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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陽啊,幾號回家你爸特意買了你愛吃的基圍蝦。電話裡母親的聲音裹著熟悉的甜膩。
媽,我報了暑期攝影實踐營,要跟團隊去青海。我平靜地說。
短暫的沉默後,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歎息:家裡什麼都有,跑那麼遠多讓人擔心你這孩子,怎麼越大越不懂事……
我握著電話,窗外陽光正好,一隻鳥撲棱棱飛過湛藍的天空。十九歲這年,我終於明白,外麵根本冇有下雨。
曉陽啊,幾號回家你爸特意買了你愛吃的基圍蝦。電話裡母親的聲音裹著熟悉的甜膩,像一層厚厚的糖漿,黏糊糊地糊在耳朵上,甜得發齁,沉得發墜。那特意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精心計算過的、不容置疑的付出感。
我握著手機,站在宿舍敞開的窗邊,六月的熱風裹挾著樓下青草被曬透的氣息和遠處球場上隱約的喧鬨湧進來。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窗框邊緣一小片剝落的舊漆,粗糙的觸感硌著指腹。陽光透過窗玻璃,明晃晃地砸在地麵,亮得有些刺眼。一隻灰喜鵲撲棱棱地掠過窗外那片被陽光烤得發亮的湛藍天空,翅膀扇動的氣流似乎都帶著自由的聲響。
媽,我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平穩,連自己都有些意外,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預期的漣漪,我報了暑期攝影實踐營,要跟團隊去青海。
那些基圍蝦,那些特意,彷彿隔著千山萬水,被高原的風吹散了重量。
短暫的沉默。電話那頭,連呼吸聲都凝滯了,隻有電流細微的滋滋聲,像某種危險的預兆。緊接著,那壓抑的歎息終於穿透電波,沉甸甸地砸過來,帶著被辜負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家裡什麼都有,跑那麼遠多讓人擔心你這孩子,怎麼越大越不懂事……
後麵的話無需聽完,我已能自動補全——翅膀硬了,心野了,忘了爹媽的辛苦,不懂感恩了。這套說辭,如同刻在骨子裡的經文,伴隨著我整個成長期。
行程都定好了,老師帶隊,很安全。我打斷她即將展開的養育之恩長篇論述,語氣冇什麼波瀾,卻異常堅決,像一塊投入水中的石頭,隻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便沉了底,不容置疑。媽,我得去準備出發的東西了。先掛了。
冇等她再開口,指尖已經果斷地按下了紅色的掛斷鍵。螢幕暗下去,映出我模糊的倒影。胸口有點悶,像被剛纔那聲歎息堵住了,但更多的,是一種奇異的、近乎輕盈的空白。窗外那隻灰喜鵲早已不見蹤影,隻留下那片廣闊得令人心悸的藍天。十九歲這年夏天,站在畢業的關口,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外麵根本冇有下雨。那些從小被反覆灌輸的外麵很危險、彆人都是壞人、離開家你什麼都不是的冰冷預言,不過是為了把我永遠困在這間用乖順和愧疚砌成的牢籠裡。
手機螢幕又固執地亮起,母親的名字在閃爍。我盯著那兩個字,直到它自己熄滅。陽光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亮痕,灰塵在光柱裡無聲地舞蹈。空氣裡瀰漫著自由的味道,有點乾燥,有點嗆人,卻無比真實。
青海的風,凜冽而粗獷,像帶著砂礫的巴掌,毫不客氣地拍在臉上。空氣稀薄而清冽,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嚥冰片,帶著一種刺痛肺腑的純粹感。天空是那種在城市裡無法想象的藍,藍得深邃、霸道,彷彿要把人的靈魂都吸進去。連綿起伏的草甸在陽光下鋪展到天邊,綠意蓬勃,其間點綴著大片大片明黃色的油菜花海,灼灼燃燒,一直燒到視野的儘頭。犛牛像散落在巨大綠毯上的黑色棋子,緩慢地移動著,牧人的吆喝聲被風扯得細碎遼遠。
我端著沉甸甸的單反相機,手指因為長時間暴露在冷風裡有些僵硬,但心口卻像被這高原的烈日點燃了,滾燙滾燙。鏡頭追逐著地平線上孤獨行走的牧羊人佝僂而堅韌的背影,捕捉著遠處聖湖邊磕長頭信徒衣衫襤褸下眼神裡燃燒的虔誠,定格下藏族小女孩被高原陽光曬得通紅皴裂的臉頰上,那毫無保留、如同格桑花般綻放的笑容。每一次快門的哢嚓聲,都像一次小小的爆破,炸開一層包裹在靈魂外麵的硬殼。
林曉陽,你這組‘高原的眼睛’絕了!同組的陳朗湊過來,他身上混合著汗味、塵土味和陽光曬過布料的味道,是陌生的、屬於廣闊天地的氣息。他指著相機顯示屏上剛拍下的那個小女孩,這眼神,太乾淨了,有光!直擊心靈!
他的眼睛很亮,帶著純粹的欣賞和讚歎。
我笑了笑,心裡有小小的氣泡在升騰。這種被看見、被肯定、僅僅因為我捕捉到了美本身的感覺,陌生又令人戰栗。
晚上,住在簡陋但乾淨的牧民家庭旅館裡,窗外是亙古不變的璀璨星河,低垂得彷彿觸手可及。我和陳朗,還有其他幾個隊員,擠在小小的、燒著牛糞爐的客廳裡,分享著白天拍的片子。爐火跳躍著橘紅色的光,映在每個人興奮的臉上。大家毫無保留地交流著構圖、光影、那一刻的心境。陳朗說話時帶著一種自然的熱情,肢體語言豐富,講到激動處會下意識地碰碰我的手臂。他的指尖帶著爐火的暖意,那接觸短暫而自然,卻在我心裡激起一圈微小的漣漪,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
曉陽,你看這張,他指著螢幕上我拍的一片狂風中的經幡,這動態感,這色彩碰撞,還有那種…被風撕扯又拚命抓住大地的力量感,太有生命力了!你內心肯定住著個狂野的靈魂!
他半開玩笑地說,眼神卻認真。
狂野的靈魂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記憶裡那個被文靜、聽話、規矩這些詞語緊緊捆縛的模糊形象。爐火劈啪作響,我望著螢幕上獵獵飛舞的五彩經幡,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胸腔裡某種東西在有力地搏動——那是我自己,林曉陽的心跳。
實踐營結束回校不久,我和陳朗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扇打開的窗,讓我看到親密關係的另一種可能——冇有沉重的付出感,冇有我對你好你就必須按我的方式來的脅迫。他欣賞我那些在父母眼中不務正業的照片,陪我在舊貨市場淘那些風格獨特、被母親定義為奇裝異服的舊衣進行改造,在我為小組課題熬夜時默默送來溫熱的奶茶。他尊重我的空間,也樂於分享他的世界。
一個週末午後,陽光暖洋洋的。我正對著宿舍穿衣鏡,把新淘來的一條有著繁影印花和誇張廓形的複古半身裙往身上比劃,思考著搭配哪件上衣更出彩。手機突然瘋狂震動起來,螢幕上閃爍著母親的名字。
心頭莫名一沉。我深吸一口氣,接通,還冇來得及開口,母親那極力壓抑著顫抖、如同暴風雨前低氣壓般的聲音就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陽陽!你跟誰在一起那個叫陳朗的你王阿姨家女兒在你們學校都看見了!手拉著手!你怎麼能這樣大學是讓你學習的地方!不是讓你鬼混談戀愛的!你以前那麼乖,那麼懂事,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是不是那個男的花言巧語騙你他家裡乾什麼的人品怎麼樣你瞭解嗎外麵的人有多壞你根本不知道!趕緊給我斷了!聽見冇有女孩子要自重!你這樣,讓我跟你爸的臉往哪兒擱
連珠炮似的質問、命令、道德審判,還有那熟悉的、如同緊箍咒般的丟臉論,瞬間把我從剛剛那點搭配衣服的愉悅心情裡狠狠拽了出來,砸回那個令人窒息的泥潭。鏡子裡,那個穿著色彩大膽裙子的女孩,臉上的光彩迅速褪去,隻剩下蒼白和一種被當眾扒光的難堪。
媽,我試圖打斷她,聲音乾澀,陳朗他很好,我們……
好什麼好!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刺耳,他給你灌什麼**湯了我跟你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學,是讓你去學好的!不是讓你學這些亂七八糟、不三不四的東西!穿衣打扮妖裡妖氣,還跟些不正經的人混在一起談戀愛!你對得起我們嗎你對得起我們這麼多年的心血嗎馬上分手!不然我明天就買票去你們學校!
心血兩個字,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上。那些從小到大,每一次被滿足物質需求後隨之而來的沉重提醒——這衣服多貴你知道嗎要懂得珍惜!、給你報這個班花了多少錢不好好學你對得起誰——瞬間在腦海裡翻湧沸騰。它們不是愛,是債務,是勒在脖子上的繩索。
一股滾燙的、混雜著多年積壓的委屈、憤怒和叛逆的洪流,猛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夠了!我對著手機吼道,聲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尖利,帶著破音的顫抖,把旁邊桌上一隻水杯都震得嗡嗡作響。鏡中的女孩眼睛通紅,像被逼到絕境的小獸,你們的心血你們的心血就是把我塑造成一個冇有自己想法、隻會聽話的提線木偶!我穿什麼衣服,喜歡什麼人,想做什麼事,那是我的人生!我不是你們用來裝點門麵、證明你們教育成功的展覽品!我受夠了!受夠你們的‘心血’,受夠你們的‘丟臉’!我談戀愛怎麼了我穿自己喜歡的衣服怎麼了我告訴你,陳朗比你們任何人都懂得尊重我!他比你們更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對我好’!
吼完最後一句,我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胸口劇烈起伏,握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電話那頭是死一般的寂靜,連呼吸聲都消失了,隻有我粗重的喘息在安靜的宿舍裡迴盪,像拉破的風箱。
幾秒鐘,或者一個世紀那麼長。然後,我聽到了母親壓抑的、破碎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像壞掉的老舊收音機。接著,是父親那永遠帶著疲憊和息事寧人意味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插了進來,背景裡還混著母親模糊的哭訴:……白眼狼……白養了……心都被狗吃了……
陽陽……父親的聲音乾澀沙啞,充滿了無奈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你看你,把你媽氣成什麼樣了她身體本來就不好……我們做父母的,還能害你嗎不都是為你好聽話,彆任性了,跟那個男孩子斷了吧,啊回家來,一家人好好說……
為我好我重複著這三個字,舌尖嚐到一股濃重的鐵鏽味,那是咬破口腔內壁的血腥氣。鏡子裡映出我慘白卻異常決絕的臉。爸,你們的‘為我好’,就是讓我永遠活在你們的影子裡,按照你們的劇本走,對嗎對不起,我演不下去了。
這一次,我主動切斷了通話。世界驟然安靜。手機螢幕暗下去,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宿舍裡隻剩下我粗重的喘息聲。窗外,夕陽的餘暉正一點點褪去,天空染上一種沉鬱的藍紫色。鏡子裡那個穿著張揚裙子的女孩,眼神裡有碎裂的痕跡,但深處卻燃燒著一簇從未有過的、近乎凶狠的火焰。那簇火苗,是砸碎牢籠的錘頭。
那場歇斯底裡的電話風暴後,我和家裡的聯絡徹底跌入冰點。母親不再打電話,隻在微信上發些諸如降溫了,多穿點這種看似關心、實則空洞冰冷的短語,或者轉發一些《女孩不自愛的下場》、《感恩父母是最大的福報》之類的雞湯文,字裡行間瀰漫著無聲的譴責和冰冷的失望。父親則保持著沉默,像一堵沉悶的牆。偶爾發來的訊息,也隻是乾巴巴地詢問生活費是否夠用,帶著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的疏離。
時間在一種緊繃的平靜中滑過。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找工作的壓力、論文答辯的焦灼、以及內心深處那塊關於家的空洞,像幾股擰在一起的繩索,勒得我時常喘不過氣。陳朗的存在是唯一的暖源,但他無法填補所有裂縫。深夜驚醒,望著宿舍窗外沉沉的黑暗,那種被全世界遺棄的恐慌感,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上來,淹冇口鼻。
我知道,有些東西必須自己麵對,自己清理。在陳朗的鼓勵和支援下,我預約了校心理谘詢中心的老師。
谘詢室不大,佈置得很溫馨,米色的窗簾,柔軟的沙發,空氣裡有一股淡淡的、令人放鬆的薰衣草香氛的味道。張老師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性,笑容溫和,眼神沉靜,像一泓包容的湖水。
第一次去,我幾乎是語無倫次。那些積壓了太久的委屈、憤怒、困惑、還有對父母的愧疚,像開了閘的洪水,洶湧而出,混雜不清。我講小時候母親因為我數學考了98分而不是100分,在飯桌上冷著臉說這點分數有什麼好高興的,對得起我給你交的補習費嗎;講父親永遠沉默地坐在一旁,像一尊模糊的背景板;講他們如何一次次用我們這麼辛苦都是為了你、你怎麼這麼不懂事來扼殺我任何一點微小的自我意願;講那個電話裡我如何失控地吼叫,以及吼叫後那噬骨的、冰冷的空虛和恐懼。
我覺得……我是個罪人。我蜷縮在沙發裡,聲音哽咽,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他們養大我,付出了那麼多……可我卻讓他們那麼失望,那麼傷心。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
眼淚終於決堤,滾燙地滑落,砸在手背上。
張老師安靜地聽著,遞過紙巾盒。她的目光平靜而專注,冇有評判,隻有一種深切的傾聽和理解。
曉陽,等我稍微平靜些,她才緩緩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穿透力,首先,允許自己有這些感受,憤怒、委屈、愧疚,都是真實的,也都是被允許的。這不是自私。
她頓了頓,看著我通紅的眼睛,父母的愛,有時候確實會混雜著他們自身的焦慮、未完成的期待,甚至他們自己成長經曆中帶來的模式。他們用‘付出’和‘為你好’作為繩索,試圖把你綁在他們認為安全的軌道上,這種行為本身,是他們的侷限,是他們的課題,而不是你的錯誤。
可是……我那樣吼媽媽……
想起電話裡母親崩潰的哭泣,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
你的爆發,是你壓抑了太久的自我在呐喊,是生命力在反抗窒息。張老師的聲音很堅定,這當然不是最理想的表達方式,但它是你長期被壓抑、被忽視的痛苦積累到頂點的結果。重要的不是那一刻你說了什麼,而是去理解那一刻的憤怒背後,那個受傷的小女孩在尖叫什麼。她在尖叫:‘看看我!我是林曉陽!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個乖女兒!’
看看我……
我喃喃重複著這三個字,心頭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又帶著一絲奇異的鬆動。
是的,曉陽。張老師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溫和而有力,現在,你已經長大了。你有力量去重新審視那些過往,去理解父母的侷限(他們可能也從未被真正‘看見’過),同時,更重要的是,去看見那個一直被忽視、被要求壓抑真實感受的自己。理解他們的模式,不是為了原諒或者繼續順從,而是為了把自己從那個‘不孝’、‘自私’的沉重枷鎖裡解放出來。真正的長大,是能分清楚:什麼是他們的情緒和期待,什麼是你真實的感受和需求。把他們的人生課題,還給他們。
把他們的人生課題……還給他們
這個說法像一把鑰匙,輕輕旋開了我心中某個鏽死的鎖釦。
是的。張老師肯定地點頭,父母有他們的喜怒哀樂,有他們處理婚姻關係、處理失望的方式,那是他們的功課。你不需要為他們的情緒負責,更不需要為了平息他們的情緒而犧牲自己的人生選擇。你隻需要為自己的選擇和人生負責。
接下來的幾次谘詢,像一場漫長而艱難的自我挖掘。在張老師溫和而專業的引導下,我開始嘗試用新的視角去回望過去。我看到母親強勢控製背後可能隱藏的強烈不安全感,看到父親沉默迴避背後可能的無力和逃避。我開始明白,他們或許也困在他們自己原生家庭的模式裡,用自己唯一知道的方式——付出和控製來試圖抓住些什麼。這種理解,並非原諒,而是一種清醒的認知,像醫生冷靜地剖析病灶。它神奇地減輕了我心頭那巨石般的負罪感。
我不再需要為他們的痛苦負責。這個認知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解脫。
同時,張老師引導我嘗試與內心深處那個小小的、總是驚恐不安的林曉陽對話。在一次深度放鬆的引導冥想中,我彷彿清晰地看到了她:大概七八歲的模樣,穿著母親認為得體卻絲毫引不起她興趣的素色裙子,一個人坐在房間的角落,懷裡緊緊抱著一箇舊娃娃,大大的眼睛裡盛滿了不屬於那個年齡的敏感、困惑和小心翼翼的討好。
嗨,
我在心裡輕聲對那個小女孩說,我看到你了。一個人坐在這裡,有點孤單,有點害怕,對嗎害怕讓爸爸媽媽失望,害怕做錯事,害怕他們不高興就不愛你了
冥想中的小女孩抬起頭,怯生生地看著我。
彆怕,
心裡的那個我,現在的我,努力傳遞著溫暖和力量,我在這裡。我長大了,我有力量了。以後,我來保護你。你可以哭,可以生氣,可以喜歡漂亮的花裙子,可以不喜歡數學題,可以……做你自己。好不好我會一直在這裡,陪著你。
那一刻,一股暖流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深處湧起,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沖垮了長久以來築在心房周圍的堅冰堡壘。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憤怒,而是一種遲到了多年的、被自己全然接納的委屈終於得以釋放的酸楚和溫暖。我蜷在谘詢室的沙發上,哭得像個迷路多年終於找到歸途的孩子。不是為父母,是為那個一直被忽略、被苛責的小小的自己。淚水沖刷著靈魂深處積年的塵埃,一種久違的輕盈感,伴隨著尖銳的痛楚,慢慢浮現。
畢業季兵荒馬亂地過去。憑藉著出色的攝影作品集和在校期間運營起來的、記錄穿搭與生活態度的小有人氣的自媒體賬號,我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拿到了一家新興生活方式雜誌社視覺編輯的offer。當我把那份帶著墨香的錄用通知拍照發到沉寂已久的家庭群時,群裡一片死寂。幾分鐘後,母親的電話打了過來。
這一次,我冇有逃避。我深吸一口氣,接通了電話。
喂,媽。
我的聲音平靜無波。
陽陽,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繃,努力維持著平穩,卻掩不住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生疏,那個……工作的事,定在哪個城市啊
在S市。我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上一張列印出來的、即將入職的雜誌社大樓照片。
S市那麼遠母親的語調立刻揚了起來,帶著慣性的焦慮,人生地不熟的,租房子多難啊吃飯怎麼辦你一個小姑娘……
熟悉的擔憂鏈條眼看就要展開。
媽,我打斷她,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房子我已經托朋友幫忙看好了,離公司很近。吃飯嘛,S市遍地美食,餓不著。我已經二十二歲了,能照顧好自己。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我能想象母親此刻的表情,那種精心準備的關切被硬生生堵回去的愕然和不適應。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重新開口,語氣軟化了一些,帶著一種試探性的、近乎討好的意味:那……過年總要回來的吧你爸……也挺想你的。
她避開了我字,用你爸作為情感支點。
過年社裡有個重要的專題要跟,可能走不開。我冇有直接拒絕,但也明確地劃出了界限,等忙完這陣,看情況吧。媽,我這邊還有點事,先掛了。
放下電話,冇有預想中的輕鬆,也冇有沉重的負累,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窗外的陽光正好,暖暖地照在書桌上,照亮了那本攤開的、記錄了我無數靈感和穿搭照片的厚厚手賬本,封麵是我自己設計的一句話:我的世界,我定義色彩。
在S市的生活,像一幅剛剛鋪開的畫卷,充滿了新鮮的顏料和未知的筆觸。忙碌而充實的雜誌社工作占據了我大部分精力,拍攝、策劃選題、和形形色色有故事的人打交道,每一天都充滿挑戰和創造。我和陳朗的感情在現實的磨礪中愈發深厚而默契。我們租住在城市邊緣一個充滿藝術氣息的Loft小公寓裡,養了一隻叫捲心菜的流浪貓。陽台上種滿了綠植,陽光好的時候,光影在地板上跳躍。我依舊喜歡拍照,記錄這座城市每一個打動我的角落;依舊熱衷於穿搭,將淘來的舊衣改造得煥發新生;依舊熱愛生活中微小的儀式感——週末清晨精心準備的Brunch,紀念日裡一束恰到好處的鮮花。
日子並非總是陽光普照。工作的巨大壓力有時會讓我深夜焦慮失眠;和陳朗也會有摩擦爭執;某個節日看到朋友圈裡彆人闔家團圓的照片,心底深處那個關於家的空洞還是會隱隱作痛,泛起一陣酸澀的漣漪。每當這時,我會想起張老師的話,會嘗試和內心那個敏感的小女孩對話,告訴她:沒關係,我在。我們一起麵對。
我與父母的關係,進入了一種疏離但尚算平和的新常態。節假日偶爾通個電話,內容停留在天氣、身體、無關痛癢的瑣事層麵。母親學會了剋製,不再輕易越界追問我的私人生活或試圖安排什麼,隻是那欲言又止的沉默,偶爾還是會像一根細小的刺。父親則永遠是那幾句乾巴巴的注意身體、錢夠不夠。我們默契地避開了所有可能引爆的雷區,像隔著一道無形的、透明的牆,彼此觀望,小心地維持著脆弱的平衡。
直到那個秋意漸深的週末。我正在家裡整理剛拍回來的街頭攝影素材,手機響了,螢幕上跳動著父親的名字。這個時間點他很少打電話。心頭莫名一跳。
喂,爸
陽陽……父親的聲音聽起來異常沙啞,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沉重,背景音裡隱約傳來母親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你……你能不能回來一趟就幾天
他停頓了一下,彷彿用儘了力氣才擠出下一句,你媽……她住院了……查出來……不太好……是……癌。
癌這個字,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我努力維持的平靜壁壘。血液彷彿在刹那間凝固了,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冰涼僵硬。腦海裡一片空白,隻有母親那張或嚴厲、或失望、或哭泣的臉在混亂地閃回。那些積壓的怨懟、那些劃清的界限、那些他們的人生課題,在這個殘酷的字眼麵前,似乎都變得蒼白而遙遠。一種巨大的恐慌和一種無法言說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心臟,尖銳地疼痛起來。
站在醫院瀰漫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裡,刺目的白熾燈光晃得人眼暈。推開病房門,一股更濃重的藥水味混合著衰敗的氣息撲麵而來。病床上,母親蜷縮在白色的被單裡,像一片驟然枯萎的葉子。僅僅幾個月未見,她瘦脫了形,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曾經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髮如今枯槁地貼在頭皮上,灰白相間。她閉著眼,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意識地緊蹙著,彷彿承受著無形的痛苦。手臂上插著留置針,連接著旁邊冰冷的儀器。
父親佝僂著背坐在床邊的塑料凳上,聽到動靜抬起頭。他看起來也蒼老了十歲不止,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睛裡佈滿了紅血絲,寫滿了疲憊和無助。看到我,他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是艱難地、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眼圈迅速泛紅。
那一刻,所有精心構築的心理防線、那些關於課題分離的理智認知,都在眼前這幅殘酷的景象麵前轟然倒塌。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間淹冇了所有感官。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模糊了視線。我踉蹌著撲到床邊,幾乎是跌跪下去,顫抖的手抓住了母親那隻冇有插針、枯瘦冰涼的手。
媽……
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巨大恐懼和悲傷。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雪白的床單上,暈開深色的水漬。
母親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那雙曾經銳利、充滿了控製慾的眼睛,此刻渾濁、黯淡,像蒙了厚厚的灰塵。她費力地聚焦,看清是我,那枯槁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乾裂的嘴唇囁嚅著,發出氣若遊絲的聲音:……陽陽……回……回來了……
嗯,媽,我回來了。我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彷彿想把自己的生命力傳遞過去,聲音哽咽,我在這兒呢。
父親在一旁彆過頭,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肩膀無聲地聳動著。
我請了長假。接下來的日子,時間彷彿在醫院這片慘白的天地裡凝固、拉長。我學著像一個真正的成年人那樣去處理那些冰冷而殘酷的現實:和醫生溝通那令人絕望的病情進展和治療方案,在那些充滿了專業術語和冰冷概率的談話中保持鎮定;笨拙但細緻地幫母親擦洗日漸虛弱的身體,處理那些令人心碎的汙物;跑遍各大藥房尋找醫生開的特殊止痛藥;在父親因為連日的疲憊和絕望而情緒崩潰時,成為他短暫依靠的肩膀。
母親的身體在病魔的侵蝕下迅速衰弱下去,止痛藥的劑量越來越大,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偶爾清醒時,她不再說那些關於懂事、聽話的話,隻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近乎貪婪地看著我,彷彿要將我的樣子刻進她即將熄滅的生命裡。眼神裡有深切的依戀,有濃得化不開的悲傷,還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一天下午,難得的陽光透過病房的百葉窗,在地上投下溫暖的光柵。母親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她示意我靠近。我俯下身,湊到她唇邊。
……櫃子……家裡……我房間……她氣若遊絲,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最底下……那個……紅木盒子……給你……
她冇說完,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我看著她深陷的眼窩和瘦削的臉頰,心裡像是破了一個洞,冷風呼呼地往裡灌。那些被怨恨包裹的過往,在死亡巨大的陰影下,被剝去了尖銳的外殼,露出了內裡從未被我真正看清的、屬於一個普通女人一生的掙紮、恐懼和那份或許扭曲、卻真實存在的、以她唯一會的方式表達的愛。
幾天後,趁著母親短暫沉睡,父親回家休息的空檔,我回了趟那個闊彆已久、氣息陳舊的家。推開母親臥室的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她常用麵霜和樟腦丸的味道撲麵而來,帶著時光停滯的塵埃感。房間依舊收拾得一絲不苟,卻也瀰漫著一種人去樓空的冷清。我依言打開衣櫃最底層,在幾床厚被褥下麵,摸到了一個沉甸甸的紅木首飾盒。盒子表麵光滑,邊角已經磨得發亮,顯然有些年頭了。
打開盒蓋,裡麵並冇有什麼昂貴的珠寶。最上麵,靜靜地躺著一枚小小的、金色的乖女孩獎章——那是小學三年級,因為我期末考試全優又聽話懂事,母親特意去定做的。獎章下麵,壓著一疊厚厚的、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舊照片。
我顫抖著手拿起照片。最上麵一張,是黑白的。年輕的母親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站在一棟老舊的筒子樓前。她穿著那個年代流行的格子襯衫,梳著兩條油亮的麻花辮,臉上洋溢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燦爛到晃眼的笑容,眼神裡充滿了初為人母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憧憬,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陽光灑在她和懷裡的嬰兒身上,溫暖而耀眼。
我一張張翻下去。有我蹣跚學步時,她緊張地張開雙臂護在身後的抓拍;有我第一次戴上紅領巾,她蹲下來幫我仔細整理領角的瞬間;有小學文藝彙演我表演完下台,她衝上來給我擦汗遞水時,臉上毫不掩飾的驕傲……照片裡的她,眼神專注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裡有緊張,有擔憂,有驕傲,有期待,複雜交織,卻唯獨冇有後來那種冰冷的審視和控製。
直到翻到最後幾張,照片的色彩變得鮮豔起來。是我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我穿著寬大的校服,手裡拿著畢業證書,臉上帶著即將掙脫牢籠的、混合著疲憊和一絲隱秘興奮的笑容。而站在我旁邊的母親,穿著她認為最得體的裙子,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嘴角卻僵硬地向下撇著,眼神裡充滿了無法掩飾的失落、茫然,還有一絲……對未來失控的、深切的恐懼。彷彿她精心守護了十八年的珍寶,正在不可抗拒地從她指縫中溜走,而她對此無能為力。
原來,在控製和付出的盔甲之下,她也曾有過那樣純粹的笑容。原來,在我奮力掙紮、渴望被看見的同時,她也一直在用她笨拙的、甚至傷害的方式,注視著我,試圖抓住什麼來對抗她內心巨大的不安和恐懼。她對乖順的執著,或許隻是她對抗這個令她感到失控和危險的世界時,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害怕我學壞、害怕我飛走,那恐懼的源頭,或許是她自己從未被好好愛過、從未真正擁有過安全感的人生。
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滾燙地滴落在那些承載著時光重量的舊照片上。這一次,不再是委屈的淚水,不再是憤怒的火焰,而是一種遲來的、巨大的悲慟和深沉的理解。為母親,也為我們之間那被重重誤解和傷害所掩埋的、千瘡百孔卻依然頑強存在的聯結。
我拿起那枚冰冷的乖女孩獎章,金屬的棱角硌著掌心。它曾經是枷鎖,是母親試圖烙在我身上的印記。但現在,看著照片上母親年輕時那純粹的笑容,再看病床上她枯槁的容顏,這枚獎章似乎又有了彆的意味。它記錄了一個母親笨拙的、甚至錯誤百出的愛,也見證了一個女孩如何掙脫它、最終找回自己的漫長曆程。它是我曆史的一部分,沉重,卻無法抹去。
我合上紅木盒子,將它緊緊抱在懷裡,彷彿抱住了母親那充滿缺憾卻又無比真實的一生,也抱住了那個在對抗中傷痕累累、卻終於破繭而出的自己。盒子的棱角抵著心口,帶來一種沉甸甸的、帶著痛楚的踏實感。
母親最終冇能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天。葬禮在一個陰霾沉沉的上午舉行。我穿著自己挑選的、肅穆的黑色羊毛連衣裙,外麵罩著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脖子上繫著一條素雅的灰色羊絨圍巾——不再是母親眼中奇裝異服,而是屬於一個成熟、獨立女性的得體裝扮。我站在父親身邊,攙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接待著前來弔唁的親友。父親的眼淚早已流乾,隻剩下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靠著我的支撐才勉強站立。
整個過程,我異常平靜。冇有歇斯底裡的痛哭,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後的蒼涼。當母親的骨灰盒被緩緩放入冰冷的墓穴,黃土一鍬鍬落下,發出沉悶的聲響時,我抬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空。冇有陽光,厚重的雲層低垂,壓在城市上空。幾滴冰冷的雨絲飄落下來,輕柔地打在臉上,帶著初冬的寒意。
葬禮結束後,人群漸漸散去。父親被親戚攙扶著先行離開。我獨自留在墓前,看著那方嶄新的、刻著母親名字的墓碑。冰冷的石碑上,母親的名字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格外孤寂。雨絲漸漸細密起來,沾濕了我的頭髮和大衣。
曉陽,該走了。陳朗撐著傘,不知何時悄然走到我身邊,將大半邊傘傾斜到我頭頂,擋住了飄落的雨絲。他的聲音很輕,帶著溫暖的關切。
嗯。我低低應了一聲,目光卻冇有離開墓碑。雨水順著碑麵蜿蜒流下,像無聲的淚痕。
阿姨她……陳朗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她看到你現在這樣獨立、優秀,一定……一定也是欣慰的。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我冰涼的手。
欣慰這個詞觸動了我。我想起病床前她看我時那依戀又悲傷的眼神,想起紅木盒子裡那張她抱著繈褓中的我、笑容燦爛的照片。或許,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在那些褪去了控製和焦慮的短暫清醒裡,她終於看見了林曉陽,不是她想象中的完美作品,而是一個真實的、帶著她生命印記卻最終活出了自己模樣的女兒這份看見,是否就是她最終那複雜眼神裡,除了悲傷之外,那一絲微弱的光亮
雨似乎停了。我抬起頭,發現不知何時,厚重的雲層裂開了一道縫隙。一束金色的陽光,如同舞台的聚光燈,頑強地穿透了陰霾,精準地、溫暖地投射在母親墓碑旁一小片濕潤的草地上。那被雨水洗過的青草,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剔透的光澤,充滿了劫後餘生的蓬勃生機。
陰霾並未完全散去,但那一束光,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堅定地落了下來。
我最後看了一眼墓碑上母親的名字,然後轉過身,用力回握住陳朗溫暖的手掌。冰冷的指尖在他的溫度下漸漸回暖。
走吧。我說,聲音平靜而清晰,像雨後的天空,帶著被洗滌過的清朗。我們轉身,沿著濕漉漉的墓園小徑向外走去。雨後的空氣清冽得刺鼻,卻又帶著一種萬物更新的氣息。
身後,那束陽光執著地籠罩著墓碑和那片新綠的草地,像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句點,也像一個沉默的祝福。腳下的路還很長,也許仍有泥濘,但每一步,都踏在我自己選擇的土地上。
回到S市的生活,繼續向前流淌。工作、生活、與陳朗的日常,那些瑣碎的煩惱和微小的幸福,重新構成了日子的經緯。母親的離去留下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但那空洞不再隻有黑暗和冰冷。它開始被一種更複雜的東西填充——深切的悲傷、遲來的理解、還有一份沉重卻真實的釋然。
我依舊去張老師那裡,間隔的時間拉長了。我們不再頻繁地回溯原生家庭的創傷,而是更多地探討如何在當下構建更健康的關係模式,如何真正地悅納自己,包括那些依舊敏感的、容易自我苛責的部分。
那個‘乖女孩’的獎章,我把它放在書桌抽屜裡了。一次谘詢時,我告訴張老師,冇扔掉,也冇供起來。就放在那兒,和我的膠捲、舊鈕釦放在一起。它是我的一部分曆史,僅此而已。
張老師微笑著點頭:這很好,曉陽。不否認過去,但也不被過去定義。你允許它存在,但不再賦予它控製你的權力。這就是整合。
一個週末的午後,我正在陽台上給捲心菜梳毛,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手機響了,是父親。自從母親走後,我們的聯絡反而比之前多了些,雖然話題依舊生澀,僅限於天氣、身體和他退休後新養的花草。
喂,爸。
陽陽,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比以往有生氣一些,家裡那盆你媽以前最喜歡的茉莉,開花了,開得可好了,香得很。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笨拙的關心,你那邊……天氣還好吧工作……還順心
挺好的,爸。S市今天陽光特彆好。我望著窗外明媚的天空,捲心菜在我手下發出舒服的呼嚕聲,您呢最近睡眠還好嗎
還成,還成。父親應著,電話那頭傳來他擺弄花草時細微的窸窣聲。沉默了幾秒,他像是鼓足了勇氣,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顫抖和遲來的歉意:陽陽……以前……我跟你媽……有些事……可能……做得不對……委屈你了……
我的手指停在捲心菜柔軟的毛髮裡。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氣中的微塵在光柱裡靜靜懸浮。父親的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冇有驚濤駭浪,卻在心湖深處漾開了一圈圈無聲的漣漪。那些經年的委屈,那些渴望被看見而不得的酸楚,在這一刻,被這笨拙的、遲來的歉意輕輕觸碰到了。
都過去了,爸。我輕聲說,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冇有虛偽的原諒,也冇有重提舊賬的衝動。一句過去了,是對過往傷痛的正式告彆,是對自己走出泥沼的確認,也是對父親此刻這份艱難嘗試的接納——接納他的侷限,也接納這份遲來的、並不完美的和解姿態。
嗯……過去了就好……父親的聲音似乎鬆了口氣,又帶著點哽咽,你好好的……就好。那……我掛了
好,爸,您也保重身體。掛了電話,我繼續給捲心菜梳毛。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身體。客廳的藍牙音箱裡,正播放著一首舒緩的輕音樂。一切都和幾分鐘前冇什麼不同,但心裡某個地方,似乎又更輕盈、更開闊了一些。那些沉重的、潮濕的、帶著黴味的過往,正在這明亮的陽光下一點點風乾、褪色,成為生命背景板上不再具有殺傷力的紋理。
幾天後,一個工作日的傍晚,我剛剛結束一場緊張的選題策劃會,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走出雜誌社大樓。S市華燈初上,車流如織,空氣裡帶著都市夜晚特有的喧囂和活力。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張老師發來的資訊,提醒我下週的谘詢時間。我回覆確認,目光掠過手機螢幕上方的時間日期。
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跳出來。我點開打車軟件,目的地輸入了市中心那家口碑極好的精品蛋糕店。二十分鐘後,我提著一個小小的、包裝精美的草莓奶油蛋糕盒子,回到了我和陳朗的小公寓。
咦今天什麼日子陳朗剛下班,看到桌上的蛋糕,有些驚訝地挑眉。
不是什麼特彆的日子。我把蛋糕從盒子裡拿出來,插上一根細細的、寫著19的數字蠟燭。暖黃色的燭火跳躍起來,映著雪白的奶油和鮮紅的草莓,散發出甜蜜的香氣。我抬起頭,看著陳朗,也彷彿透過他,看著那個曾經蜷縮在角落、滿眼驚恐的小女孩,看著那個在青海高原上第一次感受到自由心跳的少女,看著那個在病床前握著母親枯瘦的手淚流滿麵的女兒,看著鏡子裡穿著張揚裙子、眼神凶狠的自己……
今天,想給十九歲的林曉陽,補過一個生日。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篤定的溫柔,想告訴她……
我頓了頓,看著那簇溫暖跳動的燭火,一字一句,清晰而鄭重地說:
雨停了,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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