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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福興班打雜三年,最大的盼頭是能摸一摸台柱子的戲服。

直到那天林秋霜摔了茶盞:這破《牡丹亭》誰愛唱誰唱!班主急得直搓手,我攥著被汗水浸透的帕子站出來:我...我能試試。

後台的鏡子裡,我穿著撿來的舊戲服,鬢角的珠花歪歪扭扭。

可等我開口唱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頭排那個眼尾上挑的公子突然放下茶盞——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京城第一戲骨謝昭明。

散戲時他堵在後台,指尖沾著水在我手背畫戲譜:這腔兒改得妙,明日起,你唱杜麗娘,我唱柳夢梅。

我的戲服半夜被剪得像破布,唱詞裡被偷偷塞了歪腔——她冷笑:小丫頭也想搶我位置等你唱得比我好再說!

謝昭明卻捏著被改的戲本甩在她腳邊:這腔兒歪得像破鑼,也配教晚棠轉頭又讓人抬來整箱新行頭,繡著並蒂蓮的,他說:我的搭檔,該穿最好的。

周伯偷偷說:昭明公子熬了整月了,偏嘴硬說『怕她唱壞我的戲』。

那天我堵著他問:謝公子圖什麼他耳尖通紅,喉結動了動:圖...圖和你唱一輩子戲。

林秋霜的茶盞摔了一地,可我不在乎——謝昭明正替我理著戲服的流蘇,輕聲說:晚棠,明日《長生殿》的妝,我幫你畫。

原來這京城最傲的角兒,早把真心,熬進戲裡了。

2

後台炸了。

我正蹲在角落補戲服上的金線,忽聽哐噹一聲,林秋霜的點翠頭麵砸在妝奩上,珠翠亂滾。

她塗著丹蔻的手指戳向門口:他謝昭明算什麼東西讓我等半刻鐘不唱了!

杜師傅的臉黑得能滴墨:秋霜!《牡丹亭》是今晚頭牌,台下坐滿了官眷——

官眷算什麼林秋霜扯下繡著並蒂蓮的水袖,要唱讓彆人唱!話音未落,她踩著高底鞋噔噔摔門出去,門簾晃得燭火直顫。

我攥緊手裡的針線,後槽牙咬得發酸。

這是林秋霜這個月第三次罷演了。

上回說茶不夠溫,前回說妝花歪了,可這回……是謝昭明來了。

京城第一戲骨謝昭明,專愛聽崑曲,尤其愛《牡丹亭》。

聽說他昨日遞了帖子,說要聽林秋霜的杜麗娘。

林秋霜等了整宿,今早起來連眉梢都帶著笑,偏謝昭明遲到半刻鐘,她就炸了。

晚棠!周福老頭撞過來,粗布圍裙沾著炭灰,你小時候跟老班主學過全本《牡丹亭》,對吧

我手一抖,金線紮進指腹:周伯,我是打雜的……

現在冇打雜的!周福攥住我手腕,杜師傅急得直咳血,後台就你會全本。秋霜那身水袖你穿著大兩寸,將就套上!頭麵我給你找個素的,趕緊——

我行嗎我喉頭髮緊。

從小到大,我隻敢在後台偷偷練,林秋霜說打雜的也配學角兒的戲,杜師傅拍了拍我腦袋:晚棠嗓子好,先跟著學。

周福塞給我個銅鏡:你照照,眼尾那點紅,像極了老班主說的杜麗娘。去!

我被推上後台側幕時,手心全是汗。

水袖長過指尖,頭麵壓得脖子酸,可台下的喧嘩像悶在甕裡的雷——他們等了半個時辰,若冇戲看,戲班要賠銀錢,杜師傅要被罵,林秋霜會更得意。

我咬了咬舌尖。

檀板一響。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我抬眼。

原本閉著眼聽戲的謝昭明,正坐在最前排。

他穿月白暗紋錦袍,眉峰像刀刻的,此時卻微微睜眼,瞳孔顫了顫。

我突然想起老班主教我時說的:杜麗娘是深閨裡的嬌小姐,步子要軟,眼波要怯。林秋霜總把腰板挺得像杆槍,可杜麗娘該是被春愁絆住腳的——我放軟了腰肢,水袖垂得更低些,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時,尾音輕輕顫了顫。

台下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

等唱完則為你如花美眷,滿堂彩聲炸起來。

茶盞敲桌子的,帕子拋上台的,連謝昭明都拍了手,指節叩著桌沿,一下一下,像敲在我心口。

我躲到後台時,額角全是汗。

水袖被我攥得皺巴巴,正想找周福拿熱毛巾,一抬頭撞進片月白。

謝昭明站在妝奩前,鏡裡映出他緊抿的唇:你的杜麗娘,比林秋霜像。

我手忙腳亂要行禮,髮簪叮地掉在地上。

他彎腰撿起來,指尖擦過我手背:慌什麼

昭明哥哥好興致啊。

林秋霜的聲音像浸了冰碴。

她倚在門框上,臉上的粉冇卸乾淨,眼尾紅得瘮人:小丫頭片子也敢搶風頭下次可冇這麼好運。

她甩著帕子走了,香風裹著冷笑。

我低頭收拾髮簪,謝昭明突然說:你改的身段,比原本的好。

我抬頭,撞進他深潭似的眼睛。

他喉結動了動,又補了句:明兒……

昭明公子!外頭有人喊。

他應了一聲,轉身時墨色衣襬掃過我鞋尖,又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春夜落進茶盞的星子,燙得我後頸發燙。

我攥著髮簪坐在妝凳上,聽見外頭更夫敲了三更。

周福端著薑茶進來:晚棠啊,明兒怕是有熱鬨瞧。

我喝了口薑茶,甜得齁嗓子。

窗外月亮又圓又亮,照得妝奩上的珠翠泛著光。

不知道謝昭明明兒要來說什麼。

(次日清晨,謝昭明親自來到戲班的門環被叩響時,我正蹲在院兒裡洗林秋霜的繡鞋。

3

院兒裡的青石板結著薄霜,我蹲在井邊搓林秋霜的繡鞋,凍得指尖發木。

門環哐當一響,周福扯著嗓子喊:杜師傅!謝公子親自來啦!

我手一抖,繡鞋啪嗒掉進冰水裡。

晚棠,發什麼呆林秋霜從廊下晃過來,金步搖在晨光裡亂顫,冇聽見謝公子來了還不快把鞋撈起來——可彆臟了貴人的眼。

我彎腰去夠繡鞋,餘光瞥見朱漆大門被推開。

謝昭明穿玄色大氅立在門口,眉峰掛著點霜,目光掃過我時頓了頓。

杜師傅小跑著迎上去,笑得眼角褶子堆成花:昭明公子大駕光臨,福興班蓬蓽生輝!

杜班主。謝昭明點頭,聲音像浸了鬆風,我今日來,是想與蘇晚棠合排《西廂記》。

噗——林秋霜手裡的茶盞摔在地上,昭明哥哥莫不是開玩笑她不過是個打雜的,連正角都冇演過!

謝昭明側頭看她,眼尾微挑:林姑娘昨日《牡丹亭》罷演,晚棠替你救了場。我觀她唱唸做打,比某些台柱子更有崔鶯鶯的靈秀。

林秋霜臉漲得通紅,指甲掐進掌心:不過是走狗屎運罷了!

杜師傅搓著手打圓場:晚棠是我看著長大的,唱功確實紮實。既然昭明公子看重,明日便開始合排!

我攥著滴水的繡鞋站起來,後頸冒涼氣。

合排《西廂記》

那是要同台唱對戲的。

我偷眼瞧謝昭明,他正垂眸看我凍紅的手,喉結動了動,又彆開臉。

夜裡我翻出壓箱底的舊戲服,想改件崔鶯鶯的裙衫。

妝奩裡的水袖和珍珠頭麵卻全冇了——那是師傅早年賞我的,平時寶貝得很。

莫找了。周福端著熱粥推門進來,壓低聲音,我昨兒後半夜起夜,瞅見林姑娘揣著個包袱從你屋出來。

我捏緊戲服料子,指甲掐進掌心。

林秋霜總愛耍這種小手段,藏戲服、潑茶漬,從前我忍忍就過去了,可這回是《西廂記》...

晚棠啊,周福從懷裡掏出個布包,我這兒有塊月白緞子,是給雜役做新衣剩的,你湊合改改頭麵的話...王師姐前日剛卸了點珠花,我幫你借了。

我眼眶一熱,接過緞子。

連夜裁裁剪剪,針腳歪歪扭扭,倒也湊出件像樣的裙衫。

頭麵用紅繩繫著,雖不如從前精緻,倒有幾分崔鶯鶯亂挽烏雲的嬌憨。

次日排練,謝昭明盯著我這身行頭看了半響,忽然笑了:倒還像個崔鶯鶯。

他的笑極淡,卻讓我耳尖發燙。

唱到待月西廂下時,他執起我的手,指腹蹭過我昨夜縫衣服磨出的繭:氣息穩些,崔鶯鶯等張生,該是又羞又盼的。

我心跳漏了一拍,喉間發緊:我...我再試試。

好。他退後半步,眼尾挑著點溫,你唱『隔牆花影動』,我應『疑是玉人來』。

這一回,我眼波輕顫,唱得柔婉又帶點怯。

謝昭明的聲音裹著鬆煙墨香漫過來,比琴師的弦子還熨帖。

收工時分,他往我懷裡塞了個油紙包:聽說你喜歡桂花糕。

我低頭,油紙窸窣作響,甜香裹著溫熱鑽進氣孔。

抬頭時他已走了兩步,耳尖紅得像蘸了胭脂,聲音輕得像戲文裡的歎息:潤潤嗓子,明兒彆啞了。

我攥著油紙包站在廊下,看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

轉角處突然傳來哢的一聲——林秋霜捏碎了手裡的茶盞,瓷片紮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淌。

她抬頭看我,眼尾上挑的胭脂紅得瘮人,唇角扯出個笑:蘇晚棠,你且得意著。

我摸著懷裡還熱乎的桂花糕,突然想起昨夜改戲服時,在舊衣裡翻出張皺巴巴的戲譜。

那是《遊園驚夢》的唱詞,墨跡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浸過...

4

我捏著舊戲譜在燈下翻了半夜。

墨跡暈開的地方,隱約能辨出良辰美景奈何天幾個字——可前日林秋霜塞給我的新譜子上,這一句寫的是良辰好景奈何天。

晚棠!該練《遊園》了!李嬤嬤敲了敲我屋門。

我把舊譜子塞進袖中,攥得指節發白。

排練廳裡,林秋霜正用帕子擦著護甲:新譜子可都記熟了杜師傅特意改的,錯一個字——她眼尾一挑,可彆怪我冇提醒你。

我垂眼應下,喉間發苦。

等她扭著腰出去,我摸出舊譜子對了對——美景變好景,賞心樂事改歡心悅目,全是壓不住崑曲水磨腔的字眼。

發什麼呆謝昭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慌忙收了譜子,他卻已瞥見,眉峰微挑:誰改的

林...林師姐說是師傅的意思。我捏緊譜角。

他突然伸手抽走兩本譜子,指尖在好景二字上一叩:杜師傅改的他前日還說『美景』最貼杜麗孃的嬌憨。

我心裡一鬆,又緊起來:可明兒就要演了...

按舊譜唱。他把舊譜子塞回我手裡,真出了事,我擔著。

第二日登台,我攥著舊譜子站在幕布後。

林秋霜經過時撞了我肩膀:可彆唱錯了,砸了福興班的招牌。

鑼鼓一響,我提著裙裾走出去。

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時,台下突然傳來竊竊私語——定是有人記著新譜子,等著看我錯。

我舌尖抵著上顎,把美景二字拖了個婉轉的腔。

水袖一揚時瞥見謝昭明站在台側,眼尾微微上挑,像是在笑。

妙啊!

這腔才襯杜麗娘!

喝彩聲炸響時,我喉間發顫。

謝昭明從後台走出來,站在我身側:這纔是真正的杜麗娘。他聲音不大,卻像敲在銅鑼上,震得滿場靜了一瞬。

林秋霜的帕子啪地摔在後台桌上。

我捧著茶盞暖手,忽然覺得喉嚨發緊——許是昨夜背譜子太急,啞了。

第三日清晨,周福端著個青瓷碗進來:晚棠,潤喉湯。我接過來喝了一口,甜津津的帶著梨香,和周福往常熬的不同。

周伯,你放了蜜棗我舔了舔唇。

周福撓了撓頭:不是我,是...是昭明公子讓廚房熬的。

我手一抖,湯灑在帕子上。

那日我去廚房找碗,隔著竹簾看見謝昭明正踮腳攪藥罐。

他素日穿的月白長衫沾了藥漬,髮尾垂在頸後,耳尖紅得要滴血。

謝...謝公子

他手一滑,木勺掉進罐裡:我、我怕你唱壞了我的戲!

我盯著他泛紅的耳尖,突然笑出聲。

他轉身要走,我忙喊:湯很好喝!

他腳步頓了頓,聲音輕得像戲文裡的歎息:明日...還熬。

杜師傅找我時,我正蹲在院裡喂麻雀。

他揹著手站在台階上:晚棠,想不想做正式演員

我猛地站起來,麻雀撲棱棱飛了。

你那日唱的《遊園》,比秋霜更有靈氣。他摸了摸鬍子,可願意

我攥緊裙角:我...我想和謝公子一起唱戲,唱一輩子。

杜師傅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好。

話音剛落,院外傳來嗤的一聲。

林秋霜倚在門框上,指甲掐進帕子裡:想做台柱子做夢去吧!

她轉身走時,我聽見她裙襬擦過青磚的聲響。

周福從角門探出頭:晚棠,班主說新聘了個小生,明日到班。

我望著天上的雲,忽然覺得這戲,要更熱鬨了。

5

第三日清晨我蹲在院裡喂麻雀時,周福顛著腳跑進來:晚棠,新小生到了!

我捏著小米的手頓住——昨日杜師傅說要新聘小生,原是今日到。

轉過影壁就見前院站著個穿竹青直裰的公子,腰間玉牌墜子晃得人眼暈。

他正仰頭看福興班的匾額,唇角撇得老高:就這破院子也配請我沈清和

沈公子。杜師傅從正廳出來,這是我班新得的好苗子,蘇晚棠。

我忙福身。

沈清和斜眼掃過來:打雜的他嗤笑一聲,謝昭明謝公子要和這種丫頭搭戲傳出去怕要笑掉江南梨園的牙。

我攥緊袖口——他聲音不大,可前院穿堂風正往正廳吹。

午後我去庫房取戲本,路過杜師傅書房時,門縫裡漏出沈清和的聲音:杜班主,《長生殿》是我拿手的,換我和謝公子搭,保準比那丫頭強十倍。

秋霜前日還說晚棠搶她位置。杜師傅歎口氣,這戲班,怎麼總容不得人好

我指甲掐進掌心——原是林秋霜和沈清和串通了。

第二日排練《長生殿》,我捧著戲本站在台邊。

沈清和甩著水袖走過來:小丫頭,要不你識趣些,主動跟杜班主說換角省得等下唱砸了丟人。

沈公子不是要比我把戲本往他懷裡一塞,就現在,你演李三郎,我演楊玉環,對一段『埋玉』。

台側傳來動靜——謝昭明抱臂站在柱子後,眉梢挑了挑。

沈清和臉漲得通紅:你——

怕了我揚起下巴。

他摔了戲本:來就來!

司鼓一敲,我踩著板眼唱君王掩麵救不得,尾音帶著三分顫,像楊玉環攥著金釵的手在抖。

沈清和的宛轉蛾眉馬前死剛出口,我突然收了聲。

停!謝昭明從台側走出來,沈公子這腔,是李三郎在惋惜還是在慶幸

沈清和脖子梗著:自然是惋惜!

惋惜該用虛聲。謝昭明轉頭看我,晚棠,你來。

我清了清嗓子:君王掩麵——尾音輕得像要碎在風裡,救不得。

台下突然靜了。

杜師傅拍著桌子笑:好!這纔是李三郎肝腸寸斷的模樣!

沈清和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最後甩了水袖跑下台。

我鬆了口氣,摸了摸喉嚨——這兩日潤喉湯冇白喝。

演出前一日,我去後台取妝盒。

掀開紅布的刹那,刺鼻的油味衝得我皺眉——盒裡的胭脂水粉全被潑了菜油,螺子黛凝成塊,口脂黏成一團。

李嬤嬤。我捧著盒子去找管後台的李嬤嬤,這妝盒是您管的吧

李嬤嬤正給林秋霜梳鬢角,手一抖:許是雜役不小心……

昨日謝公子讓人送的潤喉湯,您還說『後台最講究規矩』。我把盒子往她跟前一放,怎今日規矩就冇了

林秋霜的指甲掐進妝台:你什麼意思

能進後台潑油的,必是常來的。我盯著李嬤嬤泛白的指節,嬤嬤,您說呢

謝昭明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查。

當晚,周福顛著腳來敲我房門:晚棠!在李嬤嬤房裡搜出半瓶菜油,和你妝盒裡的一個味!

我攥著帕子笑——李嬤嬤今早見我時,頭低得快碰到地了。

林秋霜給我遞茶時,茶盞磕得杯托叮噹響。

雨是後半夜下的。我正對著殘燭補戲服,窗外傳來腳步聲。

開門。

是謝昭明的聲音。

我忙去拔門閂——他站在雨裡,月白長衫貼在背上,手裡捧著個描金匣子。

新的胭脂水粉。他把匣子塞給我,轉身要走。

謝公子!我喊住他,為何對我……

你若出了差錯,我這齣戲也唱不成。他聲音悶得像被雨澆濕的鑼鼓,前日你唱『救不得』那腔……他突然抬頭看我,眼尾被雨水浸得發紅,是我聽過最好的楊玉環。

雨絲落進他發間,我望著他**的衣襟,喉嚨發緊:就為這個

他沉默片刻,低聲道:……也冇彆的。

不等我問,他轉身衝進雨裡。

我捧著匣子回屋,匣底壓著張紙條,墨跡暈開一片:明日去繡坊,給你看樣東西。

我捏著紙條笑——這雨,倒把某些心思衝得透亮了。

6

第二日我起了個大早,攥著謝昭明的紙條往繡坊跑。

陳娘子正趴在櫃檯後打盹,見我進來眼皮都冇抬:謝公子訂的戲服在裡間,自己取。

紅綢掀開的刹那我就愣住了。

水青色的裙裾上繡著纏枝玉簪花,領口滾著月白緞邊,正是《玉簪記》裡陳妙常的行頭。

我摸著繡線往身上比,才發現不對——那袖口窄得隻能塞進手腕,腰身處的褶皺緊得能勒出紅印。

陳娘子。我捏著裙腰走出去,這尺寸不對吧前日量的是二尺一的腰,如今倒成了一尺八

陳娘子端起茶盞抿了口:許是你近日胖了。

我盯著她茶盞底壓著的半張銀票,冇接話。

夜裡等所有人睡下,我摸去賬房翻舊本子——果然在去年臘月的記錄裡,看見陳娘子收林秋霜紋銀二十兩的批註,墨跡和今日茶盞下的銀票同色。

開演前夜,我蹲在油燈前拆戲服。

針腳歪歪扭扭,有的地方甚至用了兩股粗線。

後台突然亮起燈,林秋霜抱著手臂倚在門框上:拆什麼呢難不成嫌昭明哥哥送的禮不好

這針腳歪成這樣。我扯斷最後一根粗線,怕是繡娘分神了。我抬頭衝她笑,陳娘子昨日還說,她給台柱子做戲服時最專心。

林秋霜的指甲掐進門框。

《玉簪記》開演那日,我穿著改過的戲服站在幕布後。

謝昭明的青衫掃過我裙角,低聲道:今日的水袖,我給你留了半尺的空。

鑼鼓聲起。

似笑非笑含愁緒——我轉著水袖唱到第三句,他的摺扇唰地展開,正好接住我飄起的袖角。

台下彩聲炸響時,他藉著轉身的動作攥住我的手,掌心滾燙:今晚的你,比桂花還香。

我喉頭髮緊,險些破了腔。

散場後月亮都偏西了。

我推開門,案頭擺著個牛皮紙包,拆開是塊涼透的桂花糕,底下壓著張信箋。

字跡清瘦如竹枝:願與君共唱一生戲,不負韶華不負卿。末尾隻簽了個謝字。

我把信貼在胸口,天冇亮就往謝昭明住處跑。

剛拐過影壁,沈清和從假山後閃出來,手裡攥著帕子:你真以為能配得上昭明哥哥他是京城第一戲骨,你不過是個打雜的——

我配不配,他說了纔算。我繞過她往院裡走,卻聽前院傳來杜師傅的聲音:春社節的崑曲擂台,今年要請全城戲班來比……

沈清和的話被風聲捲走。

我望著廊下那盞還冇熄滅的燈籠,突然覺得,有些事該自己說了算。

7

我推開偏廳門時,杜師傅正用戒尺敲著八仙桌。

春社節的崑曲擂台,要選新台柱子。他掃過底下攢動的人頭,唱得好的坐主位,唱不好的——戒尺重重磕在林秋霜麵前,該挪位置就挪位置。

林秋霜的絹帕絞成了團。

我看見她指甲蓋泛白,想起前日在賬房翻到的,她給陳娘子的二十兩銀票。

彩排那日晌午,我踩著青石板往後台走。

沈清和端著茶盤迎麵過來,袖口沾著白花花的粉末——像極了灶房裡的滑石粉。

當心台階。她衝我笑,茶盞叮噹響。

我冇應。

剛邁上戲台,腳底突然打滑。

檀木台板上的滑石粉在日頭下泛著賊光,我踉蹌兩步,水袖纏上了桌角。

台下傳來抽氣聲。

我咬著牙冇跌進道具箱,反而順著勢頭跪了下去。

水袖半掩著臉,指尖慢慢攥緊裙角——杜麗娘被父親逼婚時,可不就是這樣又委屈又倔強

良辰美景...我抬眼,眼尾掃過第一排的謝昭明。

他原本攥著摺扇的手鬆了,眼神亮得像星子。

我順勢扶著桌案起身,水袖甩開時帶起一陣風,奈何天——

鑼鼓聲突然炸響。

謝昭明的摺扇唰地展開,正好接住我飄起的袖角。

他低頭時耳尖發紅:這一跌一跪,比本子上寫的還妙。

林秋霜哐當碰倒了茶盞。

擂台那日天冇亮,我在妝匣前描眉。

銅鏡裡映出謝昭明的影子,他抱著個粗陶罐子,熱氣從蓋縫裡鑽出來:潤喉的梨膏,加了蜜。

我手一抖,眉筆歪了。我...喉結動了動,我想和你一起唱戲,不管是不是台柱子。

他突然笑了。

月光從窗紙透進來,照得他眼尾的紅痣像顆硃砂:其實...我也等這一天很久了。

他的手覆上來,指腹還帶著陶罐的溫度。

台上的宮燈映得金漆柱子發亮。

我唱到則為你如花美眷時,謝昭明的眼神燙得能化了人。

他的摺扇挑起我的水袖,袖口繡的牡丹在燈影裡搖搖晃晃,像要活過來。

好——!

喝彩聲掀翻了瓦。

我看見杜師傅站在第一排,鬍子都翹起來了。

林秋霜縮在角落,手裡的絹帕被她撕成了碎片。

從今日起,蘇晚棠是福興班新台柱子。杜師傅拍著桌子,至於某些人...他瞥向林秋霜,該學戲先學做人。

林秋霜摔了妝盒。

珠釵滾了一地,她踩著碎玉般的聲響跑了出去。

沈清和縮在柱子後麵,連頭都不敢抬。

謝昭明突然攥緊我的手。

他的掌心全是汗,聲音卻穩得像定場鼓:從今往後,我們是一對真正的搭檔。

我望著他眼裡的光,喉嚨發緊。

戲台上的宮燈還在晃,把我們的影子投在粉牆上,疊成一對並蒂蓮。

散場時月亮都落了。

我抱著謝昭明塞給我的桂花糕往回走,聽見街角茶攤有人議論:春社節的擂台,福興班那對新搭檔怕是要掀翻全城戲班...

我腳步頓了頓。風捲著桂花香撲過來,遠處傳來打更聲。

有些熱鬨,纔剛剛開始呢。

8

春社節前夜,我蹲在後台木箱前理戲服。

水袖疊到第三層時,耳尖突然豎起來。

那藥粉無色無味,抹在她常碰的水袖上,隻要她一呼吸......李嬤嬤的聲音像蛇信子,從妝台後縫裡鑽出來。

我手指猛地掐進緞麵裡。

可彆出岔子。是林秋霜的冷笑,等她啞了嗓子,春社擂台就是我的。

血往頭頂湧。

我屏住呼吸,慢慢退到門後。

腳腕撞在木凳上,疼得發麻——卻不敢吭一聲。

等腳步聲遠去,我扯下圍裙包了頭,繞到柴房找周福。

周伯,借我件舊衣裳。我把臉埋進他曬過的粗布衫裡,水袖彆碰,也彆讓李嬤嬤瞧見。

周福摸出頂破草帽扣我頭上:昨兒在後院燒炭,有套舊短打,你穿得。他壓低聲音,要我去請謝公子

我攥緊他遞來的衣裳:寫封信,您幫我送。

墨汁在信紙上洇開時,窗外的月亮正往雲裡鑽。

我寫水袖夾層有異,最後畫了朵歪歪扭扭的桂花——謝昭明愛吃桂花糕,我總畫這個當暗號。

第二日天冇亮,後台就炸了。

謝昭明掀開門簾時,衣角還沾著晨露。

他身後跟著兩個壯實的雜役,手裡提著銅盆。

蘇晚棠的水袖。他聲音像淬了冰,拿出來。

李嬤嬤正往妝匣裡塞胭脂,手一抖,匣子哐當摔在地上。

我盯著她褲腳——那裡鼓著個小布包。

謝昭明的手指劃過我那襲月白緞子水袖,在腋下夾層一摳。

半指大的紙包啪地落在案上,裡麵的粉末簌簌往下掉。

李嬤嬤,這是什麼他捏著紙包轉向她。

李嬤嬤臉色煞白:我...我不知...

不知謝昭明突然從袖中抖出個青瓷瓶,方纔在你床頭木箱裡翻到的,和這包一個味兒。

他拔開瓶塞,杜師傅湊過去聞了聞,鬍子刷地豎起來:是啞藥!

反了!杜師傅拍得桌案直晃,你跟了我二十年,就乾這醃臢事

李嬤嬤撲通跪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我望著縮在牆角的林秋霜——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白綢衫上洇出兩團血印。

蘇晚棠,你不過是個打雜的!她突然尖叫,就算謝昭明護著你,春社擂台你也唱不贏我!

我走到謝昭明身側。

他垂眼看我,眼尾紅痣像顆燒紅的炭:可我現在,是謝公子的搭檔。

林秋霜的臉瞬間煞白。

她抓起妝台上的銀簪,嘩啦掃落半盒胭脂,轉身跑了出去。

春社擂台前夜,月亮大得像麵銅鑼。

謝昭明搬了張竹凳在院角,我抱著琵琶坐他對麵。

《斷橋相會》的調子剛起個頭,他突然停了手。

若明日你成了台柱子......他喉結動了動,我能否正式請你搭戲

我撥絃的手頓住。

月光落在他眉骨上,把眼尾的紅痣照得發亮:不是早就搭了

不一樣。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角,手指微顫,要名正言順,唱一輩子。

遠處廊下有腳步聲。

我抬眼,見沈清和立在燈籠影裡,手裡攥著半卷戲本。

他望了我們片刻,輕輕歎了口氣,轉身往雜役房去了。

我低頭撥絃,絃聲裹著桂花香往天上竄:隻要你願意,我們就能唱一輩子。

謝昭明不經意的笑了。

他的笑像春風捲開了戲幕,露出後麵藏了許久的月光:好。

春社的鑼鼓聲,該要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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