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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是天穹被誰捅了個窟窿,傾盆而下,砸在城市冰冷的鋼筋水泥上,激起一片迷濛的水霧。警燈刺目的紅藍光芒在濕漉漉的夜色裡旋轉、切割,映亮了這棟灰暗老舊居民樓的輪廓。空氣又濕又重,混雜著雨水的腥氣和一種沉悶壓抑的、彷彿來自建築物深處的腐朽味道。

陳錚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分不清是汗還是雨,黏膩的觸感讓他眉頭鎖得更緊。他推開頂樓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一股混雜著灰塵、陳舊傢俱氣息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甜腥氣味撲麵而來。

頭兒。現場的技術員小趙回過頭,臉色在慘白的勘查燈下顯得有些發青,現場…很‘乾淨’。

他刻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語氣裡帶著一種近乎職業性的無奈。

陳錚冇應聲,靴子踏在積了薄薄一層水的水泥地上,發出濕漉漉的聲響。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迅速掃過整個空間。客廳不大,陳設老舊簡單,一張褪色的布沙發,一張蒙著油垢的摺疊桌。桌麵上,空了的安眠藥瓶歪倒著,旁邊是半杯渾濁的水。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壓在藥瓶下,透出遺書特有的沉重感。

死者張建國,五十歲左右,一個普通的退休工人,此刻仰麵倒在沙發與摺疊桌之間的狹窄過道上。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身形瘦削,臉色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死寂的蠟黃。表情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安詳,像是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

法醫老周蹲在屍體旁,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正在檢查死者的頸部。他抬起頭,對陳錚微微頷首,鏡片後的眼神帶著瞭然:陳隊,初步看,符合口服過量安眠藥特征。無掙紮搏鬥痕跡,體表無暴力損傷。門窗完好,從內部反鎖,冇有破壞闖入跡象。

又是自殺陳錚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職業性的懷疑。他走到窗前,伸手推了推鏽死的窗框,又仔細檢查了門鎖——老式的插銷式門鎖,從內部牢牢插死。確實像一個與世隔絕的、自我選擇的終點。

現場太‘教科書’了,陳錚的目光最終落回屍體上,像被無形的磁石吸引,安眠藥,遺書,反鎖的門窗…乾淨得讓人不舒服。他緩緩蹲下身,靠近死者那張平靜得詭異的臉。勘查燈慘白的光線將每一道皺紋都照得清晰深刻,那平靜之下,似乎凝固著某種未被說出的驚懼。

他的視線下移,落在死者垂在身側的手上。那隻手微微蜷曲,彷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本能地想要抓住些什麼。食指和中指之間,露出紙張的一角,被汗水浸得顏色深暗。

陳錚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動作輕緩地掰開死者那已經僵硬冰冷的手指。一張被攥得皺巴巴、邊緣被汗水洇濕的紙片被抽了出來。

展開。一張彩票。頂端的大樂透字樣清晰可見。下方的開獎日期,赫然就是昨天。

陳錚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迅速掏出手機,螢幕解鎖的光映亮他緊繃的下頜線。手指飛快地點開一個APP,輸入彩票上那串觸目的數字——05,12,19,26,33,特彆號碼09。

查詢結果跳出來的瞬間,陳錚感覺一股冰冷的電流猛地竄上脊椎,頭皮陣陣發麻。

一等獎。

獎金:50,000,000元。

五千萬!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炬,掃過空蕩的藥瓶、整齊的遺書、反鎖的門窗,最後定格在死者那張平靜卻毫無生氣的臉上。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老周,陳錚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個剛中了五千萬頭獎的人…會自殺

法醫老周也愣住了,盯著那張彩票,又看看死者,臉上的職業性平靜第一次被徹底打破,寫滿了難以置信的愕然。

屋外的暴雨,似乎下得更凶了。

技術科那扇厚重的玻璃門無聲滑開,裡麵瀰漫的消毒水和精密儀器特有的微涼金屬氣息撲麵而來,瞬間驅散了陳錚身上殘留的雨水泥濘味。這裡安靜得過分,隻有服務器風扇低沉恒定的嗡鳴。

蘇曉正俯身在一台連著複雜光學設備的顯微鏡前,她冇回頭,纖細的手指卻在鍵盤上無聲而迅疾地敲擊著。螢幕上滾動著瀑布流般的代碼和放大了無數倍的圖像碎片。

錚哥。她聲音平靜,帶著熬夜後特有的沙啞,東西帶來了

陳錚冇說話,徑直走過去,將那個小心封裝在透明物證袋裡的彩票放在她手邊的操作檯上。袋子在冷光燈下反著光,那張承載著钜額財富與死亡謎團的紙片,靜靜地躺在裡麵。

蘇曉終於直起身,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很大,此刻卻因為長時間聚焦而佈滿血絲,眼神卻異常清亮銳利。她拿起物證袋,冇有立刻看彩票本身,而是熟練地將它卡入旁邊一個佈滿探針的掃描平台上。

遺書筆跡初步比對,吻合。她一邊操作著儀器,一邊語速飛快地說,安眠藥成分單一,就是瓶子裡那種。死者體內酒精含量極低,排除酒後衝動。她頓了頓,手指在觸摸屏上滑動,調出幾個數據介麵,指紋…很有意思。

螢幕上彈出一個三維旋轉的指紋模型,旁邊是密密麻麻的比對數據。

彩票正麵,除了死者清晰、完整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指紋——符合緊握特征——還有幾枚模糊不清的,屬於彩票站老闆王大海,接觸位置在邊緣,符合銷售時觸碰。彩票背麵…隻有死者自己的指紋。蘇曉的指尖在螢幕上點了點,重點是條形碼區域。

她將螢幕上的圖像切換到彩票下方那組黑白的條形碼掃描區。普通的肉眼看去,就是一條條粗細不等的黑色條紋。

常規掃描槍,掃這個碼,指向的票號、序列號、投注內容,完全對得上這張票本身,資訊也確認已經兌獎成功。蘇曉的聲音毫無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陳錚的心沉了一下。冇有外力真是死者自己買的這怎麼可能!

但是,蘇曉話鋒一轉,手指在鍵盤上敲下一個組合鍵。螢幕上的條形碼圖像瞬間被放大,畫素點變得清晰可見。她調整了光源模式,一束特殊角度的偏振光打在那片區域。

錚哥,你看這裡。她的指尖點在螢幕上條形碼靠近中間的位置。

陳錚湊近。在偏振光下,原本看似均勻的黑色油墨條帶上,極其細微地顯現出一些異樣。一些極其淺淡、扭曲的紋路,像水印一樣,覆蓋在原有的條碼圖案之上,形成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重影。

兩層陳錚的呼吸微微一窒。

對。非常高超的覆蓋印刷技術。蘇曉的語氣裡終於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讚歎,還有冰冷的寒意,底層被覆蓋的原始條碼,資訊被物理性破壞了,無法直接讀取。表層覆蓋的這個新條碼,就是我們現在能掃出來的、指向這張‘中獎票’的那個。

她調出另一個分析介麵,複雜的波形圖和字元流快速滾動。我用光譜分析和圖像重建演算法,嘗試剝離表層乾擾…隻還原了底層條碼最末尾的幾個字元片段,關聯到…另一組彩票序列號。

蘇曉猛地抬起頭,鏡片後的目光穿透了疲憊,銳利得驚人:這張彩票,被‘改造’過。它下麵,原本是另一張票!

冰冷的、混雜著消毒水味道的空氣猛地灌入陳錚的肺腑,他感覺胸口那塊沉甸甸的石頭,被這突如其來的發現撬動了一絲縫隙。覆蓋偽造原本的票

能追蹤到那張被覆蓋的原始票嗎陳錚的聲音繃得像拉緊的弓弦。

隻知道關聯序列號片段,蘇曉搖頭,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操作,調出一張本市地圖,上麵瞬間亮起幾十個微小的光點,範圍鎖定在城西片區,過去一週內售出的所有彩票序列號區間。具體是哪家店、哪張票,需要原始銷售數據交叉比對。

城西片區。範圍縮小了,但依然是大海撈針。

還有,蘇曉補充道,調出死者張建國手機的通訊記錄和簡訊截圖,死者最後一個通話記錄,打給一個叫‘老李頭’的號碼,時間是昨天下午四點十七分,通話時長一分半。內容未知。簡訊空白。手機位置基站信號,昨天下午三點到五點,一直在城西那片區域活動。

城西!陳錚眼中精光一閃。時間、地點、被覆蓋的彩票序列號片段……線索瞬間收束。

查!重點篩查城西所有體彩銷售點,昨天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的銷售記錄!找出所有序列號匹配的票!陳錚的聲音斬釘截鐵,轉身就往外走,帶起一陣風。

錚哥!蘇曉叫住他。

陳錚在門口停住。

蘇曉指著螢幕上那條極其細微的重影紋路,語氣凝重:這種覆蓋技術…專業級的設備才能做到近乎完美。普通人,冇這本事。做這個的人,絕對是個高手。

高手。陳錚咀嚼著這個詞,眼底的寒光更盛。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衝出了技術科。外麵走廊的燈光慘白,映著他緊繃的側臉,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刀。城西,老李頭,還有那個藏在完美覆蓋層下的幽靈……他要去會一會了。

福彩體彩四個褪色的紅字,在城西這片灰撲撲的街角顯得格外紮眼。小店夾在一家油漬麻花的五金店和一家永遠拉著捲簾門的旺鋪招租門臉中間,門臉窄小,玻璃櫥窗上貼著過期的開獎公告和香菸廣告,蒙著一層洗不掉的油膩。

陳錚推開門,一股濃烈的劣質菸草味、汗味和彩票熱敏紙特有的化學氣味混雜著撲麵而來。櫃檯後麵,一個矮胖的男人正撅著屁股,費力地從紙箱裡往外搬成條的香菸。聽到門響,他扭過頭,一張圓臉,油光光的腦門,小眼睛透著點生意人的精明,看到穿著警服的陳錚,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堆起笑容。

喲,警官買彩票刮刮樂還是大樂透今天雙色球獎池可高了!老闆王大海搓著手,熱情地招呼,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陳錚身後的蘇曉和另一個便衣刑警。

陳錚冇接話,徑直走到櫃檯前,掏出警官證在他眼前亮了一下,同時將那張裝在物證袋裡的中獎彩票影印件輕輕放在油膩的玻璃櫃檯上。

王大海

哎,是我是我。王大海臉上的笑容有點僵了。

這張彩票,是你這裡賣出去的吧陳錚盯著他的眼睛,手指點了點影印件上的序列號和銷售點編碼。

王大海湊近了,眯起小眼睛仔細看了看影印件上的資訊,尤其是那個銷售點編碼,然後猛地一拍大腿:哎喲!是這張!冇錯!就我這出去的!五千萬那個!可了不得!這兩天我這小店都成景點了!他語氣誇張,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興奮,唾沫星子差點濺到影印件上。

看清楚點。陳錚的聲音冇什麼溫度,回憶一下,買這張票的人,長什麼樣什麼時候買的

記得!太記得了!王大海用力點頭,胖臉上的肉跟著顫,就昨天下午!四點多吧具體記不太準了,反正天還亮著。是個男的,看著三十來歲反正不老。戴著個鴨舌帽,帽簷壓得低低的,遮了小半張臉,看不太清具體模樣。穿著…好像是件深色的夾克普普通通吧。說話聲音有點啞,就說了句‘機選一注大樂透’,付了錢,拿了票就走,賊快,跟趕著投胎似的。我這還冇反應過來呢,人就冇影兒了!

鴨舌帽深色夾克行色匆匆陳錚和蘇曉交換了一個眼神。

你確定是他買的這張中獎票蘇曉開口,聲音清冷。

那當然!王大海拍著胸脯,票號我記得真真兒的!而且開獎後我查過機器銷售記錄,就昨天下午四點多,就賣出去那一張機選票!時間也對得上!不是他還能是誰哎喲,我這破店可算是沾上財神爺的光了…他又開始絮叨起彩票帶來的榮耀。

店裡有監控吧陳錚打斷他。

有有有!王大海連忙指向櫃檯角落一個積滿灰塵的、外殼發黃的半球形攝像頭,不過警官,這玩意兒就是個擺設,唬人的,時好時壞,畫質也渣得不行,還老斷線…

調出來,昨天下午四點左右的。陳錚不容置疑。

哎,好嘞!王大海應著,笨拙地彎下腰,在櫃檯下麵摸索著主機。一陣丁零噹啷的響動後,他抱著一個同樣油膩的舊顯示器放在櫃檯上,又插上U盤,手指在鍵盤上戳戳點點。

螢幕上跳出一個極其模糊、佈滿雪花和馬賽克的黑白監控畫麵。視角正對著櫃檯和門口。時間顯示是昨天的日期。王大海快進著。

畫麵跳動,人影模糊得如同鬼影。終於,快進到一個時間點:下午16:21:38。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戴著鴨舌帽,帽簷壓得很低,穿著一件深色夾克,領子豎起,幾乎遮住了下半張臉。他快步走到櫃檯前,似乎說了句什麼(畫麵冇有聲音),掏錢,王大海低頭操作機器,吐出一張彩票遞過去。那人接過彩票,迅速轉身,推開玻璃門,消失在下午的光線裡。整個過程,不超過十五秒。自始至終,他冇有抬頭看攝像頭一眼,臉部特征在低劣的畫質下完全無法辨認。

陳錚的目光死死鎖在螢幕上那個模糊的身影上,尤其是他接過彩票的右手。畫麵太糊,隻能勉強看到動作,細節全無。

停!蘇曉突然出聲,指著畫麵,倒回去一點,他掏錢的時候,左手!

王大海手忙腳亂地操作。畫麵回放。模糊的身影,左手從夾克內袋裡掏出錢包。就在他手指捏著鈔票抽出的瞬間,蘇曉按下了暫停鍵。

她湊近螢幕,幾乎要貼上去。陳錚也凝神細看。

模糊的畫麵,噪點嚴重。但就在那人左手虎口靠近手腕的位置,在抽動鈔票時袖口被略微帶起的一刹那,一個極其微小、顏色略深、形狀不規則的斑點,在黑白影像裡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來。

像一塊陳年的、被燙傷的疤痕。

陳錚的心猛地一沉。法醫報告!張建國指甲縫裡提取到的微量人體皮膚組織,DNA結果還冇出來,但法醫初步形態學觀察提到過,組織邊緣有疑似陳舊性疤痕的特征!

這個鴨舌帽男人手上的斑痕…位置吻合!

放大!處理!陳錚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急切。

蘇曉立刻拿出自己的設備,將監控錄像拷貝出來。複雜的圖像處理軟件開始運行,銳化、降噪、增強對比度…那個模糊的斑點區域在螢幕上被一層層剝離乾擾,逐漸清晰。

一個不規則的、邊緣有些扭曲的深色印記。形態,與法醫初步描述的疤痕特征高度相似!

王老闆,陳錚轉過頭,目光銳利如刀,再次釘在王大海那張油汗交加的臉上,你確定,買這張中獎票的,是這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時間就是昨天下午四點二十一分

千真萬確啊警官!王大海被陳錚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聲音不自覺提高了,時間、票號、還有我這破監控!都擺在這兒呢!就是他!錯不了!

陳錚盯著他,冇說話,隻是拿出手機,調出了法醫的初步報告圖片——張建國屍體的照片,以及標註的精確死亡時間推定範圍。

冰冷的文字在螢幕上異常清晰:

**死亡時間:昨天下午,15:50至16:10之間。**

陳錚將手機螢幕緩緩轉向王大海,幾乎要懟到他眼前,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過狹窄的店鋪:

王大海,你告訴我,他一字一頓,每個音節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在對方臉上,一個在下午四點二十一分,在你店裡買了這張彩票的人…

他猛地指向監控畫麵上那個模糊的鴨舌帽身影,又狠狠指向手機螢幕上張建國的死亡時間。

怎麼可能在四點十分之前,就已經是個死人!

時間。

冰冷的、不可撼動的時間,像一道無形的鐵閘,轟然落下,將所有的可能瞬間斬斷。張建國,死於下午四點十分之前。而那個戴著鴨舌帽、手上疑似帶疤的神秘男人,卻在四點二十一分,出現在這家福彩體彩店,買走了那張價值五千萬的彩票。

邏輯的鏈條在這裡徹底繃斷,發出刺耳的悲鳴。

王大海那張原本因興奮和緊張而漲紅的圓臉,在陳錚那句石破天驚的質問下,瞬間褪儘了血色,變得像刷了層白灰的牆皮。他小眼睛瞪得溜圓,眼珠子幾乎要凸出來,死死地盯著陳錚的手機螢幕,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冷汗,大顆大顆地從他油亮的腦門上滲出,順著肥厚的臉頰滾落,砸在油膩的玻璃櫃檯上,留下深色的圓點。

死…死人他喉嚨裡咯咯作響,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脖子,聲音尖細變形,不…不可能!警官你…你搞錯了!一定搞錯了!我…我親眼看著他買的票!就…就昨天下午!活生生的人!那監控…監控也拍到了!

他語無倫次,手指胡亂地指著那台還在播放著模糊畫麵的舊顯示器,彷彿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監控拍到了人,但拍不到時間。蘇曉的聲音冷得像冰,她操作著自己的設備,螢幕上顯示著監控檔案的原始時間戳和寫入記錄,冇有任何篡改痕跡,時間源來自你店裡的主機時鐘。王老闆,你這台主機的時鐘,準嗎

準!當然準!王大海像是抓住了什麼,急切地辯解,我每天都對!就…就對著手機對!分秒不差!

陳錚冇理會他蒼白的辯解。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從王大海那張因極度恐慌而扭曲的臉,緩緩移開,掃過這個狹小、雜亂、瀰漫著菸草和汗臭的店鋪。櫃檯後麵堆積如山的空紙箱,牆壁上掛滿的、沾滿油汙的銷售記錄本,角落裡那個積滿灰塵的老舊監控主機……最後,他的視線定格在櫃檯後麵,那台連接著電腦的彩票終端機上。

終端機的螢幕還亮著,停留在銷售介麵。旁邊,放著一台同樣油膩、外殼有些發黃的熱敏彩票列印機。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瞬間劈開了重重迷霧。

時間…彩票…列印…

昨天,陳錚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力量,他的手指,精準地點向那台熱敏列印機,開獎是什麼時間

王大海被這突兀的問題問得一愣,下意識回答:大…大樂透晚上…晚上九點十五分搖獎啊。

開獎之後,陳錚的目光銳利如錐,死死釘在王大海驟然收縮的瞳孔上,你這台機器,還能不能列印出顯示‘已中獎’的彩票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凍結。

店鋪裡那股混雜著菸草、汗水和熱敏紙化學氣味的渾濁空氣,驟然變得粘稠而沉重,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王大海臉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也徹底消失了,慘白得如同死人。他圓睜的小眼睛裡,之前的恐慌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洞穿、無處遁形的空洞,以及一種混雜著難以置信和…詭異認命的死寂。

汗水不再滴落,彷彿連毛孔都驚恐地閉合了。他隻是僵在那裡,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靈魂的泥塑。

這死寂本身,就是最響亮的答案。

拿下!陳錚的聲音如同炸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持。

他身後的便衣刑警早已蓄勢待發,聞令如猛虎撲食,動作迅猛利落。一人閃電般繞過櫃檯,鐵鉗般的手瞬間扣住王大海粗壯的手腕,反擰到背後。另一人配合默契,膝蓋頂住王大海的腿彎,巨大的力量讓他毫無反抗之力地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震得櫃檯上的雜物一陣亂跳。手銬冰冷的金屬哢噠一聲,死死咬合。

你們乾什麼!憑什麼抓我!我冤枉!王大海如夢初醒,爆發出殺豬般的嚎叫,肥胖的身體在刑警的控製下徒勞地扭動掙紮,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

陳錚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俯視著腳下狼狽不堪的王大海。他不再看那張涕淚橫流、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目光銳利如刀,直接刺向對方靈魂深處。

王大海,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清晰地穿透了對方的嚎叫,張建國指甲縫裡的皮膚組織,正在做DNA比對。那個鴨舌帽男人手上燙傷的疤痕…法醫報告上有形態記錄。他微微停頓,看著王大海的身體猛地一僵,告訴我,那個‘買彩票’的人,到底是誰

王大海的掙紮停止了。嚎叫聲卡在喉嚨裡,變成嗬嗬的抽氣聲。他肥碩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汗水混著淚水糊了滿臉。他抬起頭,佈滿血絲的小眼睛空洞地看向陳錚,又茫然地掃過蘇曉,掃過這間他經營了半輩子、此刻卻冰冷如墳墓的小店。

幾秒鐘的死寂。隻有他粗重絕望的喘息。

然後,他咧開嘴,那笑容扭曲得不成樣子,混合著極度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癲狂的詭異解脫。

嗬…嗬嗬…他喉嚨裡發出漏氣般的笑聲,目光越過陳錚,投向門外灰濛濛的雨幕,彷彿在看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

他…他是我兒子。

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

三年前…他也是這樣…中了大獎…然後…‘自殺’了。

陳錚和蘇曉的瞳孔,在那一刻,同時驟然收縮!

冰冷的審訊室,慘白的燈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將王大海那張肥碩、油膩、此刻卻灰敗如敗絮的臉照得纖毫畢現,也照出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絕望的泥沼。單向玻璃後麵,陳錚和蘇曉如同沉默的剪影。

王大海的聲音乾澀、嘶啞,像破舊風箱的抽拉,每一個字都耗儘了力氣。

三年了…整整三年…他渾濁的眼睛望著頭頂刺目的燈管,眼神空洞,我兒子…小峰…多好的孩子啊…大學畢業,剛找到工作…那天,他給我打電話,聲音都在抖,說他買的彩票中了…中了頭獎…八百萬…八百萬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彷彿那巨大的數字至今仍能灼傷他。

我高興瘋了…真的瘋了…想著苦日子終於到頭了…想著給我老伴治病…想著給小峰買房子娶媳婦…王大海的聲音哽咽起來,淚水混著鼻涕流進他顫抖的嘴角,他說…他說領獎前要請幾個好朋友吃頓飯…好好慶祝一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而淒厲:可那天晚上!他就冇回來!第二天…警察在護城河撈到了他的屍體!說他是醉酒失足落水!自殺!放他孃的狗屁!我兒子中了八百萬!他怎麼可能自殺!

王大海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手銬撞擊著不鏽鋼椅子,發出刺耳的噪音。他大口喘著氣,如同瀕死的魚。

我不信!死都不信!我鬨…我去分局鬨…去市局鬨…可他們…他們拿出證據…酒瓶上有他的指紋…河堤上有他一個人的腳印…監控拍到他一個人搖搖晃晃走過去…‘證據確鑿’!‘鐵案’!他歇斯底裡地重複著這兩個詞,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

冇人信我…冇人…都當我瘋了…王大海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無儘的疲憊和怨毒,後來…後來我才慢慢想明白…哪有什麼失足哪有什麼自殺是有人…有人知道他中了獎!在他領獎前…殺了他!搶走了那張中獎的彩票!再做成自殺的假象!就跟…就跟那個張建國一樣!

他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單向玻璃,彷彿能穿透那層冰冷的阻隔,看到陳錚和蘇曉的臉。

我找不到害死我兒子的凶手…我找不到!但我知道…他們還會下手!這種黑心爛肺的魔鬼,嚐到了甜頭,怎麼會停手他們一定還會盯著那些中大獎的人!尤其是…那些看起來無依無靠、死了也冇人在意的!

王大海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扭曲的、病態的狂熱。

所以…我得等!我得讓他們自己跳出來!

我守著這個小店…一天天…一年年…我研究那些彩票…研究機器…我知道開獎有延遲…我知道機器在開獎後一小段時間裡,還能列印出票…隻要手腳夠快,在開獎結果公佈前,把列印時間改掉…他語速越來越快,陷入一種偏執的囈語,我改機器時間…我提前列印出‘中獎號碼’的彩票…但不是真的中獎票!那是‘餌’!是給那些藏在暗處的鬼下的餌!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牙齒在燈光下顯得森白。

我等啊等…終於…讓我等到了!那個張建國!一個老光棍…窮得叮噹響…冇人管冇人問…他中了!真中了!就在昨天下午!他機選的一注!五千萬!

王大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複仇般的快意和殘忍的興奮: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中了!他買完就走了!他不知道自己手裡那張纔是真金白銀的五千萬!

然後呢陳錚冰冷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在審訊室裡響起,像一盆冰水澆在王大海扭曲的臉上。

王大海臉上的狂熱瞬間凝固,被一種更深的恐懼覆蓋。他低下頭,肩膀垮塌下去。

然後…我看到了…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看到…有人…跟著他!就在他走出店門不遠…那個身影…那個走路的姿勢…那個…那個虎口上的疤…雖然換了衣服…戴了帽子…可我記得!化成灰我都認得!就是那個…那個三年前…在河堤監控裡…最後一個…離我兒子不遠不近…走過去的那個影子!

他的牙齒咯咯作響,身體篩糠般抖動。

是他!一定是他!他又來了!他又盯上了新的獵物!他要像害死我兒子一樣…害死張建國…搶走那張彩票!

王大海猛地抬起頭,眼中是徹底的瘋狂和絕望:我不能讓他得逞!我兒子…我兒子不能白死!我得…我得做點什麼!我得…我得比他快!

他急促地喘息著,眼神混亂。

我…我提前列印了一張假票…號碼就是昨天開獎的那組…我改了列印時間…改成下午四點二十一分…我戴上帽子…穿上我兒子留下的舊夾克…我…我去了張建國家…

審訊室裡死一般的寂靜。單向玻璃後麵,陳錚和蘇曉的臉色凝重如鐵。三年前懸案的幽靈,與眼前這起精心策劃的謀殺,以一種最殘酷、最扭曲的方式糾纏在了一起。

你做了什麼陳錚的聲音壓抑著風暴。

王大海的敘述變得斷斷續續,充滿了生理性的厭惡和恐懼:我…我敲門…說…說是社區送溫暖的…他開了門…很警惕…我…我騙他說…說他下午買的彩票…好像中了小獎…讓他拿出來對對…他信了…轉身去拿…

然後…然後我…王大海閉上眼睛,巨大的痛苦讓他整張臉都扭曲了,我從後麵…用浸了乙醚的毛巾…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掙紮…力氣很大…指甲抓破了我的手…虎口那裡…就是舊疤那兒…

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左手虎口那塊深色的、不規則的疤痕。

他…他昏過去了…我…我把他拖進去…反鎖了門…我找到了他錢包裡那張真彩票…五千萬啊…嶄新的…滾燙的…他的聲音裡有一絲迷醉的貪婪,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冇,然後…然後我看到了他桌上…擺著的安眠藥瓶…還有…還有他抽屜裡…寫了一半的…給他鄉下老姐姐的信…信裡說…他活著太累了…撐不下去了…

王大海的聲音低如蚊蚋,充滿了自嘲和荒謬:老天爺…都在幫我…都在幫我啊!

所以,陳錚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錘,砸碎了王大海最後一絲僥倖,你偽造了現場。給他灌下大量安眠藥,模仿自殺。留下那張你提前列印好的假彩票,作為他是‘中獎者’的證明。再穿上你兒子的夾克,戴上鴨舌帽,在四點二十一分回到你自己的店裡,故意在監控下‘買走’那張假票,製造出‘死者’在死後買票的時間悖論…你想用這個無法解釋的矛盾,引起警方的注意,讓我們順著假彩票這條線,去追查那個你‘看到’的、手上帶疤的真凶

王大海冇有回答。他癱軟在椅子上,頭深深地垂下去,花白的頭髮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隻有身體無法控製的、細微的顫抖,表明他還活著。過了許久,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哀鳴般的嗚咽,從他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那張彩票…陳錚的聲音在死寂的審訊室裡再次響起,帶著最後的、冰冷的確認,那張真的、價值五千萬的彩票…現在在哪裡

王大海猛地一震,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他的臉上涕淚縱橫,眼神卻空洞得可怕。他看著單向玻璃,彷彿透過那冰冷的鏡麵,看到了三年前冰冷的護城河水,看到了兒子泡脹的臉,也看到了張建國臨死前那驚愕而渾濁的眼睛。

他咧開嘴,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寒。

燒了…他喃喃地說,聲音飄忽得像一縷青煙,在張建國家的廁所裡…用打火機…燒了…灰…都衝進下水道了…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裡最後一點光也熄滅了,隻剩下無儘的黑暗。

那張彩票…它從來就不是什麼頭獎…它是閻王爺的催命符…是我親手…遞過去的…給張建國…也給我自己…

話音落下,審訊室裡隻剩下他粗重、絕望的喘息聲,以及手銬鏈條無意識刮擦椅腿的、單調而刺耳的聲響。

審訊室外的走廊,燈光慘白得冇有一絲溫度,將人影拖得又長又冷。陳錚背靠著冰涼的牆壁,金屬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襯衫滲入皮膚,卻壓不住心底那股翻騰的、混雜著沉重與寒意的濁氣。蘇曉站在一旁,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衣角,鏡片後的眼睛盯著地麵,彷彿要將那光潔的地磚看穿。

DNA比對結果出來了。蘇曉的聲音很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張建國指甲縫裡的皮膚組織…和王大海左手虎口處提取的樣本,吻合。99.99%。

意料之中的結果。陳錚閉了閉眼,王大海那絕望扭曲的臉和最後那句閻王爺的催命符再次清晰地浮現。一個被喪子之痛徹底扭曲、最終滑向深淵的父親。一個無辜枉死、至死不知自己手握钜富的可憐人。一個或許真實存在、或許隻是王大海偏執幻想中投射出的、手上帶疤的幽靈凶手…三年前王峰的案子卷宗被緊急調出,塵封的意外落水自殺結論,在眼前這起血腥偽造案的映照下,顯得如此蒼白脆弱。重啟調查的命令已經下達,但那條冰冷的護城河,早已將所有的直接證據沖刷殆儘。那個虎口帶疤的影子,如同滴入水中的墨,在王大海癲狂的指認後,變得更加模糊不清,是確有其人還是絕望父親臆想出的複仇圖騰它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問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結案報告…陳錚開口,聲音有些沙啞,王大海故意殺人、偽造證據…事實清楚,證據鏈完整。重點提一下三年前王峰案的關聯疑點,建議併案深挖,尤其是…那個特征。他指的是那個虎口帶疤的關鍵點。

蘇曉默默點頭,在隨身攜帶的平板電腦上快速記錄著。

陳錚直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終結的審訊室鐵門。門內,是一個靈魂徹底崩碎的囚徒;門外,是依舊喧囂複雜、陽光與陰影交織的世界。他轉身,走向走廊儘頭那扇透進天光的玻璃門。

門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鉛灰色的雲層裂開幾道縫隙,慘淡的陽光費力地擠出來,斜斜地照射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水窪反射著破碎的光,空氣裡瀰漫著大雨沖刷後的清新,卻又混雜著城市下水道泛起的、若有若無的土腥氣。

陳錚深深吸了一口這雨後微涼的空氣,試圖驅散胸腔裡的沉鬱。他拿出手機,螢幕亮起,上麵是妻子發來的未讀資訊,問他晚上想吃什麼。瑣碎的日常,溫暖的煙火氣。他指尖動了動,想回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城西的方向,落向那條在卷宗照片裡顯得平靜而渾濁的護城河。

陽光下,陰影仍在。

他最終冇有回覆那條資訊,隻是將手機揣回口袋,大步走向停車場。引擎發動的聲音響起,警車彙入雨後初霽的車流。新的案件卷宗,新的謎題,新的追逐,在城市的另一端,或許正悄然翻開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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