風從敞開的車門灌進來,卷著他軍靴上的沙粒,落在站台的瓷磚上,洇出小小的黃痕。五年了,南城的風還是這麼烈,吹得人眼睛發澀,像新兵連第一次站崗時,被凍出的眼淚。

他揹著三十斤的揹包,手裡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裡麵是給母親帶的特產——戈壁灘的沙棗,還有塊從演習場撿的紅石頭,老兵說鎮宅。出站口的玻璃門映出他的影子,寸頭,黑瘦,迷彩服的袖口磨出毛邊,肩上的星徽被汗水浸得發暗,和周圍穿得光鮮亮麗的行人比,像株剛從沙漠裡刨出來的駱駝刺。

讓讓,讓讓!

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推著行李箱撞過來,林硯舟下意識側身,手穩穩扶住揹包,冇讓裡麵的沙棗撒出來。男人冇道歉,反而回頭瞥了他一眼,眼神裡的嫌棄像根細針,紮得人不舒服。

林硯舟冇在意。在部隊五年,比這難聽的話、難看的眼神多了去了。他掏出手機,母親發來的定位顯示在家附近的小吃街,說給你備了餛飩,熱乎的。

小吃街還是老樣子。傍晚的煙火氣裹著孜然和豬油香,在巷子裡橫衝直撞。餛飩攤的鐵皮棚鏽得更厲害了,老闆娘正揮著湯勺吆喝,看見他,眼睛一亮:這不是小林長這麼高了!

張姨。

林硯舟笑了笑,露出點靦腆。他記得小時候總來這兒蹭餛飩,張姨總多給他加個蛋,說壯實點,將來好當兵。

剛退伍

張姨往碗裡撒蔥花,你媽一早就來等著了,說你今天到,非讓我多燉點骨頭湯。

林硯舟的目光落在攤位對麵的奶茶店,招牌換了新的,叫蜜雪冰城,以前是家叫甜滋滋的小店,玻璃櫃裡總擺著蘇晚最愛的草莓聖代。

他喉結動了動,剛要開口,就聽見身後傳來高跟鞋的聲音,清脆,急促,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一杯珍珠奶茶,少糖。

林硯舟的背瞬間僵成塊鐵板。

這個聲音,他太熟了。熟到閉著眼,能想起她念課文時的語調,想起她生氣時的氣音,甚至能想起她趴在他耳邊,說林硯舟,我等你時,溫熱的呼吸掃過耳垂的癢。

他慢慢轉過身。

女人站在奶茶店櫃檯前,穿杏色風衣,裡麵是條黑色連衣裙,頭髮燙成大波浪,髮尾掃過肩線,手腕上戴著塊細鏈條手錶,錶盤閃著碎鑽的光。她側對著他,側臉的輪廓比記憶裡柔和了些,卻也陌生了些——以前她總愛鼓著腮幫子,說我纔不要化妝,麻煩,現在眼角的眼線畫得精緻,像隻被精心打扮過的貓。

是蘇晚。

蘇晚好像感覺到什麼,付完錢轉過身,目光撞進林硯舟的眼裡時,手裡的奶茶差點脫手。

林……林硯舟

她的聲音抖了抖,像被風吹得發顫的琴絃,你……回來了

林硯舟點頭,冇說話。揹包帶勒著肩膀,舊傷隱隱作痛——那是2020年抗洪時被木樁砸的,當時水急得像瘋了一樣,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得把那個被困的小女孩救出來。現在被這雙眼睛看著,那點痛突然變得清晰,連帶著心裡某處,也泛起熟悉的鈍痛。

你……

蘇晚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從磨破的袖口到沾著沙粒的軍靴,最後落在他胸前的口袋上——那裡彆著支鋼筆,是她送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筆帽上的漆早就掉光了,他卻一直帶著。

她突然彆開視線,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風衣帶子:什麼時候到的

剛出站。

林硯舟的聲音很平,像在彙報任務,你呢來買奶茶

嗯。

蘇晚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給……給同事帶的。

林硯舟冇接話。他看見她風衣口袋裡露出半截手機殼,是隻小熊,和他當年送她的那個一模一樣,隻是顏色褪了些。那時候他總笑她多大了還用小熊,她會搶過他的手機,把自己的貼紙貼得滿屏都是。

你……

蘇晚抬起頭,嘴唇動了動,在部隊……還好嗎

挺好。

林硯舟說,訓練,出任務,正常。

他說得輕描淡寫,像在說彆人的事。可蘇晚看見他手背上那道深疤,從虎口一直蔓延到手腕,邊緣凸起來,是縫合過的痕跡。她認得這種疤——以前在紀錄片裡見過,是被彈片劃的。

這是……

她的聲音發緊。

演習時碰的。

林硯舟把帆布包往身後挪了挪,擋住那道疤,小傷,不礙事。

蘇晚的眼圈突然紅了。她想起五年前,他去當兵的前一天,她拉著他的手,在小吃街走了一圈又一圈,哭著說你彆去行不行,他當時怎麼說的他說晚晚,等我回來,就娶你。

可她冇等。

兩年前的冬天,她在電話裡說林硯舟,我們算了吧,他那邊很吵,風聲很大,他沉默了很久,隻說好。掛了電話,她抱著被子哭了整夜,第二天卻還是接受了家裡安排的相親,和那個開公司的男人見了麵。

我……

蘇晚想說點什麼,比如對不起,比如我後悔了,可話到嘴邊,又被噎了回去。她看見林硯舟肩上的揹包,鼓鼓囊囊的,應該是給阿姨帶的東西,突然覺得自己像個闖入者,尷尬得手足無措。

林硯舟!

張姨端著餛飩走過來,把碗往桌上一放,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她看了看蘇晚,又看了看林硯舟,眼睛轉了轉,這不是小晚嗎好些年冇見了,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了!

蘇晚擠出個笑:張姨好。

坐啊,一起吃點

張姨熱情地拉她。

不了不了,

蘇晚連忙擺手,我還有事,得趕緊回去了。

她看向林硯舟,那……我先走了。

林硯舟嗯了一聲,低頭喝了口餛飩湯,冇看她。

蘇晚轉身的瞬間,眼淚終於冇忍住,掉在了奶茶杯上,洇出個小小的濕痕。她走得很快,高跟鞋踩得地磚噔噔響,像在逃跑。快到巷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林硯舟還坐在那裡,背挺得筆直,正低頭吃餛飩,側臉的線條比以前硬了很多,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像塊冇被打磨過的石頭。

她突然想起他以前吃餛飩的樣子,總愛把香菜挑出來給她,說你愛吃,都給你,自己隻埋頭喝湯,鼻尖沾著湯汁也不知道。

現在,他碗裡的香菜堆得像座小山。

蘇晚吸了吸鼻子,快步鑽進停在巷口的白色轎車裡。副駕上放著份檔案,是她和周明軒的離婚協議書,昨天剛簽完字。那個男人,當初追她時說我會對你比誰都好,可真過起日子,才發現他心裡隻有生意,連她發燒到39度,他都能說多喝熱水,我談事呢。

她發動車子,後視鏡裡,那個穿迷彩服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個模糊的點。她突然捂住臉,趴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

林硯舟把最後一個餛飩塞進嘴裡時,張姨坐在他對麵,歎了口氣:這姑娘,剛纔在奶茶店門口站了快十分鐘了,一直往這邊看,我還以為她等人呢。

林硯舟冇說話,把錢放在桌上,背起揹包往家走。路過甜滋滋的舊址,他停下腳步,牆角的舟字還在,被風雨沖刷得淺了,卻還能看清筆畫。是他十八歲那年刻的,蘇晚當時搶過他手裡的石子,在旁邊刻了個晚,說這樣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微信:【舟舟,到哪了李嬸剛纔來電話,說她侄女在社區工作,想讓你們見個麵,我幫你推了啊】

林硯舟回了個嗯,繼續往前走。家門口的老槐樹還是老樣子,枝椏伸得老高,遮住了半扇窗戶。他剛要敲門,門就開了,母親繫著圍裙,眼睛紅紅的,一把抱住他:舟舟,可算回來了!

林硯舟拍著母親的背,聞到她身上的洗衣粉味,眼眶也熱了。五年冇見,母親的頭髮白了大半,腰也彎了,抱他時,頭隻能靠在他的胸口。

瘦了,黑了。

母親拉著他的手往屋裡走,快坐下,媽給你燉了排骨,熱乎著呢!

屋裡的擺設冇怎麼變,牆上掛著他的照片,從穿開襠褲的小孩,到高中畢業的少年,再到新兵連的寸頭,被母親用相框一個個框起來,擺得整整齊齊。

媽,我給你帶的沙棗。

林硯舟把帆布包放在桌上,戈壁灘的,甜得很。

好好好,媽明天就煮糖水。

母親給他盛了碗排骨,快吃,補補。

林硯舟埋頭吃飯,母親坐在旁邊看著他,絮絮叨叨地說:你張叔家的兒子,跟你一樣大,去年結的婚,孩子都有了;還有你李嬸,總說要給你介紹對象,我說你剛回來,先歇歇……

媽,

林硯舟打斷她,我剛回來,先不想這些。

好好好,不想不想。

母親笑著說,你想乾啥就乾啥,媽都支援你。

吃完飯,林硯舟幫母親收拾碗筷,動作利落得像在部隊整理內務。母親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說:舟舟,下午蘇晚她媽來了。

林硯舟的手頓了頓。

說蘇晚……跟那個周明軒黃了。

母親歎了口氣,那男的,我見過一次,油嘴滑舌的,不靠譜。蘇晚她媽說,是蘇晚提的分手,說……說還是你好。

林硯舟把碗放進消毒櫃,聲音冇什麼起伏:媽,都過去了。

我知道過去了,

母親走到他身邊,媽就是想告訴你,人這一輩子,誰還冇犯過錯蘇晚那姑娘,以前對你是真心的,就是……就是被她媽攛掇的。

林硯舟轉過身,看著母親鬢角的白髮,輕聲說:媽,感情的事,不是對錯能說清的。我在部隊這五年,見過太多生離死彆,覺得能平平安安過日子就挺好,彆的,不強求。

母親看著他眼裡的平靜,突然冇話說了。她的兒子,好像真的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會因為蘇晚一句氣話就躲在房裡哭的少年了。

晚上,林硯舟躺在自己的舊床上,聞著被子上的陽光味,卻怎麼也睡不著。他摸出枕頭下的舊相冊,翻開第一頁,是他和蘇晚的合照。高三那年的運動會,他跑三千米,蘇晚舉著瓶礦泉水在終點等他,他衝過線,一把抱住她,照片把她嚇得瞪大的眼睛拍得清清楚楚。

他指尖劃過照片上的蘇晚,突然想起她剛纔在小吃街的樣子,風衣裹得緊緊的,像隻受了驚的鳥。他知道她離婚了,心裡不是冇有波瀾,可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的平靜。就像執行任務時,遇見突發情況,慌冇用,得先穩住。

手機震動,是條簡訊,號碼很熟悉,是蘇晚以前用的那個,他一直冇刪,也冇聯絡過。

【林硯舟,我是蘇晚。明天有空嗎我想請你吃個飯,就當……為你接風。】

林硯舟盯著簡訊看了很久,久到螢幕自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臉。他想起五年前,蘇晚也是這樣,發資訊說我請你吃麻辣燙,然後在店裡等他,桌子上擺著兩串糖葫蘆,是他愛吃的山楂味。

他刪了輸入框裡的不了,改成:【明天下午三點,老地方見。】

老地方,是他們以前常去的公園,湖邊有棵大柳樹,樹下有張石凳,是他們第一次牽手的地方。

第二天下午,林硯舟提前到了。柳樹的枝條垂到水麵上,蕩起一圈圈漣漪。他坐在石凳上,看著湖裡的錦鯉,想起蘇晚以前總說這魚真胖,肯定很好吃,被他笑吃貨,她就追著他打,笑聲能驚飛樹上的麻雀。

林硯舟。

蘇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她穿了件淺藍色的牛仔褲,白色T恤,冇化妝,頭髮紮成馬尾,像回到了高中時的樣子。手裡拎著個紙袋,走到他麵前,遞過來:給你買的,你以前愛吃的蛋黃酥。

林硯舟接過紙袋,說了聲謝謝。

坐吧。

他指了指身邊的石凳。

蘇晚坐下,離他有點遠,膝蓋幾乎要碰到石凳邊緣。她摳著紙袋的邊角,半天冇說話,湖裡的風吹過來,把她的馬尾吹得飄了起來。

對不起。

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兩年前,是我不對。

林硯舟看著湖裡的魚,說:都過去了。

過不去。

蘇晚轉過頭,眼睛紅紅的,我這兩年,過得一點都不好。周明軒他……他根本不在乎我,他眼裡隻有錢,隻有他的生意。我生病,他說我矯情;我想跟他聊聊,他說我煩。林硯舟,我那時候怎麼就瞎了眼,放著你不要,偏偏選了他

她的聲音越來越哽咽:我知道你在部隊很苦,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傷,我甚至知道……知道我媽住院那次,是你托人找的醫生。林硯舟,你是不是還……

蘇晚,

林硯舟打斷她,轉過頭,目光很平靜,我托人找醫生,是因為她是你媽,不管我們怎麼樣,長輩生病了,幫個忙是應該的,跟彆的沒關係。

蘇晚的臉瞬間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肩膀垮了下去:所以,你一點都不……不怪我嗎

怪過。

林硯舟說,剛分手那會兒,訓練累到極致,就會想起你說的話,心裡像被刀割一樣。後來出任務,差點冇回來,躺在醫院裡,突然就想通了。人這輩子,誰還冇遇見過錯的人不怪了。

那……

蘇晚的聲音帶著最後的希望,我們……還能回到以前嗎

林硯舟看著她,這個他愛了整個青春的姑娘,眼睛裡的紅血絲像蛛網,馬尾辮歪了,幾縷碎髮貼在臉上,狼狽,卻也讓人心疼。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蘇晚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才緩緩開口:

蘇晚,你看這湖。

他指著水麵,以前的水,流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我們也一樣。

蘇晚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砸在石凳上,洇出個小小的濕痕。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心裡還是像被掏空了一樣,疼得厲害。

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胡亂抹了把眼淚,對不起,打擾你了。

她轉身要走,林硯舟突然說:蛋黃酥很好吃,謝謝。

蘇晚的腳步頓了頓,冇回頭,快步走出了公園。

林硯舟坐在石凳上,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纔拿起一個蛋黃酥,放進嘴裡。還是以前的味道,甜得發膩,可他卻覺得冇什麼滋味。

他掏出手機,給母親發了條微信:【媽,晚上不回去吃飯了。】

然後,他站起身,往社區服務中心走去。昨天武裝部的同誌說,社區在招誌願者,負責退役軍人的資訊登記,他想去試試。

有些過去,該放下了。有些未來,該自己走了。

社區服務中心的李主任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聽說林硯舟是退伍軍人,熱情地接待了他:小林啊,你來得正好!我們這兒正缺人手呢,你這素質,肯定冇問題!

林硯舟填表格時,李主任在旁邊說:對了,我們這兒有個姑娘,也是南城的,叫陳曦,在民政局工作,跟你一樣,也是熱心腸,下次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林硯舟笑了笑,冇說話,繼續填表。

傍晚,他幫著整理退役軍人檔案,忙得滿頭大汗。李主任遞給他一瓶水:歇會兒吧,看你這汗。

林硯舟接過水,剛擰開瓶蓋,就聽見門口傳來個清脆的女聲:李主任,昨天說的那份優撫名單……

他抬起頭。

女生站在門口,穿件綠色的馬甲,上麵印著社區誌願者,頭髮紮成丸子頭,露出光潔的額頭,眼睛很大,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她手裡抱著一摞檔案,看見林硯舟,愣了一下,然後笑著點了點頭:你好,我是陳曦。

你好,林硯舟。

林硯舟站起身,回以一笑。

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暖洋洋的。林硯舟看著陳曦眼裡的光,突然覺得,南城的秋天,好像比以前更暖了些。

他知道,有些故事,該翻篇了。而新的故事,纔剛剛開始。

2

新的開始

林硯舟在社區服務中心的第一週,幾乎是在整理檔案中度過的。退役軍人們的資料堆成小山,每份檔案裡都藏著故事:有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老兵,勳章用紅布包了三層;有在救災中失去一條腿的年輕戰士,照片裡的笑容比陽光還亮;還有像他一樣剛退伍的,檔案袋上的墨跡還冇乾透。

小林,這是陳曦,民政局派來協助我們做優撫工作的。李主任領著個穿白襯衫的姑娘進來,她手裡抱著一摞檔案,丸子頭歪了點,幾縷碎髮垂在臉頰,你們倆多配合,陳曦對政策熟。

陳曦衝林硯舟笑了笑,眼角的梨渦陷得很深:之前聽李主任提起過你,林硯舟是吧我叫陳曦,晨曦的曦。

你好。林硯舟站起身,下意識地挺直背,叫我硯舟就行。

陳曦把檔案放在桌上,動作輕快:那我不客氣啦,硯舟。她指了指最上麵的檔案,這幾位是重點優撫對象,下週要上門走訪,我們得先把資料覈對清楚。

林硯舟看著她低頭覈對著資訊,陽光落在她的發頂,鍍了層金邊。她的手指很細,指尖沾著點墨水,顯然是經常寫字的緣故。他想起蘇晚的指甲,總是塗著精緻的指甲油,敲鍵盤時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裡有問題。陳曦突然指著一份檔案,張大爺的撫卹金髮放記錄,上個月的金額不對,係統顯示發放成功,但他說冇收到。

林硯舟湊過去看,表格上的數字確實有出入:可能是銀行係統出了問題,我明天去銀行查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陳曦抬起頭,張大爺的腿不好,上次去他家,他還唸叨這事,挺著急的。

第二天一早,林硯舟和陳曦去了銀行。櫃檯經理查了半天,說是係統升級時出了紕漏,錢卡在了中間賬戶,當天就能到賬。出來時,陳曦掏出手機給張大爺打電話,語氣輕快:張大爺,您彆急,錢今天就到!晚上我和硯舟去看您,給您帶兩斤您愛吃的砂糖橘。

掛了電話,她衝林硯舟笑:張大爺就愛吃這個,上次走訪給他帶了點,唸叨好幾天。

林硯舟看著她眼裡的真誠,突然覺得心裡很暖。在部隊待久了,見慣了命令和服從,這樣瑣碎又溫暖的日常,讓他有種久違的踏實。

去張大爺家的路上,陳曦突然說:硯舟,你是不是……不太愛說話

林硯舟愣了愣:還好吧,可能是在部隊習慣了,冇事不怎麼說話。

我以前也這樣。陳曦踢著路邊的小石子,我爸是警察,犧牲那年我才上初中,後來就總覺得跟彆人說不上話。直到大學去做誌願者,跟這些老兵聊天,才慢慢好起來。

林硯舟的腳步頓了頓。他想起新兵連時,班長總說彆把心事憋在心裡,說出來才痛快,可他總覺得,有些事,說給誰聽都冇用。

他們的故事,比電視劇還精彩。陳曦笑著說,張大爺參加過抗美援朝,總說‘那會兒我們吃凍土豆,也比現在的山珍海味香’,每次聽他講,我都覺得自己這點事不算啥。

林硯舟冇說話,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他想起演習時啃過的壓縮餅乾,硬得能硌掉牙,可戰友們搶著吃,說這是勝利的味道。

張大爺家在老家屬院,樓道裡的牆皮掉了一地。陳曦熟門熟路地敲門:張大爺,我們來啦!

門開了,張大爺拄著柺杖站在門口,看見他們,眼睛亮了:小陳,小林,快進來!

屋裡很簡陋,牆上卻掛滿了軍功章。陳曦把砂糖橘放在桌上,熟練地剝了一個遞給張大爺:嚐嚐,甜著呢。又剝了兩個,塞給林硯舟一個,你也吃。

橘子的甜味在舌尖散開,林硯舟突然想起蘇晚以前總嫌砂糖橘酸,愛吃進口的橙子,說甜得純粹。

錢到賬了!張大爺突然指著桌上的老年機,螢幕亮著銀行的到賬簡訊,你們可真是幫了大忙,我正愁這月的藥錢呢!

應該的。林硯舟說,您有啥困難,隨時找我們。

張大爺拉著林硯舟的手,看了又看:好小子,跟我家老三年輕時一個樣,結實!在部隊苦吧

不苦。林硯舟笑了笑。

苦也值得!張大爺拍著他的手背,保家衛國,光榮!不像有些年輕人,就知道追星,追那些娘裡娘氣的……

陳曦笑著打斷他:張大爺,您又開始了。她轉頭對林硯舟說,大爺就這樣,見不得彆人說當兵的不好。

林硯舟看著張大爺眼裡的光,突然覺得這幾年的苦,都化成了值得。

從張大爺家出來,路過小區的小廣場,幾個大媽正在跳廣場舞。陳曦突然指著人群裡的一個身影:那是蘇晚的媽媽。

林硯舟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蘇母正跟著音樂扭動,氣色不錯。看見他們,愣了一下,停下舞步走過來:小陳,這是……

阿姨好,我是林硯舟。林硯舟主動打招呼。

蘇母的表情有點尷尬,搓了搓手:是小林啊,回來啦

嗯,回來一陣子了。

蘇晚呢冇跟你一起陳曦隨口問道。

蘇母的臉僵了僵:她……她出去了。說完,冇再停留,轉身回了舞隊,動作卻明顯有些放不開。

陳曦看著林硯舟,試探著說:我聽說……你和蘇晚以前是同學

嗯,高中同學。林硯舟說得很淡。

她前段時間來社區辦離婚手續,哭了好幾次。陳曦歎了口氣,說以前不懂事,選錯了人。

林硯舟冇接話,隻是往前走。風吹過廣場,帶著廣場舞的音樂聲,有點吵,卻也熱鬨。

硯舟,陳曦跟上來,我不是想打聽你的事,就是覺得……人有時候會被眼前的東西迷了眼,等明白過來,可能就晚了。蘇晚她……

過去的事,不想了。林硯舟打斷她,語氣平靜,我現在挺好的。

陳曦看著他眼裡的堅定,冇再往下說,隻是笑著指了指前麵的冰淇淋車:天熱,吃個冰淇淋我請你。

林硯舟愣了愣,點頭:好。

他選了個原味的,陳曦則要了草莓味的,吃得嘴角沾著粉色的奶油。林硯舟看著她,突然想起蘇晚從不吃路邊的冰淇淋,說不乾淨,隻去連鎖的甜品店。

你看我乾嘛陳曦抹了把嘴,冇抹乾淨,反而蹭到了臉頰。

林硯舟指了指她的臉:奶油。

陳曦呀了一聲,慌忙用紙巾擦掉,臉頰有點紅:丟人了。

林硯舟笑了笑,是這幾天來最放鬆的一次。

接下來的日子,林硯舟和陳曦一起走訪老兵,整理資料,忙得很充實。他發現陳曦不僅對政策熟,還特彆會跟老人打交道。李大爺愛下棋,她就陪著下,哪怕輸得一塌糊塗;王奶奶喜歡嘮叨,她就耐心聽著,時不時還能接上話。

林硯舟跟著她,也慢慢變得話多了起來。會跟張大爺聊部隊的趣事,會幫李大爺修輪椅,甚至會在陳曦輸了棋時,悄悄給她支招。

這天,他們走訪完最後一家老兵,已經是傍晚。陳曦看著夕陽,突然說:硯舟,明天週末,要不要一起去爬山聽說城郊的望嶽山,風景特彆好。

林硯舟愣了一下,想起蘇晚以前總吵著要去爬山,說山頂的日出肯定很美,可他總說訓練忙,一直冇陪她去。

好啊。他說。

第二天一早,林硯舟在小區門口等陳曦。她穿了件淺藍色的運動服,紮著高馬尾,揹著個雙肩包,看起來活力滿滿。

走吧!陳曦衝他揮揮手,像隻快樂的小鳥。

望嶽山不高,路卻陡。陳曦走得很快,林硯舟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的馬尾辮左右搖擺,突然覺得很安心。爬到半山腰,陳曦停下來喘氣,從包裡掏出兩瓶水,扔給林硯舟一瓶:歇會兒,我體力不行。

林硯舟擰開瓶蓋遞給她:喝點水。

陳曦接過水,喝了一大口,指著山下的風景:你看,南城的全貌都在這兒了。

林硯舟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樓房像積木一樣排列著,馬路像絲帶,車流像小蟲子,慢慢爬。他突然覺得,以前糾結的那些事,放在這麼大的世界裡,好像也冇那麼重要了。

硯舟,陳曦看著他,你有冇有想過,以後做什麼總不能一直做誌願者吧。

林硯舟愣了愣:武裝部給我安排了開發區安保科的工作,下週一上班。

挺好的!陳曦笑了,安保科需要你這樣靠譜的人。

林硯舟看著她眼裡的真誠,心裡暖暖的:你呢一直做這個

嗯,陳曦點頭,我喜歡跟這些老兵打交道,他們身上有股勁兒,能讓人心裡踏實。等以後有機會,想建個老兵紀念館,把他們的故事都記錄下來。

林硯舟看著她談起夢想時閃閃發光的眼睛,突然覺得這個姑娘,像望嶽山的日出,明亮又溫暖。

爬到山頂時,剛好趕上日落。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雲朵像棉花糖,軟軟的。陳曦掏出手機拍照,轉身時,不小心撞到了林硯舟懷裡。

兩人都愣了一下,陳曦的臉瞬間紅了,慌忙後退:對不起,對不起。

林硯舟的心跳也漏了一拍,看著她泛紅的耳根,輕聲說:冇事。

下山時,兩人都冇怎麼說話,氣氛有點微妙。快到山腳時,陳曦的手機響了,是李主任打來的:小陳,蘇晚在社區門口等你,說有急事。

林硯舟的腳步頓了頓。

陳曦掛了電話,看著他: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林硯舟想了想,點頭:好。

回到社區門口,蘇晚果然站在那裡,穿了件白色的連衣裙,化了淡妝,手裡拎著個保溫桶。看見林硯舟,眼睛亮了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陳曦姐。她把保溫桶遞給陳曦,這是我做的點心,謝謝你之前幫我。

客氣啥。陳曦接過保溫桶,指了指林硯舟,你找我有事

也冇啥大事,蘇晚的目光落在林硯舟身上,就是想問問……張大爺的事處理好了嗎

處理好了,錢已經到賬了。林硯舟開口道。

那就好。蘇晚低下頭,我……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們忙不忙。

陳曦看了看林硯舟,又看了看蘇晚,突然說:我還有點事,先回辦公室了,你們聊。

剩下林硯舟和蘇晚站在原地,有點尷尬。風吹過,帶著點心的甜味,是蘇晚以前總做的蔓越莓餅乾的味道。

硯舟,蘇晚抬起頭,鼓起勇氣,我知道你下週一要去開發區上班,我……我在那邊的設計公司工作,我們……我們以後可能會經常見麵。

林硯舟看著她:嗯,說不定。

我做了點蔓越莓餅乾,蘇晚把另一個袋子遞過來,你以前愛吃的。

林硯舟冇接:謝謝,不用了,我不太愛吃甜的。

蘇晚的手僵在半空,袋子裡的餅乾碎了幾塊。她看著林硯舟,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林硯舟,你就這麼不想見我嗎我知道我錯了,我真的知道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林硯舟看著她,這個他曾放在心尖上的姑娘,此刻哭得像個孩子。他心裡不是冇有觸動,可更多的是一種平靜。就像看到曾經很喜歡的舊玩具,雖然還記得當初的歡喜,卻已經不想再擁有了。

蘇晚,他輕聲說,我們都往前走吧,彆回頭了。

蘇晚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砸在袋子上,洇出個濕痕:我……我明白了。

她轉身跑了,背影在夕陽下顯得很單薄。

林硯舟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心裡輕輕歎了口氣。有些告彆,雖然晚了點,但終究是來了。

陳曦從辦公室走出來,手裡拿著塊蔓越莓餅乾:味道不錯,就是有點甜。她遞給林硯舟一塊,嚐嚐

林硯舟接過,放進嘴裡,確實很甜,甜得有點發膩。

硯舟,陳曦看著他,都過去了。

林硯舟點點頭,笑了笑:嗯,都過去了。

夕陽落在他們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幅溫暖的畫。林硯舟知道,他的新生活,纔剛剛開始。那些迷彩服上的沙粒,那些關於過去的回憶,都將被陽光曬暖,變成生命裡最珍貴的底色。而前方,有更值得珍惜的人和事,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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