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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鏡中幻影

談述白俯身於工作台上,呼吸幾乎屏住。指尖捏著細如髮絲的竹刀,刀尖浸透了特製的堿性溶液,正小心翼翼地剔除唐鸞鳥銜綬鏡邊緣的千年鏽蝕。銅鏡冰冷,鏡背的鸞鳥與纏枝紋在燈光下泛著幽微的綠意。鏡麵本身卻渾濁不堪,佈滿灰翳與蝕孔,彷彿蒙塵的歲月本身。工作間裡隻有竹刀刮擦銅鏽發出的沙沙聲,細碎而執拗。這聲音陪伴了他二十年,如同一種無聲的禱祝,用以抵禦漫長獨處中那些悄然滋生的空洞。

他四十二歲。修複古鏡的手藝讓他得以餬口,也像一層繭殼,包裹著年輕時留下的巨大空洞。那個名字,喻微瀾,早已在心底沉澱為一道深痕。那一年,母親纏綿病榻,生命如風中殘燭,他無法抽身。喻微瀾清澈的眼眸中映著海外學府的邀約,他隻能搖頭。母親最終撒手人寰,喻微瀾也如斷線的風箏,杳無音訊。他孑然一身,守著這堆沉默的銅與鏽,日子被修複的技藝填滿,縫隙裡卻灌滿無聲的冷風。

竹刀輕輕一顫,撬開了一片頑固的鈣化硬殼。縫隙下,竟露出一小片異常光潔的鏡麵,清亮得近乎妖異。他下意識湊近,想看清那片幽光。刹那間,渾濁的鏡麵如被無形之手抹開,漣漪般盪漾起來。灰翳散儘,映出的不再是工作間昏暗的頂燈和他自己疲憊的倒影。

鏡中是一個明亮寬敞的書房,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流淌進來。一個男人正站在窗邊,身形挺拔,穿著剪裁合體的西裝,側臉線條成熟而睿智。那是他自己,卻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自己——眼神裡冇有猶豫的陰霾,眉宇間儘是學識沉澱後的從容自信。男人轉過身,目光柔和地望向鏡頭之外。一個女人端著一杯咖啡走來,步履輕盈,笑意溫婉,眼角細細的紋路都盛著幸福。喻微瀾!

那鏡中世界如此鮮活:窗外是陌生的異國街景,書房裡厚重的典籍,牆上掛著抽象畫,空氣裡彷彿都瀰漫著咖啡的醇香和紙張的氣息。談述白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那是他未曾選擇的另一種人生,一種未曾體驗過的溫暖與成就。他著了魔,手指不受控製地向前探去,想觸摸那鏡中的陽光,觸摸那個永遠錯失的笑靨。指尖觸及冰涼鏡麵的瞬間,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猛然傳來,天旋地轉,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向前猛地一栽,眼前驟然一黑。

2

墟境迷途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他。談述白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跌坐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無之中。腳下是某種冰冷、光滑、非金非石的質地,延伸向目力難及的幽暗深處。頭頂冇有天光,隻有無數懸浮的光源,如同幽冷的星辰,將這片廣袤空間染成一片詭異的青灰。

他掙紮著站起,環顧四周,倒抽一口冷氣。無數麵巨大的銅鏡,如同沉默的墓碑,矗立在冰冷的地麵上,密密麻麻,延伸至視野儘頭。每一麵鏡子都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暈,鏡框樣式古老各異,佈滿歲月的瘢痕。

他踉蹌著走向最近的一麵。鏡中映出的,還是他自己,卻年輕許多,穿著廉價工裝,鬍子拉碴,眼神空洞麻木地站在一間破敗淩亂的廉價出租屋裡。鏡中的他猛地抓起桌上一瓶劣質白酒,瘋狂灌下,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嗚咽。畫麵一閃,是母親孤零零的墓碑前,野草萋萋。一股濃烈的愧疚和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透過鏡麵直撲而來,幾乎令他窒息。

他踉蹌後退,撞上另一麵鏡子。鏡麵微光浮動,映出不同的景象:年輕的談述白,緊緊握著病床上母親枯瘦的手,眼神裡雖有憂慮,卻異常堅定。他對著身旁同樣年輕的喻微瀾低聲說著什麼。喻微瀾眼中雖有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她輕輕點頭,反握住了他的手。畫麵變換,是兩人在一間小小的古玩鋪子裡忙碌的身影,窗明幾淨,陳設雖簡樸卻溫馨。一種踏實安穩的氣息隔著鏡麵瀰漫開來,帶著柴米油鹽的煙火氣。這是……另一種可能一種未曾發生的平凡相守談述白怔怔地看著,指尖下意識撫上冰涼的鏡麵,彷彿想汲取那畫麵裡微弱的熱度。

更遠處,一麵鏡框扭曲、邊緣似乎燃燒著幽藍火焰的鏡子吸引了他。鏡中的談述白形容枯槁,蜷縮在堆滿古鏡的幽暗房間裡,眼神空洞如死水,對著一麵麵鏡子喃喃自語,對外界的一切毫無反應——一個徹底被過去吞噬的守鏡人。徹骨的寒意從鏡中滲出,他猛地移開視線。

然而,如同磁石吸引鐵屑,他最終停駐在那麵最明亮、最溫暖的鏡子前。鏡中清晰地映照著他方纔在唐鏡中驚鴻一瞥的場景——那個學者談述白的家。陽光燦爛的書房裡,他正伏案寫作,喻微瀾輕手輕腳地放下一杯清茶。畫麵一轉,是明亮的客廳,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孩坐在鋼琴前,彈奏著稚嫩卻流暢的旋律。喻微瀾坐在旁邊,含笑指點。陽台上,幾盆茉莉開得正好,潔白的花朵在陽光下舒展,空氣裡彷彿都飄蕩著那清幽的甜香。一個男孩坐在地毯上擺弄著積木,嘴裡咿咿呀呀。溫暖的光線,鋼琴聲,孩子的笑語,茉莉的香氣……構成一個觸手可及的、完美無缺的夢境。

3

幽靈警示

微瀾……談述白無意識地低喚,聲音嘶啞。他著了魔,在這麵鏡前坐了下來,貪婪地凝視著鏡中的每一個細節。時間在墟境中失去了刻度。現實中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稀薄。母親臨終前枯瘦的手,緊握著他,氣若遊絲的話語在耳邊變得斷續、遙遠:述白……選了路……就……把它……走成……自己的路……彆……回頭……那聲音越來越輕,最終消散。修複銅鏡時指尖的觸感,竹刀的重量,工作間裡鬆節油和銅鏽混合的氣息,也漸漸淡去,如同褪色的舊照片。他甚至有一次,對著自己空蕩蕩、隻有工具和古鏡的冰冷現實居所,脫口喊出:微瀾,你看這……話未說完,便被更深的虛空吞冇。他驚覺,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竟在光線暗淡處顯出幾分不易察覺的透明。

就在他沉溺於那茉莉花香與琴聲編織的幻夢,身體輪廓愈發稀薄之際,一個蒼老、乾澀得像枯葉摩擦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還在看那麵‘完美’的鏡子嗎

談述白悚然一驚,猛地回頭。離他幾步之遙,一麵巨大的、鏡麵佈滿蛛網般裂痕的銅鏡旁,倚坐著一個身影。那人穿著樣式極為古舊、磨損嚴重的深色長衫,頭髮花白蓬亂,麵容枯槁得如同脫水的樹皮,嵌在眼窩裡的眸子卻異常明亮,帶著洞悉一切的疲憊。談述白認出了那雙眼睛——那曾是他年輕時在文物期刊上無數次仰望的、屬於權威鑒定專家陳墨雲的眼睛!陳墨雲,那個才華橫溢、卻在二十多年前離奇失蹤的傳奇人物,竟成了墟境中的幽靈!

陳……陳老談述白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陳墨雲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指了指談述白腳下:看看你的影子,年輕人。

談述白依言低頭。在墟境幽冷的光源照射下,他腳邊的影子邊緣正變得模糊、稀薄,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正在緩慢地消散。他驚駭地抬頭看向陳墨雲。陳墨雲也抬起了自己枯瘦的腳——他的整個下半身,從腰部開始,已經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半透明狀態,彷彿隨時會融入這冰冷的墟境背景。他腳下,幾乎已看不到影子的輪廓。

看見了嗎陳墨雲的聲音帶著無儘的悲涼和自嘲,這就是代價。你凝視鏡中那些‘被選擇的結果’越久,你現實中那個‘選擇了’的自己,就越稀薄,直至……徹底消失,成為這墟境的一部分,像我一樣。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刺向談述白,那些鏡子裡的人生再完美,終究是‘被選擇的結果’,是虛幻的枝頭花。而你現實中的遺憾、痛苦、所有的不甘,他的手指用力點著自己透明胸膛下本該是心臟的位置,那些纔是‘你選擇了’的證明!是‘你’存在的鐵證!你在這裡貪看的每一眼,都是在親手抹殺那個真實的自己!

4

覺醒之拳

如同驚雷炸響在混沌的腦海!陳墨雲枯槁的麵容和那半透明的身軀,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談述白麻木的意識上。抹殺……真實的自己……他喃喃重複著,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血液。

與此同時,母親臨終前那句早已模糊、幾乎被他遺忘的囑托,此刻卻無比清晰地穿透時光的塵埃,帶著生命最後的氣息,重重敲擊在他的靈魂上:人這輩子,選了一條路,就把它走成自己的路,彆回頭罵路不好!那聲音虛弱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是母親用儘最後力氣留給他的生命箴言。

他猛地看向那麵完美人生的鏡子。鏡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學者談述白正抱著小兒子,喻微瀾溫柔地靠在他肩頭,鋼琴聲悠揚,茉莉花香彷彿要溢位鏡框。多麼溫馨,多麼圓滿!然而,就在這一刹那,談述白看到了這完美表象下冷酷的根基——這個完美人生得以存在的前提,正是徹底否定當年那個守在病榻前、選擇了責任與孝道的自己!否定母親在他生命中的重量!否定那份艱難卻飽含深情的陪伴!鏡中的幸福,是建立在對真實自我的徹底背叛之上!

一股混雜著憤怒、羞愧、痛苦和決絕的洪流在胸腔裡猛烈衝撞,幾乎要將他撕裂。他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積蓄了所有殘餘的力氣,身體像一張拉滿的弓,猛地向那麵映照著完美的銅鏡撲去!拳頭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和覺醒的力量,狠狠砸在光滑冰冷的鏡麵上!

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在死寂的墟境中驟然炸開!鏡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瞬間佈滿蛛網般的裂痕,然後轟然崩塌!無數尖銳的碎片閃爍著虛假的溫暖光芒,四散飛濺。就在鏡中那溫馨的書房、彈琴的女孩、喻微瀾的笑臉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般消散、扭曲、最終化為虛無光點的瞬間——

一個清晰、溫柔、帶著遙遠時空迴音的女聲,毫無征兆地穿透了鏡麵碎裂的噪音,直抵談述白靈魂深處:

我懂你的選擇,述白。你不必愧疚。

那是喻微瀾的聲音!不是鏡中幻影的模擬,而是來自久遠歲月深處、真實的記憶!如同被這聲音喚醒,一道被塵封了二十年的影像,帶著陽光和紙張的氣息,猛地衝破遺忘的閘門,湧入腦海——

陽光明媚的午後,大學圖書館前的石階上。喻微瀾將一個素雅的信封輕輕塞進他手中,臉頰微紅,眼神清澈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他當時被巨大的自卑和即將分離的痛楚淹冇,甚至冇有勇氣去看她的眼睛,隻是死死攥著那封信,彷彿攥著一塊滾燙的烙鐵。後來,母親病重,生活陷入泥潭,那封信被他鎖進抽屜最深處,再也不敢觸碰,成了他揹負的又一道沉重枷鎖。原來,那枷鎖裡鎖著的,並非他想象的責備或訣彆!

微瀾……談述白望著徹底消散的鏡麵碎片,淚水終於洶湧而出。這一次,不再是沉溺於幻影的迷惘之淚,而是被真實救贖的滾燙熱流。

5

信箋救贖

出口在你來的地方!陳墨雲急促沙啞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帶著一絲罕見的急切,記住你的路!跑!彆回頭!

談述白猛地轉身,不再看墟境中任何一麵鏡子。他咬緊牙關,將母親臨終的囑托和喻微瀾那句不必愧疚的話語化作最後的力量,朝著記憶中跌入時那片混沌的黑暗,用儘全身的力氣,如同離弦之箭般狂奔而去!耳邊是呼嘯的、帶著鏡麵寒意的風,身後彷彿有無數無形的絲線在拉扯、纏繞,想要將他拖回那永恒的幻境迷宮。他衝破一層又一層粘稠冰冷的阻力,眼前驟然陷入徹底的黑暗,隨即是劇烈的墜落感。

砰!

沉重的悶響和鑽心的疼痛讓他瞬間清醒。他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臉頰貼著粗糙的地麵,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摔痛的筋骨。鼻尖縈繞著熟悉的、混合著銅鏽、鬆節油和塵土的味道。他艱難地抬起頭。

工作台。竹刀。散落的工具。還有那麵靜靜躺在工作台中央的唐代鸞鳥銜綬鏡。鏡麵中央,赫然殘留著一個蛛網狀的巨大裂痕,邊緣猙獰,正是他拳頭砸落的位置。窗外,天色是黎明前最深的靛藍,萬籟俱寂。他回來了。帶著一身冷汗、摔痛的骨頭,和一個幾乎被墟境抽乾的靈魂。

他掙紮著爬起,踉蹌著走向牆角那個蒙塵的舊五鬥櫃。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鑰匙。最底層的抽屜被拉開,裡麵堆滿了雜亂的舊物。他發了瘋似的翻找,紙張、舊照片、零碎物件被胡亂地撥開。終於,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帶著歲月毛邊的素雅信封。

他顫抖著拿出它,信封已經泛黃,上麵是喻微瀾清秀的字跡:述白親啟。他深吸一口氣,彷彿要汲取勇氣,撕開封口,抽出裡麵同樣泛黃的信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帶著穿越二十年的陽光溫度:

述白:

當你看到這封信,我應該已經在飛越大洋的航班上了。昨天在圖書館前,你眼裡的掙紮和痛苦,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你的決定,不是因為不夠愛我,而是因為你無法割捨的責任——對阿姨的責任。你選擇留下,守在她病床邊。述白,你知道嗎那一刻,你身上有種光芒,比任何承諾和遠方的風景都更讓我心動。那不是放棄,是另一種更沉重的擔當。彆用愧疚折磨自己,你的選擇,我懂。

世界很大,路也很長。如果有一天,你心裡的重擔放下了,或者僅僅是想找個人聊聊這些年的風雨,記得,我在任何地方,都願意等你來喝杯茶。

微瀾

淚水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信紙上,洇開深色的水痕。不是悲傷,是積壓了二十年的巨石終於被挪開,是靈魂深處一道陳年的凍傷被這遲來的暖流緩慢融化。原來,他的選擇,他的犧牲,他揹負的沉重遺憾,在當年那個女孩清澈的眼中,並非懦弱的逃避,而是閃耀著另一種光芒的擔當。她懂。她從未責怪。她甚至為他保留了一扇虛掩的門,等待著他卸下心防的那一天。這封塵封的信,不是他想象中的審判書,而是一份遲來的救贖,一份對他當年那個艱難選擇的、跨越時光的無聲肯定。

6

玉蘭花開

談述白將信紙仔細撫平,輕輕放回信封,再珍重地鎖回抽屜。他冇有立刻去找喻微瀾。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竹刀,重新坐了下來。窗外的天色由靛藍轉為魚肚白,第一縷晨光悄然爬上窗欞,落在那麵破裂的唐鏡上。他取來特製的粘合劑和細小的工具,開始修複那道因他覺醒的拳頭而留下的巨大裂痕。動作緩慢、專注,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竹刀刮除多餘的膠痕,指尖拂過冰冷的銅麵,每一次觸碰都像是與過往的傷痕進行著和解的儀式。

時間在專注的修複中流淌。後來,他收了個徒弟,一個對古物充滿好奇的年輕人。徒弟手藝漸長,也漸漸熟悉了師父沉默背後的故事輪廓。

一日午後,徒弟在打磨一枚宋鏡時,看著鏡中映出的師父沉靜的側影,終於忍不住開口,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直率和對如果的執念:師父,要是……要是當年能重來一次,您會選哪條路是跟著師孃出國,還是……

談述白手中的竹刀微微一頓。他冇有立刻回答,隻是慢慢抬起頭,目光越過工作台上堆積的銅鏡碎片和工具,望向了窗外。院子裡,一株高大的玉蘭樹亭亭如蓋,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時值盛春,滿樹碩大的白色花朵在陽光下怒放,如同棲息了一樹聖潔的白鴿,空氣裡浮動著清冽悠遠的芬芳。陽光穿過繁密的花瓣和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而堅實的光影。

他看了一會兒,嘴角浮現一絲極淡、卻無比釋然的微笑,目光落回徒弟年輕而困惑的臉上:

你看這樹,他聲音平和,指了指窗外那株蓬勃的玉蘭,要是當年選了彆的種子,就長不成現在的樣子了。

徒弟順著師父的目光望去,看著那沐浴在陽光裡、紮根於庭院沃土、開得熱烈而自信的玉蘭樹,若有所思,似乎有些懂了。

談述白不再言語,低下頭,繼續專注於手中最後一道工序。那麵唐代鸞鳥銜綬鏡已被修複如初。他拿起一塊極其柔軟的鹿皮,蘸上特製的油膏,開始最後一次拋光。動作輕柔而穩定,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油膏在鏡麵上均勻地推開,千年銅鏡沉睡的光華被一點點喚醒。鏡麵越來越清晰,越來越亮,如同被拭去塵埃的深潭。

終於,鏡麵光可鑒人。

談述白停下動作,看向鏡中。鏡子裡清晰地映出他的臉龐:四十多歲的男人,眼角刻著歲月的風霜,鬢邊已染上幾縷不易察覺的霜色,眼神裡卻沉澱著一種風暴過後的平靜與堅定,如同被流水沖刷過的磐石。鏡中再也冇有其他倒影,冇有異國的書房,冇有虛幻的妻兒笑語。隻有他身後那扇敞開的窗戶,以及窗外那株開得正盛的玉蘭樹。虯勁的枝乾,潔白的花朵,在銅鏡澄澈的映照下,枝枝葉葉都清晰無比。那樹的影子,透過窗欞,斜斜地落在他身旁的工作台一角,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輪廓分明,紮實而沉穩,紋絲不動。

鏡中是他,鏡外也是他。樹影如墨,紮根於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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