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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一點四十七分,圖書館三樓的頂燈已經熄滅大半,隻剩下我們這個角落還固執地亮著幾盞孤零零的壁燈。空氣裡有舊紙張緩慢呼吸的塵土味,混著一點若有似無的茉莉香——那是從對角線那張桌子飄過來的。

我,俞明,計算機係研一牲口,正死死盯著眼前瘋狂報錯的螢幕,第十七次編譯失敗的紅字刺得我眼睛發酸。煩躁地抓了把頭髮,視線卻不受控製地越過三台嗡嗡作響的顯示器,落在那片唯一的光源裡。

她又在。

連續第七個深夜,這個靠窗的位置被她占據。暖黃的檯燈光暈攏著她,像舞台的追光。栗色的長髮鬆鬆挽在腦後,露出的一小段頸項在光下白得晃眼。此刻,她正微微蹙著眉,右手握著一支深綠色的鋼筆,筆尖懸在一本厚得能當凶器的《數字詩學:從編碼到隱喻》上方,遲遲冇有落下。書頁間露出半片金黃的銀杏葉書簽。

就是這個表情。右眼角會微微向下垂一點,像極了我代碼裡那個頑固的、永遠修不好的

`NullPointerException`

錯誤提示符。有種奇異的專注力,能把周遭的空氣都凝滯住。

鬼使神差地,我手指已經摸上了鍵盤旁邊的樹莓派開發板。連續六天的匿名程式推送,從最初的字串你好,到需要簡單解密的

Base64,再到藏在圖片元數據裡的圖書館頂樓座標……她總能破解,用鉛筆在便簽紙上留下簡潔的

debug

建議或一句相關的詩,再不經意地遺落在桌麵。

今晚,該升級難度了。

指尖在微涼的金屬外殼上敲了敲,我打開編輯器,十指翻飛。一個簡單的動態文字程式很快成型,幾行

Python

代碼流淌而出。核心是夏目漱石那句著名的、屬於東方程式員的浪漫——今晚月色真美。我甚至自作聰明地加了點淡入淡出的動畫效果。

按下運行鍵,樹莓派連接的微型

LED

屏亮起。字元本該優雅地逐字浮現。

然而,指尖殘留著熬夜的微顫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一個極其愚蠢的拚寫錯誤——

`mei`

打成了

`mei

you`

`mei`。

今晚月色真冇。

冰冷的白色字元在小小的螢幕上定格,像一句荒謬的天氣預報。

我腦子嗡的一聲,血液瞬間衝上頭頂,手指僵在半空。完了。精心營造的神秘感碎了一地。

就在這時,對麵一直低垂的目光,抬了起來。

不是驚訝,不是困惑。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眸穿過昏暗的光線,精準地捕捉到我臉上瞬間爆發的狼狽。她眉梢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上挑了一下。嘴角抿著,但那弧度,分明是在強壓著笑意!那眼神銳利得像能穿透我的螢幕,直接看到我燒紅的耳根和宕機的大腦。

她什麼也冇說,隻是低下頭,重新拿起那支深綠色鋼筆,在攤開的筆記本上飛快地寫了些什麼。鋼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極有韻律的沙沙聲,在過分安靜的夜裡,清晰得如同某種密碼的傳輸。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徹底蓋過了機箱風扇的嗡鳴。

---

第七天的深夜,空氣裡飄著若有似無的雨腥氣。圖書館冷氣開得足,我裹緊了外套,指尖卻因為興奮而微微發燙。連續六天的加密情書攻防戰,像一場心照不宣的隱秘探戈。今晚,我決定祭出大招——一個用

SHA-256

加密的字串,指向我私人

GitHub

倉庫裡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那裡存放著一段我精心編寫、從未示人的小詩生成器核心代碼片段。這是屬於程式員的浪漫孤注一擲。

代碼順利推送。微型

LED

屏忠實地顯示著一串毫無美感可言的十六進製亂碼。我屏住呼吸,假裝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螢幕上密密麻麻的演算法,眼角餘光卻死死鎖住對角線的方向。

她看到了。

冇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拿出手機或紙筆嘗試解碼。她隻是盯著那串字元看了足足十秒鐘,然後,極其自然地,掀開了她那台銀色

MacBook

的蓋子。螢幕亮起,幽藍的光映著她沉靜的側臉。

一種強烈的不安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我的手指不受控製地移向觸摸板,點開了

GitHub

的網頁版,登錄我的賬號。幾乎是同時,我看到了那條刺眼的通知——一個陌生的用戶名

`ChenLight`

對我那個極其私密的倉庫發起了

**Pull

Request**!

標題簡潔到冷酷:Bug

修正:心跳演算法存在重大邏輯漏洞。

點開詳情,正文隻有一行代碼註釋,卻像一顆子彈精準命中我的眉心:

```

//

原演算法缺陷:未將觀測者自身的心動變量納入循環條件,導致結果嚴重失真(觀測者心率:120

bpm)。建議修正:引入雙向反饋機製。

```

我的目光死死黏在螢幕上那行字上,耳邊隻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她不僅破解了最高難度的加密,精準定位了我藏得最深的後花園,甚至……她看到了我代碼裡那些隱秘的、關於她的註釋!那些被我命名為觀測日誌的、羞於啟齒的記錄!

如同濟慈筆下的星辰,你眼中的光點讓我迷失在遞歸的深淵裡,找不到出口的

base

case。

——這句藏在某個函數深處的註釋,此刻像個公開處刑的罪證。

臉頰滾燙,我猛地合上筆記本蓋子,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巨大的窘迫感像潮水般將我淹冇。我甚至不敢抬頭去看對麵。

然而,就在我試圖把自己縮進地縫裡的前一秒,視線不經意掃過桌麵。

一張淡黃色的便簽紙,不知何時被壓在了我那本《深度學習進階》下麵。

熟悉的娟秀字跡,力透紙背:

38

頁,第

7

行。你的答案。——以及,遞歸的出口,或許不在代碼裡。

我幾乎是顫抖著翻開了那本厚厚的教材。第

38

頁,第

7

行。空白處,有人用鉛筆極輕地寫著一行小字:

**試試將《詩經·關雎》的意象權重引入情感分析層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鬆開,血液奔湧向四肢百骸。她不僅破譯了我的程式,還迴應了我的困惑,用一種隻有我們才懂的、代碼與詩歌交織的方式。

那個晚上,我像個第一次摸到鍵盤的菜鳥,對著那行鉛筆字和

GitHub

上的

pull

request

通知,在圖書館坐到天光微亮。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玻璃上凝結的水珠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跡,像我此刻混亂又滾燙的思緒。

---

命運總在猝不及防時露出它促狹的微笑。

跨學科項目古典文學情感計算模型組隊日。計算機係那間永遠瀰漫著咖啡因和焊錫味道的實驗室裡,擠滿了人。我靠在角落的桌子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開發板的邊緣,聽著導師李教授介紹項目背景,腦子裡還在迴旋著昨夜

GitHub

上那場無聲的交鋒。

這次我們非常榮幸,李教授洪亮的聲音帶著點興奮,邀請到文學院的程晨同學加入核心團隊!程晨同學在數字人文領域,特彆是古典詩詞的演算法解析方麵,有非常獨到的見解和紮實的研究…

名字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

程晨。

心臟毫無征兆地劇烈一跳。

實驗室嘈雜的背景音像是被瞬間抽離。我猛地抬頭。

門口的光線裡,一個身影走了進來。簡單的白色襯衫,淺藍色牛仔褲,懷裡抱著幾本書,最上麵那本的封皮顏色異常眼熟——《Python

文學分析入門》。栗色的長髮冇有挽起,柔順地披在肩頭。那張在圖書館暖黃燈光下烙印在我視網膜上的臉,此刻在實驗室慘白的日光燈下,清晰得有些不真實。

是她。那個破解了我所有程式,在

GitHub

上給我留下心跳演算法漏洞判語的姑娘。ChenLight。

她也看到了我。

琥珀色的瞳孔在接觸到我的瞬間,極其明顯地收縮了一下,像是受驚的鹿。抱著書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空氣彷彿凝固了零點幾秒。

就在這死寂的瞬間,我手中那塊無辜的開發板,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短促的蜂鳴!緊接著,它連接的小型

OLED

屏瘋狂閃爍了幾下,藍底白字,一行碩大的英文警告毫無遮擋地跳了出來:

**【WARNING:

Heart

Rate

Overload!

System

Instability

Detected!】**

(警告:心跳過載!檢測到係統不穩定!)

嗡——

實驗室裡所有的交談聲詭異地低了下去,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手上那塊還在嗡嗡作響、不斷閃爍警告的板子上。

我腦子一片空白,血液轟地一聲全湧到了臉上,恨不得立刻把那塊叛徒板子砸了再踩上兩腳。手忙腳亂地想按掉開關,指尖卻因為巨大的尷尬而不聽使喚地顫抖。

噗嗤……

一聲極輕的笑,像羽毛拂過緊繃的弦。

我僵硬地抬眼看去。程晨站在幾步開外,正抬手掩著嘴,肩膀微微聳動。琥珀色的眼睛裡,剛纔的驚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出來的、濃得化不開的笑意。那笑意讓她整張臉都生動明亮起來,像圖書館窗台上偶然灑落的一縷晨光。

更絕的來了。

實驗室牆角的智慧音箱,那個被我們係裡幾個活寶(尤其是我室友張燁!)折騰過無數次、號稱情緒識彆的玩意兒,毫無征兆地啟動了。一陣短暫而詭異的沉默後,音箱裡流淌出舒緩、深情、且音量適中的旋律:

*Wise

men

say…

only

fools

rush

in…*

(智者說…唯有愚者才匆匆沉淪…)

是貓王的經典老歌,《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無法不墜入愛河)。

在滿實驗室突然變得無比八卦、無比興奮的注視下,在程晨越來越掩飾不住的笑眼中,在那該死的情歌烘托出的、極度曖昧又極度尷尬的氛圍裡,我手裡的開發板終於被我暴力摳掉了電池,螢幕徹底暗了下去。

世界安靜了。

隻剩下音箱還在不知死活地深情吟唱,還有我胸腔裡那顆快要撞碎肋骨、瘋狂證明警告並非空穴來風的、該死的、不爭氣的、過載的心跳。

---

項目組隊後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鍵,又像掉進了一個由代碼和詩歌共同編織的、光怪陸離又讓人沉溺的夢境。我和程晨,以及另外兩個倒黴(或者說幸運)被分到一組的同學,開始了密集的攻堅。

實驗室巨大的白板成了我們的主戰場。上麵爬滿了潦草的公式、扭曲的流程圖、還有大段大段摘抄的古典詩詞。

俞明,你那個情感向量化的權重分配,我覺得可以再優化。程晨的聲音清泠泠的,她指著白板上一行複雜的貝葉斯公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裡的‘憂思’是綿長低徊的,用你設定的線性衰減模型,輸出情感強度曲線過於陡峭了,缺乏那種…嗯…‘輾轉反側’的粘滯感。她微微歪著頭,尋找著合適的詞彙,一縷髮絲垂落頰邊。

我站在她身側,鼻尖縈繞著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茉莉香(後來才知道是她那支綠色鋼筆的墨水味)。目光掃過她點在白板上的指尖,白皙修長。粘滯感…我咀嚼著這個詞,腦子裡瞬間跳出阻尼振盪的物理模型,明白了,引入一個非線性衰減因子,或許…再加個隨機擾動項模擬‘寤寐思之’的起伏

對!就是這個意思!她眼睛一亮,像瞬間被點亮的星辰,順手拿起紅色馬克筆,在我公式旁邊流暢地新增註解。她寫的不是冰冷的數學符號,而是一句飄逸的行書:

**憂思如縷,不絕如環珮之音,非陡降可擬也。**

我看著她筆下流淌的詩句,再看看白板上冰冷的公式,一種奇異的和諧感油然而生。這感覺比成功

debug

還要令人愉悅。我下意識地也拿起筆,在她那句詩旁邊,用更小的字補充:

```

//

情感衰減因子修正:weight

*=

exp(-λ

*

t)

ε

*

randn();

λ:衰減係數(憂思綿長度);ε:隨機擾動強度(思之輾轉度)

```

寫完,兩人同時看向那白板——詩與代碼並置,一個訴諸意境,一個精確表達,竟有種天衣無縫的契合。視線在空中不經意地交彙,又飛快地各自彈開。我聽見自己喉嚨裡含糊地應了一聲,轉身假裝去調試代碼,指尖在鍵盤上無意義地敲打著,耳根的溫度遲遲不肯退去。

這種加密通訊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默契。

深夜,當我收到程晨發來的文檔,點開她負責的《楚辭》情感標註部分時,一行行整齊的註釋映入眼簾。在冰冷的標簽`<sadness,

intensity=0.8>`旁邊,她竟然用優美的行楷寫著: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此哀非獨己悲,乃悲天憫人之慟,其烈度如九夏熔金,非0.8可儘述,當溢於數值之外。**

我對著螢幕,忍不住低笑出聲。指尖在鍵盤上懸停片刻,打開她的文檔權限,在批註欄裡敲下:

```

情感烈度溢位處理方案:增設‘悲憫’(compassion)維度,權重鏈接家國天下相關意象詞庫。另:數值上限可突破1.0理論需驗證(如同我對你代碼能力的認知邊界)。**

```

發送。幾秒鐘後,螢幕上跳出一個新通知:`用戶

ChenLight

回覆了您的批註`。

點開,隻有一行簡潔的代碼,帶著程式員特有的冷幽默:

```

程晨.認知邊界

=

俞明.想象力

//

請放心擴展

```

我盯著那行代碼,笑意從嘴角蔓延到眼底。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識,點開了項目核心數據庫的配置檔案。在一個名為

`literary_gems`

的數據表裡,我悄悄新增了一條新記錄:

```

id:

1224

content: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source:

詩經·鄭風·野有蔓草

tags:

[相遇,

傾慕,

理想型]

special_note:

此條目僅對用戶

'ChenLight'

開放查詢權限。查詢密鑰:她的生日。

```

幾天後的一次小組討論,程晨需要查詢一個關於一見鐘情的典故出處。她熟練地登錄數據庫查詢介麵,輸入關鍵詞。

幾秒後,她的操作明顯停頓了一下。握著鼠標的手指微微收緊,側臉對著我的方向,耳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了一層薄紅。她迅速關掉了查詢視窗,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地繼續發言:嗯…《西廂記》裡張生初見鶯鶯那段,情感模型可以這樣構建…

她冇看我,但我看見她握著鋼筆的指尖,在筆記本邊緣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一段旋律。那旋律,該死的熟悉,正是實驗室智慧音箱那天播放的《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的開頭幾個小節。

實驗室的白板,成了我們戰場的延伸,也成了某些微妙情愫的見證。

那天,我和程晨並肩站在巨大的白板前,試圖推導一個關於求之不得情感強度隨時間變化的複雜函數模型。粉筆在光滑的板麵上吱呀作響。

這裡需要積分,情感是累積的。我畫下一個長長的積分符號

∫。

但累積中必然有波動,如同‘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她緊接著在積分符號下方新增波動項,筆尖流暢。

我們爭論著、補充著,粉筆的軌跡在白板上交織。不知不覺,我們同時寫到了那個代表總和的數學符號——Σ。

就在落筆的瞬間,彷彿被同一個念頭擊中。

我的粉筆尖,下意識地向右輕輕一帶,畫出了一個圓潤的弧度。

幾乎在同一毫秒,她手中的白色粉筆,也向左自然彎曲。

一個完整、飽滿、甚至帶著點俏皮的心形輪廓,赫然出現在複雜的公式中央!像一個突兀又無比契合的註腳。

空氣瞬間凝固。

兩人舉著粉筆的手都僵在半空。我甚至能聽到自己驟然放大的心跳聲,咚咚咚,敲打著肋骨。眼角的餘光瞥見,程晨的脖頸也迅速蔓開一片緋紅。

下一秒,我們像觸電般同時縮回手!

咳…那個…這個符號寫錯了。我聲音乾澀,搶先一步,抓起板擦,近乎粗暴地將那個心形輪廓擦去大半,隻留下一點模糊的白色痕跡。

嗯…是…不太規範。程晨的聲音細如蚊蚋,也拿起另一塊板擦,慌亂地擦拭著白板的其他區域,彷彿那裡有無窮的灰塵。

實驗室裡,隻剩下粉筆灰簌簌落下的聲音,和我們之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混合著尷尬與甜蜜的沉默。那未被擦淨的、心形的淡淡印記,像一個無聲的秘密,烙印在了冰冷的白板上,也烙印在了那個午後。

---

答辯前夜,氣壓低得讓人窒息。窗外的天空堆積著厚重的鉛雲,醞釀著一場遲來的暴雨。

實驗室裡隻剩下我和程晨。項目主體早已完成,我們各自做著最後的細節打磨和

PPT

檢查。鍵盤敲擊聲在空曠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突然,我的手機螢幕急促地亮起,一連串的微信訊息提示音打破了寂靜。是室友張燁,發來的鏈接和一連串憤怒的感歎號。

俞神!快看知乎熱帖!你女神被黑了!

媽的哪個孫子這麼缺德!

鏈接標題像淬毒的針,狠狠紮進我的眼睛——《說說那些靠技術援助上位的文科生:記某文院才女與計算機係大神的完美合作》。

點開帖子,匿名的發帖人用極其刻薄和暗示性的語言,爆料程晨如何利用自身優勢接近技術大牛俞明,在跨學科項目中坐享其成,甚至暗示兩人關係不清不楚,程晨的學術能力名不副實。帖子底下,已經聚集了不少不明真相的討論和惡意揣測。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我猛地抬頭看向程晨。

她顯然也收到了訊息。臉色在螢幕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蒼白,嘴唇緊緊抿著,握著鼠標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她盯著自己的電腦螢幕,眼神卻有些失焦,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像一株驟然被風雨打蔫的花。

程晨…我下意識地叫她的名字,聲音乾澀。

她冇看我,也冇迴應。隻是突然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地收拾自己的筆記本和水杯,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有點悶,我出去透口氣。

說完,幾乎是逃也似地快步離開了實驗室。

門在她身後輕輕合上。

看著那扇緊閉的門,胸腔裡的怒火燒得更加灼熱,幾乎要衝破喉嚨。那些惡意的文字,那些輕佻的揣測,像肮臟的泥點,玷汙著這個在圖書館燈光下安靜閱讀、在實驗室白板前認真爭辯、在代碼註釋裡寫詩的姑娘。

不行。

我重新坐回電腦前,眼神冰冷。螢幕幽幽的光映著我緊繃的下頜線。鍵盤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密集、迅疾、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力度。我調出塵封的謠言溯源分析係統,一個我本科時出於興趣編寫的工具,能追蹤網絡資訊的傳播路徑和潛在關聯。

指尖在鍵盤上翻飛,一行行指令流水般輸入。螢幕上的數據流瘋狂滾動,IP地址、時間戳、關聯賬號、語義特征分析…冰冷的邏輯鏈條開始構建。憤怒是燃料,而代碼,是我此刻唯一的武器。

時間在密集的敲擊聲中流逝。窗外的雨終於落了下來,劈裡啪啦地敲打著玻璃窗。

不知過了多久,追蹤的結果逐漸清晰。一個關聯度極高的可疑賬號浮出水麵。我深入挖掘這個賬號的曆史痕跡。當其中一個關聯小號的動態被扒出來時,我瞳孔猛地一縮——那上麵有幾張模糊的聚餐照片,照片角落裡,一個熟悉的身影被刻意圈了出來。

徐彬。程晨那個早就分手、據說糾纏不清的前男友。

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起來。嫉妒報複齷齪的心思昭然若揭。我迅速整理好所有的追蹤日誌、IP證據鏈、以及徐彬那些不堪入目的關聯賬號言論,打包成一個加密檔案。就在我準備直接發給學校網絡中心和程晨的導師時,視線無意間掃過係統自動關聯到的一個極其古早的、幾乎被遺忘的文學論壇鏈接。

鬼使神差地,我點開了那個鏈接。論壇介麵老舊,帖子大多是十年前的。係統高亮顯示了一個關聯用戶名:**晨光微曦**。

心跳,漏了一拍。

這個

ID…太熟悉了。那是我在編程論壇上最欣賞、交流最多的一個文學演算法博主!我們曾就《紅樓夢》情感脈絡的馬爾可夫鏈建模進行過長達數月的深入討論,她的觀點犀利獨到,讓我受益匪淺。隻是後來,這個

ID

漸漸沉寂了。

難道…

我顫抖著手,點開晨光微曦在舊論壇的頭像。畫素很低,是一個女孩的側影,坐在窗邊看書。那模糊的輪廓,那栗色的長髮…分明是年少時的程晨!

原來是她!那個在虛擬世界早已照亮過我的思想、被我默默欣賞了那麼久的人,竟然就是圖書館燈光下那個讓我心跳失序的姑娘!線上線下的身影在此刻轟然重疊。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宿命感瞬間淹冇了我。原來所謂的靠近,從來都不是單向的。在更早的時光裡,我們的思想就已經隔著網絡,在代碼與詩行間碰撞過火花。

就在這時,實驗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程晨回來了,帶著一身室外的微涼水汽。她看起來平靜了一些,但眼底的疲憊和一絲脆弱難以掩飾。

還冇弄完她輕聲問,走到自己的位置前,準備繼續修改

PPT。

我冇說話,隻是看著她。目光裡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憤怒、心疼、保護欲,還有剛剛得知真相的巨大震動。

她似乎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過頭:我冇事…帖子的事,清者自清。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心緒,決定暫時不提那個驚人的發現。現在,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程晨,我的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卻異常清晰,看著我。

她疑惑地轉過頭。

我拿起放在桌角的、那個連接著實驗室大型投影矩陣的中控平板,指尖在上麵快速滑動了幾下,輸入了一串指令。

下一秒——

嗡!

實驗室整麵巨大的落地玻璃幕牆,突然被點亮!

深藍近黑的底色上,億萬顆璀璨的星辰驟然浮現,緩緩旋轉、流淌,形成一條橫貫整個視野的、壯麗到令人窒息的銀河!星雲瑰麗,星子明滅,彷彿將整個宇宙的靜謐與浩瀚都搬到了眼前。

這是我很久以前寫的一個星空屏保程式,一直安靜地躺在係統深處,從未啟用過。

程晨徹底呆住了。她猛地捂住嘴,琥珀色的眼眸裡倒映著流轉的星河,盛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她一步步走向那片巨大的玻璃牆,仰著頭,像個迷失在宇宙中的孩子。

這是…她喃喃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我的守護程式。我走到她身邊,看著星光在她臉上流動,當檢測到重要目標情緒值低於閾值,且環境光線許可時,自動啟用。

我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映著星河的側臉上,聲音低沉而堅定。

彆怕。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而所有潑向你的臟水,我會用代碼,一滴不剩地蒸乾。

她冇有說話。隻是仰望著那片為她而亮的星空,許久。然後,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一滴晶瑩的液體,順著她的眼角,無聲地滑落,在星光的映照下,像一顆墜落的流星。

---

答辯大廳裡座無虛席。空氣中瀰漫著學術報告特有的、混合著緊張與期待的味道。巨大的投影屏亮著,上麵是我們項目的標題: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基於深度學習與意象解構的古典詩歌情感計算模型。

我和程晨站在台側。她一身簡潔的白色襯衫裙,化了淡妝,琥珀色的眼眸在燈光下沉靜如水,昨夜那短暫的脆弱彷彿從未存在過。隻有我知道,她握著翻頁筆的手指,骨節微微泛白。

下麵由項目核心成員俞明同學和程晨同學進行模型展示與講解。主持人的話音落下。

我深吸一口氣,走上台中央,將筆記本電腦連接上投影。程晨站在我側後方一步的位置,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台下。

各位老師,同學,我們的模型核心在於將古典詩歌的情感表達,通過意象解構、語境分析及韻律特征,轉化為可量化的多維向量…我的開場白還算流暢,手指點擊鼠標,調出精心準備的演示程式介麵。

一切按計劃進行。程晨補充著文學理論的支撐,她的聲音清晰悅耳,引經據典,將冰冷的演算法賦予了詩意的靈魂。台下幾位評審,尤其是文學院的老教授,頻頻點頭。

演示過半,進入最關鍵的情感分析實例演示環節。我選中了《詩經·蒹葭》作為例子。

我們輸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指尖點擊運行。

螢幕中央的模型結構圖開始流動數據。然而,就在下一幀應該彈出分析結果和情感曲線圖時——

螢幕猛地一黑!

全場瞬間寂靜。

我的心跳驟然停跳一拍。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來。不可能!昨晚反覆測試過無數遍!

不到一秒,螢幕重新亮起。但出現的,根本不是預設的演示介麵!

而是一個…極其簡陋的文字編輯器視窗。視窗裡,密密麻麻、毫無格式地羅列著大段大段的文字!

最頂上一行,赫然是我無比熟悉的、自己親手寫的日誌標題:

**【程晨觀測日誌

-

加密備份】**

我全身的血液彷彿在瞬間凍結!大腦一片空白。台下傳來疑惑的竊竊私語。

完了。

那是我藏在係統最深處的、絕對私密的日記!用最高權限加密的!怎麼會…怎麼會在這裡被打開!

我的目光驚恐地掃過那些被**裸投影在巨大螢幕上的文字:

>2023.12.24

平安夜。圖書館。她用的是新鋼筆深綠色,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頻率約等於我心跳×1.78。噪音,但該死的悅耳。

>01.07

項目討論。她反駁我的權重分配邏輯時,眼睛亮得像夏夜最亮的星。那一刻的CPU占用率100%。

>01.15

她破解了SHA-256。GitHub上pull

request的標題叫我心跳過載。ChenLight…原來是她。線上線下的光,重合了。

>02.03

前男友發帖。想殺人。用代碼殺。守護程式啟動時,她哭了。那滴眼淚像砸在我代碼裡的bug,找不到修複方法,隻想把惹哭她的人碎屍萬段。

>…

>此刻。答辯前夜。她趴在桌上睡著了。睫毛很長。想…吻上去。但我的勇氣函數返回值為Null。

空氣死寂。

我能感覺到台下無數道目光,從疑惑變成了震驚,又從震驚變成了興奮的八卦火焰。評委席上的老師們表情各異,李教授張著嘴,一臉愕然。巨大的羞恥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冇,四肢僵硬,動彈不得,連指尖都在發麻。完了,一切都完了。社會性死亡,莫過於此。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彷彿時間都凝固的尷尬深淵裡,一個身影突然從我身邊掠過!

是程晨!

她幾步衝到電腦前,一把將我僵住的身體輕輕撥開,自己占據了鍵盤位。她的側臉線條繃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冇有驚慌,冇有責怪,隻有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在全場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她白皙修長的手指落在鍵盤上,敲擊聲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整個大廳。

噠。噠。噠。

清脆,穩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幾行簡潔的、帶著明顯編程風格的文字,被輸入到那個暴露了我所有秘密的文字編輯器下方空行:

```

if

俞明.confess():

程晨.accept()

else:

搶走他的機械鍵盤

此邏輯優先級:最高

```

敲下回車!

嗡——

螢幕上那些讓我無地自容的日誌文字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剛纔那幾行被放大了數倍的條件判斷語句!`confess()`,`accept()`,`搶走他的機械鍵盤`這些字眼,像審判詞一樣懸在巨大的投影屏上!

轟——!

死寂的大廳瞬間被點燃!驚呼聲、口哨聲、難以置信的爆笑聲如同海嘯般席捲而來!閃光燈開始瘋狂閃爍,記錄著這足以載入校園八卦史冊的一幕。

我站在原地,像被雷劈中,大腦徹底宕機,一片空白。隻能呆呆地看著螢幕上那幾行字,看著程晨挺直的背影。

她轉過身,麵向台下洶湧的聲浪和閃爍的燈光。臉頰上飛著兩抹極其動人的紅暈,像天邊最絢麗的晚霞。她冇有絲毫退縮,反而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了我臉上。

那眼神裡,有羞赧,有勇敢,有破罐子破摔後的無畏,還有…一絲藏得很深的、狡黠的笑意。

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麥克風,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全場的喧嘩,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顫抖和堅定的力量:

如各位所見,我們的模型…她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在情感計算方麵,似乎還存在著一些…未定義的行為輸出。但這並不影響核心演算法的有效性。

她微微側身,再次指向大螢幕,指向那幾行決定我命運的代碼:

至於這個係統級的‘bug’處理方案——

她的唇角,終於揚起了一個清晰、明亮、帶著點小得意的弧度。

我們,私下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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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典禮那天,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潑灑在禮堂前的草坪上。空氣裡滿是梔子花的甜香和離彆的喧囂。我穿著寬大的學士服,手裡捏著一個扁平的、包裝精美的盒子,掌心微微出汗,在攢動的人頭裡焦急地尋找著那個身影。

俞明!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我猛地轉身。

程晨穿過喧鬨的人群,向我走來。她也穿著黑色的學士服,寬大的袍子襯得她身形愈發纖細。栗色的長髮柔順地披在肩頭,學士帽的流蘇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陽光跳躍在她琥珀色的眼眸裡,明亮得讓人心顫。她手裡,也拿著一個同樣扁平的、用深綠色包裝紙包好的盒子。

畢業快樂。我們同時開口,又同時笑了起來。昨夜答辯現場的驚濤駭浪似乎還在耳邊迴響,但此刻,隻剩下陽光和彼此眼中的暖意。

給你的。我把手中的盒子遞過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她眼睛彎了彎,也遞過她的盒子:喏,交換。

我們像完成一個神聖的儀式,背過身,各自拆開對方的禮物。

我撕開深綠色的包裝紙。裡麵是一個古樸的木質盒子,打開盒蓋,映入眼簾的是一套極其精緻的古籍修複工具:細如髮絲的鑷子、柔軟的羊毛排刷、各種型號的竹起子、噴壺…還有一小疊特製的、近乎透明的修複用紙。每一件工具都閃著溫潤的光澤,一看就價值不菲。盒子內襯的絲綢上,用金線繡著幾個小字:修殘補闕,曆久彌新。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她知道我對古籍修複一直有著隱秘的興趣,這禮物太合心意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最細的鑷子,指腹摩挲著冰涼的金屬尖端。就在我準備放下時,指尖似乎觸碰到鑷子柄上一個極其微小的凹凸。湊近細看,在靠近手柄尾端的位置,似乎刻著幾個…極其微小、古樸的符號

不是漢字。筆畫曲折,帶著遠古的蒼勁。

甲骨文!

我心頭猛地一跳,呼吸都停滯了。立刻掏出手機,打開一個專業的甲骨文識彆APP,將攝像頭對準那幾個微雕符號。

螢幕閃動,識彆框鎖定。幾秒後,識彆結果清晰地顯示出來:

**女**

(一個跪坐的人形)

**又**

(一隻手)

**中**

(一麵旗幟或靶心)

連在一起。

**我**

(女 又,表示我手持某物)

**心**

(中,古人認為心在身體正中)!

**我心**!

甲骨文冰冷的筆畫,在此刻卻像滾燙的烙印,瞬間穿透了數千年的時光,重重地烙在了我的心上。這就是她藏在古老文字裡的密碼!比任何編程語言都更古老、更直白、更驚心動魄的告白!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程晨。

她正低頭看著我送給她的禮物——一個輕薄如紙的電子墨水屏筆記本。此刻,那墨水屏已經亮起,上麵冇有任何花哨的圖案,隻有一行簡潔的文字在螢幕中央緩緩流淌,如同正在編譯一個宏大的未來:

**正在編譯我們的第1001個明天…

進度:0.01%**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冰涼的螢幕邊緣,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然後,她像是感應到我的目光,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她的臉頰染上了淡淡的紅暈,像初綻的櫻花。琥珀色的眼眸裡,清晰地倒映著我的影子,還有那幾乎要滿溢位來的、無需任何語言和代碼註解的甜蜜與瞭然。

就在這時,禮堂的廣播響起,通知獲得校級創新大獎的項目代表上台領獎。我和程晨的名字被洪亮地念出——正是我們共同完成的文學情感可視化係統。

在周圍同學熱烈的掌聲和起鬨聲中,我們相視一笑,並肩走向領獎台。閃光燈亮成一片。

站在台上,從校長手中接過沉甸甸的獎盃和證書。掌聲雷動。主持人將話筒遞給我們,示意發表感言。

程晨微笑著看向我,眼神示意我先說。

我握著話筒,看著台下無數張麵孔,目光最後落回身邊這個點亮了我所有代碼和生命的姑娘身上。千言萬語湧到嘴邊,最終隻化作一句帶著點緊張、卻無比真誠的話:感謝…感謝項目組所有成員,尤其感謝我的搭檔程晨。冇有她,這個項目連‘Hello

World’都跑不出來。

台下響起善意的笑聲。

程晨接過話筒,她的聲音透過音響傳遍禮堂,清亮而從容:謝謝大家。更要謝謝俞明同學。他讓我相信,冰冷的代碼裡,真的能編譯出最溫暖的未來。

她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嘴角揚起一個狡黠又溫柔的弧度,而且,這個未來…

她忽然舉起手中的獲獎證書,將它翻轉過來,麵向台下。

嘩——

台下瞬間爆發出比剛纔熱烈十倍的驚呼和尖叫!

隻見那證書的背麵,赫然貼著一張列印清晰的二維碼!

程晨對著台下,也對著我,笑容明媚如盛夏的陽光:

…現在就可以預約了!掃一掃,直達‘共同未來’開發組(民政局)預約入口!雙人合作項目,效率加倍哦!

我愕然地看著她,隨即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喜悅如同海嘯般將我淹冇。在震耳欲聾的掌聲、口哨聲和起鬨聲中,在程晨亮晶晶的、帶著無限笑意的眼眸注視下,我笑著,朝她伸出了手。

指尖穿過陽光和喧囂的空氣,穩穩地握住了她的。

十指緊扣。

掌心相貼處,是滾燙的溫度,是加速的心跳,是此刻交彙的生命線,更是我們剛剛開始編譯的、漫長而甜蜜的第1001個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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