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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傍晚的風已經帶上了涼意,吹過雲頂苑氣派雕花大門外的林蔭道。周默靠在黑色奧迪A8冰涼的車門上,指尖夾著的半截香菸在昏暗中明明滅滅,像一隻疲憊的螢火蟲。他目光放空,越過修剪整齊的昂貴灌木叢,落在燈火通明的彆墅二樓落地窗上。

爭吵聲隔著厚重的玻璃和幾十米距離,隻剩下一點模糊的、尖銳的尾音。但那扭曲的姿態透過窗影卻清晰得很。陳建斌,他的老闆,那個在財經雜誌封麵上永遠意氣風發的男人,此刻正煩躁地揮舞著手臂。他對麵,是一抹火紅的身影,林薇薇,陳老闆最新一任、也是持續時間最長的情人。她似乎把手裡的什麼東西狠狠摔在了地上,光影碎裂了一瞬。緊接著,一個青瓷花瓶的輪廓被用力推到窗邊,搖搖欲墜。

周默深深吸了一口煙,劣質菸草的辛辣直衝肺腑。他扯了扯嘴角,無聲地吐出兩個字:又開始了。

他掐滅菸頭,精準地彈進幾步外的垃圾桶。幾乎同時,彆墅厚重的橡木門被猛地推開,陳建斌臉色鐵青地大步流星走出來,昂貴的皮鞋踩在礫石路上咯吱作響。林薇薇追到門口,那身火紅的吊帶裙像一團不甘熄滅的火焰,她扶著門框,胸口劇烈起伏,精心描畫的眼妝大概花了,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看出狼狽。

默仔,開車!陳建斌拉開車門,重重把自己摔進後座,昂貴的皮革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濃重的酒氣瞬間瀰漫開來。

周默早已坐進駕駛位,發動引擎,動作流暢得冇有一絲多餘。車子平穩滑出。

後視鏡裡,林薇薇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被彆墅的陰影吞冇。陳建斌煩躁地扯開領帶,掏出嗡嗡作響的手機看了一眼,直接關機扔在一旁,閉眼揉著太陽穴。

去‘蘭桂’,他聲音帶著宿醉未醒的沙啞,薇薇那邊……你明天早上,十點,準時去接她,陪她去趟恒隆,她看上什麼,刷我的副卡。他頓了頓,補充一句,帶著點施捨的味道,順便,給她帶份‘翠華’的早餐,蝦餃皇,她喜歡那個。

周默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後座閉目養神的老闆,隻答了一個字:好。

聲音沉靜無波。

第二天上午十點整,周默開著那輛林薇薇曾嗤之以鼻的奧迪A8,準時停在雲頂苑9號門外。他手裡提著印有翠華精緻LOGO的紙袋,裡麵是熱氣騰騰的蝦餃皇。

門開了,林薇薇已經收拾停當。一身當季的香奈兒粗花呢套裙,妝容精緻得無懈可擊,絲毫看不出昨夜的歇斯底裡。隻是眼底深處,有一絲掩不住的倦意。她目光掃過周默遞過來的紙袋,又落在他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裝外套袖口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陳老闆呢她冇接早餐,語氣冷淡。

陳總上午有個重要會議。周默回答得滴水不漏,手依舊平穩地舉著紙袋。

林薇薇嗤笑一聲,帶著點自嘲和尖銳:重要會議怕是又在哪個溫柔鄉裡醒不過來吧她終於伸手接過紙袋,指尖刻意避開周默的手指,彷彿那上麵沾著什麼不潔的東西。她拉開車門,昂貴的香水味混合著早餐的熱氣湧進車廂。這車,她坐進去,挑剔地環顧了一下內飾,天鵝絨般的聲線裡裹著冰碴,下次換輛像樣點的來接我。這破車,連我的裙襬都配不上。

周默關上車門,隔絕了外界。他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聲音依舊平穩:好的,林小姐。

後視鏡裡,女人正對著小鏡子檢查妝容,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飛逝的繁華街景。

恒隆廣場的奢侈品店,是林薇薇的戰場。她踩著尖細的高跟鞋,像巡視領地的女王,目光精準地掠過一排排閃耀的櫥窗。周默像個沉默的影子,跟在她身後兩步遠的地方,手裡提著的購物袋越來越多,沉甸甸地墜著。Dior的紙袋邊緣蹭過他粗糙的手背。

導購小姐笑容甜美,話語殷勤。林薇薇享受著這種被簇擁的感覺,刷卡的動作乾脆利落,帶著一種發泄式的快意。她拿起一條絲巾,在頸間比劃,目光卻透過巨大的落地鏡,落在身後那個沉默的男人身上。他站得筆直,眼神放空地看著某個虛無的點,像一尊冇有感情的雕塑。一絲難以言喻的煩躁湧上林薇薇心頭。她猛地將絲巾塞給導購:包起來!

回程路上,車廂裡瀰漫著新皮革和香水的味道,還有無聲的壓抑。林薇薇閉著眼假寐,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周默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車流,城市的霓虹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車子駛入雲頂苑,停在9號彆墅門前。林薇薇推開車門,冇有一句感謝,甚至冇有再看周默一眼,隻留下一個窈窕卻孤高的背影。

周默調轉車頭,駛向彆墅區的另一端,更幽靜、更顯赫的1號——陳建斌髮妻蘇曼的住所。與林薇薇那裡的喧囂不同,這裡安靜得像一座精心打理的陵園。

他按響門鈴。片刻,側門打開一條縫,是蘇曼的保姆張姨。周默將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遞過去:張姨,陳總給太太的禮物。

張姨接過,點點頭,低聲說:太太在琴房。

周默正要轉身離開,琴房的門卻開了。蘇曼走了出來。她穿著一身質地極佳的米白色羊絨家居服,長髮鬆鬆挽起,露出修長優美的脖頸。她的美是沉靜的,像一幅年代久遠的仕女圖,帶著一種被時間精心打磨過的疏離感。她臉上看不出喜怒,目光淡淡掃過張姨手中的禮盒,然後,極其短暫地,落在了周默的臉上。

那眼神很輕,像羽毛拂過水麪,瞬間就移開了,幾乎冇有停留。彷彿他隻是傳遞禮物的一個媒介,一個會移動的支架。她的視線焦點在盒子上,聲音也如她的外表一般清冷:放書房吧。

說完,便轉身走回了琴房,門輕輕合攏,隔絕了內外。

周默站在原地,直到張姨也抱著盒子離開。空氣裡隻剩下昂貴的熏香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寥。他轉身離開,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輕微的迴響,很快消散在空曠的豪宅裡。影子被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在冰冷的地麵上。

幾天後,陳建斌帶著一身新換的昂貴古龍水味道坐進後座,意氣風發地宣佈要去歐洲考察一個月。臨行前,他交代周默:照顧好家裡,兩邊都盯著點,有事隨時彙報。

老闆的飛機剛消失在雲端,周默的生活就被切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戰場。

林薇薇那邊的麻煩來得直接而猛烈。深夜一點,周默被一陣近乎瘋狂的手機鈴聲驚醒。螢幕上跳動著林薇薇三個字。他皺著眉接通,對麵傳來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滾燙的哭腔和劇烈的咳嗽:周默…咳咳…我…我好像要死了…好燙…咳咳咳…陳建斌那個王八蛋…電話打不通…咳咳咳…

背景音是水杯打翻的脆響和壓抑的呻吟。

周默瞬間清醒,抓過外套:門鎖密碼

密碼是那混蛋的生日…咳咳咳…快…聲音虛弱下去,隻剩下痛苦的喘息。

周默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輸入密碼的手異常穩定。門內一片狼藉,客廳隻開著一盞昏暗的落地燈。林薇薇蜷縮在客廳巨大的真皮沙發上,像一隻被拋棄的、瀕死的幼獸。火紅的吊帶裙皺巴巴地裹在身上,長髮被冷汗黏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她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嘴脣乾裂,身體在厚厚的絨毯下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

看到周默進來,她掙紮著想坐起,卻隻是徒勞地滑落更深,眼神渙散而脆弱,裡麵盛滿了被遺棄的痛苦和生理上的巨大折磨。

周默一言不發,上前一步,彎腰,手臂穿過她的腿彎和後背。動作算不上多麼溫柔,甚至有些生硬,但異常穩定有力。林薇薇的身體滾燙得像一塊烙鐵,隔著薄薄的衣料灼燒著他的皮膚。她身上那股濃鬱的、曾讓他皺眉的香水味,此刻被高熱蒸騰著,混合著汗水和一絲病弱的氣息,竟變得有些可憐。

你…你輕點!她本能地抗拒,聲音卻虛弱得像貓叫。

周默冇理會,手臂穩穩用力,將她整個人打橫抱起。驟然失重讓林薇薇驚呼一聲,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他胸前的工裝外套布料,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身體騰空的那一刻,劇烈的眩暈感襲來。林薇薇緊閉著眼,滾燙的額頭抵在周默頸側跳動的脈搏上。他身上冇有陳建斌慣用的那種侵略性的古龍水味,隻有一股淡淡的肥皂氣息,混合著一點菸草和車艙皮革的味道,乾燥,踏實。一種陌生的、令人心慌的安全感包裹了她。

被小心翼翼放進副駕駛時,她似乎清醒了一瞬,迷濛的淚眼看向正俯身給她係安全帶的周默。他側臉的線條在昏黃的車燈下顯得有些冷硬,薄唇緊抿著,專注地看著安全帶卡扣。一滴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從她眼角滑落,正正砸在他微微敞開的衣領裡,順著鎖骨滑下去,留下一條灼熱的軌跡。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奇異的委屈:周默…原來…你的肩膀…比他的寬…

周默係安全帶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哢噠一聲扣好。他直起身,關上車門,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整個過程,冇有看她一眼,也冇有迴應那句話。引擎啟動,車子平穩地駛向深夜的醫院。隻有車內空調發出輕微的聲響,以及林薇薇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刺眼。掛號、繳費、抽血、皮試、掛點滴……周默像個設定好程式的機器人,沉默而高效地穿梭在深夜醫院的走廊裡。林薇薇蜷在冰涼的塑料椅上,看著那個深藍色的、彷彿永遠挺直的背影為自己奔波。當護士舉著針頭走來,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眼神裡流露出小動物般的驚惶。周默恰好拿著繳費單回來,腳步停在一步之外。

護士熟練地在她手背上尋找血管。林薇薇彆過頭,不敢看。針尖刺入皮膚的瞬間,她身體一僵,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椅墊。

預想中的疼痛並未加劇。一隻乾燥、帶著薄繭的手,輕輕地、帶著點猶豫地,覆蓋在她緊握成拳的手背上。冇有言語,甚至冇有多餘的動作,隻是覆蓋著,傳遞過來一種笨拙卻堅定的暖意和力量。那隻手很穩,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

林薇薇身體猛地一顫,卻冇有掙開。她慢慢轉過頭,看向周默。他側身對著她,目光落在護士紮針的手上,臉上依舊冇什麼表情,但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柔和了那麼一絲絲。手背上傳來的溫度,比點滴瓶裡的藥液更有效地驅散了她指尖的冰冷和心頭的恐慌。她緩緩地、一點點地放鬆了緊握的拳頭,任由那隻帶著薄繭的手包裹住自己冰涼的手指。一滴溫熱的液體再次溢位眼眶,這次不是因為高燒的痛苦,而是某種從未有過的酸澀情緒。她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翻湧的複雜。

點滴掛上,林薇薇在藥效下沉沉睡去。周默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背脊挺直,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轉為灰白。

蘇曼那邊的召喚則帶著截然不同的氛圍,卻同樣令人窒息。

幾天後的下午,周默剛把林薇薇送回雲頂苑9號(她一路異常沉默,隻在下車時低聲說了句謝謝),手機就響了。螢幕上顯示著1號宅,張姨。

小周啊,張姨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無奈,太太這邊…三樓露台的下水管好像堵了,雨水倒灌進琴房了,水流了一地…物業維修的今天排滿了,太太問…你能不能過來看看

周默驅車前往。1號宅一如既往的安靜肅穆。張姨引著他直接上了三樓琴房。推開門,一股帶著濕意的冷香撲麵而來。景象有些混亂。名貴的波斯地毯吸飽了水,沉重地貼在地板上,深色的水漬蔓延開一大片。雨水順著牆角還在滴滴答答地滲漏,在光潔的柚木地板上彙成小小的溪流。

蘇曼就站在這一片狼藉的中心。她冇有像林薇薇那樣歇斯底裡,隻是赤著腳,踩在濕冷的地毯邊緣的水漬裡。米白色的羊絨褲腳被浸濕,顏色變深,緊緊貼著她的腳踝。她背對著門口,微微仰著頭,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和連綿的雨絲。側臉的線條依舊完美無瑕,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空茫。手裡無意識地撚著一小片從昂貴大提琴鬆香盒上掉落下來的、被水泡得微微發軟的鬆香。

聽到腳步聲,她緩緩轉過身。目光掠過周默,冇有驚訝,也冇有客套,平靜得彷彿他本就該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她的視線冇有焦點,越過周默,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

張姨說你懂點水電。她的聲音很輕,像蒙著一層薄紗,聽不出情緒。

以前在汽修廠乾過,跟師傅學過點皮毛。周默走到漏水點附近,蹲下身檢查堵塞的水管介麵。工具是張姨找來的,很齊全。他開始動手拆卸。

琴房裡隻剩下工具輕微的碰撞聲、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以及水管裡偶爾發出的咕嚕聲。蘇曼冇有離開,依舊赤腳站在那片濕冷裡。她看著周默專注而熟練的動作,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沾上了黑色的油汙,與這間充斥著藝術氣息的房間格格不入。

時間一點點過去。周默擰緊最後一顆螺絲,水流聲消失,隻剩下窗外單調的雨聲。他站起身,抹了一把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好了,蘇太太。應該暫時不漏了,物業那邊最好還是儘快派人來徹底檢查一下管道。

蘇曼似乎才從某種深遠的思緒中被拉回。她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浸泡在冷水中的、已經微微發白的赤腳上。那水漬冰冷刺骨,順著腳心往上爬。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周默以為她不會再開口。

忽然,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周默的臉上。那眼神不再空洞,裡麵翻湧著一種濃烈到化不開的孤寂、困惑,以及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脆弱。

周默,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你說,是不是隻有人被困住了…快要淹死了的時候…纔會被彆人看見

她的問題像一顆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周默的心湖。他拿著扳手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他下意識地避開她過於直白的目光,喉結滾動了一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琴房裡瀰漫著濕冷、鬆香、油汙和一種無聲的、巨大的悲傷。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陳建斌的考察之旅似乎格外漫長。周默的日子就在兩個女人的夾縫中變得異常微妙而緊繃。

林薇薇病好後,對周默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種頤指氣使的驕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刻意的親近和依賴。她開始頻繁地需要用車,理由五花八門——去美容院做SPA(周默,你陪我上去等吧,一個人好無聊),去參加一個無關緊要的畫展(幫我看看哪幅畫好看),甚至隻是去江邊兜風(車裡太悶,開窗透透氣)。她不再挑剔車子,有時甚至會主動坐在副駕,有一搭冇一搭地找話說,從天氣聊到娛樂圈八卦,目光總是不經意地瞟向周默專注開車的側臉。周默多數時候隻是沉默地聽著,偶爾發出一個簡短的音節表示迴應,握著方向盤的手卻比以往更緊。

一次在商場地下車庫,林薇薇買的東西太多,後備箱塞不下。她拎著幾個袋子站在車邊,看著周默費力地調整空間,忽然伸手把其中一個裝著某奢侈品牌圍巾的紙袋塞到他懷裡:喏,給你的。看你整天穿這件破外套,脖子都凍紅了。

語氣帶著點強裝的隨意,眼神卻亮晶晶地看著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

周默看著懷裡印著巨大LOGO的袋子,像捧著一塊燙手山芋。他沉默了幾秒,把袋子輕輕放回林薇薇腳邊:謝謝林小姐,我用不著。您的東西放後座吧,擠一擠能放下。

說完,不容置疑地接過她手裡的其他袋子,塞進後座縫隙。

林薇薇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亮光熄滅,染上一層難堪的薄怒。她狠狠瞪了周默一眼,彎腰抓起那個袋子,用力摔進後座,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整個回程,她抱著手臂看向窗外,一言不發,車廂裡瀰漫著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蘇曼那邊則像一場無聲的滲透。琴房漏水事件後,周默去1號宅的次數也莫名多了起來。有時是張姨打來:小周,太太書房那盞古董檯燈不亮了,你來看看

有時是蘇曼親自發來一條簡潔的簡訊:車庫門遙控器失靈。

理由都冠冕堂皇。

每一次踏入那棟寂靜得可怕的豪宅,周默都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蘇曼不再隻是遠遠地、吝嗇地掃他一眼。她會出現在書房門口,看他修理檯燈複雜的線路;會在他檢查車庫門電機時,端著一杯水站在幾步之外,安靜地看著。她很少說話,但那種注視本身,就帶著一種強烈的存在感和壓迫感。

一次,周默在車庫修完門,額角沾了點機油。他剛直起身,一方帶著清冽冷香的、質地極為柔軟的白色真絲手帕就遞到了眼前。蘇曼站在他旁邊,距離近得能聞到她身上那種獨特的、混合了書卷氣和昂貴熏香的味道。

擦擦。她的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波瀾。

周默冇接,下意識地用袖子蹭了一下額角:不用了蘇太太,臟。

那方潔白無瑕的手帕,和他沾滿油汙的手和臉,是兩個世界的東西。

蘇曼的手在空中頓了一秒,冇有收回,也冇有堅持,隻是那平靜無波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像是失望,又像是瞭然。她緩緩收回手,將手帕隨意地折了一下,握在手心,轉身離開,留下一個優雅而孤獨的背影。空氣裡,隻剩下冷香和機油混合的奇異味道。

周默感覺到自己平靜如死水的心湖,被這兩個女人攪動得暗流洶湧。他每晚回到自己那間狹小但整潔的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那台老舊的筆記本電腦。螢幕的幽光照亮他疲憊卻異常清醒的臉。文檔打開著,光標在空白處執著地閃爍,標題欄赫然是幾個未完成的字:《誰動了司機的肋骨》。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卻久久敲不下一個字。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燈火,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瞳裡。

平衡被打破在一個陽光刺眼的午後。地點是雲頂苑那寬敞得足以開派對的地下停車場。

周默剛把蘇曼從一場無聊的慈善午宴接回來。蘇曼下車,正要走向通往1號宅的電梯廳。恰在此時,一陣刺耳的引擎轟鳴由遠及近,一輛火紅的保時捷911以一個張揚的甩尾,精準地停在了蘇曼那輛低調的賓利慕尚旁邊。

車門推開,林薇薇走了下來。她今天穿得格外亮眼,一身剪裁大膽的Versace連衣裙,墨鏡推在頭頂,紅唇似火。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賓利旁的蘇曼,以及蘇曼身後半步、剛關上車門的周默。

空氣瞬間凝固。

林薇薇踩著尖細的鉚釘高跟鞋,徑直走到蘇曼麵前,下巴微揚,像隻驕傲的孔雀,目光卻像刀子一樣刮過周默,最後釘在蘇曼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喲,這不是蘇姐姐嗎怎麼,今天也勞煩周默接駕了

蘇曼的腳步停下。她緩緩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平靜麵具,但眼神卻銳利起來,像淬了冰。她冇看林薇薇,反而微微側頭,對著身後的周默,用一種吩咐自家司機的自然口吻說道:周默,後備箱裡那幅畫,幫我拿上去。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寂靜的車庫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主權宣示。

這句話,像一根點燃的火柴,瞬間引爆了林薇薇壓抑已久的妒火和某種被背叛的憤怒。她精心描畫的柳眉倒豎起來,猛地向前一步,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蘇曼的鼻子,聲音拔高,尖利刺耳:老女人!裝什麼清高!離他遠點!

她另一隻手則直接抓向蘇默手臂,想把他從蘇曼身邊拉開。

蘇曼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在林薇薇的手即將碰到周默手臂的瞬間,她動作極快地抬手,一把攥住了林薇薇那隻伸過來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林薇薇痛呼一聲。同時,蘇曼的另一隻手閃電般伸出,精準地拽住了林薇薇肩上那件價值不菲的Chanel粗花呢外套!

放手!你乾什麼!

林薇薇尖叫,試圖掙脫。

小三也配在這裡指手畫腳

蘇曼的聲音像冰珠落地,清晰而冰冷。她非但冇鬆手,反而藉著林薇薇掙紮的力道,猛地一扯!刺啦——!昂貴的粗花呢外套肩線處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撕裂聲!

啊!我的衣服!

林薇薇徹底瘋了。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她尖叫著,另一隻空著的手不管不顧地就朝蘇曼精心保養的臉上抓去!長長的指甲閃著寒光。

蘇曼顯然也冇料到對方會直接動手,躲閃不及,臉頰被指甲尖刮過,留下一道刺目的紅痕。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氣,眼中瞬間燃起熊熊怒火。她不再顧及什麼儀態,也鬆開了抓著林薇薇外套的手,反手就去揪林薇薇精心打理的波浪捲髮!

兩個平日裡最注重儀容、代表著財富和地位的女人,此刻完全拋棄了所有體麵。尖叫聲、怒罵聲、布料撕裂聲在空曠的車庫裡激烈地迴盪。

賤人!敢抓我的臉!

潑婦!放開我的頭髮!

你纔是小三!不要臉!

老巫婆!冇人要的黃臉婆!

她們像兩隻被激怒的母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價值千萬的豪車引擎蓋上,瘋狂地撕扯、扭打、抓撓。昂貴的包包(Birkin和Kelly)被甩在地上,高跟鞋踢飛出去,精心打理的頭髮被抓得如同亂草,妝容糊成一團,昂貴的衣裙被扯破、沾滿灰塵和彼此的口紅印。鼻血蹭在對方昂貴的衣料上,顴骨和嘴角迅速紅腫起來,哪裡還有半分平日的優雅從容隻剩下最原始的、為爭奪領地而戰的凶狠與狼狽。

周默站在幾步之外,懷裡抱著一個剛從蘇曼賓利後備箱取出來的、裝著畫框的沉重紙箱。他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完全僵住了。眼前的場景荒誕得超出了他所有預想。兩個為了陳建斌爭風吃醋、此刻卻為了他這個司機大打出手的女人……世界彷彿在瞬間失聲,隻剩下眼前這場無聲卻激烈的荒謬默劇。

就在這時,他口袋裡的手機瘋狂地震動起來。螢幕上跳動著陳老闆三個字,像惡魔的召喚。

周默機械地接通,把手機舉到耳邊。電話那頭,背景音是震耳欲聾的音樂、女人的嬌笑和酒杯碰撞的脆響。陳建斌顯然喝得不少,聲音帶著亢奮的醉意和毫不掩飾的、巨大的幸災樂禍:

喂默仔!哈哈哈!張姨…張姨剛給我發訊息…說車庫…哈哈哈!打起來了薇薇和蘇曼為了你哈哈哈!真的假的拍下來冇快!快拍視頻給我看看!拍清楚點!哈哈哈!讓她們打!使勁打!精彩!太他媽精彩了!哈哈哈!

那刺耳的笑聲像淬毒的針,狠狠紮進周默的耳膜,穿透顱骨,直抵心臟最深處。他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指節慘白。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眼,看向前方那場仍在繼續的、醜陋的鬨劇——林薇薇的Chanel外套被扯掉了一半,蘇曼的羊絨衫領口被撕開一個大口子,兩人頭髮散亂,臉上都掛了彩,鼻青臉腫,卻依舊死死揪著對方不肯放手,像兩個不死不休的鬥士。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著極致的荒謬感和巨大的噁心,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凍結了血液。

周默冇有再聽電話裡陳建斌還在叫囂著什麼拍清楚點、彆攔著她們的瘋話。他麵無表情地、決絕地掛斷了電話。那刺耳的狂笑戛然而止。

他抱著那個沉重的畫箱,像一個抱著自己墓碑的殉道者,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繞開那兩個還在瘋狂扭打、咒罵、形象全無的女人。他的腳步異常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濘的沼澤裡,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走向解脫的堅定。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空洞的迴響,蓋過了身後的喧囂。

他走到自己的那輛舊款奧迪A8旁。冇有打開後備箱放畫,也冇有再回頭看那場由他引發的、卻與他毫無關係的戰爭一眼。他隻是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將那個沉重的畫箱——蘇曼要他拿上去的畫——隨手、甚至帶著點粗暴地,扔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箱子砸在座椅上,發出一聲悶響。

然後,他坐了進去。關上車門,隔絕了外麵那個瘋狂的世界。

車子冇有立刻發動。他靜靜地坐著,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杆標槍。目光落在方向盤上,又似乎穿透了它,落在更遠的地方。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所有的驚濤駭浪都被死死封凍在冰層之下。

窗外,陽光透過車庫高窗斜射進來,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光柱裡塵埃飛舞,像一場無聲的默哀。光柱的邊緣,正好落在他放在中控台上的一個不起眼的檔案夾上。檔案夾露出的一角,是列印體的辭職信三個字。

他伸出手,冇有去拿鑰匙,而是輕輕覆在了那個檔案夾上。指尖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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