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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周臨修長的手指懸在鋼琴鍵上方三厘米處,遲遲未能落下。音樂廳後台的臨時琴房裡,他的眉頭緊鎖,像被無形的線牽扯著。距離演出開始還有四小時,但這架施坦威D274的音準讓他感到一絲不和諧。
有問題。他收回手,轉向站在一旁的助理,叫調音師來,現在。
助理麵露難色:周老師,這次巡演合作的調音師昨天家裡有急事請假了,臨時找的這位...
我不管是誰。周臨打斷他,聲音冷得像冰,演出前必須調好。
助理匆忙點頭離開,周臨再次將手放在琴鍵上,彈了幾個和絃。那微妙的違和感像一根刺紮在他心裡——普通聽眾或許聽不出來,但對他而言,這架鋼琴的狀態會直接影響今晚演繹肖邦《第一敘事曲》的效果。
十五分鐘後,琴房門被輕輕叩響。
請進。周臨頭也不抬地說。
門開了,一陣淡淡的茉莉香氣先飄了進來。周臨抬頭,看見一個穿著簡單白襯衫和黑色直筒褲的年輕女子站在門口,肩上揹著一個看起來相當專業的工具箱。她約莫二十五六歲,齊肩的黑髮彆在耳後,露出一張乾淨得幾乎透明的臉。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卻帶著一種近乎冷漠的專注。
您好,我是許微,臨時調音師。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聽說鋼琴有問題
周臨微微點頭,起身讓出位置:中音區有些不準,高音區延音不夠。
許微冇有多話,放下工具箱,取出調音錘和消音呢帶。她坐在琴凳上,先整體彈了一遍音階,然後停在周臨剛纔感覺有問題的地方,反覆彈了幾個音。
您說得對,A4到C5區間確實有偏差,大約3音分。她說著已經開始動手調整,高音區的製音器也需要微調。
周臨有些意外。大多數調音師需要藉助電子調音器才能判斷這麼細微的差異,而她僅憑耳朵就準確指出了問題所在。他靠在鋼琴邊,不動聲色地觀察她工作。
許微的動作精準而高效,冇有一絲多餘。她將消音呢帶插入琴絃之間,用小錘輕輕敲擊絃軸,同時不斷彈奏測試音。她的耳朵微微偏向聲源方向,睫毛隨著每個音符輕輕顫動,整個人彷彿與鋼琴融為一體。
周臨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長但不纖細,指腹有薄繭,是常年與琴絃打交道留下的痕跡。這雙手在鋼琴內部靈活移動時,竟有種奇特的美感。
您經常為音樂會調音嗎周臨忍不住問。
許微手上的動作冇停:不常接這種臨時工作。我主要服務於幾家音樂學院和錄音棚。
為什麼
音樂會調音...她輕輕轉動一個絃軸,需要配合演奏者的個人風格。臨時合作很難達到最佳效果。
周臨挑眉:所以你是在暗示我的要求太高
許微終於抬頭看他,眼神平靜得近乎淡漠:我隻是陳述事實。每個鋼琴家對音色的偏好不同,需要時間磨合。
周臨突然笑了:有意思。那麼,許調音師,你認為我對音色有什麼偏好
許微重新低下頭工作:您喜歡明亮但不刺耳的高音,中音區要足夠飽滿,低音則要有清晰的層次感而非單純的厚重。她停頓一下,而且您觸鍵力度變化很大,所以擊弦機需要比標準更靈敏的反應。
周臨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她說的完全正確,但這些細微的偏好他從未向任何人明確表達過。
你怎麼知道這些
許微終於調完最後一個音,收起工具:聽過您的錄音。李斯特的《鐘》和拉威爾的《夜之幽靈》,雖然風格迥異,但您對音色的處理有共性。她站起身,現在請您試試。
周臨坐下,彈奏了剛纔感覺有問題的那段。琴聲如清泉流淌,每個音符都恰到好處。他又試了幾個難度很大的快速段落,鋼琴的反應無可挑剔。
完美。他由衷地說。
許微隻是點點頭,開始收拾工具。周臨看著她利落的動作,突然問道:你學鋼琴多久了
十二年。
為什麼改行調音
許微的手停頓了一秒:手傷了,不能再專業演奏。她合上工具箱,如果冇有其他問題,我先走了。演出順利,周老師。
周臨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那挺直的脊背和均勻的步伐,像一首未完成的樂曲,在他心中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和絃。
第二章
演出結束後,周臨在後台收到一束又一束鮮花和連綿不斷的讚美。他機械地微笑、致謝,心思卻飄向那個隻相處了不到兩小時的調音師。她的耳朵太敏銳,幾乎能聽見他心中對音樂的渴望。
周老師,今晚的肖邦太精彩了!主辦方代表握著他的手不放,特彆是第二樂章那段華彩,簡直...
周臨禮貌地點頭,目光掃過人群,突然在後台角落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許微安靜地站在那裡,似乎隻是路過。她換了衣服,一件深藍色的連衣裙,襯得膚色更加白皙。
失陪一下。周臨打斷滔滔不絕的讚美,朝許微走去。
看到他走近,許微略顯驚訝,隨即恢複平靜:恭喜演出成功。
謝謝,有你的功勞。周臨直言,鋼琴狀態是我近期用過最好的。
許微嘴角微微上揚,那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笑容:您過獎了。我隻是做了分內事。
有興趣做我的專屬調音師嗎周臨突然問,我下個月開始歐洲巡演,需要一個懂我風格的調音師全程跟隨。
許微的眼睛微微睜大:這...
酬勞是市價的兩倍。周臨補充,而且你可以自己決定工作方式,我隻需要結果。
許微沉默了片刻:我需要考慮。
明天中午前給我答覆。周臨從口袋裡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她,上麵有我私人號碼。
他們的手指在名片交接時短暫相觸。周臨感覺到她的指尖微涼,卻有一種奇特的溫度傳遞過來。許微迅速收回手,將名片放進包裡。
明天聯絡您。她微微頷首,轉身離開。
周臨注視著她的背影,那種未完成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他想起演出時那個完美的降E音,許微調出的音色像月光下的湖麵,清澈而深邃。
助理走過來:周老師,慶功宴的車到了。
你們先去,我隨後到。周臨說,突然改變主意,不,我有些累,直接回酒店。替我向大家致歉。
回到酒店房間,周臨坐在窗前,望著城市的夜景。他很少衝動行事,職業生涯中的每個決定都經過深思熟慮。但邀請許微的決定,卻像即興演奏時的一個意外音符,未經思考就跳了出來。
手機震動,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周老師,我是許微。感謝您的邀請,我接受。但有一個條件——我需要對每場演出使用的鋼琴有絕對調音權,包括您練習用的琴。
周臨笑了,回覆:成交。巡演從下月5號開始,巴黎。詳細資訊助理會發你。
放下手機,他走到房間角落的小鋼琴前,彈起肖邦的《夜曲》。不知為何,今晚的旋律比往常多了幾分期待。
第三章
巴黎的春天帶著濕潤的花香。周臨在排練廳裡反覆練習著德彪西的《月光》,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巡演已經進行了兩週,許微的工作無可挑剔——每架鋼琴在她手下都能完美適應他的演奏風格。但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她始終保持距離,像一道無聲的影子。
許微。周臨停下演奏,你覺得這段處理怎麼樣
站在鋼琴旁的許微愣了一下,顯然不習慣被征求意見:很標準。
標準周臨皺眉,這不是我想要的評價。
許微抿了抿嘴唇:您的技巧無可挑剔,節奏把控精準,音色層次分明。
然後呢
然後...她猶豫了一下,德彪西寫《月光》時描繪的是阿希爾·阿波利奈爾詩中的意境,水波盪漾的光影。您彈得太...確定了。
周臨挑眉:你是說我彈得缺乏詩意
許微的眼睛直視他:您問我意見的。
周臨突然大笑起來:說得好!他重新將手放在琴鍵上,那麼,調音師小姐,告訴我該怎麼彈才更有'詩意'
許微走近一步,意外地伸手在琴鍵上方虛劃一條波浪線:想象您的手指不是敲擊,而是輕撫水麵。力度變化可以更微妙些,像月光本身,時明時暗。
周臨按照她的提示重新開始。奇妙的是,僅僅改變了一點觸鍵方式,整個樂曲頓時生動起來,音符如粼粼波光流淌。
太神奇了。周臨喃喃道,你比我的大多數老師都懂德彪西。
許微迅速退後一步:我隻是轉述作曲家的意圖。
周臨注視著她:你以前演奏德彪西很多
嗯。許微簡短回答,明顯不想多談,我去檢查晚上演出用的琴。
看著她匆匆離開的背影,周臨若有所思。這兩週他隱約察覺到許微對某些作品的特殊理解——不隻是技術層麵,而是情感上的共鳴。但她總是迴避關於自己過去的談話,像一本被鎖起來的樂譜。
當晚的音樂會,周臨臨時將《月光》加入了安可曲目。彈奏時,他想起許微說的輕撫水麵,手指不自覺地柔和下來。曲終時,掌聲如潮,但他隻在意觀眾席中那個安靜的身影——許微坐在最後一排,臉上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微笑。
演出後,周臨拒絕了所有慶功邀請,獨自回到酒店。午夜時分,他接到許微的電話。
周老師,抱歉這麼晚打擾。她的聲音有些急促,我剛發現明天維也納那架預定鋼琴的擊弦機有問題,備用零件需要從德國調貨,可能趕不上您的排練。
有多嚴重
會影響快速重複音的清晰度。您明晚的曲目中有拉赫瑪尼諾夫的《音畫練習曲》,那首...
我明白。周臨思考片刻,有其他選擇嗎
音樂廳有一架2015年的貝希斯坦,狀態不錯,但音色偏暗,不是您慣用的類型。
你建議呢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如果您願意調整一下觸鍵方式,貝希斯坦其實更適合拉赫瑪尼諾夫。更厚重的低音能表現俄羅斯風格。
周臨微笑:聽起來你已經有計劃了。
我可以連夜調整,但需要您明早來試音,看是否符合預期。
我現在就去。周臨說。
現在已經快一點了...
巡演不等人,調音師小姐。周臨已經拿起外套,二十分鐘後見。
維也納音樂廳在深夜顯得格外空曠。許微已經在舞台上等候,那架貝希斯坦鋼琴的頂蓋完全打開,露出內部精密的機械結構。她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頭髮隨意紮起,看起來比平時更年輕,也更真實。
您真的來了。她說,語氣中有一絲驚訝。
專業精神互相感染。周臨走上舞台,讓我看看你的魔法。
接下來的兩小時,周臨第一次完整目睹許微工作的全過程。她不僅調整音準,還細緻地處理每一處可能影響音色的細節——琴槌的硬度、製音器的壓力、甚至踏板行程的深淺。她工作時全神貫注,偶爾哼唱幾個音符測試效果,那聲音輕柔得像一縷煙。
試試現在。她終於退後一步。
周臨坐下,彈起拉赫瑪尼諾夫那首著名的《升C小調前奏曲》。琴聲如鐘,低音區深沉有力,高音卻意外地清亮。這確實不是他慣用的音色,但有種粗獷的美感。
不可思議。周臨由衷讚歎,你完全改變了這架琴的性格。
許微靠在鋼琴邊:每架鋼琴都有它的靈魂,隻是需要被喚醒。
月光從音樂廳高高的窗戶灑落,為她的側臉鍍上一層銀邊。周臨突然注意到她左手上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從手腕延伸到中指根部——那是她提到的傷嗎
你的手...他下意識問。
許微立刻將手背到身後:舊傷了。不影響調音工作。
周臨想追問,但看到她緊繃的表情,轉而問道:為什麼對鋼琴這麼瞭解不隻是技術層麵,而是...它們的靈魂
許微望向遠處的黑暗:我父親是鋼琴製造師,從小在琴廠長大。十二歲考入音樂學院前,我已經能閉著眼睛組裝一台立式鋼琴。
然後呢
然後...她的聲音輕了下來,我遇到了一個老師,他說我有天賦,應該成為演奏家。我信了,拚命練習,直到...她舉起那隻帶傷的手,一次比賽前練習過度,肌腱嚴重損傷,再也無法完成高難度曲目。
周臨胸口一陣刺痛。他見過太多有天賦的年輕人因為傷病斷送前程,但許微平靜敘述下的痛苦仍然觸動了他。
所以你轉向了調音。
至少我還能靠近鋼琴。許微輕聲說,隨即搖搖頭,抱歉,說太多了。您明天還有排練,應該休息了。
周臨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隻是點點頭:你也早點休息。明天...謝謝你。
回酒店的路上,周臨腦海中迴盪著許微那句話——至少我還能靠近鋼琴。他突然明白為什麼她的調音如此精準:她將自己無法實現的演奏夢想,傾注在了每一台經過她手的鋼琴上。
第四章
巡演進行到第五週時,周臨和許微之間形成了一種奇妙的默契。她似乎能預判他對每架鋼琴的需求,而他開始習慣在音樂處理上征求她的意見——這對向來獨斷專行的周臨來說是前所未有的。
米蘭的雨夜,周臨在酒店套房的客廳裡彈奏著一首未完成的原創曲目。這是他的秘密習慣,在每次重要演出前創作一小段旋律來緩解壓力。許微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專注地聽著。她已經成為少數幾個能聽他即興創作的人之一。
這段轉調很特彆。曲終時,許微評論道,從C大調突然轉到降E小調,像晴天突然下雨。
周臨驚訝地看她一眼:這正是我想表達的。
它叫什麼名字
還冇有名字。周臨的手指輕輕撫過琴鍵,我很少給這些小品取名。
許微若有所思:音樂本身已經足夠完整,名字反而可能是限製。
周臨微笑:你總是能懂。他停頓一下,許微,你有冇有想過重新演奏即使不能專業演出,也可以...
不。許微打斷他,聲音比平時尖銳,有些門關上了就是關上了。
房間陷入沉默,隻有雨滴敲打窗戶的聲音。周臨注視著她緊繃的側臉,突然意識到自己觸碰了一個不該觸碰的話題。
抱歉。他輕聲說。
許微搖搖頭:不必。我去檢查明天的演出曲目單。她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間,背影僵硬。
周臨望著關上的門,胸口泛起一陣莫名的酸澀。這段時間的相處,他看到了許微專業外表下的脆弱,也看到了她對音樂近乎偏執的熱愛。這種矛盾讓他既想靠近,又怕傷害她。
第二天排練時,許微恢複了平日的專業態度,彷彿昨晚的短暫失態從未發生。但周臨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陰影——她昨晚冇睡好。
周老師,排練結束後,許微叫住他,有件事需要告訴您。
什麼事
林雅女士聯絡了我。許微語氣平靜,她說她是您的...前女友她要求優先安排她贈送給您的那套定製琴絃。
周臨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她什麼時候聯絡你的
昨晚。她似乎有我的電話號碼。
周臨深吸一口氣:不必理會她。我和她已經分手半年了,她無權乾涉我的工作安排。
許微點頭:明白了。我隻是覺得應該告知您。
謝謝。周臨猶豫片刻,她...還說了什麼嗎
許微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冇什麼重要的。
周臨能看出她在隱瞞什麼,但決定不追問:如果她再聯絡你,直接轉給我處理。
好的。
當晚的音樂會,周臨的狀態異常投入。他演奏的勃拉姆斯《亨德爾主題變奏曲》充滿激情,技巧和情感都達到巔峰。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種投入是為了壓抑腦海中不斷浮現的念頭——林雅為什麼要聯絡許微她到底說了什麼
音樂會後的慶功宴上,周臨喝得比平時多。當他回到酒店時,已是淩晨一點。經過許微房間時,他意外聽到裡麵傳來鋼琴聲——是一段緩慢、憂傷的肖邦夜曲,彈奏者技巧有限,但情感異常真摯。
周臨站在門外,靜靜聆聽。那是許微在彈奏。她的左手明顯不夠靈活,右手的跑動也不夠流暢,但每個音符都飽含深情,像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自低語。
曲終時,周臨輕輕敲門。
門開了,許微穿著睡衣,臉上帶著未乾的淚痕。看到周臨,她明顯慌亂起來:周老師...我...
彈得很美。周臨輕聲說。
許微低下頭:隻是隨便彈彈。吵到您了嗎
不。周臨猶豫了一下,我能進來嗎
許微遲疑片刻,側身讓開了門。
房間裡的桌上放著一台小型電子鋼琴,顯然是許微自己帶來的。周臨坐在琴凳上,手指輕輕撫過琴鍵。
這是肖邦的《夜曲》Op.9
No.1,對嗎
許微點頭,仍然站在門口:我彈得不好。
不,你彈出了它的靈魂。周臨抬頭看她,為什麼躲起來彈
許微絞著手指:不想被人聽見...尤其是您這樣的專業鋼琴家。
音樂不是比賽,許微。周臨柔聲說,你愛它,這就足夠了。
許微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我曾經以為隻要足夠努力,就能克服一切障礙。但有些事...就是不可能。
周臨突然開始彈奏,是那首他未完成的原創曲目。但這一次,他加入了新的段落,將原本突兀的轉調發展成完整的旋律。曲終時,他輕聲說:這首曲子,我想叫它《許微》。
許微震驚地看著他:什麼
因為你懂它,就像懂音樂本身。周臨站起身,走向她,這兩個月來,你不僅調準了我的鋼琴,還調準了我對音樂的感知。
許微後退一步:周老師,您喝多了。
也許吧。周臨苦笑,但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許微,我...
他的話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許微如蒙大赦般抓起手機:我...我得接這個。
周臨點頭,退出房間:明天見。
關上門後,他靠在牆上,聽著裡麵許微用中文快速交談的聲音。雖然聽不懂內容,但語氣中的慌亂顯而易見。他第一次感到一種無力——無論他多麼擅長用音樂表達情感,麵對真實的許微,他卻像個初學者,找不到正確的音符。
第五章
柏林音樂廳的後台,周臨正在為晚上的獨奏會做準備。巡演已經接近尾聲,過去兩週裡,他和許微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那晚的短暫親密後,兩人都默契地回到了專業關係,但空氣中總漂浮著未說出口的話語。
周老師。許微敲門進來,鋼琴已經準備好了,您要試一下嗎
周臨抬頭,注意到她今天化了淡妝,頭髮也比平時更精心地打理過。自從米蘭那晚後,許微似乎刻意保持著更正式的形象,彷彿在用職業裝束築起一道牆。
謝謝,我馬上過去。他合上樂譜,今晚的曲目你都檢查過了
是的。特彆是李斯特的《唐璜回憶》,那架鋼琴的低音區特彆適合表現歌劇中的低音部。
周臨微笑:你連這個都考慮到了。
許微點頭,轉身要走,周臨叫住她:等等。今晚...演出後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談談。
許微的背影明顯僵硬了一下:關於工作嗎
不,是私事。
她慢慢轉身,眼神複雜:周老師,我認為我們保持專業關係比較好。
為什麼周臨直視她的眼睛,因為林雅對你說了什麼
許微的瞳孔微微收縮:您知道了
我猜的。周臨走近一步,她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許微深吸一口氣:她說...我隻是您一時興起的消遣。等巡演結束,您就會回到她身邊。她停頓一下,她還說,您對每個合作過的調音師都這樣,為了確保最好的服務。
周臨的臉色變得鐵青:她胡說八道!
是嗎許微輕聲問,那為什麼您從冇否認過那些緋聞音樂學院的天才少女,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還有...
因為我不在乎彆人怎麼想。周臨打斷她,但我在乎你怎麼想。
許微彆過臉去:這不重要。我們隻是工作關係。
你真是這麼認為的周臨的聲音低沉下來,這兩個月來,我們一起工作到深夜,你給我的每個音樂建議都正中要害,我甚至為你寫了一首曲子...這些對你來說都隻是'工作'
許微的眼睛閃爍著,似乎在掙紮:周老師,您是世界級的鋼琴家,而我隻是...
一個比我更懂音樂的靈魂。周臨輕聲說,許微,看著我。
當她終於抬起頭,周臨看到了她眼中的淚光。那一刻,他幾乎要伸手擦去她的淚水,但後台突然響起的廣播打斷了他的動作。
周臨老師,十五分鐘後彩排。
許微迅速後退一步:您該準備了。我去確認一下觀眾席的音響效果。
周臨想叫住她,但她已經快步離開。他挫敗地歎了口氣,拿起樂譜走向舞台。也許演出後,等他們都冷靜下來,可以好好談談。
當晚的音樂會,周臨投入了全部情感。當他彈奏那首《許微》作為安可曲時——這是他第一次公開演奏這首曲子——他看見觀眾席中的許微用手捂住了嘴。曲終時,掌聲雷動,但他的目光隻尋找一個人。
演出結束後,周臨匆匆謝絕了所有采訪和祝賀,直奔後台尋找許微。但她的工作間已經空了,隻留下一張字條:緊急家事需回國處理。後續工作已交接給本地調音師。感謝這段時間的合作。——許微
周臨盯著那張字條,手指微微發抖。這太突然了,不可能是巧合。他立刻撥打許微的電話,但已經關機。
助理走進來:周老師,慶功宴...
取消。周臨簡短地說,給我訂最快回中國的機票。
但明天還有柏林媒體的專訪...
推遲或者取消。周臨的聲音不容置疑,現在,立刻。
助理從未見過他這樣,趕緊點頭離開。周臨再次看向那張字條,上麵的字跡有些顫抖,顯然許微寫下時情緒激動。他想起林雅——一定是她又做了什麼。這次,他不會再讓任何人破壞他珍視的東西。
第六章
北京深秋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周臨站在許微公寓樓下,已經按了十分鐘門鈴,無人應答。他轉而撥打許微父親的電話——這是他從許微簡曆上找到的唯一緊急聯絡人。
許先生,我是周臨。請問許微在家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周老師微微冇告訴你嗎她去德國參加一個調音師進修課程了。
周臨的心沉了下去: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突然決定的。她說有個難得的機會,連行李都是匆匆收拾的。許父的聲音透著疑惑,你們不是一起工作嗎她冇跟你說
我們...有些誤會。周臨艱難地說,您知道她在德國的具體地址嗎
等等,她發過郵件...一陣紙張翻動的聲音,找到了,是柏林藝術大學的一個短期課程。
周臨記下資訊,道謝後掛斷電話。他站在風中,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迷茫。許微去了柏林但她的字條明明寫著回國處理家事。顯然,她對父親也撒了謊。
就在此時,他的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
周臨一個女聲冷冷地說,我是林雅。我們需要談談。
周臨握緊手機:你對許微做了什麼
我隻是告訴她真相。林雅輕笑,關於你如何利用完人就拋棄的習慣。不過看來她比我想象的聰明,自己先逃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周臨幾乎吼出來,我和你已經結束半年了!
但你從冇真正拒絕我,不是嗎林雅的聲音突然柔軟下來,臨,我們五年的感情,你真的要為一個調音師放棄嗎她甚至不能正常彈琴了...
周臨深吸一口氣:林雅,聽清楚了:我和你永遠不會複合。如果你再騷擾許微或我身邊的任何人,我會采取法律手段。
你會後悔的。林雅的聲音驟然變冷,她配不上你。
恰恰相反,周臨平靜地說,是我配不上她。
掛斷電話,周臨決定立刻飛往柏林。無論許微躲到哪裡,他都要找到她,把一切說清楚。但就在前往機場的路上,他接到了歐洲經紀人的電話。
周,出事了。經紀人的聲音異常嚴肅,網上有人爆料說你長期壓榨工作人員,特彆是對女性調音師有不當行為。幾個讚助商已經表示擔憂...
周臨皺眉:這太荒謬了!誰爆料的
匿名賬號,但內容很詳細,包括你和許微的...特殊關係。
周臨瞬間明白了:是林雅。
不管是誰,事態很嚴重。董事會要求你立即發表聲明澄清,否則可能影響下個月的亞洲巡演。
周臨望著車窗外飛速後退的景色,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他需要找到許微,但眼下必須先處理這場風波。否則,不僅他的職業生涯會受影響,許微也可能被捲入更深的傷害。
安排記者會吧。他最終說,我會親自澄清。
第七章
三個月後,北京國家大劇院的後台,周臨正在為個人獨奏會做準備。那場風波最終以林雅公開道歉告終——周臨提供了大量證據證明她的誹謗,包括許微的工作記錄和他們之間完全專業的通訊。但代價是許微徹底消失了,連她的父親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周老師,鋼琴已經準備好了。新任調音師恭敬地說。
周臨點點頭:謝謝。
新調音師技術不錯,但總讓他想起許微——她專注時微蹙的眉頭,她調試琴絃時輕柔的動作,還有她聽他演奏時眼中閃爍的光。這三個月裡,他委托了各種關係尋找許微,甚至親自去了柏林藝術大學,卻發現她根本冇去報到。
音樂會準時開始。周臨演奏了肖邦、李斯特,最後是他那首未命名的原創曲目。當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觀眾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周臨鞠躬致謝,目光卻不自覺地掃過觀眾席,尋找一個不可能出現的身影。
回到後台,工作人員遞給他一束鮮花:有位女士留下的,說您會懂。
周臨接過花束,發現裡麵夾著一張卡片,上麵隻有一行字:D大調,第五音,三連音節奏。——一個聽眾
他的心跳驟然加速——這是他和許微之間的暗號,關於那首原創曲目的一處修改建議,隻有他們兩人知道。
送花的人呢他急切地問。
剛走不久,穿藍色風衣...
周臨顧不上其他,抱著花衝出後台。他在劇院大廳四處張望,終於在出口處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許微!他大喊。
那個背影停頓了一下,但冇有回頭,繼續向外走去。周臨追出去,在劇院前的廣場上攔住了她。
許微轉過身,臉上帶著複雜的表情。她瘦了,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陰影,但目光依然清澈。
為什麼躲我周臨氣喘籲籲地問。
許微輕聲說:我冇有躲。隻是...需要時間思考。
思考什麼
一切。她望向遠處的燈光,關於音樂,關於我們,關於我還能給你什麼。
周臨搖頭:我不需要你給我什麼。我隻想...和你一起創造音樂。
許微的眼中泛起淚光:周臨,你知道我不能...
不能專業演奏那又怎樣!周臨抓住她的手,你可以調音,可以創作,可以教我聽到音樂的靈魂。許微,這兩個月我試了四個調音師,冇有一個人能像你那樣理解我和鋼琴之間的對話。
許微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顫抖:那場風波...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你從來不是。周臨堅定地說,林雅的事已經徹底解決了。她不會再傷害任何人。
許微沉默了很久,終於輕聲問:那首曲子...你最終給它命名了嗎
周臨搖頭:它在等你回來完成。
廣場上的噴泉突然開始表演,水柱隨著音樂起舞。許微望著那些跳躍的水花,嘴角微微上揚:你知道嗎,在德語裡,'未完成'是'unvollendet',但它也意味著'尚未到達終點'。
周臨輕輕將她拉近:那麼,許微小姐,你願意和我一起繼續這段未完成的樂章嗎
許微抬頭看他,眼中的淚光映照著五彩的燈光:即使我永遠彈不出完美的肖邦
我們一起創造新的完美。周臨柔聲說。
在水聲和音樂中,許微終於點了點頭。周臨感到心中那塊空缺的地方被慢慢填滿,像一首曲子終於找到了它丟失的和絃。
他們都知道,前方的路不會平坦——他的巡演,她的手傷,外界的眼光,還有各自性格中的固執。但此刻,在未完成的旋律中,兩個不完美的靈魂找到了彼此的頻率。
周臨輕輕擁抱許微,在她耳邊低語:歡迎回家,調音師小姐。
噴泉的水花高高躍起,又輕輕落下,像鋼琴鍵上跳動的音符,奏響一段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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