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天工初鳴開元二十九年的長安,春陽剛漫過西市的坊牆,便被一陣震耳的鍛打聲撞得粉碎。西市最北的通軌坊裡,裴氏鍛坊的黑旗在晨霧中獵獵作響,旗上
“精鐵”
二字被熏得發黑,倒比周圍綢緞鋪的錦繡更顯紮實。坊門內,三十丈見方的院子裡,十二座火爐排成兩列,爐口噴出的橘紅火舌舔著青灰色的天,將滿地鐵屑映得像撒了一地碎金。“咚
——
咚
——
咚
——”不同於彆家鍛坊的人工揮錘,裴氏坊中央架著個怪東西:丈高的木架支著橫梁,梁頭懸著半人高的鐵錘頭,錘頭下的水槽連著後院的暗渠,水流一衝,木輪吱呀轉動,錘頭便帶著風聲砸下,力道勻得像廟裡的晨鐘。鐵砧旁站著個少年,青布短打被汗水浸得發深,露出的胳膊肌肉線條分明,卻不似尋常鐵匠那般虯結。他左手持鉗,夾著尺半長的鋼坯,右手握小錘,眼神死死盯著砧上紅得發亮的鐵。水力大錘每落一次,他手腕便極快地一抖,小錘在鋼坯側麵輕點,像是在給火裡的鐵骨正骨。這少年便是裴琰,裴氏鍛坊的少主人,剛滿十八。“少郎,火候過了!”
牆角的老匠師王伯拄著鐵鉗喊,他臉上的皺紋裡嵌滿鐵灰,說話時總帶著點火星子似的沙啞,“官營坊裡的老規矩,百鍊鋼要‘冷三分,熱七分’,你這都快燒透了!”裴琰頭也冇抬,鉗著鋼坯往水槽裡一浸。“嗤
——”
白汽猛地炸開,裹著一股刺鼻的鐵腥氣衝上房梁。他盯著水裡翻騰的鋼坯,聲音被水汽泡得發悶:“王伯,官營坊的規矩是給軍需造的,他們要的是‘快’,咱們裴家要的是‘韌’。”水漸漸清了,鋼坯露出銀亮的底色,表麵浮著一層細密的雲紋,像揉進了月光。裴琰夾起鋼坯,用小錘敲了敲,聲音清越得像玉磬,而非鐵器的沉悶。王伯眯眼瞧著,冇再反駁。他在裴家鍛坊待了四十年,從裴琰的祖父起,這家人就總愛跟
“規矩”
較勁。官營的軍器監造刀,講究
“三十煉”
便交貨,裴家偏要煉到
“五十煉”;官營用炭火燒鐵,裴家非要尋終南山的硬木燒成白炭,說火力勻;如今更離譜,裴琰竟搗鼓出個
“水力鍛錘”,說是
“省人力,勻力道”,把三個壯漢的活計全搶了。“少郎,這水力錘雖好,可彆傳出去。”
王伯往坊門外瞥了眼,壓低聲音,“上回京兆府的人來查,說民營鍛坊不許用‘官式器械’,這錘看著太像軍器監的玩意兒了。”裴琰正用細砂紙打磨刀身,聞言隻淡淡
“嗯”
了一聲。他指尖劃過刀刃,那裡的寒光比晨露更銳,卻在最鋒利處留了半分圓鈍
——
這是他琢磨了半年的
“護刃”
手法,怕操刀人用力過猛傷了自己。對他來說,鍛刀是手藝,是道理,至於官府查什麼、禁什麼,遠不如鐵水裡的紋路重要。正說著,坊外傳來馬蹄聲,不是尋常客商的雜遝,倒像有規矩的隊伍。王伯臉色一緊:“是官差?”裴琰放下刀,擦了擦手。他身量尚帶少年的單薄,眉眼卻像淬過火的鋼,清俊裡透著股執拗。“怕什麼,咱們交稅合規,造的是民用刀具。”話音未落,四個穿著緋色袍服的兵卒已站在坊門口,腰間橫刀的吞口鑲著銅飾,是兵部的人。為首那人年約四十,麵容方正,目光掃過院子裡的水力鍛錘時,眉峰微挑。“裴九章在嗎?”
那人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氣。“家父外出采鐵,在下裴琰,是這裡的主事。”
裴琰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那人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你便是裴九章的小兒子?去年軍器監的老周跟我說,裴家有個少年能把橫刀煉出‘雲紋’,我還不信。”
他指了指鐵砧上那把刀,“這是你剛造的?”裴琰點頭,遞過刀。那人接刀的手法極穩,三指扣住刀鞘,拇指一推,“噌”
地一聲,半尺刀刃出鞘,映得他眼底一片冷光。“好刀!”
那人讚了聲,手腕輕抖,刀身在晨光裡劃出弧線,竟帶起細碎的風鳴。他又用指甲在刀背颳了下,聽著那幾乎聽不見的
“沙沙”
聲,目光亮了:“五十煉?不對,是‘冷鍛熱淬’結合的法子!”裴琰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尋常官員隻看刀刃利不利,這人竟能認出淬火手法。“在下兵部武庫令李適之。”
那人收刀入鞘,遞還裴琰,“奉令巡查西市鍛坊,看看有冇有合用的手藝能入軍器監。你這刀,比官營坊裡的貨色強三成。”王伯在旁聽得心驚,兵部的武庫令親自來誇,這是天大的體麵。他正要替裴琰謝恩,卻聽裴琰問道:“李大人覺得,強在哪裡?”李適之一怔,隨即失笑:“少年人倒直接。強在‘勻’——
刀刃的鋼性從頭到尾一致,不會像尋常刀那樣,砍硬東西時後半截先崩。還有這護手,弧度剛好護住虎口,是用心了。”“大人懂刀。”
裴琰臉上終於露出點真切的笑意,“其實還能更好。”
他走到牆角,翻出一捲圖紙,“我試過用羊角木做刀柄,防滑,還能吸震,隻是成本太高,冇敢多造。”李適之接過圖紙,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最後拍著裴琰的肩:“好小子!軍器監裡那些老頑固,造了一輩子刀,還冇你想得細。跟我去軍器監如何?給你個‘試造郎’的職銜,專管改進兵器,俸祿是你這鍛坊的三倍。”王伯在旁急得直拽裴琰的衣角,這是多少匠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可裴琰搖了搖頭:“謝大人好意,隻是我怕去了軍器監,反倒造不出好東西。”“哦?”
李適之來了興致,“為何?”“軍器監有規矩,刀要三寸寬、三尺長,煉三十次就得交貨。”
裴琰指了指水力鍛錘,“我這錘要調三天才能找到最勻的力道,軍器監肯等嗎?”
他又拿起那捲被壓在底下的圖紙,上麵畫著些奇奇怪怪的木架,“我現在更想琢磨這個
——
改進投石機的支架,讓它能轉得更快些。”李適之看了眼圖紙,上麵的線條歪歪扭扭,卻透著股巧勁。他忽然明白過來,這少年不是不想當官,是眼裡隻有
“手藝”,容不下彆的。“也罷。”
李適之歎了口氣,從袖中摸出塊銅牌,“這是我的令牌,你若改了主意,隨時去軍器監找我。還有,”
他指了指水力鍛錘,“這東西確實紮眼,最好加個木罩子,彆讓人看著像軍器。”裴琰接過令牌,拱手道謝。李適之帶著人走了,馬蹄聲漸遠,王伯才鬆了口氣:“少郎,你怎麼把這等機會推了?入了軍器監,咱家鍛坊就能掛上‘禦造’的牌子了!”“掛那牌子,就得按他們的規矩煉刀。”
裴琰把令牌隨手放在案上,又拿起砂紙,“五十煉的刀,他們要三十煉的價,造出來的是廢品。”王伯還想勸,卻見裴琰已重新埋頭打磨刀身,陽光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竟比刀刃的寒光更亮。他忽然想起裴九章常說的話:“我這小兒子,是鐵托生的,眼裡隻有鐵水,冇有功名。”日頭爬到中天時,裴九章回來了。他比裴琰高大些,背微駝,像是被多年的鐵砧壓彎的。一進坊門,他就瞧見了案上的銅牌,臉色沉了沉:“兵部的人來了?”“是武庫令李大人,想邀我去軍器監。”
裴琰抬頭,“我拒了。”裴九章
“嗯”
了聲,冇說好壞,隻從懷裡掏出張紙條:“東宮那邊來的單子,要造十張‘神臂弩’的配件,說要得急。”裴琰接過紙條,眉頭皺起:“神臂弩是軍器監的製式,東宮要這個做什麼?”“不該問的彆問。”
裴九章打斷他,聲音有些沙啞,“按單子做,用料要好,彆出差錯。”
他瞥了眼那把雲紋刀,又道,“剛纔李適之誇你了?”“誇刀好。”“刀好冇用。”
裴九章歎了口氣,走到水力鍛錘旁,手指輕輕敲著木架,“這錘再好用,也敲不過官場上的彎彎繞。琰兒,你記住,咱們是鍛鐵的,不是玩火的,有些東西,碰不得。”裴琰冇應聲,他正盯著神臂弩的配件圖紙,手指在紙上遊走,盤算著如何讓弩弦更耐用。父親的話像風過水麪,雖留了漣漪,卻冇攪亂他心裡的紋路
——
對他來說,神臂弩的結構,遠比東宮要它做什麼重要。暮色降臨時,鍛坊的火漸漸熄了。裴琰把那把雲紋刀掛在牆上,旁邊是他畫了一半的投石機圖紙。窗外,長安西市的燈籠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火,映得刀身的雲紋忽明忽暗,竟有幾分,竟有幾分像將起的狼煙。他不知道,這把凝聚了他所有巧思的橫刀,會在五年後成為誣陷他家的
“罪證”;也不知道,父親反覆叮囑的
“碰不得的東西”,已順著那十張神臂弩的配件單子,悄無聲息地纏上了裴家的門。此刻他眼裡,隻有圖紙上的線條,和鐵水裡尚未成形的紋路。
第二節:商路明珠西市的晨霧還冇散儘時,沈蘅已站在
“錦繡閣”
的二樓窗前。她一身月白襦裙,外罩件石青披風,裙角繡著幾枝暗金線的江南水紋,既不張揚,又難掩料子的考究。樓下的人聲像潮水般湧上來,夾雜著胡商的吆喝、駝鈴的叮噹,還有綢緞摩擦的窸窣聲
——
這是長安西市獨有的晨曲,比江南水鄉的櫓聲更嘈雜,卻也更鮮活。“小姐,隴右道的張司馬那邊回話了,說午時在曲江池的畫舫上見。”
貼身侍女晚晴捧著個描金漆盒進來,裡麵放著兩匹蜀錦,一匹是雨過天青,一匹是海棠紅,都是沈蘅特意帶來的
“敲門磚”。沈蘅指尖劃過蜀錦的紋路,那裡的織法是沈家獨有的
“三梭並織”,在江南能換十畝良田,到了長安,卻隻是打通關節的尋常物件。“知道了。”
她聲音清潤,帶著江南口音的軟,卻又透著股不容置疑的穩,“讓管事把那批湖州縐紗送到崇業坊的王記布莊,告訴王掌櫃,按咱們說好的價,先賒三成,月底用揚州的新茶抵。”晚晴應著退下,心裡卻暗歎自家小姐的膽識。沈家雖是江南首富,可沈蘅這次帶商隊入長安,隻帶了三十個護衛,卻敢把價值萬貫的綢緞賒出去。可她知道,小姐這是在織一張網
——
王記布莊背後是京兆府的小吏,張司馬的姑母是宮中的尚宮,而那些看似不相乾的胡商,說不定轉個彎就能搭上回紇的使者。沈蘅推開窗,西市的全貌儘收眼底。東邊是
“金市”,胡商們支著氈帳,賣著波斯的香料、突厥的狼牙、吐蕃的玉石;西邊是
“絹市”,南北的綢緞、蜀地的錦、江南的綾羅堆得像小山;中間的
“食肆街”
飄著胡餅的香氣,穿綠袍的小吏和戴帷帽的仕女擠在一起,等著剛出爐的蒸餅。她目光掃過街角的
“鴻臚寺驛館”,那裡門口總停著幾匹快馬,驛卒們抱著竹筒進進出出。沈蘅知道,那些竹筒裡裝的不隻是公文,還有各地的商情
——
哪裡的糧價漲了,哪裡的關卡嚴了,甚至哪個官員要升遷了,都能從驛卒的隻言片語裡聽出端倪。這便是長安,連空氣裡都飄著訊息,就看你會不會抓。“小姐,要不要去看看胡商的珠寶?聽說有顆波斯來的夜明珠,能照見人影呢。”
賬房先生老周進來請示,他跟著沈家走了三十年商路,頭髮都白了,卻還是第一次來長安。沈蘅搖頭:“珠寶是給宮裡貴人看的,咱們先把正經事辦了。”
她從袖中摸出個小巧的銀哨子,吹了聲輕響。片刻後,一個穿粗布短打的少年從樓下跑上來,手裡捧著個油布包。“東家,您要的東西。”
少年是沈家商隊在長安雇的
“眼線”,專在西市打探訊息。沈蘅打開油布包,裡麵是幾張紙條,上麵用炭筆寫著歪歪扭扭的字:“軍器監近日在查民間鍛坊”“東宮的人買了十匹黑緞”“西市北街的裴氏鍛坊,有個水力錘”。她指尖在
“裴氏鍛坊”
四個字上頓了頓。來長安前,她就聽說過這家鍛坊,說他們造的刀能劈開銅錢,卻不傷刀身。隻是沈家做的是絲綢生意,與鐵器無關,她本冇放在心上。“這水力錘是什麼?”
沈蘅問老周。老周想了想:“聽說就是用水力帶動的錘子,比人打的勻。前幾年軍器監試過,冇成,冇想到民間倒有了。”
他壓低聲音,“小姐,這種東西怕是惹眼,咱們還是少打聽。”沈蘅冇說話,把紙條燒了,灰燼用茶水衝了。“午時去曲江池,路過西市北街時,停一下。”午時的陽光正好,沈蘅的馬車在西市北街慢慢行著。這裡不比絹市繁華,卻更有筋骨
——
鐵匠鋪的叮噹聲、銅匠鋪的銼刀聲、木匠鋪的刨木聲混在一起,像一首粗糲的歌。“就是那家。”
晚晴掀開車簾一角,指著前麵的裴氏鍛坊。沈蘅望去,隻見坊門緊閉,隻留個側門,門口掛著麵黑旗,上麵
“精鐵”
二子被煙火熏得發黑。與彆家鍛坊不同的是,這家的煙是直的,不像彆家那樣忽高忽低,倒像是有什麼機關在控著火候。正看著,側門開了,一個老匠師出來潑水,門內的景象一閃而過
——
裡麵竟冇有揮錘的鐵匠,隻有個巨大的木架子在動,吊著個鐵錘頭,一下一下,敲得極勻,像是有看不見的手在指揮。“停車。”
沈蘅推開車門。晚晴連忙拉住她:“小姐,這樣不妥,咱們還要去見張司馬呢。”“稍等片刻。”
沈蘅的目光被門內的景象勾住了。她見過江南最巧的織工,能在蠶繭上繡花;也見過波斯的工匠,能把琉璃吹成花瓣;卻從冇見過這樣的打鐵法子
——
不用人力,卻比最熟練的鐵匠更精準。這時,一個少年從坊裡走出來,手裡拿著把剛打好的刀,正對著陽光看。他穿著青布短打,褲腳沾著鐵屑,可站在那裡,卻像株剛勁的竹子,眼神專注得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寶,而非殺人的利器。沈蘅認得那種眼神。江南的老織工在看新出的綢緞時,眼裡也有這種光
——
那是對技藝本身的癡迷,無關錢財,無關名利。少年似乎察覺到有人看他,抬頭望過來。四目相對,沈蘅竟有些侷促,像偷看彆人的秘密被撞破。她連忙轉過頭,卻聽見那少年
“咦”
了一聲,似乎對她的反應有些奇怪。“小姐,走吧。”
晚晴催促道。沈蘅點點頭,轉身回車裡。坐定後,她才發現自己的心跳竟有些快。剛纔那少年的眼神,清亮得像江南的春水,卻又帶著鋼鐵的冷硬,讓她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真正的好手藝,都帶著股傻氣,眼裡隻有活計,冇有彆的。”馬車繼續前行,沈蘅掀開窗簾,望著越來越遠的裴氏鍛坊,心裡忽然冒出個念頭:這少年造的刀,若是配上江南最好的刀鞘,會是什麼樣子?到了曲江池,張司馬已在畫舫上等著。他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子,看見沈蘅帶來的蜀錦,眼睛立刻亮了:“沈小姐果然年輕有為,這蜀錦的成色,比宮裡的還好。”沈蘅笑了笑,語氣謙卑卻不諂媚:“張大人說笑了,不過是些土產。倒是小女有件事想求大人幫忙
——
家父想在長安開家綢緞莊,手續上還請大人多關照。”張司馬撚著鬍鬚,慢悠悠地說:“長安的綢緞莊可不好開,光是京兆府的牌照,就得費不少功夫。”
他話鋒一轉,“不過嘛,沈小姐要是能幫我尋一匹‘冰紈’,事情就好辦多了。”沈蘅心裡冷笑。冰紈是江南貢品,尋常人根本見不到,張司馬這是獅子大開口。但她臉上依舊笑著:“冰紈難得,不過小女倒知道哪裡有更好的
——
揚州新出的‘水紋綾’,輕如蟬翼,浸在水裡能映出人影,比冰紈更適合做夏天的衣裳。”張司馬顯然冇聽過這種綾,來了興致:“哦?真有這般好東西?”“自然。”
沈蘅示意晚晴拿出樣品,“這是樣品,大人若是喜歡,小女讓商隊儘快送一批來。”張司馬接過水紋綾,對著陽光看了看,果然輕薄透光,上麵的水紋像是活的。他哈哈大笑:“沈小姐果然有誠意!牌照的事,包在我身上!”沈蘅知道,這單生意成了。她心裡卻在想,那少年造的刀,若是用這水紋綾做刀鞘,會是什麼樣子?離開曲江池時,夕陽已經西斜。沈蘅讓馬車繞路再經過西市北街,卻見裴氏鍛坊已經關了門,隻有那麵黑旗還在晚風中飄著。“晚晴,”
沈蘅忽然說,“明天讓賬房支五十兩銀子,去裴氏鍛坊訂一把刀。”晚晴愣住了:“小姐,咱們買刀做什麼?護衛們都有兵器了。”沈蘅望著鍛坊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淺笑:“我想看看,能造出那樣好刀的人,究竟有多大本事。”
她心裡隱隱覺得,這個少年和他的鍛坊,或許會比那些官場的關節、商場的利潤,更有意思。馬車駛離西市,融入長安的暮色裡。沈蘅不知道,她這一時興起的決定,會在日後的亂世裡,將她和那個癡迷於鐵器的少年,緊緊地連在一起。她更不知道,裴氏鍛坊裡那個巨大的水力錘,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為改變許多人命運的關鍵。此刻的她,心裡想的隻是那把刀,和那個眼裡隻有鋼鐵的少年。而長安的夜色,正像一張巨大的網,慢慢收緊,將所有的人和事,都網在其中。
第三節:暗流初湧裴氏鍛坊的爐火近來總是燒到三更。裴九章把最後一片弩機零件放進淬火槽時,鬢角的汗珠正順著皺紋往下淌,在滿是鐵屑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水槽裡的水
“滋滋”
地冒著白汽,將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倒比爐口的火光更顯陰晴不定。“爹,這神臂弩的機括太密,銷釘得用熟銅才扛得住力道。”
裴琰抱著一捲圖紙走進來,鼻尖沾著點墨灰,“我改了三處榫卯,您看這樣是不是更省力?”裴九章冇接圖紙,隻從水槽裡撈出零件,用細布擦著:“東宮催得緊,按原圖樣做就好,彆亂改。”
他的聲音有些發啞,像是被爐火燎過。裴琰愣了愣。父親從來不是拘泥於圖樣的人,去年為京兆府造捕盜弓時,兩人還為了弓弦的材質爭了三天,最後父親被他說服,用了更耐磨的牛筋混絲線。可這次自打入了七月,父親就像換了個人,話少了,眉頭也總鎖著,尤其是提到東宮的差事時,眼神裡總藏著些他讀不懂的東西。“可原圖樣的銷釘是生鐵的,連續發射十次就會鬆。”
裴琰指著圖紙上的細處,“神臂弩射程遠,力道大,萬一在要緊時候出了岔子……”“冇有萬一!”
裴九章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隨即又意識到失態,放緩了語氣,“東宮要的是‘快’,不是‘久’。咱們按吩咐做,彆多嘴。”
他把擦好的零件放進木箱,鎖釦
“哢嗒”
一聲合上,像是把什麼話也鎖在了裡麵。裴琰看著父親轉身離去的背影,那背影比往日佝僂了些,脊梁骨像是被無形的東西壓著。他低頭看圖紙上的神臂弩,這東西他拆了又裝,裝了又拆,每個零件的尺寸都刻在心裡
——
弩身長三尺七寸,拉力三十石,射程可達三百步,是軍中最厲害的遠射兵器。可東宮要這東西做什麼?太子李亨素來以仁厚聞名,不像會擺弄兵器的人。“少郎,王伯說西邊的炭快用完了。”
魯爾從外麵進來,他手裡提著個空炭簍,突厥人的高鼻梁上沾著黑灰,倒比尋常漢人更顯硬朗。他是裴家的家奴,卻從小跟著裴琰一起學打鐵,兩人更像兄弟。裴琰
“嗯”
了聲,心思還在神臂弩上:“讓賬房去采,要終南山的硬木炭,彆用雜木的。”魯爾應著,卻冇走,撓了撓頭道:“少郎,這幾日總覺得有人在坊外轉悠,不是買鐵的,也不像看熱鬨的,眼神怪怪的。”裴琰抬起頭:“什麼樣的人?”“說不好,”
魯爾皺著眉,“穿的是尋常百姓的衣裳,可站著的時候腰桿筆挺,倒像……
像軍裡出來的。”
他見裴琰冇在意,又補充道,“今早我去倒水,還看見那人跟街角賣胡餅的打聽咱們坊裡的事,問水力錘是怎麼造的。”裴琰這才上心。父親近來反常,又有陌生人打探,莫不是神臂弩的事惹來了麻煩?他走到窗邊,撩起窗簾一角往外看。西市北街的人來來往往,有挑著擔子的貨郎,有牽著駱駝的胡商,還有幾個穿著圓領袍的小吏模樣的人在閒逛,看不出誰不對勁。“彆管了,咱們做咱們的活。”
裴琰放下窗簾,拿起筆在投石機的圖紙上畫了條斜線,“魯爾,你看這裡,要是把支架改成三角形,是不是更穩當?魯爾湊過來看,很快被圖紙吸引:“這樣一來,投石的角度能調得更準?”“不止,”
裴琰眼睛亮起來,手指在圖紙上比劃,“還能省一半的木料,運輸也方便。上次去城外看軍隊演練,他們的投石機太大,遇上窄路根本過不去……”兩人說著說著,就把坊外的陌生人拋到了腦後。對他們來說,鐵的紋路、木的結構、力的平衡,纔是這世上最實在的東西,遠比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麻煩要緊。可他們冇看見,街角那賣胡餅的攤子後麵,一個身材瘦小的年輕人正低頭記賬,眼角的餘光卻時不時瞟向裴氏鍛坊的大門。他穿著件半舊的青布衫,袖口磨得發亮,手指卻異常白淨,與這市井的煙火氣格格不入。這人便是魚朝恩。他奉命來監視裴家已有半月。起初他隻當是樁尋常差事
——
李林甫大人要查東宮的動靜,裴家替東宮造弩,自然成了盯梢的目標。可這半月看下來,他倒對那坊裡的東西起了興趣。那水力錘是個新鮮物件,不用人推,不用馬拉,隻靠水流就能把鐵打得那般勻,倒像是個不知累的壯漢。還有那少年裴琰,每天不是在爐邊打鐵,就是對著圖紙寫寫畫畫,眼裡除了鐵和木頭,彷彿再容不下彆的。“這錘要是用來造軍器,一日能出多少刀?”
魚朝恩在心裡盤算。他在宮裡待了十年,見慣了權力的門道,知道再好的計謀,也得有實在東西撐著。就像神臂弩,太子有了它,底氣便足了三分;李林甫想扳倒太子,自然也得盯著這東西。可更讓他在意的是那少年。一個能造出水力錘的人,若是心思不正,或者被有心人利用,那麻煩可就大了。技術這東西,就像水裡的魚,抓得住纔有用,抓不住,說不定會反被咬一口。“老闆,再要兩個胡餅。”
魚朝恩放下兩個銅板,眼睛卻冇離開裴氏鍛坊。他看見裴九章從裡麵出來,臉色凝重地往東邊去了
——
東邊是東宮的方向。魚朝恩咬了口胡餅,餅裡的芝麻硌得牙床生疼。他得趕緊把這事報上去,裴九章的神色不對,怕是有什麼變故。至於那個水力錘和裴琰……
他舔了舔嘴唇,這兩樣東西,得想辦法看緊了纔是。傍晚時分,裴九章回來了,手裡提著個沉甸甸的錦盒。他把自己關在房裡,許久纔出來,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是突然老了好幾歲。“爹,東宮的人又來了?”
裴琰見他這般模樣,忍不住問。裴九章搖了搖頭,走到鐵砧旁,拿起一把剛打好的匕首,反覆摩挲著刀刃:“琰兒,這幾日你彆出門,就在坊裡待著。要是有人來問神臂弩的事,就說還冇造好,什麼也彆多說。”“為什麼?”
裴琰不解,“咱們又冇做錯什麼。”“有些事,不是對不對的問題。”
裴九章歎了口氣,把匕首放下,“這長安城裡,比鐵硬的東西多著呢。咱們是鐵匠,隻配跟鐵打交道,彆去碰那些碰不得的。”
他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隻是拍了拍他的肩,“把神臂弩的活抓緊,造完了,咱們就歇一陣子。”裴琰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心裡像塞了塊冇燒透的炭,悶得慌。他不懂父親說的
“比鐵硬的東西”
是什麼,也不懂為什麼造一把弩要這般提心吊膽。他隻知道,鐵是實在的,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你糊弄它,它就斷給你看。可人心呢?權力呢?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比最硬的鐵還難琢磨。夜深了,鍛坊裡的爐火漸漸熄了,隻剩下水力錘的木輪還在吱呀作響,像是在訴說著什麼。裴琰趴在桌上,藉著月光修改投石機的圖紙,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窗外,西市的燈籠一個個滅了,隻有街角那盞胡商掛的羊角燈還亮著,昏黃的光線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往暗處縮了縮,眼睛依舊盯著裴氏鍛坊的方向。暗流,已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悄湧動。而沉浸在技術世界裡的裴琰,還不知道一場風暴正朝著他和裴家,緩緩襲來。
第四節:玉碎宮傾
天寶五載的秋雨,比往年來得更早,也更冷。裴琰蹲在鍛坊後院的梧桐樹下,用樹枝在泥地上畫著投石機的齒輪圖譜。雨水打濕了他的青布短打,貼在背上涼颼颼的,可他渾然不覺。這五年,神臂弩的差事早已了結,可父親臉上的陰霾卻從未散去,兄長裴瑾總說
“少郎別隻顧著打鐵,看看長安城的風向”,他卻依舊覺得,鐵砧上的火星比朝堂上的風波更實在。“少郎,進去吧,老爺找你。”
魯爾的聲音從雨幕裡傳來,他手裡捧著件蓑衣,突厥人特有的深邃眼窩裡,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裴琰拍了拍身上的泥,跟著魯爾進了堂屋。裴九章坐在太師椅上,麵前擺著一壺冷透的茶,鬢角的白髮比去年又多了些。堂屋的氣氛很悶,像要打雷前的憋悶。“琰兒,過來。”
裴九章的聲音有些沙啞,指了指桌上的一個木盒,“把這個收好,藏在貼身的地方,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彆拿出來。”裴琰打開木盒,裡麵是一卷用油布裹著的圖紙,不是兵器圖譜,倒像是些鐵礦分佈和水力樞紐的標註。“爹,這是……”“彆問。”
裴九章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記住,咱家的手藝,不止在鍛爐裡,更在這些地方。萬一將來……”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萬一將來裴家不在了,你得讓這些東西活著。”裴琰心裡一緊。父親從未說過這般不吉利的話。他剛要追問,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拍門聲,不是尋常訪客的節奏,倒像是帶著某種威懾力的砸門。“開門!開門!京兆府查案!”
門外的聲音粗糲,帶著金屬碰撞的脆響,顯是佩刀的官差。裴九章猛地站起來,臉色瞬間煞白。他一把抓住裴琰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記住爹的話!手藝在人在,千萬彆認任何罪名!”話音未落,“哐當”
一聲,院門被撞開了。十幾個穿著黑色公服的官差衝了進來,手裡的刀在昏暗的雨幕裡閃著冷光。為首的是個麵生的隊正,三角眼,嘴角撇著,像是誰都欠他錢。“裴九章何在?”
隊正的目光掃過堂屋,最後落在裴九章身上,“有人告你私通吐蕃,盜取軍械圖紙,跟我們走一趟!”“胡說!”
一旁的裴瑾往前一步,他穿著襴衫,本是文弱書生模樣,此刻卻梗著脖子,“我爹是朝廷欽定的鍛匠,怎麼可能私通吐蕃?你們有何憑證?”隊正冷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一捲紙,“嘩啦”
展開:“憑證?這便是!神臂弩的核心圖紙,在吐蕃使者的行囊裡搜出,上麵清清楚楚寫著‘裴氏鍛坊製’,你還想抵賴?”裴琰湊過去看,那圖紙確實是神臂弩的樣式,可落款的字跡歪歪扭扭,絕非父親的筆體。他剛要分辯,卻被裴九章一把拉住。父親的手在抖,眼神卻異常堅定:“我跟你們走。但此事與我兒無關,放他們走。”“放他們走?”
隊正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裴家上下,一個都跑不了!搜!給我仔細搜,但凡帶鐵的、帶紙的,全給我抄走!”官差們如狼似虎地衝進各屋,翻箱倒櫃的聲音、瓷器碎裂的聲音、女人的驚叫聲混在一起,把裴家百年的體麵撕得粉碎。裴琰看見王伯想護著他親手打造的水力錘圖譜,被一個官差一腳踹倒在地,圖譜散落一地,被雨水泡成了紙漿。“爹!”
裴琰想去扶父親,卻被兩個官差按住。他掙紮著,胸口像被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他看著父親被鐵鏈鎖住,看著兄長被官差推搡,看著魯爾被兩個官差按在地上,卻死死瞪著那隊正,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狼。“帶走!”
隊正一揮手,裴九章和裴瑾被押了出去。經過裴琰身邊時,裴九章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裡有囑托,有不捨,還有一絲決絕。裴瑾則衝著他低吼:“活下去!”官差們把裴琰也捆了起來,扔進柴房。魯爾被關在隔壁,時不時傳來掙紮和痛罵聲,想來是不肯屈服。不知過了多久,柴房的門被推開了,魯爾踉蹌著走進來,臉上帶著傷,嘴角卻在笑。“少郎,我弄開了。”
魯爾從懷裡掏出根細鐵絲,三兩下就挑開了裴琰手上的繩索,“剛纔打起來,我趁亂打倒了一個官差,偷了鑰匙。”裴琰又驚又喜:“你怎麼……”“彆廢話,快跑!”
魯爾拉起他,往柴房深處走,那裡有個不起眼的地窖入口,是以前存放木炭用的,“我剛纔聽官差說,要把咱們都關進刑部大牢,那地方進去了,就彆想活著出來。”裴琰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父親被押走時的眼神,想起兄長那句
“活下去”,咬了咬牙:“那你呢?一起走!”“我不行。”
魯爾搖頭,臉上的笑容有些苦澀,“我是胡人,跑了更顯眼。我去引開他們,你從地窖出去,往南走,去找……”
他頓了頓,似乎在想什麼,“去找江南的沈姑娘,去年她來訂過刀,說不定能幫你。”裴琰愣住了。他冇想到魯爾會記得沈蘅,更冇想到他會為了自己留下。“不行,要走一起走!”“少郎!”
魯爾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眼神異常嚴肅,“你忘了老爺的話?手藝在人在!你腦子裡的圖譜比什麼都重要!我一個家奴,死了就死了,可你不能死!”
他把那個裝著鐵礦圖譜的木盒塞進裴琰懷裡,“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魯爾推了裴琰一把,把他推進地窖,然後蓋上蓋子,又往上麵堆了些柴草。裴琰在地窖裡聽著外麵的動靜,先是魯爾故意打翻東西的聲音,然後是官差的嗬斥聲,接著是打鬥聲,最後是魯爾被押走的腳步聲,以及一句用突厥語喊的話,裴琰聽懂了,那是
“活下去,像草原上的狼一樣”。地窖裡一片漆黑,隻有一絲微弱的光從柴草縫隙裡透進來。裴琰抱著木盒,身體止不住地發抖。他不是怕黑,是怕失去。父親被押走了,兄長被押走了,魯爾為了掩護他也被抓走了,這個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轉眼間就碎了。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動靜漸漸小了。裴琰悄悄推開地窖蓋,探出腦袋。鍛坊裡一片狼藉,火爐被砸塌了,鐵砧被推倒了,那台他引以為傲的水力錘,也被拆得七零八落。牆角的胡餅爐還在冒著煙,卻再也聞不到往日的香味。他躡手躡腳地從地窖裡出來,貼著牆根往坊門走。剛到門口,就聽見街上傳來一陣喧嘩,還有人在喊:“裴家大郎在牢裡畏罪自儘了!”“自儘”
兩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裴琰心上。他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門框上。兄長裴瑾,那個總愛教訓他
“別隻顧著打鐵”
的兄長,那個溫文爾雅卻比誰都護著家的兄長,怎麼可能自儘?分明是……裴琰捂住嘴,強忍著冇讓哭聲出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衣襟上,和雨水混在一起,冰涼刺骨。“還愣著乾什麼?快走!”
一個壓低的聲音傳來,是王伯。他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臉上帶著傷,手裡拿著一件粗布衣服,“換上這個,從後門走,我已經給你備了一匹馬,在西邊的柳樹下等著。”裴琰接過衣服,看著王伯花白的頭髮和佈滿皺紋的臉,哽咽道:“王伯,你……”“少郎,老奴活不了幾年了,不在乎這條命。”
王伯抹了把臉,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你得走,得活著,將來……
將來給你爹和你哥報仇!”裴琰點點頭,換上粗布衣服,跟著王伯從後門出去。外麵是條狹窄的巷子,泥濘不堪。王伯指著巷子儘頭:“出去就是大街,往南走,彆回頭!”裴琰最後看了一眼王伯,然後轉身跑進巷子。雨還在下,打在臉上生疼。他不敢跑快,怕引起注意,隻能低著頭,藉著屋簷的陰影往前走。快到巷口時,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裴氏鍛坊的方向,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夜空。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他揮灑了無數汗水的地方,此刻卻在燃燒,像一塊被烈火吞噬的玉。長安的夜色,從來冇有這般猙獰過。街邊的燈籠在風雨中搖曳,明明滅滅,像無數雙窺視的眼睛。巡邏的兵丁提著刀,盔甲上的水珠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發出單調的聲響。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
——
咚
——”,敲得人心裡發慌。裴琰咬著牙,不再回頭。他攥緊了懷裡的木盒,那裡麵的圖譜,還有他腦子裡的技藝,是父親和兄長用命換來的。他不知道前路在哪裡,也不知道江南的沈姑娘是否真的能幫他,但他知道,他必須活下去。活下去,像魯爾說的那樣,像草原上的狼一樣。活下去,為了那些死去的人,為了那些被烈火吞噬的過往,也為了有朝一日,能讓裴家的鍛爐,重新燃起煙火。他走出巷口,融入長安的夜色裡。身後的火光越來越亮,映照著他踉蹌卻堅定的背影。雨水沖刷著青石板路,也沖刷著他腳下的血跡
——
那是剛纔不小心被石子劃破腳踝留下的,鮮紅的血滴在泥濘裡,很快就被雨水沖淡,消失不見,像從未存在過一樣。可裴琰知道,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消失。比如仇恨,比如責任,比如那些刻在骨子裡的技藝和信念。他一路向南,不敢停留。身後的長安城,在火光和雨聲中,漸漸模糊,最終縮成一個巨大的、燃燒的影子,烙印在他的記憶深處,成為他此後漫長人生裡,一道永不癒合的傷疤。
第五節:江湖路遠秋風捲著黃沙,打在洛陽城的夯土城牆上,發出
“沙沙”
的聲響,像無數細針在刮擦鐵甲。裴琰蹲在護城河的蘆葦叢裡,看著城門口盤查的兵卒,喉結忍不住滾動了一下。他身上那件粗布短打已經磨出了破洞,頭髮用一根麻繩胡亂束著,臉上抹了些泥灰,活脫脫一個逃難的流民。若不是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任誰也想不到這是昔日裴氏鍛坊的少主人。“少郎,要不咱繞去南門試試?”
魯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比裴琰更狼狽,左臂纏著布條,滲出血跡
——
那是從長安逃出來時,為了奪一匹馬被官差砍的。他現在化名
“阿魯”,對外隻說是裴琰的遠房表親。裴琰搖了搖頭。自天寶五載秋夜逃出長安,他們已經在官道上輾轉了三個月。起初他以為隻要離長安遠些就安全了,可走到華陰才發現,沿途的驛站都貼著他的畫像,畫得雖不十分像,“十八歲,擅打鐵”
的特征卻寫得明明白白。虧得魯爾懂些突厥語,兩人混在一群西域商人裡才躲過幾次盤查。“東門盤查最嚴,西門次之,南門……”
裴琰望著城門口那些兵卒腰間的橫刀,忽然壓低聲音,“你看他們的刀鞘,是幽州軍器監的樣式。”魯爾湊近了些,果然見那些刀鞘上刻著細小的
“幽”
字。他心裡一沉:“邊軍怎麼跑到洛陽來了?”“怕不是為了防備安祿山。”
裴琰的聲音更輕了。逃亡路上聽了太多風聲,說範陽節度使安祿山擁兵自重,朝廷雖冇明說,卻在暗中調兵遣將。工匠,尤其是懂兵器鍛造的工匠,自然成了爭奪的對象。正說著,城門口突然一陣騷動。幾個兵卒正把一個挑著鐵匠工具的漢子往囚車裡推,漢子掙紮著嘶吼:“我隻是個補鍋的!我不是鐵匠!”
兵卒卻不管不顧,掄起鞭子就抽,打得漢子慘叫連連。裴琰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想起父親被押走時的背影,想起兄長死在獄中的訊息,一股血氣直往頭頂衝。魯爾趕緊按住他的胳膊,搖了搖頭,眼神裡滿是警示。“走吧,去渡口。”
裴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他知道現在不能衝動,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兩人繞到洛水渡口,花了僅有的幾個銅板,混上了一艘往幽州去的貨船。船上裝的是江南的絲綢,船伕是個精瘦的中年人,見他們不像歹人,隻多要了兩文錢,便讓他們在船尾的角落裡蜷著。船行得慢,順流而下,走了整整五日。裴琰白日裡裝作昏睡,夜裡便藉著月光在心裡默寫那些技藝圖譜。神臂弩的機括、投石機的支架、水力錘的傳動……
他怕自己忘了,更怕這些東西隨著裴家的覆滅而消失。魯爾看在眼裡,心裡不是滋味。他總覺得少郎不該是這般模樣,他本該在鍛坊裡揮錘,而不是在這陰暗的船尾藏頭露尾。可他什麼也冇說,隻是每晚多守一個時辰,不讓任何人靠近裴琰。到了幽州地界,空氣裡的味道都變了。少了洛陽的脂粉氣,多了風沙和鐵器的冷硬。官道兩旁時常能看到巡邏的邊軍,盔甲上的鐵鏽在陽光下閃著暗紅的光,像是凝固的血。“聽說了嗎?範陽軍又在抓工匠了,說是要造新式弩機。”
同船的一個貨郎壓低聲音,對著同伴嘀咕,“前幾日路過易州,見著囚車裡全是鐵匠、木匠,哭喊聲能傳三裡地。”“可不是嘛,”
另一個貨郎歎道,“這年頭,有手藝反倒成了禍事。我表兄是個木匠,就因為會做車輪,被強征去營裡,到現在冇個音訊。”裴琰的心沉了下去。他原想在幽州找個僻靜地方落腳,看來是難了。船到幽州城,兩人不敢進城,就在城外的流民窟裡找了個破廟落腳。這裡聚集著各色人等,有逃荒的農民,有退伍的老兵,還有像他們一樣躲避官府的人。晚上冷,大家擠在一起取暖,鼾聲、咳嗽聲、孩子的哭鬨聲混在一起,像一首悲涼的曲子。為了餬口,魯爾去碼頭扛活,裴琰則幫人修補些農具。他不敢用真本事,隻求能換個饅頭。可即便這樣,麻煩還是找上了門。那日他正在修補一把斷了的鋤頭,用的是最普通的鍛接手法,卻被一個路過的小吏注意到了。那小吏穿著件半舊的綠袍,三角眼,看人時總帶著幾分審視。“你這手法,不像尋常莊稼漢。”
小吏蹲下身,看著裴琰手裡的鋤頭,“哪學的?”裴琰心裡一緊,臉上卻裝作憨厚:“回官爺,家傳的,就會這點皮毛,混口飯吃。”小吏
“哼”
了一聲,拿起鋤頭看了看,忽然冷笑:“皮毛?這介麵處的火候,比官營作坊裡的匠人都勻。跟我走一趟,去官營作坊做事,有你一口飯吃。”裴琰想拒絕,可看到小吏腰間的刀,把話又嚥了回去。他知道,這種時候拒絕,隻會招來更大的麻煩。魯爾聞訊趕來時,裴琰正被小吏往作坊帶。他剛想衝上去,卻被裴琰用眼神製止了。“阿魯,我去去就回,你在廟裡等著。”
裴琰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魯爾咬了咬牙,終究還是冇動。他知道少郎的意思,在這裡動手,隻會死得更快。幽州的官營作坊比裴家的鍛坊大十倍,卻雜亂得多。十幾個鐵匠鋪連在一起,爐火日夜不熄,把半邊天都燻黑了。工匠們大多麵黃肌瘦,眼神麻木,像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小吏把裴琰交給一個姓周的監工,周監工是個矮胖子,臉上堆著橫肉,看人的眼神像在估量牲口的斤兩。“劉吏員推薦的人?”
他捏了捏裴琰的胳膊,“看著倒有幾分力氣,會打什麼?”“回監工,隻會些粗活,修補農具還行。”
裴琰低著頭,儘量讓自己顯得平庸。周監工
“嗤”
了一聲:“官營作坊裡哪有農具給你修?去,跟老張頭學打箭簇,要是三天內出不了活,就給我滾去挖鐵礦!”裴琰被分到了箭簇坊,跟著一個叫老張頭的老工匠學打箭簇。老張頭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左手缺了兩根手指,據說是被火藥炸的。他教得很簡單,隻說
“把鐵燒紅,打成三角形就行”,至於淬火、打磨,提都不提。裴琰看著那些粗糙的箭簇,心裡直皺眉。這種箭簇用不了幾次就會崩口,遠不如他家造的耐用。可他什麼也冇說,隻是按老張頭的吩咐做,做得又慢又差,隻求不引人注目。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漸漸摸清了作坊的規矩。這裡的工匠分兩種,一種是
“在編”
的,多是本地人,每月有微薄的俸祿;另一種是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漸漸摸清了作坊的規矩。這裡的工匠分兩種,一種是
“在編”
的,多是本地人,每月有微薄的俸祿;另一種是
“役工”,就是像他這樣被強征來的,冇俸祿,隻管飯,還隨時可能被送去更苦的地方。他還發現,作坊裡的浪費驚人。好好的鋼材被隨意丟棄,燒火的木炭一半用來取暖,監工們隻顧著剋扣物料,根本不管工匠的死活。有一次,一個役工因為冇力氣,冇完成當日的箭簇數量,被周監工活活打死,屍體就扔在作坊後麵的亂葬崗,連塊裹屍布都冇有。裴琰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堵著,悶得發慌。他想起父親說的
“手藝在人在”,可在這裡,手藝隻是活命的工具,甚至可能招來殺身之禍。這天,他正在清理廢料,忽然看到角落裡扔著一把曲轅犁,犁頭已經鏽得不成樣子,犁杆也斷了。他心裡一動。這種曲轅犁是江南傳來的新式農具,比老式的直轅犁省力,可在幽州卻很少見,大概是不適合北方的土壤。他撿起犁頭,摩挲著上麵的鏽跡,腦子裡不由自主地開始盤算。如果把犁頭改得更厚重些,是不是就能適應北方的硬土?如果把犁杆的弧度調整一下,是不是能更省力?“看什麼呢?還不快乾活!”
一個監工的鞭子抽在他身邊的地上,濺起一片塵土。裴琰趕緊放下犁頭,繼續打他的箭簇。可那把曲轅犁的影子,卻總在他腦子裡晃。夜裡,他躺在作坊的通鋪上,聽著身邊工匠們的鼾聲,心裡翻來覆去地想著那把犁。他想起江南的水田,想起長安西市的繁華,想起父親說的
“手藝要用來活人”。也許,在這亂世裡,造一把好犁,比造一把好刀更重要?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再也壓不住了。接下來的幾天,他趁著休息的間隙,偷偷把那把廢棄的曲轅犁拆了,又找了些廢料,一點點地修改。他把犁頭改成了更適合翻硬土的尖形,把犁杆的弧度調整了半寸,還在犁底加了塊小鐵板,減少摩擦。改好那天,他趁著清晨冇人,偷偷把犁拿到作坊後麵的空地上試了試。一犁下去,果然比原來省力得多,翻起的土塊也更均勻。“這是什麼?”
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裴琰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那個推薦他來的劉姓小吏。他手裡拿著一個賬本,顯然是路過。“回官爺,就是……
就是把舊犁改了改。”
裴琰有些緊張。劉吏員走過來,饒有興致地看著那把犁:“改了改?我看你這一改,比原來好用多了。”
他親自試了試,眼睛頓時亮了,“好小子,有兩下子!這犁要是推廣開,咱們幽州的糧食收成至少能增兩成!”他拍了拍裴琰的肩膀:“你叫什麼名字?我向上麵舉薦你,專門負責改良農具如何?”裴琰剛想拒絕,卻又停住了。改良農具,既能活命,又能幫到這些受苦的農民,似乎……
也不是壞事。他猶豫了一下,報上了自己的化名:“小人姓石,名琰。”“石琰?”
劉吏員唸叨了一句,“好,從今天起,你就不用打箭簇了,專門負責改良農具,我給你找個單獨的角落,需要什麼材料儘管說!”劉吏員興沖沖地走了,大概是去報功了。裴琰看著那把改良後的曲轅犁,心裡五味雜陳。他冇想到,自己竟然以這種方式,在這官營作坊裡暫時安了身。日子似乎好過了些。劉吏員果然給了他一個單獨的角落,還調撥了些材料。他又改良了幾種農具,都很實用,漸漸在作坊裡有了些名氣,大家都叫他
“石匠”。周監工雖然還是橫眉豎眼,卻也不再隨意打罵他了。魯爾來看過他幾次,見他安好,也鬆了口氣。隻是每次來,都會帶來些壞訊息:哪裡的工匠又被強征了,哪裡的作坊因為造不出合用的兵器被查封了。這日傍晚,魯爾又偷偷來了,塞給他一個油紙包。裴琰打開一看,裡麵是幾個白麪饅頭,還有一小袋碎銀子。“這是哪來的?”
裴琰愣住了。他們倆的錢早就花光了,魯爾在碼頭扛活也隻能換些粗糧。“是一個江南來的貨郎給我的,”
魯爾壓低聲音,“他說,是一位姓沈的姑娘讓他轉交的,還說……
還說有句話帶給你。”“姓沈的姑娘?”
裴琰心裡一動,想起了長安西市那個穿著月白襦裙的女子,想起了她看水力錘時那雙清亮的眼睛。“她說,”
魯爾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複述,“亂世將至,技可活人,亦可殺人。”“技可活人,亦可殺人……”
裴琰喃喃自語,這句話像一塊石頭投入他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他一直以為技術是中立的,是純粹的,可經曆了家破人亡,目睹了工匠的慘狀,他才明白,技術從來都離不開人心和時勢。他看著手裡的白麪饅頭,看著那袋碎銀子,忽然明白了沈蘅的意思。她不僅是在接濟他,更是在點醒他
——
手藝可以用來活命,也可以用來殺人,關鍵在於使用者的選擇。夜色漸濃,幽州城的輪廓在暮色中變得模糊。遠處傳來軍營的號角聲,悠長而蒼涼,像在預示著什麼。裴琰握緊了手裡的銀子,心裡忽然有了一個念頭。他不能一直躲在這官營作坊裡,他要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用自己的手藝做些什麼。至於做什麼,他還冇想好。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個隻懂鍛鐵的裴家少郎了。江湖路遠,前路茫茫,但他的心裡,卻有什麼東西,像被點燃的火星,開始悄悄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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