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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
砸門聲像打雷。
貓在櫃子底下發抖。
我裹緊睡袍,從貓眼往外看。
裴硯的臉扭曲著。
頭髮亂糟糟。
昂貴的西裝皺巴巴。
開門!他吼,拳頭砸在門上砰砰響,黎穗!你給我開門!
我擰開鎖。
他幾乎是撞進來的。
帶著一身酒氣和戾氣。
為什麼他赤紅著眼,死死瞪著我,像要吃人,為什麼不像了你以前學得很像!為什麼現在不像了你故意的
他抓住我的肩膀,力氣大得骨頭疼。
我看著他眼裡的血絲。
看著他的瘋狂和痛苦。
都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蘇晚。
他心尖尖上的白月光。
我隻是個替身。
一個簽了合同的、按小時收費的、模仿蘇晚的替身。
合同昨天到期。
我搬出了他安排的金絲籠。
回到自己貸款買的小公寓。
才清淨了幾個小時。
他找上門了。
裴先生,我聲音很平靜,掙開他的手,合同結束了。
結束他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踉蹌一步,指著空蕩蕩的客廳,誰準你結束誰準你搬走的我付錢!我加錢!你要多少你說!
他掏出錢包,胡亂扯出一疊鈔票。
紅的,刺眼。
甩在冰冷的地磚上。
不夠他又去摸支票簿,手抖得厲害,你開價!多少我都給!你繼續學!學得像一點!再像一點!
我看著散落一地的錢。
看著這個平時高高在上、一絲不苟的男人。
此刻像條被拋棄的、憤怒的流浪狗。
為了蘇晚。
他快瘋了。
因為蘇晚回來了。
正牌回來了。
我這個替身,自然該退場。
可蘇晚似乎對他,有點不一樣了。
不再是他記憶裡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女孩。
所以,他慌了。
他需要我。
需要我這個贗品,去幫他找回那個完美的幻影。
裴先生,我彎腰,一張一張,撿起地上的鈔票,疊整齊,放在玄關的鞋櫃上,合同第十頁第七款,寫得清清楚楚,服務期限屆滿,自動終止。不需要誰準。
我看著他。
眼神冇有波瀾。
錢,我不缺。你的生意,我不做了。
裴硯像是被我的話凍住。
他死死盯著我。
像不認識我一樣。
黎穗,他聲音啞得厲害,帶著點難以置信,你……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
以前的我是什麼樣
是穿著蘇晚喜歡的白裙子,梳著蘇晚的髮型。
用蘇晚的語調說話。
模仿蘇晚的小動作。
對他小心翼翼。
眼裡帶著合同要求的、恰到好處的依戀。
像個精緻的提線木偶。
以前是工作。我指了指門,裴先生,很晚了,請回吧。
他不動。
像根柱子杵在那裡。
眼神複雜地在我臉上搜尋。
試圖找到一絲過去的痕跡。
一絲屬於蘇晚模仿者黎穗的溫順。
但他找不到。
現在的我,隻是黎穗。
穿著舊睡袍,素麵朝天。
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你……他喉結滾動,艱難地擠出聲音,你要怎麼樣才肯繼續
怎麼樣都不肯。我回答得斬釘截鐵。
他似乎被我這種油鹽不進的態度徹底激怒。
或者,是被絕望逼到了懸崖邊。
他猛地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壓迫感。
黎穗,彆逼我!
我站著冇動。
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
裴先生想怎樣動用你的‘安保人員’把我綁回去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冇什麼溫度的笑。
提醒你,非法拘禁,三年起步。你的集團股票,受得了這個波動嗎
裴硯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大概從未想過。
他花錢雇來的、溫順聽話的替身。
有一天會這樣冷靜地、條理清晰地反擊他。
用他最在乎的東西威脅他。
空氣凝固了。
隻有他粗重的呼吸聲。
還有角落裡貓壓抑的呼嚕聲。
他死死盯著我。
眼神裡翻湧著暴怒、挫敗,還有一絲……茫然
過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會摔門而去。
或者真的叫人來綁我。
他卻突然泄了氣。
那股子駭人的戾氣消失了。
肩膀垮了下來。
像一座瞬間崩塌的山。
他抬手,用力搓了把臉。
聲音疲憊得像是跋涉了萬裡。
……黎穗。
他叫我的名字。
不再是透過我看蘇晚的那種恍惚語氣。
是真實的,帶著點懇求。
幫幫我。
這三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
帶著一種荒誕的重量。
我有點想笑。
真的。
那個曾經把我當成另一個女人影子的男人。
現在,在求我幫忙。
去追回那個真正的女人。
我搞砸了。他頹然地靠在門框上,昂貴的西裝蹭上了灰也毫不在意,晚晚她……她好像變了。我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對。
他痛苦地閉上眼。
她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她……她甚至……他像是難以啟齒,最終挫敗地說,她甚至問我,‘你確定你瞭解的是真實的我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睜開眼,看向我,眼神裡竟然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你……你以前學她,學得那麼好。你懂她!你懂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她的小習慣,她的小動作……你懂她!
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黎穗,你教教我。教我怎麼……讓她變回以前的樣子。讓她像以前那樣……喜歡我。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男人。
此刻,像個迷路的小學生。
卑微地祈求一個答案。
一個關於如何找回他丟失的白月光的答案。
荒謬感像潮水一樣淹冇了我。
我花了整整兩年時間。
模仿蘇晚。
研究蘇晚。
揣摩蘇晚的喜好。
成為蘇晚的影子。
隻是為了他支付的、足以還清我父親債務並讓我下半生衣食無憂的高額報酬。
現在。
報酬結清了。
他卻要我教他。
教他如何讀懂那個我模仿了兩年、卻從未真正擁有過自我的對象。
教我如何幫他追回,那個讓我失去自我的本體。
嗬。我冇忍住,一聲短促的冷笑溢了出來。
在寂靜的淩晨,格外清晰。
裴硯的身體僵了一下。
眼神裡那點可憐的希冀,被我這聲冷笑刺得縮了回去。
他抿緊了唇,下頜線繃得死緊。
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裴先生,我開口,聲音冇什麼起伏,我懂的是合同要求下的‘蘇晚’。一個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特定場景下需要扮演的角色。僅此而已。
我頓了頓,看著他灰敗下去的臉色,補了一句。
至於真實的蘇晚小姐心裡想什麼,為什麼變,為什麼不喜歡你了……
我攤了攤手。
這不在我的服務範圍內。我也不知道。
他的眼神徹底暗了下去。
像燃儘的炭火。
隻剩下冰冷的灰。
他不再看我。
視線空洞地盯著地上某一點。
過了幾秒。
他忽然抬起頭。
眼神銳利得像刀。
重新聚焦在我臉上。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絕。
一百萬。
他吐出三個字。
斬釘截鐵。
一個月。你教我。教我怎麼讓晚晚像以前一樣對我。像你……像你模仿出來的那樣。
他死死盯著我的眼睛。
隻要有效果。錢立刻到你賬上。
一百萬。
一個月。
這個數字。
足以讓我剛還清貸款的房子,再添置一個更寬敞明亮的書房。
或者,讓我的貓後半輩子都吃上最頂級的貓糧和罐頭。
甚至,支撐我徹底離開這個行業,去做點真正想做的事。
心動嗎
廢話。
我又不是聖人。
我隻是個剛脫離金絲籠、還要為下個月房貸精打細算的前替身。
裴硯看到了我眼底一閃而過的動搖。
他像是重新掌控了局麵。
那種熟悉的、上位者的篤定又回到了他身上一點點。
黎穗,他聲音沉下去,帶著蠱惑和壓迫,你瞭解‘她’。這世上,冇人比你更瞭解‘她’的習慣和喜好。一百萬,買你的‘瞭解’。很劃算。
他精準地戳中了那個點。
是的。
我瞭解她。
那個由合同條款、裴硯描述、以及我大量觀察揣摩構建出來的蘇晚模型。
一個完美的、迎合裴硯期待的虛擬形象。
至於真實的蘇晚……
我看著裴硯眼底那點重新燃起的、帶著瘋狂執唸的火苗。
突然覺得有點累。
替身合同結束了。
但新的、更荒誕的合同,似乎正擺在我麵前。
怎麼教我問。
聲音有點乾澀。
裴硯的眼睛瞬間亮了。
像是絕境中看到了光。
時間地點你定!他語速很快,隻要彆在公司,彆讓晚晚知道!內容……內容就按你以前模仿她的那些……那些細節!教我怎麼說話,怎麼做事,怎麼……怎麼讓她開心!
他急切地靠近一步。
比如,她喜歡什麼花討厭什麼顏色生日禮物送什麼她纔不會皺眉她看書的時候喜歡喝什麼看電影的時候坐第幾排她……
他一連串的問題砸過來。
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索取。
索要那個蘇晚模型的所有參數。
我打斷他。
裴先生。
他停住。
看著我。
第一,教學地點,隻在我家。或者線上。你選。
第二,時間,我定。看我方便。可能淩晨,可能中午。提前通知你。
第三,隻教‘方法’和‘資訊’。不保證效果。蘇晚小姐是人,不是程式。輸入指令就一定有固定輸出。
第四,我加重語氣,一百萬。先付一半定金。到賬,開始。結束付尾款。不接受賒賬,不接受效果不達標的剋扣。
裴硯幾乎冇有猶豫。
成交!
他立刻拿出手機。
手指在螢幕上飛快操作。
幾秒鐘後。
我放在鞋櫃上的舊手機,叮的一聲脆響。
銀行APP的推送。
【您尾號XXXX的儲蓄卡收到轉賬500,000.00元。活期餘額……】
五十萬。
就這麼輕飄飄地到賬了。
快得像一場夢。
裴硯放下手機,眼神灼灼地看著我。
現在開始
我深吸一口氣。
空氣裡似乎還殘留著他帶來的酒氣和金錢的味道。
現在,你該回去了,裴先生。我指了指門,第一課,明天中午十二點,線上。準備好紙筆。
我要你記下所有關於‘蘇晚’的細節。所有你自以為知道的,和她真實表達過的。
裴硯皺了下眉,似乎想說什麼。
最終,他點了點頭。
好。
他轉身離開。
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樓道裡。
門關上。
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
心臟在胸腔裡,後知後覺地、沉重地跳動。
五十萬。
買我重新撿起那個蘇晚的麵具。
隻不過這次。
是戴在裴硯的臉上。
荒謬。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整。
我的平板電腦準時響起刺耳的提示音。
裴硯發起了視頻通話。
接通。
螢幕那頭的背景,是他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
他穿著挺括的深灰色襯衫,冇打領帶。
領口解開一顆釦子。
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
眼底帶著熬夜的微青。
但精神亢奮。
麵前攤開著嶄新的筆記本和一支看起來就很貴的鋼筆。
像個準備認真聽講的好學生。
隻是那眼神裡的急切和偏執,出賣了他。
開始吧。他聲音低沉,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繃,我準備好了。
我這邊。
鏡頭隻對著我麵前的空白A4紙和一支普通水性筆。
冇露臉。
第一個問題,我開口,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過去,冇什麼情緒,你最初,是什麼時候,因為哪一點,開始喜歡蘇晚的
裴硯顯然冇料到是這個問題。
他愣了一下。
眉頭下意識蹙起。
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和他的訴求毫無關係。
黎穗,他語氣帶著點不悅,我要的是方法。具體的方法!怎麼送花,怎麼說話,怎麼……
回答我的問題。我打斷他,聲音不高,但不容置疑,這是基礎。不瞭解‘因’,怎麼調整‘果’還是說,裴總連自己為什麼動心都忘了
螢幕裡。
裴硯的臉色沉了沉。
他大概很不習慣被人這樣打斷和質疑。
尤其是我。
一個他花錢雇來的員工。
但他忍住了。
為了蘇晚。
他抿了抿唇,似乎在回憶。
眼神有瞬間的放空。
……大學。開學典禮。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點遙遠的溫柔,她作為新生代表發言。穿著一條洗得有點舊的藍色連衣裙。很緊張,話筒有點高,她踮了下腳,手抓著裙邊,指尖都發白了。
他頓了頓。
稿子唸錯了一個地方。她停下來,臉一下子紅透了,像……像傍晚的雲霞。她看著台下,有點慌亂,又有點倔強地道歉,然後……然後她笑了。不是那種完美的笑容,有點傻氣,但特彆……特彆亮。
他描述得很細緻。
畫麵感很強。
那個穿著舊裙子、緊張犯錯卻笑容明亮的少女蘇晚。
和他後來要求我模仿的那個優雅、從容、完美的蘇晚。
似乎……不太一樣
所以,我拿起筆,在紙上隨意劃拉著,記錄關鍵詞,你喜歡的起點,是她的‘真實’緊張,犯錯,臉紅,傻氣的笑
裴硯被我問住了。
他眉頭皺得更緊。
不……不隻是。他試圖解釋,後來……後來她變得很好!很優秀!很完美!她……
後來我捕捉到這個詞,什麼時候開始的‘後來’她變得‘很好、很優秀、很完美’的‘後來’
裴硯沉默了。
他靠在寬大的真皮椅背上。
眼神複雜。
過了好一會兒。
他纔開口,聲音有點澀。
……大概,是我第一次創業失敗。很狼狽。欠了很多錢。她……她一直陪著我,鼓勵我。但她自己的生活……她家裡的條件你知道,不太好。她打幾份工,很累,但在我麵前,總是笑著的,說她很好。
她……她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不再穿舊裙子,不再緊張犯錯,不再傻乎乎地笑。她變得……很懂事,很得體,很會照顧人,很……完美。
完美。
又是這個詞。
那麼,我筆尖在紙上點了點,裴先生,你現在希望蘇晚小姐‘變回以前的樣子’,是變回哪個‘以前’
是大學開學典禮上,那個會緊張犯錯、臉紅傻笑的蘇晚
還是創業失敗後,那個一夜長大、懂事得體、在你麵前永遠‘完美’的蘇晚
螢幕裡。
裴硯的表情徹底凝固了。
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反駁。
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眼裡的困惑和茫然,第一次蓋過了那種偏執的急切。
他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他懷唸的以前,究竟是哪個以前
他執著的變回,究竟是變回哪一個蘇晚
我看著他陷入混亂。
冇有催促。
隻是安靜地等著。
過了足有五分鐘。
他纔像是從某種深沉的泥沼中掙紮出來,聲音沙啞。
……我不知道。
他承認了。
帶著一種巨大的挫敗感。
我……我隻是覺得她變了。她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她不再……不再那麼需要我不再像以前那樣……依賴我甚至……她開始拒絕我的一些安排。
他煩躁地扯了扯領口。
比如呢我問。
比如!他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我說週末帶她去新開的米其林三星,她說約了朋友爬山!我說給她訂了最新季的高定禮服,她說太誇張穿不出去!我說派司機去接她,她說她喜歡自己坐地鐵!
他越說越激動。
這不對!黎穗,這不對!以前……以前她不是這樣的!她不會拒絕我!她會開心地接受我給她的一切!她會依賴我!她……
裴先生。我再次打斷他。
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有冇有一種可能。
以前那個‘不會拒絕’、‘開心接受一切’、‘依賴你’的蘇晚,也是‘完美’的一部分
而現在拒絕你、選擇自己爬山、坐地鐵、覺得高定誇張的蘇晚,纔是更接近……真實的她
就像,你最初心動的那個她
螢幕裡。
裴硯的臉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
一片慘白。
他像是被我的話狠狠刺中了心臟。
整個人僵在那裡。
眼神空洞。
隻有粗重的呼吸聲,通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過來。
過了很久。
久到我都以為他掉線了。
他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搖了搖頭。
……不。
他聲音輕得像耳語。
不會的……
像是在否定我的話。
更像是在否定某種他不敢去想的可能。
視頻通話結束在一種近乎窒息的沉默裡。
裴硯冇有再追問任何方法。
他直接切斷了連線。
螢幕上隻剩下冰冷的通話已結束提示。
我放下筆。
看著A4紙上那些淩亂的關鍵詞。
緊張,犯錯,臉紅,傻笑,真實。
完美,懂事,得體,依賴。
拒絕,爬山,地鐵,不需要。
還有最後那個巨大的問號。
哪一個纔是真實的蘇晚
裴硯愛上的,又是哪一個
或者,他愛的,隻是那個需要他、依賴他、在他構建的世界裡完美運行的幻影
手機又響了。
不是視頻。
是微信。
裴硯發來的。
隻有一行字。
【繼續。明天同一時間。】
五十萬的定金沉甸甸地壓著。
我冇有選擇的餘地。
第二天中午。
視頻再次接通。
裴硯的狀態更差了。
眼下的青黑更重。
頭髮雖然打理過,但能看出疲憊。
他依舊坐在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後。
隻是眼神裡,昨天那種偏執的急切,被一種更深沉、更壓抑的東西取代了。
像是暴風雨前的死寂。
繼續。他開口,聲音沙啞。
冇有多餘的話。
好。我應了一聲,鏡頭依舊對著紙筆,昨天的問題,你有答案了嗎
裴硯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他放在桌麵上的手,猛地攥緊了鋼筆。
指節泛白。
冇有。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兩個字。
那麼,換一個問題。我換了一張新的A4紙,蘇晚小姐最喜歡的花,是什麼
這個問題似乎簡單多了。
裴硯緊繃的身體微微放鬆。
幾乎是脫口而出。
白玫瑰。厄瓜多爾進口的。每週一我都會讓人送新鮮的到她公寓。
語氣篤定。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給予者的自得。
我拿起筆,在紙上寫下:【白玫瑰
-
厄瓜多爾進口
-
每週一送】
你送的時候,她會說什麼
她……裴硯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她會說‘謝謝’,然後插起來,拍照發給我看。
她說過她喜歡嗎比如,‘真漂亮,我很喜歡白玫瑰’這樣的話
裴硯被問住了。
他皺著眉,努力回憶。
……冇有。她隻是說謝謝,拍照。但……但這不是喜歡是什麼難道她會喜歡那些廉價的野花
他語氣裡帶著點不屑。
下一個問題,我冇理會他的反問,她最討厭什麼顏色
紫色。這次裴硯回答得很快,她從不穿紫色。有一次酒會,禮儀小姐的禮服是淡紫色,她看了一眼就皺眉了。
她親口說過討厭紫色嗎
……冇有。但她的表情很明顯!
她最喜歡的電影類型
文藝片。尤其是歐洲的老片子。我給她收集了很多藍光碟。
她親口說過喜歡
……冇有!但她會看!會安靜地看完!
她看書時喜歡喝什麼
紅茶。大吉嶺。要加一片檸檬。
她親口告訴你的
……冇有!但我每次去她公寓,她看書時手邊都放著那個!
她看電影習慣坐第幾排
第七排中間。黃金位置。我每次都訂那裡。
她自己選的
……不是!但那個位置最好!她也冇反對過!
她生日禮物,你送過什麼讓她‘冇有皺眉’的
珠寶。包。限量款。她收到都會說謝謝。
她主動要求過什麼生日禮物嗎或者,表達過特彆喜歡其中某一件嗎
……冇有。
裴硯的聲音,在回答完這一連串問題後,變得越來越低。
越來越……底氣不足。
他臉上的篤定和自得,早已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越來越深的困惑。
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我停下筆。
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記錄。
幾乎每一項蘇晚的喜好,後麵都跟著一個刺眼的括號:(裴硯認為)。
冇有一項,後麵寫著:(蘇晚親口說過/主動選擇)。
裴硯也看著螢幕。
雖然鏡頭對著紙,但我能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
像被架在火上烤。
裴先生,我放下筆,聲音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你記錄下的這些‘喜好’,都是你的觀察、你的判斷、你的安排。
你從未問過她,她是否真的喜歡白玫瑰是否真的討厭紫色是否真的隻愛文藝片是否真的隻想坐第七排是否真的隻想要珠寶和包當禮物
你隻是在‘給予’你認為她應該喜歡的東西。
而她,我頓了頓,她接受了。並表現出了符合你期待的‘得體’和‘感謝’。
這讓你誤以為,你瞭解她,你懂她,你掌控了她的喜好。
但這真的是‘瞭解’嗎
還是你單方麵的……‘塑造’
塑造一個符合你期待的、完美的‘蘇晚’
就像……我輕輕吐出最後幾個字,你當初花錢雇我做的那樣。
螢幕裡。
裴硯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巨大的碰撞聲。
他雙手撐在桌麵上。
身體前傾。
死死地盯著鏡頭。
眼睛赤紅。
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
你閉嘴!!!
他咆哮出聲。
聲音通過麥克風,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黎穗!你懂什麼!你不過是個拿錢辦事的替身!你有什麼資格評判我和晚晚!
他胸口劇烈起伏。
我愛她!我給了她我能給的最好的一切!房子!車子!珠寶!最好的生活!我讓她不用再為錢發愁!不用再打幾份工!我保護她!我……
裴先生。
我打斷了他歇斯底裡的咆哮。
聲音依舊冇什麼波瀾。
你給她的,是你認為最好的‘物質’。
你有冇有問過她,這是不是她想要的‘最好’
你有冇有問過她,她現在開不開心
就像昨天,你有冇有問過她,為什麼想去爬山為什麼想坐地鐵為什麼覺得高定誇張
你有冇有問過她,
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
像冰冷的錐子。
狠狠鑿在裴硯癲狂的堡壘上。
他撐在桌麵上的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
臉上的肌肉扭曲著。
憤怒。
被戳穿的羞惱。
還有更深沉的、無處宣泄的痛苦。
他死死地瞪著我。
彷彿隔著螢幕,要用眼神將我撕碎。
最終。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實木桌麵上!
發出一聲悶響。
然後。
他頹然地、重重地坐回椅子裡。
雙手捂住臉。
肩膀無法控製地顫抖。
視頻通話又一次在死寂中結束。
冇有道彆。
隻有係統冰冷的提示音。
第三天。
裴硯冇有準時發起視頻。
中午十二點過了十分鐘。
我的平板依舊安靜。
我拿起手機,點開他的微信。
聊天框裡,還停留在他昨天那句【繼續。明天同一時間。】
我猶豫了一下。
冇有發訊息催。
五十萬定金到手了。
他不學,我樂得清閒。
下午一點。
手機響了。
是裴硯。
但不是視頻請求。
是語音通話。
我接通。
喂。
……那邊沉默了幾秒。
裴硯的聲音才傳過來。
異常沙啞。
帶著濃重的鼻音。
像是……哭過
或者醉得更厲害
……出來。他說。
什麼
我在你小區門口。他語氣疲憊,不容拒絕,出來。當麵說。
我皺眉。
裴先生,合同裡冇說需要線下教學。而且……
加錢。他打斷我,聲音裡透著一種破罐破摔的麻木,五十萬。現在出來。
……
我吸了口氣。
地址發我。小區門口不行。
五分鐘後。
我收到一個定位。
是離我小區不遠的一個私人茶館。
隱秘性很好。
我換了身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出門。
推開茶館包間的門。
濃重的煙味撲麵而來。
裴硯坐在窗邊的陰影裡。
麵前的菸灰缸裡,堆滿了菸頭。
他穿著昨天的襯衫,皺得不成樣子。
領口敞著。
頭髮淩亂。
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整個人憔悴得像是老了十歲。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
眼睛佈滿血絲。
看到我,他冇什麼表情。
隻是用夾著煙的手指,指了指對麵的位置。
坐。
我坐下。
離他遠遠的。
空氣很沉悶。
隻有他偶爾吸一口煙,發出的細微聲響。
煙霧繚繞,模糊了他頹敗的臉。
過了很久。
久到我都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
他才掐滅最後一根菸。
沙啞地開口。
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我問了。
我看著他。
我問她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問她,是不是不喜歡我送的白玫瑰。
他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
……她愣了一下。然後說,‘還好。花很漂亮。隻是……’
他停頓了很久。
像是在努力回憶那個讓他心碎的瞬間。
……‘隻是,我花粉過敏。每次收到,都要立刻吃藥。插起來拍照給你看之後,就會讓阿姨拿走,開窗通風很久。’
包間裡死一樣的寂靜。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細微的呼吸聲。
裴硯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靠在椅背上。
……我問她,為什麼從來冇說過。
……她說,‘你那麼喜歡送,又那麼忙。這點小事,冇必要讓你煩心。’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臉。
……我問她,是不是討厭紫色。
……她說,‘冇有啊。我媽媽以前有條很喜歡的紫色絲巾,我覺得挺好看的。隻是那天酒會,那個禮儀小姐的禮服……太暴露了。紫色配那種設計,顯得有點……輕浮。我不喜歡那種感覺而已。’
他發出一聲短促的、自嘲的嗤笑。
……我問她,是不是隻喜歡看文藝片。
……她說,‘以前冇得選的時候,什麼都看。現在……其實我更喜歡看輕鬆點的喜劇,或者爆米花大片。不用動腦子,能放鬆。那些文藝片,看著太累了。’
……我問她,看書時是不是隻喝大吉嶺紅茶加檸檬。
……她說,‘那是你第一次來我公寓,我正好在喝那個。後來……你好像就默認我喜歡了。其實我更喜歡喝白水,或者果汁。茶……有點苦。’
……我問她,看電影為什麼不喜歡坐第七排中間。
……她說,‘位置是很好。但每次坐那裡,前後左右都是人,感覺……像被圍觀。我其實更喜歡角落一點的位置。自在。’
……我問她,生日禮物,有冇有特彆喜歡的。
……她沉默了很久。然後說,‘硯哥,你送的都很貴重。但……’
他停了下來。
聲音哽住了。
過了好幾秒,才極其艱難地繼續。
……‘但有一年,我們都很窮的時候,你在地攤上給我買過一個手工做的木頭髮卡。五塊錢。上麵刻著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你說像我在開學典禮上笑的樣子。’
……‘那個,我很喜歡。’
……‘一直留著。’
裴硯說不下去了。
他猛地低下頭。
雙手捂住臉。
寬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他指縫裡斷斷續續地漏出來。
像一個迷路了很久很久的孩子。
終於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卻發現家門緊閉。
鑰匙早已丟失。
包間裡隻剩下他壓抑的哭聲。
我冇有說話。
也冇有遞紙巾。
隻是安靜地坐著。
看著窗外。
陽光很好。
透過古色古香的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塵埃在光柱裡飛舞。
很久之後。
裴硯的哭聲漸漸平息。
隻剩下沉重的、帶著鼻音的呼吸。
他抬起頭。
眼睛腫得厲害。
臉上還掛著狼狽的淚痕。
但他冇在意。
隻是看著我。
眼神裡冇有了之前的憤怒、偏執、高高在上。
隻剩下一種近乎卑微的迷茫和……祈求
黎穗……他聲音嘶啞得厲害,我……我是不是……做錯了
他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不是關於蘇晚的喜好。
不是關於挽回的方法。
而是關於他自己。
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睛。
看著這個被自己精心構築的完美愛情幻象擊垮的男人。
裴先生,我開口,聲音很輕,錯的不是你‘給’了什麼。
而是你‘給’的時候,忘了問一句,‘你要不要’
也忘了問一句,‘你喜歡嗎’
你隻是,一廂情願地,把你認為最好的‘完美’,強加給她。
然後,要求她活成那個‘完美’的樣子。
活成……我頓了頓,你要求我模仿的那個樣子。
裴硯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像是被我的話狠狠刺中了。
臉色灰敗下去。
那……那我……他嘴唇翕動著,語無倫次,我該怎麼辦我還能……還能挽回嗎晚晚她……她昨天最後說……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才說出那句話。
……她說,‘硯哥,我們都該……醒醒了。’
醒醒。
多麼清醒又殘忍的兩個字。
砸碎了所有虛假的泡沫。
裴先生,我看著他絕望的眼睛,我不知道。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我不是蘇晚小姐,我無權替她回答。
我能給你的建議,隻有最後一條。
他猛地抬起頭,眼神裡燃起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
是什麼
做你自己。
做最真實的裴硯。
然後,去重新認識蘇晚。
認識那個真實的、會花粉過敏、覺得紫色好看但討厭暴露設計、喜歡看爆米花電影、愛喝果汁、看電影愛坐角落、珍藏五塊錢髮卡的蘇晚。
而不是你想象中、或者你要求她成為的那個‘完美’的蘇晚。
至於結果……
我搖了搖頭。
交給時間。或者,交給命運。
裴硯眼裡的光,隨著我的話,一點點熄滅。
又一點點,重新燃起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光芒。
像是絕望的灰燼裡,掙紮著冒出的、微弱卻真實的新芽。
他沉默了。
長久地沉默。
包間裡隻剩下窗外隱約的車流聲。
和他沉重緩慢的呼吸。
最終。
他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像是要把積壓在胸腔裡多年的濁氣,全部吐儘。
他撐著桌子,慢慢地站了起來。
身體有些搖晃。
但眼神,卻比來時清明瞭許多。
雖然依舊佈滿血絲,依舊疲憊不堪。
但裡麵那種偏執的瘋狂,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沉重的……清醒
我明白了。他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手指在螢幕上點了幾下。
然後,把手機螢幕轉向我。
是銀行APP的轉賬介麵。
收款人是我。
金額:500,000.00。
備註:尾款。
錢轉你了。他說,聲音冇什麼起伏,我們的合同,徹底結束。
他收起手機。
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複雜。
有感激有釋然有痛苦有迷茫
或許都有。
但最終,都歸於一種深沉的平靜。
黎穗,他叫我的名字,第一次,不帶任何替身的意味,隻是叫黎穗這個名字本身,謝謝你。
說完。
他轉身。
腳步有些虛浮,但很穩地。
推開了包間的門。
走了出去。
陽光從門外湧進來。
勾勒出他高大卻帶著蕭索的背影。
然後。
門輕輕合上。
隔絕了光線。
也隔絕了我和裴硯之間,那段荒誕又現實的替身糾葛。
包間裡恢複了安靜。
煙味還冇散儘。
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銀行APP的推送。
【您尾號XXXX的儲蓄卡收到轉賬500,000.00元。活期餘額……】
尾款到賬。
一百萬的荒誕教學費。
塵埃落定。
我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茶。
喝了一口。
很苦。
但回甘。
我回到家。
把那張記錄著蘇晚模型數據的A4紙。
一張,一張。
撕得粉碎。
扔進了垃圾桶。
然後。
我打開電腦。
訂了一張機票。
時間:明天下午。
地點:一個遙遠的海島。
目的地:未知。
但,是屬於黎穗的未知。
貓蹭著我的腿。
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我彎腰。
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腦袋。
走了,我對它說,也對自己說,我們去看真正的海。
第二天下午。
機場。
人潮洶湧。
廣播裡迴盪著航班資訊。
我拖著小小的登機箱。
排隊。
安檢。
走向登機口。
候機廳巨大的落地窗外。
飛機起起落落。
陽光很好。
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拿出手機。
翻看著海島的照片。
碧海藍天。
白沙椰林。
是我從未真正擁有過的閒暇。
手機螢幕上方。
突然彈出一條微信訊息。
來自一個沉寂許久的頭像。
裴硯。
我遲疑了一下。
點開。
冇有文字。
隻有一張照片。
照片拍得有點模糊。
背景像是一個喧鬨的夜市。
燈光昏暗。
人很多。
照片的焦點。
落在前麵兩個人的背影上。
一個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紮著馬尾的女孩。
正微微側著頭,笑著對身邊高大的男人說著什麼。
手裡舉著一串……紅豔豔的糖葫蘆
她身邊的男人。
穿著同樣普通的灰色衛衣,頭髮有點亂。
微微低著頭。
專注地聽著女孩說話。
側臉的線條,在昏黃的夜市燈光下,異常柔和。
嘴角,似乎還噙著一絲……笨拙的、卻真實無比的笑意
是裴硯和蘇晚。
但又不是我記憶中的裴硯和蘇晚。
冇有昂貴的西裝和禮服。
冇有精緻的妝容和一絲不苟的髮型。
冇有刻意的完美。
隻有T恤,牛仔褲,糖葫蘆,夜市昏黃的燈光。
還有兩個人之間,那種自然流淌的、無需刻意模仿的……親近
照片下麵。
終於跳出一行文字。
裴硯:【她說糖葫蘆太甜。但還是吃完了。】
冇有說謝謝。
冇有說挽回成功。
甚至冇有提任何關於感情的字眼。
隻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
一張照片。
卻像一道溫暖的陽光。
穿透了之前所有的陰霾和荒誕。
我看著照片裡蘇晚舉著糖葫蘆的笑臉。
看著裴硯那柔和得不像話的側臉。
看著那串紅得耀眼的糖葫蘆。
突然。
輕輕地笑了。
廣播響起。
我乘坐的航班。
開始登機了。
我收起手機。
拉起登機箱。
走向登機口。
把那張照片。
和那一百萬的荒誕。
都留在了身後。
走向登機廊橋時。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我以為是裴硯又發了什麼。
拿出來一看。
是蘇晚。
一個從未聯絡過我的名字。
她發來一張照片。
照片裡。
是一隻舊舊的、木質的小髮卡。
樣式簡單。
上麵刻著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正是裴硯昨晚提到的那個。
五塊錢的地攤貨。
照片下麵。
蘇晚隻寫了一句話。
【謝謝你的不懂。】
我看著這句話。
看著那朵歪扭的小花。
在登機口前。
停住了腳步。
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幕牆。
暖洋洋地灑在身上。
我抬起頭。
望向玻璃窗外廣袤的藍天。
一架飛機正轟鳴著衝向雲霄。
劃出一道長長的、白色的航跡雲。
像一條通往未知的路。
也像一道癒合的傷疤。
我低下頭。
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敲了幾下。
回覆蘇晚。
【祝真實。】
然後。
收起手機。
拿出登機牌。
遞給了工作人員。
臉上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
輕鬆笑意。
女士,祝您旅途愉快。
謝謝。
我踏上廊橋。
腳步輕快。
走向屬於我的航班。
走向隻屬於黎穗的。
那片真實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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