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令人窒息的黑暗。
林澤感覺自己像是被塞進了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罐頭裡,在無邊無際的冰冷漩渦中瘋狂旋轉、下沉。每一次天旋地轉都帶來劇烈的噁心,胸口彷彿壓著一塊千斤巨石,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火燎般的疼痛和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腐惡臭。
“唔……!”
一聲破碎的呻吟終於衝破了喉嚨的封鎖,帶著血沫和粘液。沉重的眼皮像被凍住一樣,艱難地抬起一條縫隙。
混沌的光線勉強刺入瞳孔,模糊勾勒出一個低矮、破敗、彷彿隨時會坍塌的輪廓。不是病房冰冷的白牆,更不是家中熟悉的頂燈。
這是哪兒?
視線緩緩聚焦,模糊褪去,留下觸目驚心的細節。
低矮的房頂,幾根腐朽不堪的木頭房梁斜斜地支撐著,覆蓋著厚厚一層灰黑色的塵土和蛛網。牆麵土黃色,坑窪不平,佈滿深淺不一的裂痕,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化作齏粉。寒氣如同最陰毒的蛇,無孔不入地從每一個縫隙鑽進來,穿透他身上那件單薄、肮臟、補丁摞補丁的破舊葛布衣,直透骨髓。
那股揮之不去的惡臭更加清晰了。那是屍體腐爛的腥膻、排泄物的漚氣、黴變的草蓆、還有濃烈到化不開的中藥渣子混合在一起的、屬於地獄的味道。
林澤想動,身體卻像散了架,每一個關節都發出呻吟般的脆響。極度的虛弱感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他瀕臨崩潰的意識。
穿越?崇禎十年?!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爆炸後的彈片,猛烈地衝擊著他的大腦。他最後的記憶是昏天黑地地加班趕一個明末曆史研究的課題報告,就在即將完成的一刻,心臟傳來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再醒來,就是這人間地獄!
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懼,比這隆冬的寒意更甚百倍,瞬間攫住了他全身!不是夢!這絕非夢境!
崇禎十年!
這是一個被血色浸透、被絕望壓垮的時間點!
北疆,滿洲鐵騎已在關外縱橫馳騁,皇太極磨刀霍霍,叩關劫掠已成常態;內地,流賊已成燎原之勢,李自成、張獻忠等巨寇在災荒與官逼的雙重夾擊下,裹挾著數百萬瀕死的饑民,肆虐中原、橫行秦川……大明王朝的根基,正被內外的戰火與**,一點點、一寸寸地燒成焦土!
史書上冰冷的死亡數字——“人相食”、“十室九空”、“千裡無雞鳴”——在這一刻變成了撲麵而來的血腥真實!那絕望的嘶吼,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彷彿就迴盪在這茅棚之外,塞滿了他的耳朵!
恐懼像藤蔓,迅速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這裡是哪裡?京畿?中原?還是已成煉獄的某個災荒省份?
他掙紮著想坐起來,想離開這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地方。哪怕外麵是刀山火海,也比在這等待腐爛要好!就在他試圖撐起上半身時,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爆發出來!每一次抽吸都牽扯著胸腔內撕裂般的痛楚,濃稠的、帶著鐵鏽味的血塊湧上喉頭,被他拚命壓在口中,卻抑製不住地從嘴角溢位,染紅了胸前破敗的葛布衣襟。
血?!
肺部火燒火燎的劇痛和被血糊住的窒息感讓他瞬間明白了——這具身體的原主,怕是在饑寒交迫和某種嚴重的肺疾(十有**是那時幾乎無救的肺癆)雙重摺磨下,才油儘燈枯,讓自己這個倒黴的後來者附身其上!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冇了。
上天給了他一個重活的機會,卻把他丟到了這最黑暗、最絕望的時代,給他一副破敗到隨時可能再次死去的身軀!外麵是席捲天地的亂世洪流,腳下是餓殍遍野的深淵!他一個習慣了網絡時代的現代人,在這煉獄裡,拿什麼活?拿什麼掙紮?!
自保?在這煌煌末世,一個人……真的能自保嗎?
他倒在冰冷堅硬的土炕上,那點積攢起來的力氣瞬間被抽乾。望著茅棚頂上漏進的微弱慘白光線,眼神空洞而無神。窗外的風更緊了,發出嗚咽般的尖嘯。恍惚間,外麵似乎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男人壓低的咒罵、婦人壓抑的哭泣,還有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吠。一切都透著死氣沉沉和無儘的悲傷。
饑餓感如同無數隻細小的蟲蟻,從空空如也的胃裡爬出來,瘋狂啃噬著他的神經。身體的虛弱和絕望的情緒交織,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
他閉上眼,任由冰冷和黑暗包裹自己,意識再次陷入混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小會兒,也許是漫長的一個時辰。
寂靜的茅棚外,那壓抑的風聲裡,突然夾雜進一種聲音。不是歎息,不是哭泣,而是一種……極其輕微的、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正在慢慢靠近這裡!
警惕!瞬間取代了虛弱的昏沉!
林澤猛地繃緊了神經,即使身體動彈不得,耳朵卻豎得像兔子。是賊?是路過的饑民想趁火打劫?還是……傳說中的“竿子”(流寇的探子)?
聲音停在破敗的門外。
靜默了幾息,那扇用幾根木條胡亂捆紮、形同虛設的門板,發出輕微的“吱嘎”聲,被慢慢推開一條縫隙。
一股更為強烈的寒風瞬間灌入,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味和……一股微弱但勾人心魄的、屬於糧食的焦香!
門口冇有立刻出現人影,但藉著門縫透進的雪地微光,林澤看到了一雙鞋——更準確的說,那不能算是鞋,隻是兩塊用草繩胡亂捆紮在腳底、沾滿泥濘血汙的破布!包裹著腫脹烏青、裂開無數血口的腳麵!
一雙屬於底層賤民的腳!
林澤的心臟,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然後,一個身影像是怕驚動什麼,極其緩慢地、幾乎是匍匐著,從門縫裡鑽了進來。他動作非常笨拙僵硬,顯然也受了傷。來人先是警覺地掃視了一下這狹小黑暗的空間,目光在角落裡那具蓋著破草蓆的死屍上停留片刻,流露出兔死狐悲的麻木,最後落在了躺在另一個角落土炕上的林澤身上。
儘管光線昏暗,林澤還是勉強看清了來人的模樣——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身材異常高大粗壯,即使在蜷縮姿態下也能感覺到一股野獸般的彪悍力量。但這股彪悍,此刻卻被饑餓和寒冷徹底地壓製、扭曲著。他臉上覆蓋著厚厚的汙垢、凍瘡和凝固的血痂,幾乎看不清五官,唯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卻佈滿了疲憊、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麻木。他身上隻穿著一件破爛到幾乎無法蔽體的羊皮襖,被利刃撕開好幾道口子,露出一道道顏色烏黑、翻著皮肉的凍瘡口子和還滲著新鮮血液的傷口。最嚴重的在左臂,胡亂纏著一圈肮臟的布條,被烏黑的血塊浸透,正散發出陣陣腥臭。
是他!在城門潰散的最後時刻,試圖將自己從死人堆裡拖出來的那個人!
就在林澤認出對方的瞬間,那個大漢也看清了林澤——還活著!
那雙麻木絕望的眼睛裡,極其罕見地掠過一絲微弱的亮光,如同風中之燭。他似乎長長地鬆了口氣,但隨即又被劇烈的咳嗽打斷,弓著身子,痛苦地壓抑著聲音。
咳嗽稍歇,他冇有猶豫,忍著傷臂的劇痛和身體的顫抖,小心翼翼地從懷裡——那片勉強還能兜住一點東西的破羊皮襖內襟深處——掏出了一個東西!
一個同樣沾著血汙、比拳頭略小、早已凍得梆硬的……黑黃色窩窩頭!
他將那凍得冰冷的窩窩頭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放在了離林澤最近的一個稍平整些的土炕邊沿。這個動作對他來說似乎極其費力,放下後,整個人都虛脫般喘了幾口粗氣。
“吃…點…”
他的聲音嘶啞乾裂,像是砂紙摩擦,微弱得幾乎要被風聲蓋過,帶著濃重的、無法辨彆來源的北地口音,“彆…死了…”
說完這句話,他用儘了最後一點力氣,像一截被砍斷的木頭,轟然倒在了冰冷潮濕的泥地上,蜷縮在離門口不遠、稍微能避點風的角落。傷口撞擊地麵的疼痛讓他悶哼一聲,但很快,那強壯的身體就因為過度虛弱和寒冷而劇烈地哆嗦起來,牙齒不受控製地瘋狂磕碰,發出“咯咯”的聲響。
他冇有再看林澤,也冇有去管那具已經死去的同伴屍體,隻是本能地蜷縮著,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團,徒勞地對抗著從身體每一個縫隙鑽進來的、能凍斃一切的寒氣。濃重的血腥味、傷口的腐爛氣和濃烈的絕望氣息,再一次瀰漫開來。
林澤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放在土炕邊沿的硬窩窩頭上。
那是什麼?在這餓殍遍野的人間地獄,是能續命的神丹妙藥!是這個同樣瀕臨死亡邊緣的陌生人,從他僅存的生命食糧裡,硬生生掰出來的一部分!是他所能表達出的、最珍貴的善意和最卑微的求生意誌!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酸楚猛地衝上林澤的鼻腔,比他之前咳出的血還要滾燙!之前盤踞在心頭的恐懼、迷茫、絕望……在這一刻,被這半塊冰冷堅硬的窩窩頭,狠狠碾碎了!
一個素昧平生、同樣傷痕累累、瀕臨絕境的陌生人,在自身難保之際,還在試圖拉他一把!
這亂世,還有這樣的人!
他腦海中再次清晰地浮現出城門前的那一幕:就是這個高大的身影,在屍山血海、鐵蹄踐踏的末日景象中,嘶吼著“走!走啊!”,一次又一次地推開壓向自己的屍體,試圖將自己拖離那片死亡漩渦……那笨拙卻拚命的身影,與眼前這個蜷縮在冰冷泥地上、將最後一點生機分給他的年輕人,重合在了一起!
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口湧起,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一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不能死!我們都不能死!
如果天註定要塌下來……那就得有個子高的,豁出命去……頂著!
這個時代,這個國家,需要這樣的人!需要有人站出來,從這屍山血海、絕望深淵裡,開出一條生路!
一股莫名的力量,如同野火般在虛弱的身體裡滋生!那是比求生欲更加強大、更加熾烈的力量!
信念!活下去、戰鬥下去、改變一切的信念!
林澤用儘全身的力氣,一點點、一寸寸地挪動著沉重的身體,每一個動作都牽動著肺部的劇痛,但他咬緊牙關,冇有發出一絲聲音。終於,他的指尖夠到了那個冰冷的窩窩頭!
他幾乎是顫抖著捧起它。它堅硬得像石頭,冰冷得像冰塊,粗糙的糠皮甚至有些紮手。
林澤張開乾裂出血的嘴唇,拚儘全力,狠狠地在那個凍硬的窩窩頭上咬了下去!
“喀嚓!”
一聲脆響在死寂的茅棚裡異常清晰。冰冷的碎屑和刺嗓子的粗糙質感混合著微微的血腥味瀰漫在口中。咀嚼是如此的困難,甚至有些咀嚼肌都無法有力氣活動。
但林澤一口一口,極其用力地咀嚼著,吞嚥著。冰冷的食物滑入食道,進入空空如也的胃袋,帶來一陣劇烈的痙攣,但他卻感覺一股微弱卻真實的熱量,正從那胃部緩慢擴散開來!
他知道,這隻是杯水車薪。他的身體依然極其虛弱,疾病依然凶險,生存依然艱難。但這冰冷的食物帶來的,不僅僅是熱量,更是如同巨石砸入死水般在心底激起的活下去的萬丈狂瀾!是將那被恐懼凍結的信念徹底點燃的星火!
他艱難地吞嚥下最後一點碎屑,劇烈地喘息著。然後,他轉過頭,目光灼灼地投向那個蜷縮在冰冷泥地上、正努力對抗寒夜與傷勢的年輕人。
儘管肺部火燒火燎地痛,儘管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林澤還是掙紮著,用儘此刻能擠出的最大力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胸腔裡摩擦了千百遍,卻帶著一種穿透黑暗的力量,朝著那個方向喊道:
“喂!那邊的……兄弟!”
大漢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緩慢地、艱難地轉過他那因凍僵而麻木的頭顱。黑暗中,他那雙充滿血絲、混雜著疲憊、傷痛和驚疑的眼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警惕而茫然地看向林澤的方向。
“謝了!”林澤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然後深吸一口氣,壓榨著肺裡最後一絲空氣,目光灼灼地釘在那大漢的臉上:
“我……我叫林澤!”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沉寂的茅棚裡卻異常清晰。他在主動嘗試打破這冰冷的絕望!他在釋放一個信號:我活過來了,我們得一起想辦法!
那高大漢子顯然冇料到林澤會突然問起這個,眼神裡的驚疑更深了。他掙紮了一下,似乎想要撐起身體看清楚些,但最終還是無力放棄。他的嘴唇哆嗦著,過了好幾息,才極其費力、幾乎是用氣音擠出來兩個字:
“…韓…石頭…”
名字?賤名!典型的底層勞苦百姓,如同石頭一樣被踩在腳下的名字。
林澤盯著黑暗中那個模糊的、散發著濃烈血腥和絕望氣息,卻又透著一股子不屈韌勁的身影,目光閃動。
石頭?
在這末世,他需要的不是一個隻會挨砸的石頭!他需要的是一塊能夠砸碎這黑闇亂世的……意誌之鐵!雄心之鋼!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
“韓…石頭?”林澤的聲音嘶啞依舊,卻帶上了一種奇怪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擲地有聲地改了一個字:
“不!這名字不好!太憋屈!”
在這小小的、瀰漫著死亡與絕望的破敗茅草棚裡,在這兩個素昧平生、瀕臨絕境的落難者之間,林澤迎著對方驟然抬起、充滿驚愕和不解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了那個註定將與他並肩攪動風雲、最終成為帝國柱石的名字:
“從今天起,你就叫——韓!誌!雄!”
“身懷壯誌的鐵血豪雄!我們要活下去!要活得像個人樣!”
“……好嗎?”
最後兩個字,林澤的聲音明顯帶上了氣促和虛弱。但他灼灼的目光,卻如同利劍般穿透黑暗,死死釘在“韓石頭”——不,此刻起已是“韓誌雄”的臉上,等待著他的回答。這不僅僅是一個名字的賦予,這是一個邀約,一個在徹底崩塌的世界邊緣,發出的、共同求生的戰書!
窗外,崇禎十年的風雪,依舊在猛烈地咆哮,試圖埋葬一切生機。但這小小的茅草棚裡,一道微弱卻執拗的火光,已經頑強地亮起,穿透了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濃霧。
新生的種子已經悄然埋下,隻待生根發芽,便註定要裂開這腐朽的蒼穹!
韓誌雄……這個被林澤強行賦予壯烈含義的名字的主人,能否迴應這來自深淵裡的呼喊?他們又將如何在這修羅場般的崇禎十年掙紮求生?
風雪嗚咽,答案如同火種,在兩人無聲的對視與冰冷的絕望中被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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