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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初識微光
九月的陽光格外耀眼,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在課桌上投下晃眼的光斑。空氣裡還殘留著油漆和消毒水的混合氣味。陳默縮在後排角落的位置,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教室裡鬧鬨哄的。本地的同學三兩成群,熟絡地打著招呼,分享暑假趣聞。不熟悉的互相介紹,結識未來三年的同窗。
陳默偷偷的把洗得發白、領口有些鬆垮的藍白校服向上拽了拽,企圖遮住自己的麵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是從小縣城考進這所省重點的,這裡的一切都讓他覺得陌生而又憧憬。他唯一的行李,是一個用了好幾年的,經過數次縫縫補補的帆布書包,此刻正平放在他的腿上。
忽然,嗤啦一聲輕響傳入他的耳中。陳默心頭一緊,完了。趕忙低頭檢視,書包側邊那根早就磨損嚴重的揹帶,終於是禁不住時間的摧殘,徹底斷裂。幾本書從中滑落出來,散落在地上。
他臉騰地紅了,手忙腳亂地彎腰去撿,手指卻因為緊張有點不聽使喚,沾上了剛拖過地還冇乾透的水漬,在書皮上留下一個個顯眼的指印。
同學,先用這個粘一下吧
一個充滿了青春活力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陳默猛地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笑意盈盈的女孩子。
她,皮膚很白,白嫩的小手遞過來一卷嶄新的透明膠帶。陽光正好落在她身上,綁住那高馬尾的印著草莓圖案的發繩很是顯眼。在他的眼中,女孩的身上散發著如太陽般溫暖和煦的光芒。
啊哦…謝…謝謝。陳默的聲音像卡在喉嚨裡,低不可聞。
他飛快地接過膠帶,不敢再看這個如天使般的女孩子,隻是低頭笨拙地纏繞那根斷掉的書包帶子。膠帶纏得又厚又亂,但總算勉強能用了。
不用客氣!我叫林曉。女生笑了笑,聲音嬌俏動聽,如同一把鑰匙一般,在他封閉的心中打開了一道縫隙。
你好,我,我叫陳默。他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絲顫抖。帶著墨漬的指尖在透明膠帶上留下一塊明顯的汙痕。
林曉並冇有在意,目光在他桌上幾本包著舊報紙書皮的書上停頓了一下:陳默…嗯,名字挺好記的,嘻嘻,挺符合你的性格的。以後我們就是同學啦!多多指教哦!說完,女孩便轉身蹦蹦跳跳的回到自己前排靠窗的座位上,馬尾辮隨著動作一晃一晃,他的心也隨之一晃。
看到女孩離去,陳默這才悄悄鬆了口氣,手心滿是汗液。他把粘好的書包小心輕柔的放進書桌內,緊緊的攥著那捲被弄臟的透明膠帶,是那麼的硌人。
聽著前排傳來林曉和同桌女生低低的笑語聲,陳默雙目無神的盯著自己舊球鞋鞋尖,第一次覺得這間鬧鬨哄的教室,這陌生的環境,好像冇那麼讓人窒息了。
一週後,數學課上。
黑板上密密麻麻鋪滿了公式,空氣裡隻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翻卷子的聲音。數學老師在講台上踱著步,犀利的目光掃視著台下的同學。
陳默低著頭,筆尖在草稿紙上飛快地書寫計算。那一串串數字和符號在他眼裡彷彿有了生命,自發排列組合成通往答案的清晰的路徑。
這是他唯一能稍稍挺直腰板的時刻。他習慣性地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舊眼鏡,隻因為鏡腿有點鬆,總往下滑。
這道題有點繞啊…怎麼算都不對…旁邊傳來一道帶著點困擾的嘟囔聲,是林曉。她咬著筆帽,眉頭緊緊的皺著,盯著卷子上最後一道幾何證明題,草稿紙上寫滿又劃掉了許多公式與構圖。
陳默的筆尖頓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抬眼,瞥見林曉微微鼓起的側臉和緊皺的眉頭。又急忙低下頭,心臟跳動莫名的快了起來,彷彿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
猶豫了幾秒,他深吸一口氣,在草稿紙的空白處,按照自己的解題步驟,把那道題的解題思路寫了下來。冇有多餘的廢話,隻有關鍵的幾個公式和輔助線畫法。
他感覺自己的手指有點抖。趁老師轉過身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用筆輕輕點了點林曉的後背,然後把那張草稿紙迅速推到了自己的桌邊。
林曉嚇了一跳,猛的回頭看他。陳默立刻把頭埋在桌麵上,耳朵尖紅得發燙。
幾秒鐘後,他聽到林曉那邊傳來一聲恍然大悟般的哦~。然後,便看到他遞出的草稿紙被送回,在他寫的步驟旁邊,多了兩個娟秀的小字:謝啦!後麵還跟著一個小小的笑臉。
陳默盯著那個笑臉符號,感覺自己的嘴角比同學口中說的遊戲裡的某種武器還難壓。他偷偷的把那張草稿紙摺好,塞進數學書裡,像藏起一個秘密。老師轉過身來繼續講課,他趕緊抬頭看黑板,但眼角的餘光,卻忍不住瞟向身前那個紮著草莓發繩的高馬尾。
午餐時間,食堂人聲鼎沸,瀰漫著各種飯菜的香味。陳默端著一份最便宜的素炒青菜,兩個白麪饅頭,在擁擠的人群裡艱難地尋找空位。最終端著盤子走到最角落一個空位上坐下。
剛咬了一口饅頭,就聽見熟悉的聲音。
嗨,陳默!給我留個位置!
林曉端著餐盤,裡麵是一葷一素加米飯,還有一小盒酸奶,草莓圖案的包裝。她旁邊跟著她同桌和一個叫張偉的男生。張偉是本地的,嗓門挺大,正擺弄著他那個嶄新的智慧手機。
來來來,擠擠!張偉大大咧咧地招呼著,自己一屁股坐在了陳默旁邊。林曉和她同桌坐在了對麵。
吃這麼素啊陳默,打算減肥麼張偉瞥了眼陳默的餐盤,揚了揚手機,哎,對了,你玩XX遊戲不我昨天剛抽到這個限定皮膚,牛逼不他把手機螢幕懟到陳默麵前,炫耀著一個花裡胡哨的遊戲角色。
陳默搖搖頭,嚥下嘴裡的饅頭:冇玩過。他的舊手機隻能打電話發簡訊,即使這樣,也是有些卡頓。
不能吧這年頭還有人冇玩過這遊戲張偉瞪大眼睛,聲音拔高了點,引得旁邊幾桌的同學也看了過來,這可是國民手遊啊兄弟!你這…也太…
周圍傳來幾聲低低的嗤笑。陳默感覺臉上有點燒,他攥緊了手裡的筷子,指關節微微發白,不知道怎麼反駁的他隻能悶頭啃著饅頭,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林曉皺了下眉,用手輕輕推了下張偉:行了行了,吃飯都堵不住你嘴。她拿起那盒草莓酸奶,插上吸管,吸了一口,然後像是想起什麼,轉頭對陳默笑了笑,眼睛彎彎的:陳默,食堂的酸奶還不錯哦,推薦草莓味的!下午做題累了可以來一盒,補充能量。
草莓味。陳默的目光在那粉色的包裝盒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開。他點點頭,聲音依舊很低:好…謝謝。
林曉冇再多說,和同桌聊起了下午的英語課。張偉還在興致勃勃地跟旁邊的人討論著遊戲。陳默默默地吃完了他的青菜和饅頭,食堂的喧鬨似乎離他很近,又似乎很遠。他收拾好盤子,站起身:我先走了…
哎,這就走啦張偉頭也冇抬,依舊在玩著他的遊戲。林曉倒是笑著衝他揮了揮手:嗯,下午見。
陳默點點頭,端著空盤子快步離開了這個喧鬨的食堂。
走出食堂大門,午後的陽光格外刺眼,讓他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口袋裡僅剩的幾塊零錢,腦海裡閃過林曉推薦酸奶時彎彎的笑眼,還有張偉那帶著點嘲弄的嗤笑聲。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洗得發白的球鞋踩在水泥地上,一步一步,走向圖書館。那個草莓味的推薦,像一顆石子投入水中,在他心裡留下一抹印記,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沉甸甸的東西覆蓋了。
下午,還有一場物理小測等著他。
第二章:隱秘靠近
秋意漸濃,窗外的梧桐葉不知不覺間染上了金黃。圖書館裡很安靜,隻有翻書頁和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陳默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麵前攤著物理習題集。鼻梁上的舊眼鏡有些下滑,他習慣性地推了推,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前方隔了兩排的位置。
林曉安靜的坐在那裡,麵前攤著一本厚厚的英文小說,手指無意識地卷著髮梢。值得一提的是,那根草莓發繩今天係在手腕上。她似乎遇到了什麼難題,無奈歎了口氣,在書包裡翻找著。陳默看到她拿出一個筆袋,又摸了摸書包夾層,有點懊惱地抿緊了嘴唇。
是冇帶詞典嗎陳默心裡暗暗猜測。他桌上就放著一本已經磨破了書角的英漢詞典,是初中時他爸咬牙給他買的,書脊用透明膠帶纏了好幾圈。
他猶豫著,手指在詞典粗糙的書脊上摩挲。圖書館很靜,他能聽到自己逐漸加快的心跳聲。林曉還在翻找,似乎放棄了,準備合上書。
陳默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拿起自己的詞典,動作輕柔地站起身,走到她桌邊。林曉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給…給你用。陳默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像氣音,把詞典放在她桌角,冇等她回答便轉身回了自己座位,重新低下頭,耳朵又開始發熱。
過了幾秒,直到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謝謝,他緊繃的肩膀才稍稍放鬆了一點。
不知過了多久,詞典被輕輕放回他桌上。陳默抬起頭,看到林曉正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她指了指詞典書脊上貼著的幾片小小的、已經壓得扁平乾燥的梧桐葉書簽——那是他前幾天在操場邊撿的。
你也喜歡這個林曉的聲音很輕,帶著點雀躍,秋天的梧桐葉很漂亮,對吧
陳默愣了一下,冇想到她會注意到這個。他輕輕地點點頭,喉嚨有些發緊,隻嗯了一聲。
林曉笑了笑,冇說什麼,隻是收拾好東西,對他揮揮手,輕快地離開了圖書館。
陳默拿起那本詞典,指尖摩挲著那幾片小小的銀杏葉。原來她也喜歡。一種隱秘的、微小的歡喜,悄悄地從心底冒出來。圖書館裡隻剩下他一個人,窗外的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午休時間的小賣部總是擠滿了人。陳默手中攥著幾張零錢,排在隊伍末尾,目光落在冰櫃裡一排排的酸奶上。粉紅色的草莓味包裝格外顯眼。林曉那句推薦草莓味的又在耳邊響起。
排在他前麵的女生正好買了一盒草莓酸奶,付錢時,櫃檯後麵胖胖的阿姨一邊找零一邊嘟囔了一句:哎,這酸奶又漲了五毛,進價貴了嘛。女生抱怨了兩句還是拿著走了。
終於輪到陳默。他指了指草莓酸奶:一盒這個,謝謝。價格比他上次注意時確實貴了一點。他遞過錢,將找回的硬幣握在手心,分量很輕。
他拿著那盒涼絲絲的酸奶,冇有立刻喝。午後的陽光很好,透過樹葉縫隙灑下光斑。他遠遠看到林曉和幾個女生坐在操場邊的長椅上聊天,手裡空空如也,似乎今天冇買酸奶。陳默想起小賣部阿姨的話——又漲了五毛。她的零花錢是固定的嗎
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
第二天,陳默特意提前了一點到教室。教室裡空蕩蕩的,隻有值日生在掃地。他深吸一口氣,像做賊一樣,飛快地走到林曉的座位旁,把那盒新買的、還帶著涼氣的草莓味酸奶,迅速塞進了她的書桌最裡麵。
他甚至冇敢看周圍,做完這一切就立刻回到自己後排的座位,假裝翻書,眼睛的餘光卻緊張地盯著教室門口,心臟怦怦直跳。
腳步聲傳來,是林曉和她的同桌進來了。她們說笑著走到座位。林曉習慣性地伸手進書桌裡拿書,卻感覺指尖好像碰到了什麼,動作頓住了。她有些疑惑地把那盒酸奶拿了出來,左右看了看。
咦誰放的同桌也湊過來,一臉的好奇。
林曉搖搖頭,臉上帶著驚訝和開心:不知道啊…她看了看酸奶,又環顧了一下教室。幾個早到的同學都埋著頭看書,冇人注意這邊。她的目光掃過後排,陳默立刻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埋進書裡,手指緊緊攥著書頁,生怕自己的心跳聲被聽見。
管他呢,反正謝啦,神秘的好心人!林曉的聲音帶著笑意,聽起來心情不錯。她小心地把酸奶放進書包側袋,開始準備早讀。
陳默這纔敢稍稍抬起頭,從書本的縫隙裡偷偷望過去。看到林曉臉上那點小小的喜悅,他一向緊繃的嘴角也忍不住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抿緊。
一種混合著竊喜和心虛的情緒在胸腔裡瀰漫開來。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空氣中的微塵在光柱裡翩翩起舞。
天氣說變就變,下午放學時,天空陰沉得厲害,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劈裡啪啦地打在樹葉和水泥地上,很快彙成水流。
校門口瞬間亂成一團,冇帶傘的和撐開傘的學生擠在一起。陳默冇帶傘,他把書包抱在懷裡,縮在公交站牌窄小的遮雨棚下,校服肩膀很快就被斜吹進來的雨水打濕了一片。他看著眼前模糊的雨幕和穿梭的車燈,彷彿看到了等會兒擠公交時自己的狼狽。
一輛銀灰色的小轎車緩緩停在靠近公交站的路邊,車窗搖下,露出林曉的臉。
陳默!她隔著雨幕喊了一聲,聲音被雨聲蓋掉一些,雨太大了!你家往哪邊捎你一程吧她的眼神很真誠,帶著點關切。
陳默下意識地順著聲音看過去。雨水順著車窗滑落,他清晰地看到駕駛座上林曉爸爸的側影,穿著整潔的襯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目光注視著前方。副駕駛似乎坐著林曉的媽媽,模糊的輪廓透著一種屬於城市家庭的體麵。
一股強烈的、混合著濕冷和窘迫的情緒如同大手一般猛地攥住了陳默的心臟。他感覺自己像個被雨水澆透、無處躲藏的可憐的落湯雞,站在彆人家乾淨溫暖的車門外。他幾乎能想象出自己濕漉漉的舊球鞋踩在那乾淨腳墊上的窘迫的樣子。
不用了!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比平時大,帶著一種近乎冷漠的拒絕。他甚至往遮雨棚更裡麵縮了縮,像要避開那車窗裡可能投來的目光,我…我等公交就行!很快!
可是雨很大啊…你…林曉還想說什麼。
真不用!謝謝!陳默飛快地打斷她,語氣急促,甚至帶上了一點他自己都冇察覺的尖銳。他艱難地彆開臉,不再看那輛車,目光死死盯著遠處雨霧中可能出現公交車的方向。
林曉愣了一下,還想開口,駕駛座上的林爸爸似乎轉頭對她說了句什麼,大概是催促。車窗緩緩搖了上去,逐漸遮住了那張帶著關切和一絲困惑的臉。
銀灰色轎車亮起尾燈,彙入了車流,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被風捲著,拍打在陳默的臉上和濕透的校服上。他抱著書包,站在原地,看著那輛車消失的方向,牙齒緊緊的咬在了一起。
公交站棚頂縫隙中漏下的雨水滴在他脖子上,冰冷刺骨,卻不及他心中寒意的萬分之一。
周圍等車的學生吵鬨著,或是抱怨著天氣,或是抱怨著公交,隻有他像一尊沉默的、濕透的石像。
懷裡的書包沉甸甸的,裡麵還裝著今天發下來的期中考試成績單。而那個被他塞進林曉書桌內的草莓酸奶,此刻像一個遙遠又模糊的符號,忽隱,忽現。
雨,更大了。公交車黃色的車燈終於在迷濛的雨霧中亮起,晃晃悠悠地朝站台駛來。人群開始躁動,準備擠車。
陳默深吸了一口帶著雨水腥氣的冰冷空氣,把書包抱得更緊,準備加入這場衝鋒。
第三章:公交站轉折
午後的籃球場被曬得發燙,塑膠球場蒸騰起微微的熱氣。高二年級的班級對抗賽正打得火熱,加油聲、口哨聲、球鞋摩擦地麵的刺耳聲混成一片音浪。
陳默被班長硬拉來充數,站在場邊最外圍的樹蔭下。陽光穿過樹葉縫隙,在他洗得發白的舊校服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他冇什麼興趣,目光有些放空,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褲縫邊一道細小的開線。
張陽!好球!一陣特彆熱烈的歡呼聲猛地在陳默耳邊炸開。
陳默抬眼看去。場上的體育生張陽剛完成一個漂亮的上籃,正得意地揚起拳頭,汗水順著他小麥色的臉頰滑下,引來更大的歡呼聲。
場邊啦啦隊的位置,林曉也在其中。她和其他幾個女生一起用力揮舞著手臂,臉上是為班級勝利而開心的笑容,眼睛亮亮的,臉頰因為激動和陽光微微泛紅,手腕上那根草莓發繩隨著手腕的舞動而跳躍。
張陽!加油!再來一個!林曉清亮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與平時不同的熱情。
陳默的心像被什麼攥了一下,悶悶的,疼疼的。他移開視線,看向場邊被隨意丟棄的礦泉水瓶和擦汗的毛巾。陽光下的林曉,和場上耀眼的張陽,還有周圍興高采烈的人群,構成了一幅充滿活力的色彩鮮明的畫麵。而他,更像是被隔絕在這畫麵之外的一道不為人知的灰影。
他默默地轉過身,低著頭,想悄悄離開這片不屬於他的世界。然而轉身的瞬間,肩膀卻不小心撞到了旁邊一個正揮舞彩旗的啦啦隊員。
哎呀!女生輕呼一聲,手裡的彩旗脫手掉落在地。
對不起。陳默趕緊道歉,彎腰去撿。
那彩旗飄落到了林曉腳邊。
林曉也彎腰去撿,兩人的手差點碰到。她抬起頭,看到是陳默,剛準備說些什麼,卻見陳默已經飛快地直起身,把彩旗往旁邊女生手裡一塞,含糊地說了句抱歉,就頭也不回地擠出人群,逃也似的離開了球場,背影顯得有些倉惶無措。
林曉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球場入口,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剛纔彎腰時,手腕上的草莓發繩似乎被什麼颳了一下,掉在了地上。她彎腰撿起那根小小的發繩,粉色的草莓圖案沾了一點灰。她拍了拍,攥在手心,心裡莫名地浮起一絲失落。
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教室裡很安靜。陳默坐在座位上,麵前攤著物理練習冊,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手裡緊緊攥著一張從課桌縫裡摳出來的、揉得發皺的小紙條。
紙條上是他母親潦草的字跡,托鄰居家上高中的姐姐捎來的:
兒子:你爸廠子倒了,工作冇了。媽這邊攤位生意也差。下月生活費先給你湊500,你省著點。不用擔心家裡,專心學習。爸和媽都冇事。
冇事兩個字被寫得格外用力,幾乎劃破了薄薄的紙條紙。
陳默感覺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竄上來,瞬間淹冇了四肢百骸。五百塊…下個月
房租、水電、父親的藥費…家裡的窘迫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兜頭罩下,勒得他喘不過氣。他用力攥緊紙條,指關節繃得發白,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點微薄的紙片幾乎要被他揉碎在汗濕的手心裡。一直以來支撐他的東西,彷彿也在這一刻被抽走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無助。
陳默一個帶著關切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很輕。
陳默猛地回過神,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幾乎是本能地把那張紙條死死攥進拳頭,藏進書桌內,然後才抬起頭。
是林曉!她不知何時走到了他座位旁,眉頭微蹙,清澈的眼睛裡帶著明顯的擔憂。你…還好嗎看你一下午都…她猶豫著,似乎在思考應該怎麼問,心不在焉的臉色也不太好。
陳默的心跳得又重又快,幾乎要跳出胸膛。林曉的關心在此刻如同針一般刺向他脆弱的內心。
他看著她乾淨整潔的校服,手腕上重新戴好的草莓發繩,還有她眼神裡那種不諳世事的純粹擔憂。這一切都在無聲地提醒著他與她之間有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我冇事。他硬邦邦地從口中擠出三個字,聲音乾澀沙啞。說完便迅速低下頭,重新盯著練習冊上模糊的字跡,擺出拒絕交流的姿態。他甚至能感覺到林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目光讓他如芒在背,隻想逃離。
林曉在原地站了幾秒,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看著陳默緊繃得像塊石頭的側臉和低垂的頭顱,最終隻是抿了抿唇,無聲地歎了口氣,轉身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自習結束的鈴聲尖銳地響起,陳默幾乎是第一個抓起書包衝出了教室,瘋狂逃竄的背影彷彿像是在躲避什麼洪水猛獸。
秋雨又開始飄了,比上次更密,更冷。深秋的寒意裹挾著濕氣,直往骨頭縫裡鑽。陳默冇帶傘,也冇心思等公交。他隻想快點離開學校,離開人群,找個無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他低著頭,快步衝出校門,奔向熟悉的公交站。
陳默!等一下!
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雨幕傳來,帶著點急切。
陳默腳步猛地頓住,像被釘在了原地。他艱難地轉過身。
林曉撐著一把天藍色的摺疊傘,站在幾步開外。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她腳邊濺起小小的水花。她似乎跑了幾步,呼吸有些急促,臉頰微紅,清澈的眼睛緊緊盯著他,裡麵盛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擔憂、有困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鼓足勇氣的決心。
她握著傘柄的手指用力到微微發抖,另一隻手緊緊捏著書包帶子。秋雨纏綿,公交站附近等車的人不多,都躲在遮雨棚下,顯得有些安靜。
陳默林曉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又帶著一絲顫抖,下午…你看起來真的不太好。如果…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其實我…她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勇氣,目光直視著他,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其實我可以…
曉曉!曉曉——!這邊!你媽打電話催了,快點!一個突兀的女聲突然從不遠處傳來,蓋過了林曉後麵的話。是她的閨蜜,正站在馬路對麵一輛打著雙閃的銀灰色小轎車旁,用力朝這邊揮手。
陳默的目光像被牽引著,瞬間越過林曉的肩膀,精準地投向馬路對麵。
又是那輛熟悉的銀灰色轎車。車窗降下,駕駛座上林曉爸爸的側臉在昏暗的天色和雨幕中依然清晰可辨,帶著一種屬於城市中產的平靜和等待。副駕駛車窗也降下,林曉媽媽探出頭,臉上帶著一絲溫和與催促。
這一幕混合著之前紙條上的內容,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瞬間澆滅了陳默心裡那一絲微弱的火苗,隻餘下冰冷的灰燼和刺痛。他所有的自卑、恐慌、對現實的無力感,在這一刻被這輛溫暖乾淨的車無限放大,扭曲成了尖銳的防禦和攻擊。
嗬…一聲短促的、帶著濃重自嘲的冷笑從陳默喉嚨裡擠出來。他猛地轉回頭,看向林曉,眼神裡之前的慌亂和脆弱被一種冰冷的、近乎刻薄的尖銳取代。
不用可憐我!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在雨聲中顯得異常刺耳,我很好!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施捨!你爸媽等著呢,快回家吧!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又冷又硬,狠狠地紮向林曉的心臟。
林曉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她張著嘴,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裡麵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受傷。那句被打斷的、未出口的其實我……後半句,被生生噎在了喉嚨裡,化作一陣哽咽。
她握著傘的手微微發抖,傘麵傾斜,冰冷的雨水打濕了她半邊肩膀也渾然不覺。
陳默說完,甚至冇再看她一眼,猛地轉身,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一頭紮進越來越密的雨幕裡,腳步踉蹌卻飛快地消失在不遠處陰暗的巷口。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髮、校服,順著衣領流進衣服裡,刺骨的冷,但他感覺不到。
林曉僵立在原地,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她腳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鞋麵。李楠的呼喊聲還在繼續,馬路對麵車裡的父母投來疑惑的目光。她隻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陳默那句可憐我、施捨像魔咒一樣在腦海裡反覆迴響,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打在她心上。
她緊緊攥著書包帶子的那隻手,無意識地用力,指甲深深掐進手心,另一隻手裡,那根小小的草莓發繩,被她死死攥在掌心,粉色的絨線幾乎要嵌進皮肉裡,壓出一道深紅的印痕。
雨依舊冰冷地落著,沖刷著地麵,也沖刷著少年少女之間那點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微光。
第四章:沉默畢業
冬去春來,高三教學樓的氣氛像繃緊的弦。空氣裡瀰漫著油墨試卷的味道。走廊裡行色匆匆的學生,臉上都帶著或疲憊或焦慮的神情。
陳默捏著一張薄薄的紙,站在教師辦公室門口不遠處的陰影裡。那是一份家庭經濟困難學生補助申請表,需要班主任簽字蓋章。紙的邊緣被他無意識地反覆摺疊、展開,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摺痕,像刻在他心上的印記。
他深吸一口氣,剛要抬手敲門,辦公室的門開了。班主任王老師和一個抱著厚厚一摞複習資料的學生一起走出來。就在門開的瞬間,另一側走廊儘頭,林曉和一個女生正說笑著走近。
時間彷彿有一秒的停頓。
陳默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林曉。她臉上的笑容在看到他的瞬間,像是被按了暫停鍵,迅速收斂,隻餘下一種平靜的、近乎漠然的神色。她原本自然擺動的手臂微微僵了一下,手腕上那根熟悉的草莓發繩安靜地圈在那裡,顏色似乎比記憶裡黯淡了一些。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攥著申請表的手指收緊了,申請表在他的手中不停的變換著形狀。他迅速低下頭,盯著自己腳下磨得起毛邊的舊球鞋鞋尖,彷彿那裡有什麼無比吸引他的東西。他能感覺到林曉和她的同伴從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走過,帶起一陣微弱的氣流,夾雜著一點淡淡的洗衣粉清香。冇有停留,冇有眼神交流,腳步聲很快遠去。
辦公室門口隻剩下他一個人。王老師送走學生,轉頭看到他:陳默有事
嗯…老師,這個…麻煩您。陳默趕緊上前兩步,把那張被捏得有些發潮的申請表遞過去,聲音乾澀。他全程低著頭,不敢看老師的眼睛,更不敢看林曉離開的方向。
晚自習的燈光慘白,映照著一張張年輕卻透著疲憊的臉。沙沙的書寫聲和偶爾翻書頁的聲音是教室裡唯一的主旋律。
陳默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麵前攤開的物理卷子隻做了一半。他握著筆,筆尖懸在紙上許久,卻落不下一個字。視線不受控製地飄向前排靠窗那個熟悉的位置。
林曉正微微側著頭,和同桌低聲討論一道英語閱讀題。她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很專注,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手指無意識地繞著筆桿。偶爾遇到難題,她會輕皺眉頭,然後習慣性地用指尖去碰一下右手腕上那根發繩,這似乎成了她思考時的一個小動作。
陳默的目光在那根發繩上停留了少許,隨即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他強迫自己低下頭,視線重新聚焦在卷子上覆雜的電路圖上,那些符號卻扭曲著,模糊成一片。
心底某個角落,那個雨夜公交站冰冷的聲音和對麵車裡模糊的影像再次翻湧上來,夾雜著一種遲來的、尖銳的疼痛和鋪天蓋地的羞恥感。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更深的沉寂。他抓起筆,在草稿紙上狠狠地劃拉著,發出刺耳的聲響,惹得旁邊同學側目。他卻渾然不覺。
高考結束後的班級聚會,選在學校附近一個熱鬨的燒烤大排檔。節奏鮮明的音樂,碰杯的脆響,烤串的油煙味,混雜著少年們即將各奔東西的放縱與不捨。
陳默坐在長桌最邊緣,麵前放著一杯幾乎冇動過的可樂。周邊的吵鬨像一層厚厚的隔音棉包裹著他,他感覺自己像個格格不入的旁觀者。周圍是肆意大笑、互相敬酒、勾肩搭背的同學,談論著未來的大學、旅行、遊戲。張陽的聲音尤其響亮,他喝了不少啤酒,臉紅脖子粗地拍著桌子吹牛,引得周圍一陣陣鬨笑。
陳默!張陽突然端著酒杯站起來,腳步有點踉蹌地朝他這邊走來,帶著一身酒氣,彆乾坐著啊!來來來,喝一杯!慶祝咱們脫離苦海!他把一個倒滿啤酒的塑料杯不由分說地塞到陳默麵前,泡沫溢位來,沾濕了桌麵。
陳默下意識地皺眉,身體往後縮了一下,本能地抗拒那股濃烈的酒氣和這種強加的熱情。我不喝酒。他聲音不高,但在嘈雜中顯得格外清晰和生硬。
嘖!冇勁!張陽撇撇嘴,臉上帶著被掃興的不滿,聲音拔高,都畢業了還這麼端著是不是兄弟啊喝一杯能咋地他晃著杯子,啤酒又灑出來一些。
周圍的目光都聚焦過來,帶著點看熱鬨的意味。
陳默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攥緊,指甲掐進掌心。他冇有看張陽,也冇有看那些看熱鬨的同學。他的目光,越過吵鬨的人群和瀰漫的煙霧,投向長桌斜對麵的位置。
林曉坐在那裡,和幾個女生在一起。她手裡拿著一杯果汁,正低頭聽著旁邊女生說話,側臉在霓虹燈招牌變幻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朦朧,有些不真實。她似乎也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微微抬起了頭。
就在這一刻,陳默忽然端起了自己麵前那杯一直冇動的可樂。他冇有理會旁邊還在咋呼的張陽,也冇有看任何人。他的手臂抬得很穩,隔著攢動的人頭和瀰漫的煙霧,目光穿過一切,直直地投向林曉的方向。然後,他像是完成某種儀式般,對著那個方向,無聲地、微微地舉了舉杯。
深褐色的可樂在廉價的塑料杯裡晃了一下。
林曉似乎感受到了這束目光。她抬起頭,隔著人群和煙霧,視線與陳默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她的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冇有驚訝,冇有憤怒,甚至冇有疑惑。那是一種徹底的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一絲波瀾。她隻是靜靜地看著他舉杯的動作,眼神裡空蕩蕩的,什麼情緒也讀不出來。
下一秒,她極其自然地、平靜地轉開了臉,側過頭繼續和身邊的女生說話,彷彿剛纔那視線短暫的交彙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錯覺。霓虹燈的光影在她轉開的側臉上流淌,模糊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情緒。
陳默舉著杯子的手臂僵在空中,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可樂冰冷的觸感透過塑料杯壁傳到掌心,一直涼到心裡。周圍的聲浪似乎瞬間被抽離,隻剩下一種無聲的寂靜包裹著他,令他窒息。他看著林曉轉開的側臉,那平靜的漠然比任何憤怒或指責都更具殺傷力。
他慢慢地、顫抖地放下了杯子。杯底落在油膩的桌麵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他冇有再看任何地方,隻是低下頭,盯著杯中不斷上升又破滅的細小氣泡,彷彿那是他的青春,正在無聲地消散。
畢業典禮結束後的清晨,陽光已經有些刺眼。校園裡空蕩蕩的,隻有零星幾個拖著行李的學生。
陳默揹著一個半舊的揹包,手裡抱著一個沉甸甸的紙箱,裡麵塞滿了高中三年的教材、筆記和一些零碎物品。箱子很沉,邊緣被書角頂得有些變形。他慢慢地走出教學樓,站在空曠的校門口。
微風吹過,帶著初夏清晨特有的微涼和草木的氣息。他停下腳步,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這個待了三年的地方。籃球場空無一人,食堂門口靜悄悄的,圖書館的窗戶反射著陽光。
一陣稍大的風吹來,掀起了紙箱最上麵幾本書的書頁。其中一本厚厚的物理習題集裡,夾著的東西被風捲了出來,打著旋兒飄落在地。
是那枚乾枯的、被壓得扁平的梧桐葉書簽。金黃的葉脈在陽光下清晰可見,卻也脆弱得一碰即碎。它靜靜地躺在灰色的水泥地上。
陳默看著那枚書簽,冇有立刻彎腰去撿。他抱著沉重的紙箱,站在原地,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片小小的枯葉上。風拂過他額前有些長的碎髮,露出他平靜卻冇什麼神采的眼睛。
就在這時,他彷彿心有所感,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教學樓二樓走廊儘頭的那扇窗戶。
一個熟悉的身影靜靜地站在窗邊。
是林曉。她似乎也在看著他,隔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和一層透明的玻璃。陽光照亮了她的半邊身影,另外半邊隱在走廊的陰影裡。她的臉上冇有什麼表情,隻是那樣安靜地看著樓下抱著紙箱的他,看著地上那枚被風吹落的梧桐葉書簽。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摳緊了窗框的邊緣。
陳默終究看不見她眼底的情緒。也許有複雜,也許隻是告彆前的平靜。他抱著箱子的手臂微微發麻。最終,他冇有彎腰去撿那片書簽,也冇有再看向那扇窗。他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對這校園最後一絲的留戀都吸進肺裡,然後抱著那個沉重的紙箱,低下頭,一步一步,緩緩走出了校門。球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輕微而孤獨的聲響。
風吹過,捲起地上的梧桐葉書簽,打著旋兒,飄向旁邊綠化帶的草叢裡,消失不見。
第五章:回望與釋然
七月的陽光曬得柏油路麵發燙,空氣裡浮動著令人煩躁的熱氣。陳默出差回到這座闊彆多年的城市,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卻覺得處處陌生。高樓多了,舊街坊少了,連當年那所省重點高中的大門也翻新得認不出了。
他處理完公事,有些疲憊,隻想找個安靜地方歇腳。拐過一個街角,一家小小的、門麵是落地玻璃的咖啡館闖入視線。原木色的招牌,寫著拾光書屋咖啡,櫥窗裡錯落擺放著書籍和綠植,透著點文藝的寧靜。
推開門,涼爽的空調風裹挾著咖啡的醇香和舊書紙頁特有的油墨味撲麵而來。店裡人不多,輕柔的音樂聲緩緩跳動。陳默走到櫃檯前,目光掃過牆上的飲品單。
您好,請問喝點什麼一個溫和的女聲響起。
陳默下意識地抬眼。櫃檯後的女人正低頭整理著幾本剛收回來的舊書,齊肩的短髮彆在耳後,露出乾淨的側臉線條。她拿起一本封麵設計獨特的精裝書,對旁邊等待的顧客微笑著說:這本《星軌下的守望者》眼光真好,挺冷門的,我們店裡就這一本了。
那熟悉的聲音,那側臉的弧度,還有她手腕上那根顏色已經有些舊了,但依然繫著的,印著小小草莓圖案的發繩…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女人抬起頭,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看向他:先生,您…話冇說完,笑容也凝固在嘴角。那雙眼睛,曾經情如湖水,彎如月牙,此刻清晰地映出陳默震驚的麵容。
空氣彷彿凝固了幾秒。咖啡機工作的聲音,播放的音樂,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林曉陳默的聲音有些乾澀,帶著不確定。
陳默林曉的聲音很輕,同樣帶著難以置信的恍惚。
小小的圓桌,兩杯冒著熱氣的拿鐵。空氣中瀰漫著咖啡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尷尬、陌生和追憶的複雜氣息。午後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璃,斜斜地照在桌麵上,帶出長長的光影。
好久不見。林曉先開了口,語氣很平靜,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她用小勺輕輕攪動著咖啡,目光落在杯子裡旋轉的奶泡上,手腕上的草莓發繩安靜地貼著皮膚。
嗯,好久不見。陳默應著,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他靜靜地打量著對麵的林曉。她比高中時成熟了許多,眉眼間多了些沉穩寧靜,但那股乾淨的氣息還在。隻是那笑容,似乎少了些當年的清澈。
冇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林曉抬起頭,目光掠過他整潔但普通的襯衫,你…現在在哪兒
在北方,做技術。陳默簡單地回答,出差路過。你呢這是…你開的店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的書架和安靜的氛圍。
算是吧,和合夥人一起。林曉笑了笑,笑容很淡,小本生意,混口飯吃。她語氣輕鬆,但陳默注意到她整理書本時熟練又帶著點珍視的動作,這讓他想起那個高中時期的她。
沉默再次蔓延。咖啡的熱氣裊裊上升,混雜著那些沉甸甸的過往,彷彿在兩人之間築起一道無形的牆。
陳默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發繩上,又迅速移開。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苦澀的咖啡滑過喉嚨。有些話,像在心底埋藏了太久的種子,終於頂破了那層堅硬的外殼。
高二…你生日的時候,陳默的聲音很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他盯著咖啡杯裡自己的倒影,我…往你書桌裡塞過一本書。《星軌下的守望者》。他終於說出了口,彷彿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林曉攪動咖啡的手猛地頓住。她抬起頭,看向陳默,清澈的眼睛裡清晰地閃過一絲震動和訝異。那本書,是你送的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確認。
陳默點點頭,冇說話。
林曉的眼神複雜地變幻了幾下,有驚訝,有恍然,似乎還有一些彆的情緒在湧動。她沉默了幾秒,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才輕輕開口:原來是你…難怪找不到人問。那本書…她頓了頓,語氣裡帶上一點難以言喻的感慨,我爸後來看到了,說這版印量很少,後來絕版了,他還挺驚訝我會有這本。
絕版了陳默有些意外,隨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那本書,是他省吃儉用,跑了好幾家舊書店才淘到的寶貝。
嗯。林曉點點頭,目光似乎飄遠了一瞬,又落回陳默臉上。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陳述一件很久遠的事:那書…我一直留著。她冇說珍藏,但留著這個詞本身,已經包含了太多未言明的意味。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陳默沉寂已久的心湖,激起一圈微瀾。他看著她,看著她平靜麵容下那隱約可見的舊日輪廓。那個雨夜公交站冰冷的畫麵再次不受控製地浮現,帶著遲來的、尖銳的痛感和鋪天蓋地的羞恥。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與乾澀,主動提起了那個沉重的錨點:高二那年…在公交站那次…雨很大。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勇氣,對不起。我當時…說了很過分的話。我…我是覺得,你和你爸媽,是在可憐我,施捨我。他終於說出了那個扭曲了他整個青春期的、根深蒂固的想法,每個字都像在撕開自己陳舊的傷疤。
林曉靜靜地聽著。當陳默說出可憐我、施捨這兩個詞時,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握著咖啡杯的手微微用力。她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彷彿穿透了時光,回到了那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雨夜公交站。她看著眼前這個已褪去少年青澀、帶著疲憊和坦誠的男人,和記憶中那個渾身是刺、倉惶逃離的瘦高身影重疊在一起。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眼神裡夾雜著複雜的情緒——有當時被誤解的委屈,有長久以來的困惑,或許還有一絲遲來的理解
其實那天,我追過去是想…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彷彿要揭開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
就在這時。
兩位,需要續杯嗎一個年輕的男店員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禮貌的職業微笑,恰到好處地打斷了林曉未出口的話。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那句被中斷的話懸在半空,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
林曉即將出口的話語戛然而止。她看著店員,又看了看對麵的陳默。陳默也正看著她,眼神裡有探究,有緊張,也有一種等待審判般的複雜。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窗外的陽光依舊明亮,咖啡館裡的音樂依舊輕柔。
幾秒鐘後,林曉眼底翻湧的情緒漸漸平息,最終沉澱為一種近乎透徹的平靜。她對著店員微微搖了搖頭,唇角勾起一個極淡、也極複雜的弧度,那笑容裡似乎帶著一絲苦澀,一絲釋然,還有一絲看透後的疲憊。
不用了,謝謝。她輕聲對店員說。然後,她轉回頭,目光重新落在陳默臉上,聲音很輕,卻像塵埃落定般清晰:
算了。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透過陳默,看到了很遠的地方,看到了那個穿著藍白校服、在雨中倉惶奔跑的少年。
那時候,大家都太年輕了。她輕輕地補充道,像是在給那段過往,那段苦澀的青春,蓋上一個意味著完結的印章。
年輕兩個字,像一陣風,吹散了所有未曾出口的千言萬語,也吹散了那點殘存的、或許存在的期待。
陳默看著林曉平靜無波的眼睛,看著她腕間那根舊了的草莓發繩,看著她唇角那抹釋然又帶著距離感的淡笑。他忽然明白了。那些在心底演練過無數次的道歉、解釋、甚至卑微的幻想,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意義。時光的長河早已沖垮了所有可以回頭的路。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也隻是點了點頭,扯出一個同樣平靜的、帶著點苦澀的微笑:是啊…太年輕了。
咖啡已經涼透。兩人之間再無話可說。陳默站起身:我…該走了,還要趕車。
嗯。林曉也站起身,冇有挽留,隻是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陳默付了自己那杯咖啡的錢。轉身,推開咖啡館那扇沉重的玻璃門。
叮鈴——門上的風鈴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門外,午後的陽光正盛,帶著灼人的熱度撲麵而來,刺得陳默下意識地眯起了眼。他站在咖啡館門口的人行道上,身後是那片帶著咖啡香和書卷氣的涼爽安靜,眼前是車水馬龍、喧囂嘈雜的現實世界。
他忍不住回頭,隔著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最後看了一眼。
林曉已經回到了櫃檯後。她微微低著頭,正專注地用一塊乾淨的軟布,擦拭著一個剛洗好的咖啡杯。陽光穿過玻璃,照亮了她半邊側臉和垂落的髮絲,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暈。她的動作很輕,很仔細,彷彿在對待一件珍貴的器物。手腕上那根小小的草莓發繩,在陽光下,依舊清晰可見。
玻璃窗像一麵巨大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陳默此刻站在陽光下的身影:一個穿著普通襯衫、帶著旅途疲憊的成年男人。而在那清晰的倒影深處,在那片明亮的光暈之後,彷彿又重疊著另一個模糊的影子: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校服、抱著沉重紙箱、低著頭、一步一步孤獨地踏出校門的瘦高少年。
兩個影子,隔著七年的時光,在咖啡館的玻璃上,在熾熱的陽光下,無聲地重合,又無聲地分離。
陳默靜靜地看了幾秒,然後緩緩地轉回身。他冇有再停留,也冇有再看向那扇窗。
他邁開腳步,像七年前那個走出校門的少年一樣,低著頭,一步一步,彙入了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他身上,帶來一陣陣灼熱的暖意,卻暖不透心底深處那片早已自我冰封的角落。
風吹過街道,捲起路邊的落葉。人潮洶湧,步履匆匆。陳默的身影很快就被淹冇其中,再也分辨不出。身後那家名為拾光的咖啡館,連同裡麵那個擦拭著杯子的身影和那根舊了的草莓發繩,都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身後。
又或許,消失在身後的,是曾經的她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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