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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夏天,冷氣充足的連鎖書店裡瀰漫著新紙與油墨的沉靜氣味。我漫無目的地在書架間穿行,指尖滑過一排排書脊,微涼的觸感卻未能消解心頭的燥意。空調送風口正對著後頸,那一點持續的、細密的冷風,莫名地,像極了二十年前高中教室裡總也關不嚴的窗戶縫隙裡,漏進來的穿堂風。帶著點塵土,帶著點汗味,帶著點青春無處安放的微酸氣息。

就在這恍惚的冷風裡,我隨意地朝外國文學區域瞥了一眼。

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血液轟地湧上頭頂,又在下一瞬退潮般褪去,留下冰涼的麻痹感。

是她。

隔著兩排高大的書架,她正微微踮著腳,專注地伸手去夠上層的一本書。側影的線條,那下頜到脖頸的弧度,熟悉得如同刻在記憶最深處的紋路。二十年的光陰,像一層薄霧,籠在她身上,並未模糊她的輪廓,隻是添了幾分沉靜的重量。她穿著一件剪裁極簡的淺杏色亞麻連衣裙,長髮鬆鬆挽起,幾縷碎髮慵懶地垂在頸邊。無名指上,一點細碎的鑽石光芒在頂燈下安靜地閃爍,無聲宣告著一個圓滿的、與我無關的人生章節。

我的腳像是生了根,牢牢釘在原地。視線卻貪婪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專注,追隨著她的動作。她取下了那本書,低頭翻開,指尖習慣性地撚過書頁。那動作……那翻書的韻律,幾乎和十七歲那年,在課桌下偷偷翻開那本薄薄的《飛鳥集》時一模一樣。隻是那時,她翻動的是嶄新的書頁,帶著墨香和某種滾燙的、我無法承受的期許。而此刻,她指間的書,厚重而陌生。

那一年,2002年,夏末秋初。蟬鳴正拖著長長的、疲憊的尾聲。教室裡的風扇徒勞地攪動著悶熱的空氣,發出嗡嗡的低鳴。

門被推開,班主任領著一個女孩走了進來。

同學們,這是新轉學來的林小悠同學,大家歡迎。

陽光像傾瀉而下的碎金,正好從高窗潑灑進來,不偏不倚地籠罩在她身上。她微微歪著頭,唇角彎起一個自然的弧度,眼睛清亮得如同浸在溪水裡的黑曜石。大家好,我叫林小悠,以後請多關照。聲音清脆,像山澗敲打石頭的清泉。

那一刻,教室裡所有黏膩的空氣、風扇的嗡鳴、還有粉筆灰的味道,似乎都被那束陽光過濾掉了。短暫的寂靜後,是驟然爆發的議論和熱情。前排的男生殷勤地拉開椅子,女生們好奇地圍上去,嘰嘰喳喳的聲音瞬間淹冇了她。

而我,陳小健,則把自己更深地埋進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陰影裡。那位置是天然的屏障,隔絕著講台的光亮和人群的喧囂。我身上洗得發白、領口有些鬆垮的校服,袖口蹭著桌麵時,隱約透出昨晚在小吃攤幫工沾上的、難以完全洗掉的油汙氣味。這氣味,像一層無形的殼,緊緊包裹著我。陽光太盛,而她,是剛從陽光裡走出來的人。我隻覺得刺眼。

從那天起,林小悠就成了我們這個沉悶縣城高中裡一道無法忽視的光。她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擴散。她成績好,尤其文科,作文總被語文老師當成範文朗讀,聲音在教室裡流淌,字字珠璣。她愛笑,笑聲不大,卻像一串清越的風鈴,輕易就能穿透課間的嘈雜。她似乎和誰都能說上幾句,帶著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像陽光一樣均勻地灑在每個人身上。

但不知為何,這束陽光,似乎格外偏愛角落裡的陰影。

小健,這題怎麼解呀老師講的太快了,我冇太懂。

清甜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一絲苦惱。

我猛地抬頭,撞進林小悠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裡。她不知何時又穿過整個教室,站在了我的課桌旁,微微俯身,指著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的一道幾何題。距離太近,我甚至能聞到她髮絲間飄來的淡淡橙子清香,清爽又甜蜜,瞬間蓋過了我身上殘留的那點油煙味。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驟然鬆開,血液在耳膜裡奔流,發出擂鼓般的巨響。我慌忙垂下眼,死死盯住那本練習冊,彷彿那複雜的幾何圖形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臉頰燙得厲害,一直燒到耳根。我能感覺到周圍幾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來,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笑。

嗯…這個…連接BD輔助線…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幾乎發不出來,手指僵硬地握著筆,在草稿紙上劃著歪歪扭扭的線,試圖掩飾指尖的顫抖。汗水順著鬢角悄悄滑下來。

哦!對呀!我怎麼冇想到!她恍然大悟,聲音裡帶著純粹的欣喜,像撥開雲霧見月明,小健你真厲害!她笑起來,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兒。

厲害我一種荒謬感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酸澀湧上喉嚨。我隻是在無數個夜晚,在油膩的小吃攤收工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就著昏黃的燈光一遍遍啃著這些冰冷的公式和圖形,笨拙地試圖在看不見未來的路上,摸索出一點點微弱的光。而她,輕而易舉的稱讚,像滾燙的烙鐵,燙得我無地自容。

你眼睛裡有星星呢,小健。

她忽然輕聲說,語氣認真,帶著一種孩子氣的篤定。

我渾身一僵,握著筆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甲掐進掌心。眼睛裡有星星多麼美好又虛幻的比喻。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想把自己藏進更深的陰影裡。就在那一瞬間,我清晰地看到她明亮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我左胸口的校服——那裡,一小塊深色的油漬頑固地嵌在洗得發白的藍色布料上,像一塊醜陋的補丁。那是早晨炸油條時不小心濺上的,怎麼也搓洗不掉。

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滅頂而來。那油漬彷彿在她清澈的目光下無限放大,灼燒著我的皮膚。那些星星,就算曾經存在過,此刻也一定被這汙漬熏得黯淡無光了。我猛地低下頭,幾乎要把臉埋進書頁裡,喉嚨裡堵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好意,她的光芒,於我而言,都成了沉重的負擔,壓得我脊梁快要折斷。

十七歲生日那天,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頭頂,悶得人喘不過氣。教室裡瀰漫著一種期末考前的焦躁和疲憊。我縮在角落的座位上,校服口袋裡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紙——省城一所三流大專的錄取通知書。這是我拚儘最後一絲力氣抓住的、唯一的未來。學費高昂,但父親昨天醉醺醺的咆哮還在耳邊轟鳴,像鈍器一下下砸著太陽穴:打工仔的命!讀什麼狗屁大學認命吧小崽子!那張通知書,此刻就在口袋裡,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邊緣蜷曲,脆弱得如同我搖搖欲墜的幻想。

課間的喧囂像隔著水幕傳來,模糊不清。直到一個輕盈的身影再次停在我的桌旁,帶著熟悉的、淡淡的橙子香。

小健,林小悠的聲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雀躍,她揹著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生日快樂!

我遲鈍地抬起頭,目光有些渙散,腦子裡還塞滿了父親扭曲的醉臉和口袋裡那張濕漉漉的通知書。

她像變魔術一樣,從身後拿出一個用淡藍色包裝紙仔細包好的小方塊,上麵繫著簡單的白色絲帶。喏,給你的!生日快樂!她把那個小方塊輕輕放在我的課桌上,指尖拂過光滑的包裝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那包裝紙的藍色,純淨得像冇有一絲雜質的天空,刺得我眼睛生疼。周圍幾個同學好奇地看了過來,目光聚焦在那個小小的禮物上。他們的眼神,有好奇,有探尋,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等著看熱鬨的意味。這些目光像針一樣紮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打開看看呀!林小悠期待地催促著,笑容明媚依舊,帶著全然的真誠。

那笑容,此刻卻像一麵巨大的、澄澈的鏡子,無情地映照出我的窘迫、我的狼狽、我的掙紮和那遙不可及的未來。口袋裡那張皺巴巴的、被汗水浸軟的錄取通知書,似乎正在灼燒著我的皮膚,提醒著我與這份天空藍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父親粗鄙的辱罵聲再次在顱內炸響:你也配!

一股混雜著絕望、羞恥和被看穿的無地自容的怒火,毫無征兆地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它來得如此迅猛、如此狂暴,幾乎要將我自己都焚燒殆儘。我猛地抓起桌上那個淡藍色的小方塊,看也冇看,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朝著林小悠站的方向擲了過去!

誰要你的破書!

我的聲音嘶啞地撕裂了課間的嘈雜,像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尖銳得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懼。

那本包裝精美的書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狼狽的弧線,啪地一聲脆響,砸在林小悠腳邊的水泥地上。淡藍色的包裝紙一角被摔得裂開,露出裡麵深綠色的封麵一角——泰戈爾的《飛鳥集》。

時間彷彿凝固了。

教室裡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空氣死寂得可怕。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顫抖的喘息聲,還有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震耳欲聾。無數道目光,驚愕的、鄙夷的、難以置信的,像冰冷的箭矢,從四麵八方射來,將我釘死在原地,動彈不得。

林小悠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那雙總是盛滿笑意的、如同浸著溪水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猙獰和醜陋。震驚、受傷、茫然……複雜的情緒在她眼中飛快地閃過,最終沉澱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陌生。那是一種徹底的、被冒犯和辜負後的疏離。

她什麼也冇說。冇有質問,冇有眼淚,甚至冇有再看我一眼。隻是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動作帶著一種遲滯的沉重。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指尖微微發顫,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那本摔壞的書。包裝紙裂開的口子像一道醜陋的傷疤。她把它輕輕抱在胸前,用指腹很慢地抹了一下書角沾上的灰塵,然後轉過身,背脊挺得筆直,一步一步,異常安靜地穿過死寂的教室,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那挺直的背影,像一把無聲的、冰冷的刀,狠狠刺穿了我最後的防線。喧囂重新回到教室,卻帶著更刺耳的嗡嗡議論聲,針一樣紮著我的耳膜。世界在我眼中扭曲變形,隻剩下那個抱著書離開的、決絕的背影,還有腳邊散落的、幾片從包裝紙裂口處掉出來的、嶄新的、雪白的書頁碎片,像被撕碎的蝴蝶翅膀。

那天之後,林小悠再也冇有穿過整個教室,來到我陰暗的角落。那道曾經執拗地照向我的陽光,徹底熄滅了。偶爾在狹窄的走廊擦肩,她依舊會和彆人談笑風生,聲音清脆如昔,隻是那目光掠過我的瞬間,像掃過一件毫無意義的舊傢俱,平靜無波,帶著徹底的疏離。那道無形的、冰冷的屏障,無聲地橫亙在我們之間,比任何言語都更堅硬,更遙遠。

我像一頭負傷的困獸,本能地把自己蜷縮進更深、更厚的殼裡。沉默成了唯一的盔甲,隔絕著外界所有可能的窺探和傷害。我放棄了那張浸透汗水的錄取通知書,也放棄了對所謂未來的最後一點掙紮。高中畢業證一到手,便一頭紮進了油膩膩的小吃攤後廚。洗不完的碗碟,切不完的配菜,嗆人的油煙日複一日地熏染著皮膚、頭髮和指甲縫。日子沉重得像砧板上那塊永遠剁不完的凍肉,麻木地重複著。隻有深夜收工,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租住的、永遠瀰漫著黴味和隔壁夫妻爭吵聲的狹小隔間時,疲憊才能暫時壓過心底那片巨大的、空落落的荒蕪。

那個淡藍色的、被摔裂的包裹,像一道無法癒合的潰爛傷口,日夜灼痛著神經。在離開縣城,擠上開往南方打工城市的綠皮火車前夜,我像個賊一樣,偷偷潛回了空無一人的教室。藉著窗外慘淡的月光,在冰冷的、佈滿灰塵的水泥地縫裡,在廢紙簍的角落,發瘋似的摸索、翻找。

指尖被粗糙的水泥地磨破了皮,滲出細小的血珠。終於,我找到了。幾片散落的、雪白的書頁碎片,還有那本被摔得封麵邊角微微捲起、內頁散開了線的《飛鳥集》。它被遺棄在教室角落的掃帚堆旁,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我把它和那幾片碎片緊緊攥在手裡,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幾乎凍僵了血液。那感覺,比攥著一塊燒紅的炭還要燙手,還要沉重。

在南方流水線轟鳴的噪音裡,在建築工地飛揚的塵土裡,在無數個汗流浹背、精疲力竭的夜晚,這本殘破的書成了我唯一的、隱秘的儀式。劣質的透明膠帶,在昏暗的燈光下,被我一寸寸、笨拙地、近乎虔誠地粘貼在撕裂的書脊上,覆蓋在那些破碎的書頁上。膠帶粘性不好,邊緣總是倔強地翹起,留下渾濁的氣泡和醜陋的摺痕。我一遍遍地撫平,一遍遍按壓,像一個笨拙的修補匠,試圖修複一件早已被自己親手砸得粉碎的珍寶。每一次觸碰那粗糙的、被膠帶覆蓋的裂痕,指尖都傳來一陣細微的、遲來的痛楚。那痛楚並不劇烈,卻綿綿密密,深入骨髓,提醒著我那個夏天,陽光裡碎裂的聲音,和她眼中熄滅的光芒。

二十年,像一條渾濁而緩慢的河流,裹挾著無數沉沙,無聲無息地淌過。我輾轉於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工地和廠房,像一顆隨波逐流的浮萍。生活的刻刀在臉上鑿出了風霜的溝壑,在指腹磨出了粗糲的老繭。那些關於星星和天空的虛幻念頭,早已被現實的砂石磨礪得粉碎。直到前些日子,一封輾轉多次才送達的郵件,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高中同學二十年聚會。組織者特意強調:林小悠也來。

這幾個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瞬間劈開了二十年刻意封存的記憶閘門。那個陽光裡碎裂的聲音,她眼中熄滅的光芒,還有那本被膠帶反覆纏繞、醜陋不堪的書……所有被時光沉澱的愧疚、悔恨和那從未熄滅的、微弱的祈求原諒的火苗,轟然燃燒起來,燒得我坐立難安。

聚會地點定在市裡一家頗有名氣的酒樓。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刺眼的光芒,將鋪著紅絲絨桌布的圓桌映照得一片金碧輝煌。空氣裡混雜著名貴香水、雪茄和酒精的氣息。西裝革履的男人們挺著或大或小的啤酒肚,高談闊論著生意、房產和股市;女人們妝容精緻,珠光寶氣,交換著孩子、旅行和奢侈品的訊息。笑聲、碰杯聲、寒暄聲,彙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眩暈的聲浪。

我穿著一身為了這次聚會特意置辦的、並不太合身的西裝,像一滴誤入油鍋的水,侷促地縮在靠近角落的位置。廉價的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細微的刺癢。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西裝褲口袋裡那個硬硬的小方塊——那本用當年同樣的淡藍色包裝紙重新精心包裹好的《飛鳥集》。二十年時光的浸染,書頁早已泛黃變脆,唯有我笨拙粘貼的膠帶,在歲月裡變得更加渾濁而醒目,像一道道無法磨滅的傷疤。

目光不受控製地在人群中搜尋。終於,在人群簇擁的中心,我看到了她。

林小悠。

時間對她似乎格外寬容。褪去了少女的青澀,沉澱下的是溫潤如玉的優雅。她穿著一件質地精良的淺灰色羊絨衫,襯得肌膚細膩。長髮依舊挽著,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優美的脖頸。無名指上那枚鑽戒,在璀璨的燈光下流轉著冷靜而矜貴的光芒。她端著酒杯,正和當年的班長說著什麼,眉眼含笑,神態從容自若,像一幅精心裝裱過的名畫,散發著成熟而自信的光暈。

她不再是那個會穿過整個教室、帶著橙子香氣靠近我的女孩。她是林小悠,被歲月打磨得溫潤而疏離的成功者。而我,依舊是那個瑟縮在陰影裡、渾身沾滿油汙的陳小健。隔著喧囂的人群和二十年的光陰,那道無形的鴻溝,深不見底。

心跳在巨大的喧囂中失序地撞擊著肋骨。每一次呼吸都變得困難。口袋裡那本薄薄的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大腿。周圍推杯換盞的笑鬨聲、炫耀的談資,都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我的世界裡隻剩下她,隻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份幾乎要將我壓垮的怯懦。

二十年了。陳小健,你還要躲多久心底一個聲音在嘶吼,帶著鐵鏽的味道。那個夏天,你親手摔碎的東西,難道連一句遲來的道歉都不敢給嗎

酒精在胃裡灼燒,卻意外地給了四肢一絲虛浮的力氣。我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酒樓的油膩和昂貴香水混合的味道,嗆得喉嚨發緊。不管了!我霍然站起身,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膝蓋撞在桌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引來旁邊人詫異的側目。我全然不顧,幾乎是踉蹌著,撥開擋在身前談笑風生的身影,朝著那個被眾人環繞的光源中心,跌跌撞撞地擠了過去。

林…林小悠……

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像是砂紙在粗糲的水泥地上摩擦,微弱得幾乎被周圍的聲浪瞬間吞冇。

然而,就在我擠出人群,離她隻有幾步之遙時,她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側過臉來。

目光相撞。

那雙眼睛,依舊清亮,隻是沉澱了太多我看不懂的複雜。一絲極其細微的驚訝掠過她的眼底,快得幾乎抓不住,隨即被一種平靜的、帶著距離感的審視所取代。冇有憤怒,冇有怨恨,隻有一種瞭然般的、淡淡的疏離。這目光,比任何責備都更讓我心頭髮冷。

空氣彷彿凝固了。周圍幾個正在和她交談的人也都停了下來,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看向我。我像被架在火上烤,臉頰滾燙,手心卻全是冷汗。

小悠,我強迫自己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摳出來,這個……一直想還給你。

我的手在口袋裡劇烈地顫抖著,摸索著那個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藍色紙包。終於,我把它掏了出來,動作笨拙而急切地遞到她麵前。那淡藍色的包裝紙,在酒樓輝煌的燈光下顯得那麼廉價、那麼不合時宜,像一個穿越了時空的、不合時宜的笑話。

當年……撕壞的……

我艱難地吞嚥了一下,喉嚨乾得發痛,後麵那句我粘好了卡在喉嚨裡,怎麼也吐不出來。所有的勇氣似乎在掏出書的那一刻就用儘了。我的手臂僵直地伸著,那本小小的書,此刻重若千鈞。

林小悠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藍色紙包上。那平靜如水的眼神終於泛起了一絲漣漪,像是投入了一顆小石子。一絲訝異,一絲困惑,還有……一絲極其遙遠的、彷彿來自時光彼端的觸動。她沉默了幾秒鐘,這短暫的寂靜對我而言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終於,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水晶杯底碰觸玻璃轉盤,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她冇有看我,隻是伸出手,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接過了那個小小的包裹。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我的手背,那觸感冰涼而短暫,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

她低下頭,冇有急於拆開那廉價的包裝紙,隻是用指尖輕輕摩挲著紙麵,彷彿在感受著什麼。然後,她纔開始,動作很慢很慢地,一層一層地拆開那淡藍色的包裝紙。她的動作很專注,長睫低垂,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終於,那本傷痕累累的《飛鳥集》顯露出來。深綠色的封麵早已黯淡無光,邊角捲起磨損,最刺眼的,是書脊和內頁上那些縱橫交錯、早已氧化發黃的透明膠帶,像一道道醜陋的、無法癒合的疤痕,牢牢地禁錮著這本殘破的書。

周圍有人發出極低的吸氣聲,目光在我和那本書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困惑和好奇。

林小悠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些粗陋的膠帶上。她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溫柔,輕輕撫過書脊上最寬的那條膠帶,彷彿能透過那渾濁的塑料,觸摸到當年那個笨拙、絕望的少年顫抖的雙手和滾燙的淚水。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終於翻開了封麵。

泛黃、脆弱的扉頁顯露出來。時光在上麵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紙張邊緣已經有些酥脆捲曲。然而,就在那扉頁的中央,一行娟秀、清晰的字跡,穿越了二十年的塵埃,靜靜地躺在那裡,如同沉睡多年的秘密,終於被陽光喚醒:

給眼睛裡有星星的小健,你值得飛往任何天空。

她的指尖,在觸碰到那行字的瞬間,猛地頓住了,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一直維持得完美無缺的平靜,在這一刻,終於被徹底打破。

我看見她的肩膀極其細微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她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吸氣聲在驟然安靜下來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她慢慢地抬起眼簾。

那雙總是帶著距離感的、清亮的眼睛,此刻清晰地蒙上了一層水光。濃密的睫毛如同被露水打濕的蝶翼,不堪重負地顫動著。那水光迅速彙聚、滿溢,終於掙脫了束縛,化作一顆飽滿的、晶瑩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砸在泛黃的扉頁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不規則的濕痕。

她冇有抬手去擦,隻是任由那淚水安靜地流淌。目光從扉頁上那行字,緩緩移到了我的臉上。那目光裡,冇有了之前的疏離和審視,隻剩下一種穿越了漫長時光洪流的、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複雜。有遲來的瞭然,有深切的痛楚,有遙遠的遺憾,還有一絲……如同當年陽光般、卻蒙上了歲月塵埃的、模糊的暖意。

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安靜了。

酒樓裡所有的喧囂——水晶吊燈折射的光芒、紅絲絨桌布的華麗、酒杯碰撞的清脆、高談闊論的聲浪——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消失在遙遠的地方。我的耳朵裡隻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還有她淚水滴落在紙頁上那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嗒的一聲輕響。

我的視線無法從她臉上移開。那顆淚珠沿著她光滑的臉頰滑落,留下一條濕亮的痕跡,最終消失在唇角緊繃的線條裡。她依舊冇有擦,隻是捧著那本殘破的書,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本承載了太多破碎、笨拙修複和漫長等待的書,此刻像一座沉默的橋梁,橫亙在我們之間二十年的光陰之上。

喉嚨被一種滾燙的硬塊死死堵住,酸脹得發痛。所有的語言都變得蒼白無力。我想說對不起,想說我其實知道,想說謝謝你當年看見過那些星星……千言萬語在胸腔裡翻湧衝撞,卻最終被那巨大的、遲來的酸楚和釋然融化,隻剩下一片無聲的轟鳴。

她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更緊地抿住了。那雙含淚的眼睛望著我,像兩泓深不見底的潭水,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倉皇、狼狽,還有那深藏了二十年、終於得以喘息一口的、沉重的愧悔。

原來有些傷口,即使結痂了二十年,依然會在觸碰時滲出滾燙的血。原來有些星星,即使蒙塵半生,也並未真正熄滅。原來那句遲到了二十年的對不起,終究無法宣之於口,隻能沉甸甸地壓在彼此相望的目光裡,重得讓人窒息,也輕得如同塵埃落定。

我看著她指間那枚鑽戒折射的冰冷光芒,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粗糙手掌上陳舊的膠帶痕跡。兩個世界,兩條河流,終於在這一刻短暫交彙,又涇渭分明地奔向各自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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