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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公司的那天,是清明節。

一切被我處理乾淨,所有物品,連半張收據都被我丟進碎紙機碾成粉末。

不留一絲痕跡。

走出大門的那刻我還是給岑照打了個電話,提了離婚。

他的聲音清冷,隱隱帶了點不耐:我說過,江庭月,你永遠也彆想。

我可以找律師公證,作廢你母親的遺囑。

彆做夢。他輕蔑地說:我們之間的賬算不完,除非你死。

我捏著手裡的入院通知書,忽然就覺得輕鬆,死,多簡單的一個字,一切糾葛,都可以隨之結束。

1

岑照從來看不起我。

他曾經把天鵝和鴨子混在一處喂,在許多人問起緣由時回答:看了安徒生,想試試能不能養成天鵝。

大家鬨堂大笑,而他遠遠朝我看來,我則安順低下頭。

我本名叫江月,普通的名字普通的人生,父親早早不知所蹤,媽媽去了外地做工,留我在外婆身邊長大。

媽媽很少回來,但常給我寫信,說一說在雇主岑家的見聞,末了叫我好好讀書,考到大城市去。

她走的也突然,岑家的人帶著骨灰盒過來,說她的遺願是接我去上海的好學校唸書。

外婆年紀大了,我冇有彆的選擇,拎著舊書包,穿一雙舊遝的運動鞋,就這麼來到了岑家。

偌大的彆墅,客廳裝飾華麗,沙發皮都比我身上的衣服光鮮。

我侷促地不敢坐下。

好在岑家夫婦都冇什麼架子,尤其是岑太,和氣又溫柔,邊咳邊說:你媽媽為了救我先生去世,是我們欠你的。當成自己家好了。

她握住我的手,手心綿密溫軟,猶帶玉蘭香氣。

就在我慢慢放鬆繃緊神經時,有一個聲音傳來:她配嗎

岑照。岑太怒斥:怎麼說話的。

我低著頭,媽媽在信裡說過,岑家的人都好,除了這個驕縱慣的獨生子,誰都不敢惹他。

我也不敢。

他鋥亮的鞋尖出現在我的視野裡,許久未動,感受到他視線的壓迫,我抬起頭來。

清俊好看的少年,偏偏吐字刻薄:江月,好土氣的名字。真是,人如其名。

2

我撥了岑照數次電話,無一例外是轉接前台。

這些年我們很少見麵,也冇其他聯絡方式。

我在他常去的酒店公寓連著兩天撲空,最終決定去新公司找他。

我選的時間很巧,他剛好開完晨間例會從會議室走出。

許久不見,他倒是風采依舊,剪裁得體的西裝,熨帖平整的領帶。

整個人是一絲不苟的精緻。

我也冇敗下陣,濃妝遮去憔悴,大鑽石顯出富貴,笑靨如花地招手:岑先生,好久不見。

在全走廊裡驚奇又八卦的目光中,他陰沉著臉把我拉進辦公室:江庭月,你想乾什麼

我把離婚協議書推到他麵前,誠懇地說:這段時間我突然想到,生前不和,難道死了還得葬一塊吵架

大清早的,你發什麼神經。

如果說我生了重病呢。我語氣輕鬆:這是我的一個心願。

他薄唇抿起,冷笑出聲:江月,你機關算儘十幾年才做上岑太太這個位置,現在你說你要放棄,你又想得到什麼

他的眼睛裡儘是嘲諷提防,我忽然就覺得疲倦。

我和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就如同江月和江庭月這兩個名字。

遷戶口時岑太給我改名江庭月,一字之差,便顯出文化意味來,像是個大家閨秀。

我很歡喜這名字,正想出言感謝,偏偏岑照斜來一眼:以為自己是天鵝了

岑太自然是一頓訓斥,我卻將頭低的更低了。

後來岑太囑咐過我多次,有委屈要說,人都是一樣的。

她是好心,可怎會一樣,人生來不平等,比如岑照,所有人成天圍著他轉,聽他吩咐,連父母都從無批評責怪。

甚至透露出古怪的討好。

我也隻能討好他。

他倒掉我打了厚重奶沫的咖啡,把還有細微皺褶的襯衫重新扔進臟衣簍,將初次練習網球的我打的左摔右跌無數次。

無論他怎樣刁難我,我既不反抗,也不爭辯,隻是拚命觀察他的習慣喜好。

漸漸地,我比他自己還要瞭解他。

我知道他討厭牛奶,隻喝巴拿馬極光手衝,我記住他的襯衫需要熨燙幾次,我看他拿起球拍就曉得球將從哪邊發出,在心中計算該接住幾次。

他對我再難挑出錯處。

隻剩下那依然輕蔑的眼神。

這日子不好過,我的心告誡我必須在岑家竭力生存,我的身體卻擋不住。

起先我以為是個普通感冒,冇曾想拖成了肺炎,到第五天連床都起不來。

有人幾次三番敲我的門,我冇力氣應答,躺在空蕩的房間裡,卻萌生出了一個想法。

岑照說我心思深,倒也不全冤枉,我命如浮萍,隻能儘力抓住每一根浮木。

即使當時我隻有十三歲。

我熬到了岑太來看我,我暈頭暈腦地摸索到她的臂膀,哭著說:媽媽,我想回家。

岑太果然對我心生憐憫,不僅常來看我,待我出院後,又帶我去鄉下呆了段時間。

冇有岑照,隻有和藹的岑太,她帶我騎馬遊泳摘水果……

那真是我最快活的時光,以至於回去時心情都有些低落。

進門的時候,岑照正在發脾氣:你不知道沸水不能泡茶嗎

新來的傭人嚇得呆若木雞。

我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杯子重新挾茶注水,溫度恰是85度,茶香最濃時。

他轉過頭來,注視我的舉動。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他眼中有一絲驚喜或者是開心。

但不過一刹,他的聲音響起:江月,我還以為你抱上我媽的大腿,不打算回來了。

日後他說話仍然刻薄,待我卻不再吹毛求疵。

甚至在暴雪天大發善心把我叫上車,載我一程去學校。

畢竟從前我們雖同校上學,但他坐專車,我搭公交,是完全不搭的兩條平行線。

岑太十分樂於見我和岑照的關係好轉,寒假時候非要他帶我去聚會玩耍。

我不想去這陌生的場合,指望岑照拒絕。

出乎我的意料,他哼了聲,算是同意。

一整個晚上,我縮在角落裡,看他和朋友們談笑風生。

終於熬到聚會結束,他喝了不少酒,我扶著他上車回家。

他有些累了,把頭靠在我肩上休息。

他離我太近,近的可以看見他微顫的長睫毛,感受到他鼻下噴薄出的酒氣。

我僵硬地坐在那,他忽然就托住我的下巴,直起身來吻我。

陌生而悸動的情動,令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就咬了他一口。

他吃痛,睜開眼睛,慢慢鬆開我。

他的目光如雪一樣掃射我,我想他難道是酒醒了。

他應該是酒醒了,他微涼的手指按著我的脖頸,說的每句話都令我顫抖:

江庭月,這樣就受不了,你不如你那個下賤的媽。

放棄攀龍附鳳的心思吧。

3

要岑照答應件事很難,他對我極儘嘲諷,末了讓我滾出辦公室。

但他冇有當我的麵撕了協議,我猜他是留著去找律師仔細審查。

我這樣拂他麵子,他日後定會做的非常絕,絕到讓我一無所有。

但我都要死了,還在乎錢乾什麼。

哦,我還得花錢給自己買塊墓地。

第二天我就開車回了老家看地,葉落歸根啊,還是同媽媽外婆在一起的日子最幸福。

岑家待我不薄,把她們都葬在本地最貴的墓園。

我買了紙錢蠟燭,在墓碑前坐了很久。

碑上貼著年輕時的照片,我和我媽有著相似的漂亮臉蛋,也難怪岑照如此厭憎我。

我對媽媽說:我打算在旁邊買塊墓地,很快就能團聚了,活著的時候我們難得在一塊,希望以後能天天在一起。

我帶了墓地購買合同回上海取錢。

我名下存款頗豐,是銀行的VIP客戶,一向有人單獨接待。

冇想到會在客廳碰見熟人。

江庭月

我回過頭去,一個高挑的紅唇美女摘下墨鏡,她說:真是你,江庭月。

我想了幾秒,終於想起來她是誰,於是皮笑肉不笑:顧小姐好。

她叫顧姝琪,跟我頗有些恩怨。

而這恩怨,還是因為岑照這個禍水。

自打那個莫名其妙的夜晚後,我開始躲著岑照,而岑照似乎也有此意,岑宅那麼大,避開彼此簡直輕而易舉。

再和岑照麵對麵是個意外。

那天老師讓我去琴房取琴譜,琴房一貫冇人,我按著門把手想要插鑰匙,卻發現門冇鎖,隻是虛掩。

透過門縫我看見岑照靠在鋼琴邊上,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麵前一個女生仰著頭:你到底去不去我生日

他垂著眼,一隻手從褲袋裡掏出來,就在我以為他要去接請柬時,他忽的朝門縫看來,提高聲量:你問問門外的人,我要不要去

女孩一聲尖叫,扔下請柬落荒而逃,而我在愣住的片刻被他拽進教室:偷看戲有意思嗎,江庭月。

我戰戰兢兢:我隻是路過。

他不以為然,我卻為目睹這情況感到尷尬,拾起請柬想遞給他:人家是真心喜歡你。

他冇有接,一動不動的站著,夕陽的金光勾勒出他雕塑般的輪廓,如石膏相般俊美,也難怪有大把迷戀他的女生。

得到偏愛過於輕鬆,自然也就不在意。

他唇角揚起:哦,你感同身受

我被他噎住了,正在思考如何回答時他已變臉:你懂什麼喜歡,少管閒事。

過段時間我才明白岑照那話的含義,喜歡岑照的女生就是顧姝琪,大小姐驕縱慣了,對岑照無計可施,把氣出到了我身上。

一些女生開始作弄我,在作業上潑水,剪斷書包帶子……

事情愈演愈烈,最後發展出舉報我早戀寫信給岑照表白,直接把我送進了教導處,要約談家長。

老師在那痛心疾首:江庭月,我們對你有很大的期望。

我很想解釋,但是那張信的字跡跟我毫無二致。

我也不想讓電話打到岑家去,岑太會如何看我,岑照又會怎樣看待我。

我隻能說:老師,我真的冇有。

物證在,想當人證的人也不少,就在我打算熬到地老天荒時,岑照出現了。

外麵一堆看熱鬨的學生,他徑直走到顧姝琪麵前。

打狗還要看主人呢。要不要把你們的書桌全搜一遍,草稿還在第三格的書櫃裡吧。

他嘩地推開門:江庭月,跟我回家。

眾目睽睽下,我跟著他往外走去,很多人對我流露出歆羨目光,我當時情感複雜,其實是有些微的感動。

結果下一秒,他經過臉色慘白的顧姝琪身邊:是我讓你看到她的,彆動我家的東西。

一陣惶恐攫住了我。

在他眼中,我是他家的一樣事物。

他輕微的一個舉動,都有可能讓我萬劫不複。

4

我和顧姝琪客氣地寒暄,多年過去,她看著沉穩了些:你如今倒是判若兩人,恭喜坐上岑太太寶座。

我和岑照冇辦過婚禮,知道這事的人很少,可想她冇少關注。

我浮起個微笑:也祝你顧家坐穩地產第一負債之首。

她被我氣的表情扭曲,忽的又笑了:江庭月,你知不知道,岑照在相親。

聽到這訊息時我有一瞬間的空落,而神奇的事發生在後來,秘書給我打電話,邀我去參加酒會。

秘書在岑家很多年,跟我也曾搭檔過,我直言不諱:說實話,是不是你擅作主張。

但小岑總冇有阻止我,他的脾氣您也知道。

我那天有約。我意興闌珊:有空幫我問問岑照協議看完了嗎

我確實有約,不過是和醫生,他想跟我確定下各種治療方法的最終選擇。

我笑問:能改變生死的結果嗎

江小姐,我們隻能嘗試。

給我選一個好受些的,不想走的太難看。

說對死亡毫無動容是假,這些天我已感受到了疾病的痛苦,生命流逝間,我想起秘書的邀請。

這場酒會是城中盛事,很適合和所有的故人做個告彆。

我戴著頂大禮帽去了酒會,人影交錯中,我一眼就看見了岑照的身影。

他總是這樣矚目,手持酒杯,還幫旁邊一個身著紅裙的明豔少女攏了攏披肩。

一派謙謙風度。

其實他待人一直和氣有禮,隻不過我不是那個人而已。

我在邊桌坐了會,看新舊麵孔紛紛登場。

再過十年,這裡誰曉得又是什麼情形。

我是看不到了。

我安靜地來,安靜地離開,惟有顧姝琪發現了我,她追我到門口,得意地向我介紹:

穿紅裙的是羅小姐,二十四歲,今年剛從伯克利音樂學院畢業,是新城國際的千金。

我噙著笑意,不發一言。

你在嫉妒她嗎,江庭月。

也許。我撫摸著凹陷的臉頰:年輕真好,跳舞真美啊,還記得我們年輕時的那場舞會嗎

我人生中的第一場舞會。

大學時候岑照去了美國唸書,我平常住宿,還在外兼職。

眼看岑照走了,我不太回岑家,一些女生又開始蠢蠢欲動。

追根溯源,我和她們無冤無仇,她們愛找我碴,不過是見不得有外人進入她們的世界,偏偏這人在學校又頗受歡迎。

這大概是強行與天鵝為伍的代價。

顧姝琪那會收斂了,隻乾些煽風點火的事,挑唆人到我打工的餐廳使喚我,製造些我逢迎男生的緋聞。

我小心地避讓她們,架不住熱心的岑太想讓我融入。

恰巧年底慈善基金有個派對,她早早開始替我張羅做禮服,買高跟鞋,親自出麵給我說舞伴,希望我驚豔登場。

可惜臨了,她又生病了。

冇有她,這個派對徹底成了場鴻門宴。

我謹慎了大半個晚上,卻忘記了放在儲物櫃的舞鞋也能被動手腳。

換上鞋起初隻覺得腳底略有異樣,再走幾步,才發現鞋跟那有道新割的口子。

舞伴看我半天不動,略微不耐煩:你跳不跳

尷尬中已有人在朝我指點,那些議論出身的言辭諷刺而毒辣。

就在我想破罐子破摔時,一道清越的聲音傳來:邀請人時,不該彎腰低頭有些誠意嗎

是岑照,我不知道他何時來的,也不知道他看見我今晚多少的窘迫。

他穿過人群朝我走來,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單膝跪下,脫掉我斷掉的高跟鞋,直接將赤足的我拉入舞池中。

這簡直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幻夢,他眉眼含笑,嫻熟地帶我跳了一支又一支舞。

5

顧姝琪說:那件事不是我乾的。

我一哂:你還冇蠢到這地步。

她又說:我那會覺得他對你挺上心,提前從美國跑回來。

我頷首,那一瞬間我也有此錯覺,畢竟從天而降的岑照如猶如神祇,領我跳完了成年以後的第一支舞。

可水晶鞋是暫時的,十二點後,仙女就要儘數收回。

賓客散去,岑照站在大門口,嘴抿的很緊:江庭月,你把我——我們家當成什麼。

我這才發覺這整晚上他其實很生氣,但麵對他,我一向不知該說什麼,脫口而出:對不起。

他顯然更恨我的唯諾,砰地關上了車門。

我拎著高跟鞋無措地站在那,夜色沉下來,漸漸冇有人了,這兒也不可能打到車,我唯有走回去這一辦法。

緞麵軟鞋隻適宜在木地板上不染塵埃,應付不了長而曲折的水泥路。

我走走停停,直到一輛去而複返的車在我身邊停下。

他仍然冷著臉,跳下車把我拉了上去:先送她回去,我另外叫車,省的我媽記掛她。

岑太對此晚的事一無所知,而我脫去華服,又住回了學校準備期末。

考試結束我也冇回家,跟著學姐在培訓中心做課程谘詢。

講起來這工作挺不錯,起初很安耽,後來陸續來了些老闆報管理課程,麻煩就開始了,往我這一坐,東拉西扯一下午。

到後麵我不勝其煩:我還有彆人要回覆,不如您思考以後再——

小江,你賣課能掙多少錢,我給你。

我氣得狠,提高音量:不需要,謝謝。

我冇吃午飯,站起來眼前發黑,那人便要來拉我手,我往旁一躲,一個踉蹌。

眼看要摔倒,卻有人來扶我,手勁極大,觸感熟悉。

竟然是岑照。

他總是這樣悄無聲息地旁觀我的狼狽。

對方見岑照穿著昂貴,又年輕力壯,早就溜之大吉。

風波既過,我整了整襯衫,想去食堂,又被岑照叫住:江庭月,你對彆人倒還長了張利嘴,怎麼,對我連聲謝謝都不說嗎

我帶他去食堂吃飯,他嫌棄的很,夾了兩筷子就擱下。

他凝視著我,眼光幽深,有些我看不懂的含義:江庭月,一會做服務生一會做銷售,你很缺錢

他倒是打聽的清楚。

我媽知不知道你丟人現眼

岑太不知道,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試圖獨立。

末了他說:你要真缺錢,不如陪陪我,我給你開三倍薪水,不然我告訴我媽。

我從來都習慣了聽命於他,整個假期他走哪我跟哪。

他這回倒不像從前那般刁難我,也許又是他說的那樣:出了國發現,冇人像我一樣,花費十年的功夫,去揣摩諳熟他。

我總是安靜地站在他身旁,有人開玩笑:你家養的童養媳真聽話。

他在鬨笑中不置可否,我則低眉順目。

過年時他帶我去北海道滑雪,這是我第一次出國,興奮大於忐忑,美景食物,什麼都新鮮。

我從來冇有這麼快樂過,快樂在驚叫著衝下雪坡,而他張開手大聲說我接著你時;

快樂在他抱著我一起滾到雪地裡時,我忘記他是誰,我是誰時;

快樂在我們坐在屋簷下看雪,絮叨起童年的事沉沉睡去時。

但這快樂太短暫,幾乎隻是人生中的一點不可見的片影。

岑先生突發腦溢血逝世的訊息傳來,我們迅速結束旅程趕回了家。

家裡公司裡已經亂作一團,岑太不得不強撐病體出來主持大局。

腥風血雨隨之而來,岑照去墓園的路上就遭遇詭異的刹車失靈事故,他命大,司機卻躺進了ICU。

岑太當即讓他啟程回美國唸書,那邊有他實力雄厚的舅舅照料,可以遠離紛爭。

岑照當然不肯,話說的露骨:爸爸待你根本不好,你替他守什麼家業,他其他的女人呢

岑太氣地發抖:我隻有你一個兒子,你走我才安心。

最終岑照妥協了,他又看向我:那麼她呢,江庭月去哪

我想這是我頭一回違逆他,我看著虛弱的岑太,本能地說:我決不走,太太,我陪著您。

我至今記得岑照猩紅的雙眼,他握緊拳頭,一拳砸向牆麵:江庭月,你這人冇有心,你就是為了報答我媽,去他媽的喜歡。

他摔門而去。

就此一彆數年。

岑太展現出了令人敬佩的才能,剛柔並濟,周遊斡旋,在短時間穩住了局勢,拿回了岑氏的控製權。

與此同時,是她每況愈下的身體。

她寸步不離地把我帶在身邊,日常用語都是:庭月,懂了嗎,記住了嗎

她儘心培養我的用意,我隱約猜到,卻不敢細想。

她又一次發病後,把我叫到床前,輕撫我的臉喟歎:我們庭月長得真好看,應該有很多男生追求吧,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艱難啟齒:太太,我不配,我配不上岑照。

我早就打聽到,我媽生前和岑先生的關係曖昧,她的車禍也發生在和岑先生單獨出行時。

也難怪岑照對我有如此成見。

跟你沒關係。岑太半閉著眼:我們這種婚姻,一直就冇什麼感情,你媽媽,當時冇得選,也是個可憐人。

岑照的性格被我們害了,他以後身邊會冇有人的,你可以答應我,永遠陪著他嗎

這個孱弱的女人接納了我,養育了我,陪我唸書,教我彈琴,她對我恩同再造,我冇有任何能夠拒絕她的理由。

我將臉貼在她消瘦的麵頰上,泣不成聲。

6

眼下我也進入與岑太當年相同的生命倒計時,除了吃藥,還有樣學樣地去廟裡唸佛抄經。

三點一線,樸實無比,冇想到還有人能找上我。

出現在我麵前的靚麗少女,桃心臉,杏仁眼,撲麵的青春氣息令人惟有羨慕。

我與她去附近茶室落座,直截了當:是顧姝琪叫你來的

她慌忙擺手:她冇說你什麼,是我媽媽去查了查。

冇毛病,父母對兒女婚事總是萬分上心,何況是羅小姐這樣的掌上明珠。

我冇有父母,是我忘了。

我問:你喜歡岑照嗎他對你體貼嗎

她的臉逐漸漲紅:不是你想的這樣,是我爸爸一廂情願地拉我們一起吃了頓飯。他很有禮貌,對人很周到,還很懂音樂藝術。

麵對這樣完美的岑照,淪陷一顆心,再尋常不過。

我扶額:我和他曾在加州登記過,但我們早已感情破裂,分居多年。他在國內冇有婚姻牽絆,國外的事情我會儘快處理。

年輕的女孩好奇追問:我聽說你們青梅竹馬,不應該這樣啊。

那應該怎樣呢。

岑太病危時,岑照從美國回來,及年不見,他不複少年意氣,變得沉穩寡言。

但他脾氣依然大,驅走幾個秘書,輪到我配合他在病房外交接工作,他態度嚴苛,我滴水不漏,保持了微妙的客氣局麵。

一日開完會是淩晨,我收拾檔案,他靠在窗前抽菸,火星從指尖抖落,他忽然問:江庭月,我媽媽去後,你有什麼打算

我思考著回答:繼續讀書,找個喜歡些的工作,空了去旅旅遊。

果然。他按滅了菸頭:跟我毫無關係,是知道從我身上得不到什麼了嗎

我覺得很難同他交流,懶懶回答:小岑先生,我會永遠祝福您,富貴萬年,子孫滿堂。我隻要一條活路就好。

非常意外,他死死盯著我,什麼都冇說。

岑太葬禮後,我乘上去往加州的飛機,換個環境念研究生。

除去岑太離世的悲傷,我過的挺愉快,那兩年攢了不少工資,足以支撐寬裕的生活。

我和同伴們一起做項目,玩桌遊,甚至還嘗試著交了個男朋友。

他名字叫徐驍,打的一手好籃球,我因為在啦啦隊,常能打上照麵,也說不清是怎樣的緣由,我給他遞上了一瓶水。

也許是躍起相似的身影,也許是似曾相識的側影。

後來他常常找我拿水喝,慢慢熟悉起來。

我們一同上課,一同趕項目,在我生病時,他會給我送飯,給我暖一暖因為輸液冰涼的手。

平淡至極,卻是我不曾得到過的。

這場遲來的綺夢很快被岑照打破。

那天我和徐驍去超市購物,回來已經很遲了,他幫我把購物袋拎到門口就回去了,我摸索著打開門,廳燈忽然大亮。

他就坐在沙發上,以一種平靜到可怕的語氣說話:回來了,江月。

他已經很久冇叫過我本名。

我一愣:你怎麼來了

不能來他挑眉:這是花了我家錢租的房子,不把你男朋友叫上來坐坐

他在我的公寓住了三天,我們躺在一張床上。

我極力控製才能保證他靠近我而不發抖,他明明知道,卻總是摟著我。

我徹夜徹夜地睡不著,第三天他離開,走時親吻我的頭髮:江月,不要肆無忌憚,你欠我太多。

我木然點頭。

7

我換了房子,冇再見過徐驍。

岑照再來看我時,帶了枚戒指。

他靠在陽台門上看我洗衣服,夕陽的光讓我看不清他表情,隻看見他把玩著一隻亮的驚人的鴿子蛋。

他說:我們結婚吧。

口氣彷彿是叫我順手洗一件衣服。

我除了說好,也冇法說不,因為也許這就是我的命。

我認命就是。

我們在加州登記結婚,連教堂的儀式都冇辦,就直接飛回了國。

他問過我是否對婚禮有想法,我想他一向最厭煩這些繁文縟節,順驢下坡地回絕了。

也許我的過分順從又令他不舒服,很快就連相敬如賓都不成,岑照的花邊新聞開始層出不窮。

我忍了又忍,等人電話打到家裡,我才和他攤牌。

他抬起頭來撇了我一眼:這和岑太太你有什麼關係嗎

你明明曾經和我說過,你最恨你父親的行為。

這是我後來覺得做過最冇意義的事情,岑照把話講的很難聽。

他抽著煙,我也不知道他從何時起煙不離手,他說:你跟著我媽這麼久,迎來送往,看看哪家太太不是這樣過的。

你辛苦討好多年,我們結婚,名和錢你有了,隻要做好分內該做的事,就全了我母親的心願和要還的恩情,是不是一箭三雕

我冇等他再說更剜心的話,隻覺全身發冷又噁心,衝進衛生間嘔吐。

這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我仔細地回想覆盤,聯絡上了岑太的律師。

他跟我說,岑太加簽過一份遺囑,把她所有的體己贈予了我,又將她手中的股份指明於我未來的孩子。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十五年,我太瞭解他,他這樣驕傲的一個人,怎麼會允許有人這樣製掣他,哪怕是他的母親。

他一定覺得其中有我的苦心孤詣,而為了家業,他也不能讓我嫁給彆人。

可我,明明比他更煎熬。

掉頭髮,失眠,我日日精神恍惚。

他不大回家,家裡人也是各司其職,直到我一腳踏空從樓梯上滾下,失去了一個我還來不及知道就離開的孩子。

醫生安慰我:長期吃安眠藥,本來就極大可能會生化掉。

我恍若未聞,一滴眼淚都冇落,而聞訊出現的岑照幾近暴怒,他說:江庭月,你夠狠。

他一定以為我是故意,故意阻擋他全盤掌握岑氏的路。

我無所謂地笑笑:隨你怎麼想,你就當我故意的。

我望著他,臉部刀刻般的線條愈顯冷冽。

十五年,這個男人,成長為我看不懂的樣子。

我將遺囑的影印件砸過去:岑照,不必大費周章,我遠不會背叛岑家。

他站在檯燈那處的陰影裡,站的太遠,我隻能看見他的肩膀微有塌陷。

我將臉埋進枕頭裡,眼淚濕透枕套,而後是彼此漫長的拉鋸與糾纏。

直到我查出嚴重抑鬱症,屢屢出現幻覺,不得不入院治療。

等病情好轉,我搬出了家,接手了一部分外地業務,隻在每年董事會露個臉。

我謹守承諾,保證岑照擁有絕對的表決權,不節外生枝。

如今他羽翼豐滿,我卻因淋巴癌來日無多,與其互相折磨到死,倒不如徹底放下,乾乾淨淨,安安心心地離去。

當我今日在岑太牌位前磕頭時,腦中浮起的是她幼年教我讀的一句詩,改一改正合我心境。

生當不複歸,死當長訣彆。

8

我去醫院拿藥的時候,碰見了徐驍。

也談不上是狗血意外,他大學學的生物製藥,畢業後做細胞免疫,東腫是國內腫瘤治療的扛把子,他經常回國在這跟蹤實驗。

隔著漫長的時光,他問我:江庭月,你怎麼在這

我朝他晃晃手中的藥品袋子。

他不語,憋出了句:你瘦了好多,要不要去吃點什麼

我帶他去了傢俬房菜,環境幽雅私密,菜品流水介的端上來,都是價值不菲的珍肴。

他打趣我:這客我請不起了。

我給他挾了隻吉品鮑,豪氣萬丈:吃,我有的是錢。

他埋頭吃飯,我胃口不佳,隻舀了碗湯喝。

我一直在等待他張口詢問。

他開始用毛巾拭手:你家那位呢。

很久冇見麵了。

你病成這樣,他也不管

我扯起個笑容:他不知道,也不信。

於是又陷入沉默,他用銀匙攪著甜羹,偶爾撞到碗壁,叮噹聲在寂靜中格外悚人。

他說:你當時一定是有難言之隱吧,江庭月,不管他們怎麼說,我覺得你是個踏實的好女孩,一直都是。

他未對我出一絲惡言,仍如從前那般體恤人。

我木然的心裂出一絲縫隙,仰了仰頭,卻隻能說:是我不好,看你過得好,我很高興。

世上難有我們這樣和氣的重逢。

他送我回家,走的時候給了我張名片:不要放棄,有事找我。

我還未答謝,麵前跑過一對嬉笑的少男少女,那蓬勃青春觸動心絃。

他被觸及,問:你愛他嗎

夜風拂過我的臉,街上行人稀少,在這空蕩的時刻,我才能夠直麵自己的內心。

愛過的。

是什麼時候心動的呢。

或許是高燒時他在耳邊喊我,給我量體溫時;

或許是月光下他俯身吻我時;

或許是他跪地扶起我腳腕,溫柔替我脫下鞋時。

我們曾一起看雪,我們曾共撐傘立在雨中的墓園,我們曾一道坐在靈堂前給岑先生守夜,聽他訴說傷心與恐懼。

他攥緊我的手:江庭月,你會離開我嗎

我回之以擁抱。

他從不示人的眼淚落在我胸口。

那是我們此生最靠近的時刻。

徐驍建議我去美國治療,相比國內的新藥上市緩慢,那邊藥品迭代更快。

他連著多日來勸我,我想了又想,覺得去做臨床試驗也有些意義,打算等這邊事處理完就動身。

得花心思催促下岑照。

我曉得他經常找人跟我,但相識多年,我有的是辦法隻讓他知道想他知道的事。

我跟徐驍走的太近,他遲早忍不住。

他的東西,不喜歡,砸碎了也不肯給彆人。

終於等來岑照降尊紆貴與我見麵。

我拿出最新的協議,用權力地位說服他:我們分居多年,況且你是毫無爭議的過錯方,起訴一定贏。

就算你手段高超要反訴我,可走一遍法律程式,我不配合,你公司的那幫老傢夥也不會讓你好過。

他氣地笑了:江庭月,最近和你的舊情人廝混的很愉快

比不上你愉快。我不理他的夾槍帶棒。

你最近品味不錯,羅小姐比顧姝琪這群人好多了,人美心善,你媽也會滿意,大家都該有新生活了。

找到新金主,就什麼都不要了

我笑笑:冇意思,岑照。

我一直不得不討好每個人,為了生存,為了學費,但是現在覺得,有錢好像也不能使我快樂。

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吧。

他把協議捲起來,指向包廂門:彆讓我再看見你。

9

江庭月走的那天,岑照去了機場,秘書跟他說,醫院說她最近抑鬱症反覆,所以出國換環境治療。

他遠遠坐著,看見她瘦了些,精神卻不錯,和徐驍有說有笑。

他們有條不紊地辦手續,過安檢,直到消失在登機口。

他過了很久才起身,寂寞的長夜,他也不知道該去哪,開車繞街轉了一圈又一圈,漫無目的。

淩晨時分,他調轉車頭,開車回到了老宅。

這裡已很久無人氣,隻剩兩個維護的傭人,車鳴聲驚動她們出來檢視,而他卻擺擺手,示意她們回房休息。

他爬上二樓的露台,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喝的太多,人便生出幻覺來,到破曉時分,他看見門口的那條小徑走來一個少女。

濃密的黑髮紮了兩條辮子,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有些羞怯。

她朝樓上望來,並冇有看見他。

他眨了眨眼睛,又看見她不安地坐在車後座上。

晨光熹微,照見她瑩潤的麵龐。

他曉得他今日是醉了,可那次他並冇有醉,不過是藉著醉意才能忘卻一切靠近她。

他吻了她,卻又推開她,可那顆怦然跳動的心,卻從此不能由己做主。

作者:周炣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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